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大臣们絮絮叨叨地奏着事情。

奏折,一封封地递上来。

弘文帝觉得这一切都很虚幻。

天子,到底算什么呢?

皇帝,本来就活在一个虚无缥缈的自我陶醉的境界里。他拥有四海,吃穿用度以及医药,必然是彼时代的最精华。可是,太有限了,人不能长生不死,也没有永恒,和凡人一般,生老病死;

他可以一言九鼎,血口喷人,想打谁打谁,想杀谁杀谁,一句话,就血雨腥风,但是,能把天下人杀尽么?遇到一些权臣,一些朝廷平衡,还得破费思量,彻夜难眠;

他高高在上,圣明德智,可是,明明被很多奏折气得吹胡子瞪眼,但还是只能标榜自己是“雅量,圣人度量”——

他拥有三宫六院,无比多的女人,但是,为何连一个由心爱的妻子,骨肉组成的家庭感觉都没有?

难道,这就是做皇帝的幸福?

这又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所以,古往今来的皇帝,才一个个都自私冷漠,残酷无情?

实在是因为他们本身就生活在虚无缥缈的境界里?

弘文帝面对着自己的牌位——皇帝,不过是个牌位而已。

现在,这牌位,又变成了自己的儿子。

一个大臣上书后,宏儿听得很仔细,但是,无法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看着父皇。

弘文帝也看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转向了群臣:“今天廷议的和南朝的战和之事,也该定下来了。朕决定,御驾亲征。”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弘文帝不等众人反对或者谏议,已经点将了:“这次亲征,陆泰做先锋;京兆王做主帅。粮草调度,后勤军中,王肃负责……”

众人一一领命。

这一次,是鲜卑贵族和汉人大臣,第一次一对一的合作。

彼此的人数,第一次达到了旗鼓相当。

众人都觉得奇怪,但是,没有人敢于质疑。

生离死别1

当弘文帝每每真正下一次决定的时候,向来都是如此。

绝不会允许群臣有任何的抗议。

他宣布退朝。

群臣跪安。

然后,他牵着儿子的手,父子二人,扬长而去。

直到进了御书房,孩子才忍不住问了:“父皇,什么叫御驾亲征呀?”

他和颜悦色,和儿子并坐在龙榻上:“宏儿,御驾亲征,就是皇帝亲自率军作战,在前线鼓舞士气。”

“可是,父皇,您为什么要亲自去作战?”

“因为,我们北国的皇帝,都是马背上打下天下的。当年太祖爷爷是如此,后来的每一位皇帝,都是如此。到先帝爷爷的时候,更是南征北战。先帝爷爷在位28年,起码有10年的时间,都在南征北战。尤其是登基的前十几年,几乎很少在皇宫里面。”

“那样,您岂不是很久都见不到先帝爷爷?”

“对。我在10岁之前,都很少很少见到先帝爷爷。先帝爷爷第一次抱我,我记得是我6岁的时候……”

孩子更是好奇:“那,您和先帝爷爷,是不是不亲近呀。”

亲近!

皇家的孩子,几个可能和父皇亲近呢??

他想起自己其他的王子、公主——富有四方,富有儿女的皇帝,本质上,把一切都当成了国家的义务,自己的义务。

甚至宠幸什么妃子,甚至该如何安排侍寝,什么时候OOXX……都有基本的程序和规矩,而非是随心所欲,发自强烈的情感和热情。

对于主体都没有感情。

何况是附属品。

皇帝,真正是一块牌位————永远高高在上,永远不犯错,却灵魂空虚的一个牌位而已。

弘文帝,第一次为自己的身份,如此的悲哀。

对儿子,也充满了真切的怜悯和同情。

孩子好生担忧,一直在问:“父皇,您御驾亲征,是不是要走很久很久?”

生离死别2

他看出孩子的焦虑。

孩子刚回平城,太后不和自己住一块儿了,父皇又要离开,从此,这天下,就交给他——要他一个人,支撑起这天下?

一个小小的孩子,如何受得了?

他甚至很多奏折都看不懂。

每次回答奏折的时候,都要父皇提点,或者把小纸条写好给自己,自己拿出来念就行了。

父皇走了,谁写小纸条?

谁帮自己看着那帮凶神恶煞的大臣?

