她忽然反手,狠狠地将自己肩上的手扔开。

她一声不吭。

她并非是一个喜欢呼天抢地的女人,也不知道哭泣。甚至不是羞耻,不是愧疚,不是,什么都不是……

只是害怕!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害怕。

也许是梦里太过美好,太过放纵,此时此刻,一种绝望,才在心底迅速地蔓延开去。就如你热切地期待,朝着水的方向,结果,那是一片可怕的死亡的沙漠。

仿佛身子在朝着一个黑色的洞穴,无休止地坠落。

那是黑洞——命运的黑洞。

如巨大的漩涡,磁场,牢牢地吸附着自己,无能为力!

她的身子恐惧得剧烈的颤抖,眼珠子乱转,四处寻找,也不知道要找什么,自己的衣服,自己的鞋子,自己的……

还有什么是自己的?

就如一个人,忽然一无所有地站在了冰天雪地里。

待要跳下去,却又不敢,因为身上不着寸缕。

他拉她的手,她动作异常敏捷的躲闪。

不,不要碰触,千万不要碰触。

弘文帝惊呆了,原本的镇定自若,忽然失去了勇气,只是紧紧攒住她的手:“芳菲……芳菲……你别怕……”

也许,他比她更加害怕,因为,她感觉到他的手颤抖得厉害。

她抽出自己的手。

她不听,也不想说——不,此时不要开口!只希望弘文帝什么都不要说,一个字都不要说,一切的一切,就当是一场宿醉,就当是一次误会。

就如一场梦,过去了,就行了。不要纠缠这个,千万不要。

可是,弘文帝却不识趣,他的声音唧唧咕咕的,一直回旋在她的耳边。

她还是强行维持着镇定,提醒自己——这是假的,假的,一场梦而已。甚至恨不得弘文帝马上出去,快快消失。

只要他走了,他离开了,这一切,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但是,为什么他偏偏不走呢?

她的目光闪烁,终于转到他的面前时,他镇定,温柔,充满了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光彩,弘文帝,他整个人忽然变得热情而年轻起来,声音也充满了一种令人燃烧的力量:“芳菲,芳菲……你别怕,以后,我只要你一个!也只有你一个,其他的人,统统不要了……我明天就会宣布,废黜立子杀母的法令……不不不,我今天就宣布,马上就出去宣布……”

她几乎要震怒了!

这关自己什么事情?

“你不要多事了!”

他急切的:“这不是你一直期待的么?我答应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她挥舞着拳头,恨不得一拳砸烂他的鼻子。

自己期待——自己不是为了自己期待!

再说,他的儿子,他的妃子,关自己什么事情?爱废黜不废黜。

她转身就要下去。

“芳菲……芳菲……你不要走……”

她的一只手伸出,拉了被子盖住自己,仿佛要整个掀起来,裹着跑出去。

弘文帝被她这样的举动惊住,整颗心剧烈地往下沉,仿佛,下面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枯井。忽然意识到,她在逃避——这是她一贯的伎俩,就如她之前所做的,会把大神都论证没了!不,自己不要被论证成了一个误会!自己她心目中,也不应该只是个误会而已。亲密爱人,爱的证据,这些,岂能是能够一下就抹掉的?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不好了。

他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脸上还带了一丝笑意:“芳菲,一切由我负责……芳菲,我喜欢你才会这么做……”

可是,芳菲一句也听不见他再说什么,只能看到他的嘴唇一开一合。

这个时候,他看起来那么像罗迦——就如罗迦在跟自己说话。

他是罗迦的儿子——他一直酷肖罗迦。

这个认知,几乎压垮了她。

仿佛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叫嚣:“芳菲,你背叛我!”

“芳菲,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弘文帝的声音飘渺地传入耳朵里“芳菲……你别这样……”

“陛下……陛下……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请你原谅我……”芳菲声音发抖,身子也在发抖,整个人忍不住哆嗦起来。

弘文帝本也是惊慌不已的,忽然听得她如此开口,吓了一跳,赶紧道:“芳菲,不怪你,是朕……是朕故意的……朕是喜欢你……无论你说了什么,朕都不会怪你,芳菲……”

朕!

