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西……不准拿!”

她遽然看到儿子的手伸出去,将宝石拿起来。

她忽然大吼一声:“放下。”

孩子一惊,手一抖,宝石连着盒子,一起被打翻在地。

她面色铁青。

孩子张口结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第一次见到太后如此的声色俱厉。

他几乎要哭出来,可是,好像又想起自己是小皇帝,便生生地将泪水咽了回去。

他悄悄地弯腰,将掉在地上的盒子捡起来,悄悄地放在案几上。手背在后面,再也不敢去看那璀璨夺目的宝石了。

“太后……太后……宏儿错了……”

神仙和先帝爷爷6

芳菲泪眼朦胧,一把搂住他:“宏儿,你没错,没错……错的是太后……是太后……”

大人犯下的错误,何苦让孩子担惊受怕???

他又晓得什么???

就连这个皇帝,也不是他自己想要做的。

孩子见她哭,再也忍不住,忽然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太后,您别哭……我害怕……我好想念父皇……我担心父皇……我希望父皇快点回来……”

他一边说,一边啜泣。

第一次,在这间屋子里,觉得先帝爷爷——太可怕了。

那是一种无形的恐惧——仿佛被一种小孩子不能理解的阴影所笼罩。

所以,才分外想念自己的父皇。

父皇才是切切实实的。

而先帝爷爷——先帝爷爷的在天之灵,真是太可怕了。

此时,自己急切需要父皇——

有父亲的小孩子,才会觉得安全。

他第一次领略到这样的心情——仿佛父亲,距离自己太远太远,远得几乎没法保护自己了。

芳菲听他哭出声来,心里的震撼,难以言语。

连羞愧都不是——而是惊惧。

她急忙牵了儿子的手,将盒子盖上,立即出去。

她亲手关了门。

门也是一尘不染的。

母子俩站在门口,孩子已经停止了哭泣,芳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身子靠着这古雅而幽静的门。

这是一道不祥之门。

不不不,是一道不洁之门。

孩子脸上还有泪痕,芳菲摸出一块帕子,轻轻地替他擦拭干净。

她的声音非常镇定,就连孩子也听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

“宏儿,你记住,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孩子第一次没有追问原因,他只是紧紧地拉住太后的手,悄悄地:“太后,父皇也有给你留很多好玩意呢。我都知道,有些,我见过的。”

芳菲一笑了之。

神仙和先帝爷爷7

此后,母子二人,再也不曾来过这里。

就连宏儿,仿佛也有一种天生的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从此后,再也没有问过母亲一句。

就连试探,都不曾。

仿佛那是一片禁地。

自己不能理解,也不敢去理解的一片禁地。

他甚至害怕再次提起,让太后震怒,或者哭泣。

逐渐地,便谁也不提此事了。

芳菲也不曾再次踏足。

还下令,悄然修筑了一道隔断,将这间屋子,和里面立正殿的寝宫,彻底隔开。

甚至包括罗迦的一切的画像。

全部收藏,再不瞻仰。

昔日种种,眼不见,心不想。

重门深锁。

就算是路过,就算是绕道,也是远远的。

就如那些记忆。

我们心目中曾经悲痛欲绝的记忆。

尽管我们曾经痛下决心,永勿遗忘。但是,创伤就如时间,总会不经意地抹平。

无论多么可亲可爱,都会自动愈合。

永不想念。

立正殿,真正开始了皇太后专权的日子。

没有了弘文帝的遮蔽,鲜卑贵族们,再也没法阳奉阴违。自此,才真正开始,令行禁止。许多法令,在温和之中,迅速地推进。

与此同时,大家都在关注着前线的消息。

宏儿固然每天盼着父皇的战报,冯太后也不例外。

此次出征,弘文帝率领了50万大军。

而南朝派出的军队,是新任的萧家皇帝,一个在前线作战时,临阵倒戈,黄袍加身的战将,算是南朝之中,最百战百胜之人。

作战经历,比弘文帝,不知还丰富多少人。

听闻弘文帝亲政,他当然不敢小觑,虽然由于国内矛盾严重,而且他本人身子原因,年岁以高,没法出征,但是,派出了南朝最强大的元帅战将和最精锐军队,务必要求,一举击溃北国军队,解除这一百年来,南北不对等的状态。