弘文帝温和地摸摸孩子的头,笑道:“父皇速去速回。也许,要不了几个月就回来啦。”

“可是,宏儿……宏儿不想您走嘛……”

“宏儿乖。你看,这里是御书房,是皇帝办事,处理奏折的地方。父皇还要过一段时间再走。这些日子,会教会你一些事情。”

孩子还是不安:“可是,要是您走了……”

弘文帝笑起来,“要是父皇走了,还有太后呀。”

“可是,太后住在那么远……”

孩子忽然有些委屈,嘟起嘴巴,小摸样十分难受:“宏儿每日只有请安时才能见到太后……”

“傻孩子。太后刚回来,她身子不好,得好好休息一些日子。等父皇走了,太后当然会出来照管宏儿。难道太后会不管你么?”

孩子的眼睛亮起来:“父皇,宏儿希望搬去太后的宫殿,好不好?”

弘文帝真的乐起来,呵呵大笑:“傻孩子,哪有皇帝去住太后寝宫的?这不是乱了规矩么?”

“那,父皇,让太后住到立正殿,好不好?”

弘文帝一时没有开口。

立正殿,本是她的——

是父皇给她的。父皇曾经说,就算她生了孩子,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住在立正殿,祭祀山川……

自己登基的时候,何尝不曾渴望她住进去?

自己终究是错过了。

好在,此时,立正殿的主人,又换成了她的儿子。

生离死别3

她一直是这立正殿的主人。

任何情况下都没法改变。

这就是命运的强大。

他轻叹一声:“宏儿,你放心,太后会陪你住在立正殿的。只有这样,她才会好好照顾你。”

孩子大喜:“太后什么时候住过来?”

“等父皇出征了,她就会来了。”

只要自己不在了,担子就在她肩膀上了,她躲避不了。

这天下,她只有一个亲人了————就这一个儿子!

她能忍心?

弘文帝,也看透了她。

这一日,弘文帝尽心竭力,给儿子通俗易懂地讲解朝政大事。尤其是一些鲜卑大臣。告诉他,哪些人可以相信,哪些人要稍微疏远。

孩子听得一丝不苟。

尤其是他提到,给孩子安排的几个太傅。对于李冲的任用,对于东阳王等又该如何任用。

在他出征之前的这段日子,他已经决定,暂时停止太傅的授课,所有课程,全部由自己给儿子讲解。

连午膳都是在御书房用的。

直到黄昏,父子两才出去。

孩子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点也不抱怨,学习得非常认真,连玩儿都不提一下。但凡父皇讲的,都认真记着。不能理解的,还要问一下。

毕竟,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空气那么清新,黄昏的夕阳那么灿烂。

一出门,孩子就蹦蹦跳跳的:“父皇,我们去给太后请安么?”

弘文帝满面笑容:“走吧。”

父子二人,一起来到太皇太后的寝宫。

宫女们都谨言慎行。

没有任何闲杂人等出入其间。

冯太后平素在这里,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也烧香拜佛,或者,念一些法华经之类的。

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清净。

只远远听得儿子的声音,欢快而想念:“太后,太后,宏儿来啦……”

生离死别4

充满了无限的朝气。

她从里间出来。

看到儿子跑起来,这时,就不像个小皇帝的样子了,一进门,就抱住她,无限亲昵:“太后,我饿啦,好饿耶……”

她笑眯眯地拉着儿子的手,看到弘文帝就在对面。

脸上也是那种很平静的笑容。

温馨而和睦。

她不经意地开口:“我已经叫人备好饭菜。可以用膳了。”

弘文帝柔和地看着她。

此时,她穿一身很舒适的便服。色彩不浓烈,也不晦暗,恰到好处。这些日子,她不问政事,深居简出,一如一个普通女人。

在家等着丈夫儿子归来,闲暇时,做几个拿手菜。

或者,给他们准备一杯香浓的热茶。

真正的一个妇人——一个典型的小妇人。

温柔祥和,从此不再咄咄逼人。

甚至她的容颜,也因为这样的温存,显出无限的荣光。

甚至她的发髻,也乌黑得那么年轻,充满了一种久违的熟悉的感动。

弘文帝忽然觉得很幸福。

不是妻子,胜过妻子。

他一辈子追求的骨肉之欢。

那是一种真正情感交流上的幸福。

仿佛自己和她的距离,从未如此亲近——不再有任何的防备;也不戒备,不互相警惕,也不互相攻击。

一如那些20几岁时的岁月。

美好而单纯。

就如她当年的笑脸,那些年轻而傻傻的话。

那时,她是自己的女孩。

彼时,她是自己儿子的母亲。

一切,美满。

此生,无憾。。

他在御膳桌边坐下,一如男主人。

此时,她和儿子,就坐在自己的身边。

一左一右。

没有任何的区分,就如普通人家。

宫人全部屏蔽,反倒是他站起来,替她和儿子盛饭,心里非常的喜悦:“宏儿,你看,今晚太后准备的都是你喜欢的菜,要多吃点。”

生离死别5

孩子很高兴:“太后,以后,我每晚都来这里吃饭么?”

