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贵的衣衫,珍贵的明珠,甚至那枚红宝石的戒指——每一样,都是他精挑细选,有些,甚至编上了年月,注明了来历。就在他最荒唐的时候,也总是把那些最好的东西挑选出来,先留在立政殿的私房库了——这便是对妻子和对小妾的区别。

她微微地笑起来,那是一个女人的骄傲——当年的小怜,那么受宠,她都没有这些呢!何况,自己还把她赶走了。

“小东西……这戒指,你得随身带着,哪怕把你自己卖了,也不许把戒指卖了……”

那是一枚鲜艳的红戒指。

那样的宝石,纵然后来她在后宫多年,也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好,这么美丽的红宝石。罗迦,总说它是天下独一无二的。

当时,她还半信半疑,现在,才知道那是真的。

此时,在这样幽暗的冬季里,红宝石都散发出温润柔和的光芒,仿佛要将这屋子彻底照亮。

她的目光落在上面,几乎没法移开。

和罗迦作别3

这些年,一直简单衣食,对于吃穿住行,都不怎么上心。更是很久不佩戴任何私人的首饰了。但是,此时拿到了红宝石的戒指,目光却如生了根一般,落在上面,根本没法移开。

那毫无杂质的红色的光华——如一滩湖水,如一片红叶,如殷红的血,如最璀璨的星星……红得那么纯正,那么晶莹……

这是他能给予自己最好的东西。

凡是他认为最好的,便毫不犹豫地给自己。

她将红宝石戴在自己的手上。

手指也微微地颤抖。

隔了这么多年,那美丽,丝毫也没有变动。

只是,差了旁边的糕点。

他送那些东西的时候,总会摆上许多特色的糕点,燕窝……那些,是自己最喜欢的。

“小东西……你算算,你这些日子吃了多少燕窝?一天100两银子……一年是多少?你卖了自己也还不清啦,你还想走?……”

她泪如雨下。

就连回忆,都是那么残酷的事情。

等离开了这里,便连回忆都不许出现了。

可是,自己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是平城。

是立政殿。

是和他最最相亲相爱的地方——尤其,今后,自己的儿子,就要入主立政殿了——

自己的儿子——却不是他的!

她心如刀割,觉得自己——鸠占鹊巢。

她仓促地合上了箱子。

花貂,戒指,统统地锊下来,放在里面,仓皇地锁上了箱子。这里,成日有侍卫看顾,皇家的一切,高枕无忧——

连带走都不敢。也许,永远也没法真正属于自己。

她遽然起身,转身就走。

出去的时候,已经擦干了眼泪。

就如一生里,对自己的青春岁月,爱情年华的送别。

和罗迦作别4

终于,人生里不再有爱情了么?

那些美好的情感,都退到人生的最底层了,再也不配被想起来,不配被认真对待了么?此后,便只剩下政治生涯?

只剩下宏儿的王图霸业?

只剩下一个女人,无穷无尽的心智计算,和一干男人,斗智斗勇?

是谁把自己逼到了这个份上?

谁说多劳多得?

多劳的人,往往失去最多,连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青春,都没法把握。到了此时,她对另一个男人——自己生命里,同样重要的那个男人,竟然一直是抱着怨恨的。

甚至做不到如罗迦所言,在关键的时刻,体谅他——

不,自己怎能体谅她?

正是他把自己逼迫到了这个份上!

永远永远也没有回头路了!

而他——另一个他,他在哪里?

在黑龙观?

在那些阴森森的地下室?

如一只老鼠?

还是一只黑暗里匍匐的蝙蝠?

她走得很快,脚步几乎踉跄了一下。

尤其是走下坡路的时候,因为心不在焉,脚步一滑,几乎一头栽倒下去。

幸好雪地松软,两名宫女,几名侍卫,抢上来,将她扶起,焦虑地问:“太后……太后……”

她站稳了脚跟,眼睛有点儿花,一身都是积雪,只是自己拍打一下,才淡淡道:“没事……我没事……”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嗖”的一声,山脚下,仿佛马匹掠过。

那是一些王宫贵族,在进行最后的狩猎?

这片山脚下,是贵族的狩猎区。

她定睛一看,看到那些王公贵族们,一个个骑着良马,手里拿着一些山鸡之类的野物。冬日严寒,看样子,他们没猎获到任何像样的大动物。

和罗迦作别5

奔在最前面的是陆泰。他的运气貌似很不错,打到了一头稍大的不知名的动物。

众人也许都看到了半山腰上的那个女人。不知是谁一声呼喝,众人都停下来。

然后,往前。

大家都下马,一起行礼:“参见太后。”

芳菲的目光,扫过这一行人。这是典型的鲜卑内臣的集会。在平素的私生活,私下娱乐里,汉族大臣,是很少和他们一起参与的。

这还是她中毒后,第一次跟他们见面。虽然是不期而遇,但是,大臣们一个个脸上都露出揣测之色——小皇帝登基了,冯太后的权势,便是更加巩固了。谁敢在这个时候,再露出对她半点的不敬?