那是皇帝的声音!

弘文帝的面孔,罗迦的声音!

仿佛执法的大黑天,踩着尸体,踏着风火轮,一刀就砍过来。

她再也忍不住,拉了被子就要往下跳。

弘文帝迅速地伸出手,一把搂住她的肩头,沉声道:“芳菲,你别害怕……朕会排除一切阻碍,立你为皇后……”

这声音,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粉碎了心底的最后一丝幻想。

她嘶声痛哭,歇斯里地爆发起来:“出去,你先出去……”他更紧地搂住了她:“别怕,别怕……芳菲……朕愿意这么做……朕喜欢你,才会这样的……朕会立你为皇后……你什么都不要怕……朕不后悔这么做,从未后悔,朕是因为喜欢你,就算天下人都反对,朕也会坚持!”

她狠狠地捶打在他的胸口:“滚出去……”

他完全不知道疼痛似的,任凭她拼命地捶打,却根本就不松手。此时,群臣可能的反对,种种的顾虑,全部不见了。都是欢乐,那种把握一切,掌控一切的欢乐,得到爱人,真正拥有的欢乐。

自己期待这一天,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她忽然用劲,狠狠地就推开他,光着脚跳了下去。身边就是太后的梳妆台。她的手胡乱地,忽然摸到上面的一只头钗。

还是他送来的,翠绿得那么好看。

头钗尖利的一端,横在胸前。

弘文帝的心,一直往下沉:“芳菲……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出去,滚出去……”

他不得不起身,草草地披了衣服。

她和他,面对面。

他伸出手,那么迅捷,想把那支钗抢过来。

她却警惕地后退一步:“滚,你滚啊……”

他迟疑着,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脚步:“芳菲……都是朕的错,朕自然会承担错误……”“滚,滚啊……”他拉着门柄,不得不出去。

慈宁宫外,艳阳高照。

四周那么安静,空无一人。

弘文帝站在门口,听得身后砰的一声,是芳菲,是她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就如一扇门,在心底关上了。

那么沉重,甚至能听得见寂寥的回音。

他狠狠地攒着拳头,仿佛要给自己力量。

然后,才大步走了出去。

直到门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芳菲才痛哭失声。眼前那么黑暗,那么恐惧,昨夜的胜利的喜悦,已经彻底无影无踪。

那一切,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

甚至没法责怪谁——不该怪弘文帝!

那么,该怪谁?