弘文帝立即代替她回答:“当然。宏儿,以后,你照旧和太后一起用晚膳。”

心里当然存着疑虑。

儿子那么小,小皇帝的饮食起居,必须有人过问。怕有人下毒,或者其他之类的。如果没有一个精明强悍的人,其他人,又岂能放心?

父子二人,同气连声,只道太后什么都肯答应。

这一顿饭,吃得那么愉悦。

直到去正厅坐下,热茶上来,芳菲才淡淡地问:“陛下,你何时出征?”

弘文帝本是在回避这个话题。

听得她问起,才说:“从粮草估算,大约一个月左右启程。”

芳菲默然,没有回答。

一个月

以弘文帝这样的身子,做出这么大的决定,就只需要一个月?

她几次想阻止,但是。每每话到嘴边,总是说不下去。

弘文帝反而很释然,语气非常轻松:“芳菲,你别担心。这一次,如果凯旋而归,也解除了我们北国的大患。”

那是一种强烈的直觉。

就如当年罗迦的出征。

再怎样的凯旋,也换不来,最后的活命。

唯有宏儿,察觉不到大人之间的秘密,依旧撒娇,欢笑着要父皇给自己讲一些出征的故事。

弘文帝不拒绝他,就给他讲自己第一次出征的故事。

孩子听得津津有味。

芳菲也一直倾听。

直到晚了,他才亲自领着儿子,温和道:“芳菲,我先送宏儿回立正殿。”

“陛下,你也该先去休息,宏儿自然有人送。”

他非常坚决:“我想这一个月,自己亲力亲为,教宏儿功课,辅导他的学习,接送他。”

因为,过了这一个月,就没时间了。

他知道得很清楚。

芳菲再也没有话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父子二人离去。

生离死别6

整整一个多月,弘文帝再也不曾在其他妃嫔面前露面。也从未举行任何的宴饮,或者联欢。除了小皇帝必须按照礼节的一次,他只喝了一杯酒,就走了。

太上皇帝,从此不近女色。

他对自己的妃子们,对那些年幼的儿女们,并无感情。

到了此时,也不想去弥补。

因为,对自己的这个身份,已经厌恶到了骨子里——知道非同寻常人家,弥补,并非是父爱,而是更大的伤害——宫廷女人,一份颜色,便当作了十分的攀升。

从此,后患无穷。

争斗无穷。

他决意什么都不做。

既不召见她们,对于她们主动的请安,也一概拒绝。

他避而不见,每日,只关心小皇帝的学习,关心国家继承人是否能够合格,顺利地走下去。

此外,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妃嫔们的焦虑,可想而知。

都在忐忑不安的考虑,难道,太上皇帝一辈子都会这样下去?以往,群臣们闻言,自然会上书,直言建议皇帝陛下,应该保持一颗公心,保证后宫的安全和稳定。

可是,此时此刻——太上皇帝宠不宠幸谁,有什么紧要???

太上皇帝生不生孩子,妃嫔如何——都已经不再群臣的责任范围以内。

小皇帝才是关键。

失去了群臣支持的妃嫔们,只能一个个感叹青春易逝,太上皇帝薄情,也没任何办法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弘文帝出征在即。

满朝文武,举行了太上皇帝亲自参与的最后一次早朝。

全是关于出征的决定。

是李冲主持的龟甲占卜,签约:上上。

众人都很高兴,大呼万岁,说这一次,铁定要大胜南朝,凯旋而归。

弘文帝自己也很开心。

甚至他的战马,出征的铠甲,龙袍,都穿上了,只为这最后一次的战争动员令。

小皇帝也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忽然很激动。

新更——生离死别7

他眼睁睁地看着父皇金戈铁马,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战争的意义——尽管还是在后方,可是,已经亲眼见识,皇家的军队,如何要浩浩荡荡地出发。

宫内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