神仙和先帝爷爷8

双方都是50万人,总计号称的100万人马,在江淮前线,拉开了大决战。

弘文帝春夏出征,一转眼,已经是秋末。

黄河两岸,草枯沙黄。

不妙的是,逐渐迎来了秋日的降雨天。

连续半个月的大雨,下得人心惶惶,几乎一出军营,就睁不开眼睛。

弘文帝坐在主帅营帐里,愁眉苦脸。

所有大臣都等在外面。

每一个人都忧心忡忡。

按照惯例,这样的天气最容易引发大规模的瘟疫。起因是南朝军队,筑起了大量的水坝,阻挡了北国军队的进攻。

北国军队不谙水性,长时间在这样燥热的夏秋天气里行动,作战不利,没法取得任何的先机。反而被南朝处处抢先。

不仅如此,大雨一蔓延开去,瘟疫流行,军中开始人心惶惶。

连续几次作战下来,折损人马,已经快10万了。

南朝方面探听得这种情况,也不知是不是在大坝的水里加了什么东西,或者是从对面,扔了几十具死亡腐烂的尸体过来。

不久,瘟疫横行,北国军队,死伤竟然高达25万多人。

弘文帝信心满怀,本是为了扭转颓废局面,一改自己朝中无人,李将军,源贺等老将死后,受敌国蔑视的状态,不料,出师不利,几个月下来,战事毫无进展不说,己方先死伤了20多万人。

如此大规模的损伤,实在是非常罕见。

他整日呆在营帐里,召集将领们,苦思破敌之法,却别无良策。

这一日,他干脆屏退了没有主意的老将们,一个人独坐营帐。

陆泰等人一直等在外面。

这时,任城王和王肃等人从外面查看军情回来。

任城王问:“陆泰,陛下呢?”

“陛下还在营帐里,整天都没出来过。”

他皱着眉,反问任城王:“我也在好奇,难道陛下也怕瘟疫,不敢出来了??”

神仙和先帝爷爷9

王肃和陆泰素来不和,互相都瞧不起对方。但是在军中,还向来彼此相安无事。此时,听得陆泰的话,却大摇其头。

陆泰怒道:“王肃,你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只是陛下未必如你所想。”

王肃当然比陆泰更加了解弘文帝的内心想法。昔日的北国列祖列宗们,无不挥鞭南下,纵然是太祖时候,一穷二白,粮草不足,也能打到健康边上,差点令南朝皇帝弃城逃跑。

但是,此时的北国,在变法之下,粮草充足,比以前富裕多了。

可是,这一次,还没怎么交手,就损失了一大半的人马。

现在,南朝的50万人马,还是好端端的。

如此对抗下去,怎生是好?

弘文帝丢不起这个脸,所以,闷闷不乐。

这些,王肃也不和陆泰这个武夫争辩,悄然进去求见。

弘文帝见了他。

这些日子,他消瘦得分外厉害。

本来,回到平城后,大臣们见他的精神状态,前所未有的好转,身子也逐渐健壮,对于他的御驾亲征,大家都抱着很大的信心。

但是,在轮番的打击之下,他的脸色枯萎得非常迅速。

王肃见他面色晦暗,心里暗暗焦虑。

弘文帝在营帐里踱来踱去,“王肃,你素来足智多谋,这次,你有什么好办法?”

王肃立即道:“回陛下,小臣认为,如此相持下去,也不是办法,虽然天气逐渐冷了,会有利于我们,但是,我们损失巨大,南朝人马众多,士气正旺,我们不如马上退兵……”

弘文帝也不是没有想过退兵的问题。

可是,此时,如何灰溜溜地回去??

自己便是为了解除边境的危险,留给儿子一个太平无事的江山。

此时,轻言回去,岂不是让芳菲和儿子失望???

他断然道:“朕不回去。北国历史上,没有这么窝囊的皇帝。”

神仙和先帝爷爷10

王肃见他态度坚决,忽然道:“现在南朝为了速战速决,不时挑衅我们,发起进攻……”

弘文帝问:“你有什么办法?”