她的身子靠在门边,整个瘫软下去,桌上的酒坛子,就如一汪血淋淋的过去。罗迦的命令,罗迦的教训。

人,总会在某个时候犯困,犯糊涂。

以前,自己总是奇怪,为什么罗迦一些小事都想不明白,拘泥而纠缠;现在,才明白,所有人,都是当局者迷。

自己,也陷入了困境。

再也走不出来了。

一切的错误,其实,都是自找的。

眼前,漆黑成一团。

门口,张娘娘站在廊庑之下,悄悄地看着那紧闭的大门,听着里面传来的压抑的哭泣声。她不敢走过去,甚至不敢动任何安慰的念头。

此时,冯太后不需要任何的安慰。

她以一个老宫女的身份,完全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才分外的心碎。

甚至廊庑下放着的御膳,已经热了好几次了,她都不敢端出去。只默默地站着,等待冯太后开口召自己。

但是,冯太后一直没有。

门也一直不曾打开。

开着的窗户,能看到飞流直下的景观瀑布,将北武当一分两半。密密匝匝的树林里,扶芳藤缠绕其间,开满了紫红色的花。

芳菲抬起头,盯着那些紫色的花,眼前几乎要嫡出血来。

人生里,第一次变得如此恐惧不安——既非逃命,也非失去;但是,第一次如此地手足无措,甚至连饥饿都忘记了。

舔一舔,嘴唇是干裂的,才知道渴。

异常的焦渴。

她转眼,桌上的酒坛明晃晃的,这一惊吓,几乎连焦渴都忘记了。

她下意识地就跑出去。

慈宁宫,是不能住了。这里,仿佛藏着一切的妖魔鬼怪,再住下去,一切就完了,早就不该来的。

眼前,一阵旋风。

张娘娘只来得及看到一个人影冲出去。

罗迦归来6

是冯太后,她的脚步轻飘飘的,穿一身十分宽大的袍子。

她几乎惊呼出声,立即追了出去。

芳菲跑得飞快。

那是一种本能,人遭到了不安全的时候,就会本能地逃到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躲在自己的壳里——终于,远远的,那一间小木屋在望。

她心里一松,脚步也慢下来。

“芳菲……芳菲……这是朕的房间……”

她悚然心惊,这是谁在说话?

罗迦,是他么?

“芳菲,你来做什么?”

这是罗迦的房间。

自己和弘文帝欢好之后,竟然去罗迦的房间。

她腿一软,就坐了下去。

山间小路,被一日的艳阳和风,吹得泛白。她倒在地上,也不知道冷,也不觉得热,脑子里空空如也。

仿佛天大地大,此时,才真的是没有任何的容身之地了。

四周那么安静,甚至连哭泣也有气无力。

她茫然地抬起头,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良久,一个声音在心底小小的安慰自己:“陛下,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任何人都有犯错的时候……请你原谅我一次,以前,你和张婕妤,你和小怜,你和许多女人,我都原谅你的……你也要原谅我……陛下,你一定要原谅我……”

山风呜呜的,仿佛罗迦在点头,是他的声音:“嗯,傻东西,你回去吧,回去吧,不要呆在这里了……”

她抬起头,眼里忽然充满了喜悦。

“对,我不去慈宁宫了,今后,再也不去了!”

只要不去那里,一切,便都过去了。

远远地,一个人站在她的背后,悄悄地看着她。

残阳,血一般的。

日暮的山风,吹来一阵一阵的凉意。

罗迦归来7

他悄然地站在她身后,本是要躲藏的,可是,却发现根本用不着,因为,她根本就不曾发现自己。

“呜哇……”

那是一阵干嚎,没有任何眼泪的干嚎。

他待要冲上去,却不敢,心里,仿佛被谁拿了一把刀子,狠狠地捅。

原以为,不是这样!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她竟然这样。

在鲜卑人的规矩里,没有妇女守节这样的说法,鳏夫再娶,寡妇再嫁,都是合情合理的,唯有如此,种族才能最大程度的繁衍,壮大。这也是符合人性的。纵然是她和父皇曾经恩爱情深,但是,父皇已经死了!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就要好好活着,不是么?

都两年过去了,这样就不行么?

嫁给自己,就不行么?

没有爱过么?以前,就不曾爱过么?或者是爱早就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

他愤愤的,捏着拳头,也如她一般,累了,只能靠在松树上。

一只松鼠跳过,摘了松果,狠狠地砸在他的额头上。

也不知道疼痛,只看着躺在地上的女人,他走过去,要搀扶她,拥抱她,甚至给她一个金苹果,可是,她已经缓缓地站起来,脚步踉跄地往小木屋走。然后,冲进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风吹乱了头发,可是,愤恨很快变成了怜惜,甚至是喜悦。他放轻了脚步走过去。

几名宫女战战兢兢的,尤其是知道实情的张娘娘,更是垂着头,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知情的样子。对于弘文帝,她忽然有点心惊肉跳,但觉这个新君,完全跟他的父皇不同。他太阴鸷了。

弘文帝淡淡道:“太后这些日子太过劳顿,她身子不适,你们要好生注意她的饮食,马上去准备一点她平素喜欢的东西。”

罗迦归来8

“还有,要时刻关注她,别让她生病了。一有什么情况,马上来禀报朕。”

直到弘文帝走远,红云才怯生生的:“张娘娘,是不是太后又和陛下闹矛盾了?”