要知道,就算她中毒的时候,李欣家族,也逃不了株连九族的命运。

尤其是陆泰,因为心里有鬼,而且,跟李欣又有莫大的关系,此时,跪在地上,简直是硬着头皮:“太后,凤体恢复没有?”

她淡淡道:“各位今天收获不错啊。陆泰,你猎获的东西最大,看来,你的射猎果不愧鲜卑族里,最杰出的。”

“多谢太后夸奖。臣愧不敢当。”

陆泰回答的时候,不停地悄悄地打量她。

他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冯太后——小皇帝——

可是,越看,就越是迷惑。

当看到小皇帝的时候,想起冯太后的样子,非常模糊;当看到冯太后的时候,想起小皇帝的样子,也非常模糊。

他非常沮丧,为什么就不能看到他们二人在一起呢?

若是如以前那样,和小皇帝面对面地坐在一起,那样,岂不是很好观察了?

芳菲淡淡地看着他的眼神。

对于这个人,仿佛是皇室的一根刺。无论他如何花言巧语,她对他的恶感,对李奕的死,对于弘文帝的那些处置……

她都抱着保留态度。

此时,她并没有心思去追究陆泰的好坏。也无心猜测他到底有什么险恶的用心。只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不必请安了。”

和罗迦作别6

“臣等告退。”

心里都唧唧咕咕的,冯太后,精神矍铄,看不出任何卧床不起的样子。

终于,奔到山脚下,远远地避开了冯太后,冯太后的侍卫,宫女,势力范围的时候。一位大臣才忍不住道:“明日,冯太后也要一起回去平城?”

“她多年没有回平城,这一次为什么要一起回去?”

“这还用问?小皇帝登基了。小皇帝是她抚养长大的。以前她是太后,现在升级为太皇太后了,当然更加要回去了……”

“这可怎么办好?如果她回到了平城,只怕,所作所为,就比在北武当更加方便了……”

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利用小皇帝做文章,可比通过弘文帝的手,再来中转一番,更加方便了。

要知道,小皇帝直接掌握了朱红大印。

那一方皇帝的玉玺一下去,就是直接生效。

冯太后的手续,更加简便了——小皇帝,只听从于她一人。甚至,根本就不用再和弘文帝发生任何第三者的冲突了。

多么简便的道理。

众人多时积累的惶惶不安,终于爆发了。仿佛,即将遇到的一场极大的清算。就算把弘文帝,扶上了太上皇帝的宝座,也压抑不住。

陆泰冷笑一声:“你们别忘了,一切还有太上皇帝。”

“有人反驳:“如果不是太上皇帝,谁会邀请冯太后回平城?”

陆泰一时哑口无言。

大家这才意识到,最近,要见到太上皇帝,都非常困难了。

太上皇帝,借口自己已经退位了,整日的修身养性。昔日,他非常青睐的鲜卑大臣们,也陆陆续续地,并不怎么放在眼里了。

很久,都不会跟他们见上一面。甚至递上去的奏折,都是让直接送小皇帝处。

那些秘密的奏折,秘密的建议——鲜卑大臣们的心腹话,怎么能交给小皇帝——交给那个女人来处理呢?

——————今日到此。周一上午12点之前更新,嘻嘻,争取10更以上:)多点。

最后的平城1

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仿佛到了小皇帝手里的奏折,批阅的,一定是冯太后。

这个权势熏天的女人,岂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现在,她到了平城,一切,岂不是更加方便?

芳菲当然并未在意这干鲜卑大臣们的腹诽。

除了他们,谁也不敢在这里打猎寻欢。纵然是汉族高官,也谨守着身份。所以,她心里,对这群人,不可能不厌恶。

但是,此时,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她再次往半山腰看的时候,才发现那棵古松。

古松竟然也是熟悉的。

一阵风起,雪簌簌地掉下来。

“小东西……真是想死我了……”

她悚然心惊,谁在耳边说话?

那是罗迦啊!

是自己和他翻脸诀别后,他先斩后奏,立了皇后,来到北武当,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那么厚颜无耻地抱着自己,企图“非礼”——

哦,一直都是那么厚颜无耻的一个人。

她忽然无法压抑,也无法忍耐,瞬间回头,看着小木屋的方向。

没有影影绰绰,没有。

罗迦,早已死掉了。

一个女人,不该留恋早已死去的人,只能向前看。

只能这样选择——她并未试图安慰自己,而是抽出刀一般,生生地,把自己的一切犹豫,彻底斩断!将他也彻底从自己的心口斩断!

她没有再停留,大踏步就离开了。

直到她走了很久很久,最高处,一个人才居高临下。

他已经寂寞得太久了。寂寞得对于这一次的作别,都感觉不到任何的悲哀——仿佛是一种既定的事实和命运。完全不值得悲哀和恐惧。

最后的平城2

他亲眼看着她走进小木屋,看着她站在古松下……

一点一滴。

甚至还有银月湖……还有当年策马狂奔,花前月下的一草一木。那时,如何的相拥?如何的亲吻?如何的在夜色下,肆无忌惮的挥洒激情?那是一种让灵魂都要震撼起来的热烈,一辈子最是灵肉契合的互相拥有……

那是多么旖旎,浪漫的一段岁月?