王肃道:“小臣认为,不如以逸待劳,对他们的挑衅不理不睬。”

弘文帝不悦道:“朕倒认为,这么干耗着,不如一次决战。哀兵必胜,趁着我们还有一丝锐气,不然,等军心彻底动摇,就没法了。”

王肃看着外面连天的雨幕,不慌不忙道:“陛下有所不知,南朝军队这次修筑大坝抵抗我们,但是,他们行动仓促,现在又下这么巨大的暴雨,大坝是否坚固,还很难说。我们在高位,南朝军队在低位,如果大坝一旦垮塌,敌军不攻自破……”

弘文帝听得言之有理,但是,又觉得希望渺茫,便没什么答应,让王肃退下了。

又是连续五日的大暴雨。

这一日,探子急报,果然,南朝的大坝,因为无法抵御暴风雨的袭击,被冲垮了。

这一下去,可不得了。

南朝军队处于下游,大坝忽然被冲毁,大家哭爹叫娘,只恨少生了两只腿。被洪水冲走的,互相践踏而死的,也几乎多达二三十万人。

消息传来,北军哗然。

弘文帝听得消息,一口气从胸口下去。

这次出征,双方还没正式决战,就因为洪水,瘟疫,加起来,损失人马,多达五六十万。

真是一场比厮杀更加残酷的战役。

探子刚一下去,外面的将领们正奉命进来。

弘文帝也有点开心,站起身,正准备和他们商议下一步的进攻计划,但是,他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两边服侍的太监见他身子摇晃,立即抢上去扶住他。

“陛下,您在发烫……”

“马上传御医……”

弘文帝的身子躺在床上,心里却是非常清醒的,御医还没进来,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快,马上回去……”

近臣们面面相觑。

“快,马上回去……传令下去……班师回朝……”

他只能勉强说完最后几个字。

仿佛是一种天意,一种最后的回光返照。

赶回去,也许还能见到她们最后一面。自己再也没有别的要求了——就只见最后一面……

——————————————————PS:

父子重逢1

意外的胜利,并没有给班师回朝的朝臣们带来多少喜悦之情。

因为,他们已经发现,他们的陛下大人,已经不行了。

最初的时候,他还坚持骑马。

但是,和来时的意气风发,一日千里相比,回来的时候,已经不胜体力。马一日只能走几十里。饶是如此,到后来,御医们也心惊胆颤,奏请陛下,务必改乘马车。

弘文帝虽然征战的时间不是太长,不是如父祖一般戎马半生,但是,基本上出征的时候,也罕有败绩。

这一次,侥幸得到上天保佑,水冲了南朝几十万军队,算一个平局,而且,南朝率先退兵,一败涂地,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但是,这场胜利,却丝毫也阻挡不了他的身体的衰弱。

他的身子,就如八月的柳枝,迅速地衰败下去。

马车已经找来,布置得非常舒适。

御医们也改进了药单,连续会诊了几次。

但是,弘文帝不为所动,这一晚,自己在驿站,拿出了怀里的药单。

单子上,字迹非常秀丽,绝非出自一般郎中的鬼画符一般。每一个字,都是她亲自所写。也许,之前,她对他的病因已经看得非常透彻了。

他把这药单交给随身的太监,要他们照此抓药办理。

更觉得恐慌。

一种撒手人寰之前的恐慌。

还有许多事情,自己还没安排好。

孤儿寡母,无所寄托。

谁的江山,谁的天下?

到底谁能信得过?

这些日子,他在心底,反反复复衡量过哪些所谓的顾命大臣。谁最有野心?谁最衷心?谁可能是下一个乙浑?

他心惊胆颤。

一如父皇临终之前的心态。

这些人,哪些芳菲足以驾驭?

哪些,芳菲不是对手?

哪些,最有可能成为可怕的后患???

他甚至没想起过宏儿。

宏儿那么小——除了芳菲,他别无依靠。

父子重逢2

他熬夜,拿出遗嘱,反复地沉思,却写不下任何一个字。

所有人都被摒弃在外面,连送药的太监,都被他喝斥了。

那是巨大的秘密。

也不乏一些野心家,会篡改遗诏。

此时,他如任何一个疑心病重的帝王,提防着身边任何一个人。

就连老太监魏启元,他都不相信了。

甚至觉得他的眼光里,带着一丝诡异的神情。

夜色很深,北方的夏天并不显得炎热,反而透出一丝阴沉沉的凉意。

他躺在床上,谁也不知道陛下到底在想些什么。

滴漏到天明,他睁开眼睛,发现一轮红日已经出来。

这样的天气,只能趁早赶路。

于是,他没有耽误,径直准备上马。

太监阻拦了他,跪在地上:“陛下,您不能骑马了。”

几名老臣也奔进来,跪在地上:“陛下,请上马车。”

弘文帝皱着眉头。

但是,他已经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了。

本来平素不过半个月的急行军,但是,已经走了快一个月了,才到一半。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看着马车。

再看前方。

才发现那巍峨耸立的北方。

呵,北武当!!!

前面不到三百里,就是北武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