“赶紧去准备饭菜,不要多嘴多舌。”

红云惊得赶紧闭嘴,但觉张娘娘,冯太后,这两天都古古怪怪的。明明才除掉了乙浑,难道不该是高高兴兴的时候么?怎么反而一个个都是这样的表情?

月色,已经是上弦月了。

又一个月上中天的圆月之日,不久之后就要到了。

这一天,都不曾吃喝。

芳菲躺在床上,大大地睁着眼睛。

头顶的吊兰,淡淡地散发着芬芳。

一整天都在昏睡,此时,还是困,仿佛一个永远也睡不醒的人。

门外传来敲门声。她并不回答。

是老妇人充满慈悲的声音:“太后……您该吃点东西了……”

她还是没有回答。

门被推开了。

是张娘娘的脚步声,轻轻的,点着灯笼,托盘里是几样饭菜。

“太后……您吃点东西吧……”

她坐起来。

张娘娘心里一喜:“太后,这是您最喜欢的燕窝粥……”

她心里一震,忽然想起过去——自己每天早上吃燕窝粥,某一日,跟罗迦争吵,罗迦就要自己还钱;不还钱,就要卖身抵债。

燕窝粥的碗那么烫,她立即放开,另外端了一碗,看也不看是什么,喝了一大口温热的浓汤。

嘴唇干得几乎要裂开,浸了浓汤,钻入裂缝里,一些血丝都被冲淡了,一阵生疼。这种疼,减轻了身体上的压力,竟然十分舒适。

她放下碗,忽然问:“张娘娘,你有没有曾经感觉到过先帝的灵魂?”

罗迦归来9

张娘娘了然地看着她,摇摇头,目光充满了怜悯:“太后!你太累了,你需要休息。”

她十分固执:“我老是觉得先帝还在这屋子里出没,许多个夜晚,我都梦见他,不,那不是梦……”她在考虑该怎么说话,可是,却说不下去。

“那是你的幻觉!太后,先帝早就驾崩了!”

“不!他没死!他的灵魂一定没死!”

“太后,人死不能复生。”张娘娘小心翼翼的:“太后,您看,当年放出宫去的年轻的妃嫔,她们基本上都再嫁了……”

芳菲愣愣的,也不接口。

“太后,听说那批妃嫔全部外嫁了,上一次,新雅和洁雅公主还托人送来礼物给您请安……新雅公主又生了一个儿子……”张娘娘说得非常详细,就如一个耐心的祖母,不动声色的,“来人说,洁雅公主也怀孕了……鲜卑人和汉人不一样,不讲究那些规矩……寡妇再嫁,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指责和耻笑……我们需要壮大鲜卑人口,要不,为什么每一次大战之后,那些将军们,都要从敌国掳掠回来大量的户籍数?”

这样充满了善意的委婉规劝。

芳菲听在耳里,也不知道跟自己有什么相干,新雅嫁人了,洁雅嫁人了,罗迦昔日的妃嫔全部嫁人了……

这跟自己什么关系?

难道自己也要嫁人?

她忽然焦虑起来,要是陛下死了,自己嫁人也无妨。

可是,陛下,他没死!她自己才知道,在自己心目中,罗迦一直没死。他也许就藏在某一个神秘的地方,日日夜夜地在自己的梦里搅扰,让自己不得安宁。罗迦是个恶魔,一直都是。

而且!最主要的是,自己根本不想再嫁给什么人!

无论是谁,自己都不想再嫁了。这无关乎贞洁不贞洁。贞洁就是一团狗屎。

罗迦归来10

只是自己不想再嫁而已。

“陛下没死……张娘娘,陛下肯定没死……我能感觉到……上一次,我梦见他告诉我找贾秀,结果,贾秀就真的来找我……”

“可是,太后,贾秀是通灵道长和弘文帝叫他来找您的……不是先帝!”

她张大嘴巴。

“太后,您是对先帝思念过度……唉,人死不能复生,所以,人家说,夫妻感情不能太好,太好了,一个人先去了,另一个人,就总是受不了……”

“不,我不是思念他!我不思念他……”她握紧拳头,“我才不会思念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