只有自己,只有她,只有恩爱,只有自己和自己的花儿……那时,从未出现儿子的影子,没有宏儿……没有一切的阻碍……

一切,又都已经过去。

他身上的斗笠很大很厚,黑黑的,仿佛将他笼罩成了一尊黑夜之神——一尊再也见不到天日的天神。

那是一生所付出的最最的惨痛的代价,纵然交给时间,也无法裁决。

也无能为力。

然后,他看着启程的队伍。

在北武当的半山腰,并没有什么太过严苛的礼仪。先是开路的宗子军,仪仗整齐,鲜衣怒马。那是北国,荣誉最高,待遇最好的军队,装备的都是精弓良马。

然后,是小皇帝的撵舆。

明晃晃的黄伞盖,但是,小皇帝骑马——和所有鲜卑人的子弟一样,他并未因为是小皇帝,而有任何的特殊。尤其是当他作为小皇帝回到平城的时候,更是一丝不苟。

他骑的是雪里红——正是弘文帝最喜欢的一匹马。这匹马也是万里挑一的名驹,是弘文帝登基后,一次得到的贡品。

他把自己最好的马,给了儿子。

然后,才是冯太后的撵舆。

冯太后也骑马。

当他看到那匹马的时候——真是心如刀割。

那是自己的马——已经有点老了——是自己当年送给她的马。在三匹马里,选了一匹赤兔马送给她。

最后的平城3

她曾经骑着这匹马,怀疑自己不忠的时候,在平城的皇宫,肆无忌惮地驰骋……几乎要踏破皇宫的围栏……其实,那次,自己不过是得了寒症,一个人躺在御书房疗伤……所幸,她发现了,冲进来……

他在这时,想起她当日疗伤的旖旎——那种身子的温暖,少女的芬芳……哦,在自己心目中,她竟然一直是一个少女——仿佛从未长大。

甚至呼喊都没变过:“父皇……父皇……你不要这样……你不要那样……”

每一次,她处于弱势,她要求自己做什么的时候,便总是这样,娇嗔的,撒赖的,一直一直软语温求,直到自己答允……也必须答允……反叛的小东西,知道自己被爱,被深爱后,便放弃了对抗,学会了撒娇……那种娇嗔入骨的妩媚……

这一辈子,都不曾真正违逆过她。

此时,他看得分明——她就坐在马上,坐在自己马上——只是,那一身厚重的衣衫,皇太后的衣衫,让她平添了几分威严,肃穆——再也绝非昔日的少女了。

娇嗔也彻底不见了,绝迹了。

他却心跳得那么快,仿佛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甚至不经意之间,她扬起的手。

那么红色的闪耀一下。

红宝石的戒指——那么红,那么鲜艳。

以至于,他在高山之巅,也看得那么。

她竟然带走了这个戒指。

这么多年,他都不曾见到她戴这个戒指了——从来从来不曾……自从她生下了宏儿之后,就再也不曾戴过这个戒指。

但是,现在,她骑自己的马,戴自己的戒指……她回到平城的时候,她将自己如此的装扮——

他眼眶湿润,无法自拔。

竟然因为她这样小小的举动,而觉得无限的欣慰——纵然再想成全儿子,也觉得那种不能自已的欣慰之情。

最后的平城4

然后,他看着她走过去。

才是儿子。

儿子的太上皇的仪式。

儿子没有骑马——他坐的是马车。

儿子竟然坐的是马车——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但是,还是忍不住的震惊,颤栗。

仿佛刚刚些微的兴奋之情,已经失去了。

儿子在最年富力强的时候——第一次破天荒地坐马车。他记得清楚,在儿子十八岁的时候,曾经几乎卧床不起,而去北武当度假的时候,也坚持骑马,绝不坐马车。

现在,儿子竟然只能坐马车了?

他真的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病入膏肓?

他很想冲下去,看看儿子——就看一眼——哪怕只看一眼——祖先的宿命,自己带给他的宿命——这些,能怪谁?

他满眼热泪,不知是怜悯自己还是怜悯儿子。

他悄悄地往下,自己的斗笠雪白,已经变成跟雪人一般,就在古老大松树的背后,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过去……

儿子的马车敞开着,他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脸——他的脸上,竟然满面微笑,一直看着前面的马车:芳菲,小皇帝……

儿子竟然一直面带笑容,那么幸福。

他停下了脚步。

那一道死灰色的面孔——只是,他的面孔,呈现出一种不可自拔的死灰。

儿子,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他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的马车离开。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彻底地离开。

心里忽然很寂寞,很孤独,仿佛诺大的北武当,一下就空了。山是空的,水是空的,心也是空的——陪伴了自己那么多年的人,女人,孩子……自己还有好多尚未送出去的玩具……这些,她们都不要了么?

这些,他们再也不需要了么?

他沮丧地沿地坐下。

积雪那么松软。

最后的平城5

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冰冷——还有什么能比,眼睁睁地目送自己所有的亲人走远,而更令人悲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