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也该自己成全他了。

“芳菲……你要原谅他……芳菲,让他帮你……”

不明所以——好像陌路的人,一直在胡言乱语。弘文帝,已经意识散乱了么?

喉头,再也没有出来的力气。

然后,就如一段琴弦,到了末期。高音上去,尾声下来,余音袅袅,却戛然而止。

弘文帝的声音,忽然消失。

窗外,忽然更明亮了一点。

芳菲的心跳,一瞬间也停止了。

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一瞬间,弘文帝忽然变了——变得那么年轻,那么英俊——就如当年初相逢。

她惊奇地看他。

觉得那么喜悦,那么惊喜。

甚至他的手,都是暖和的,牢牢地覆盖在她的手上,一直没有松下去。

她甚至觉得,他才刚刚睡着。

大病初愈,一觉醒来。

就如一个玩笑。

一段盛年的玩笑而已。

她低下头去,靠在他的身上。

很疲倦,眼睛是闭着的,仿佛能听到汩汩的声音,是那些血脉,从他的身上,缓缓地,缓缓地,最后地流去……

慢慢地,在她的怀里,心跳,开始平稳……平稳地,平稳地下去……

再也没有了……

她觉得自己也没了心跳。

连悲哀都没有了。

只是合身下去,跟他一起,躺在床上。

门外,有儿子的哭声。

模模糊糊的。

她听不见,也感觉不到——连母亲的职责都忘记了——

结局12

甚至,比罗迦当年的死,更加困惑——当年,自己是不知道,一切,有通灵道长。

今日,什么都没有,一切最后的诊断,完全出自自己。

连作假的机会也没有。

惟其如此,才没法流泪了。

她睁大眼睛,空洞地看着这间黑咪咪的屋子。

神智很清醒——还清醒地去摸他的脉搏,看他的眼色,甚至,还给他服下了一颗药丸。她冷静地做这些事情,就如冷静地看着自己一切一切的无用功。

这一生,都在经历这样的生离死别!

但是,无用了。

他已经不需要任何的药物,治疗——甚至温存,安慰,爱情,亲情……他都不需要了。

多少次,弘文帝渴望着自己能和他一起这样躺在这里——她都知道;但是,当她第一次躺在这里的时候,也是最后一次了。

甚至,连弘文帝最后的手足,也开始冰冷。

很冷的压在她的胸口。

就如他的彻底冷去的脸,和最后的呼吸:“芳菲……可怜的芳菲……”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不像罗迦,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要照顾他的儿子——

弘文帝,他在最后一刻,连儿子都忘记了。

他们两个,都把孩子忘记了。

门外,孩子歇斯底里的痛哭。

他再是早熟,再是帝王,也无法掩饰了,他终究是一个孩子,他在最怕的时候,连大臣们不得偷窥的叮嘱都忘记了,李中书的教导他也不听。他凶狠地斥退他们——他藏在门缝里,一如其他的小孩子,看着父皇倒下去,太后倒下去……

他冲进去。

一把抓住父皇的手。

冰凉的手。

他被这冰凉,震撼得浑身颤抖。慌乱中,拉太后的手,呜呜的哭泣:“太后……太后……我害怕,宏儿害怕……”

结局13

太后的手也是冰凉的,甚至眼睛都是闭着的,没法睁开。

他惊吓过度,用尽了全身力气——天啦,谁个小孩子,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最亲的人,都这样冰凉?

“太后……求您了,太后……宏儿害怕,害怕呀……”

他哭得声音都没了,身子一软,咚地栽倒在地上,头磕破了,也不觉得疼,再一次跳起来,狠狠拉住了太后的手,拼命地拉她:“太后……太后……宏儿害怕,宏儿害怕呀……求求您了……父皇……”

滚烫的眼泪,甚至他额头上磕破的血迹,都涂抹在芳菲的脸上。

仿佛要帮她把失去的魂魄,找回来。

她在迷迷糊糊里被惊醒,仿佛一个人,独自被拘禁了许久,魂魄正要飞散,却被强行拉了回来。

她跃起身,一把搂住儿子。

搂得很紧。

生怕他也失去了——

孩子被这一搂抱,惊吓得不能自语,但是,很快变成了喜悦,抽泣声闷在喉头:“太后……太后……宏儿好害怕……好害怕……”

她紧紧地搂住他。

用孱弱的肩头,安慰着他的恐惧——不如当年,自己顾全自己——现在,自己还必须安慰他,让他依靠。因为,他比自己更害怕,更软弱。

他依靠她——他也只能倚靠她了。

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门外,老太监冲进来。

尖着嗓子,跪下去。

恸哭失声。

毕竟,他是看着弘文帝长大的。

次第的,那些顾命大臣也跪下去。

小雨,仿佛停了。

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来,他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感受芳菲摸在他脸上的手。

是小皇帝颤巍巍地在宣布:“父皇……父皇……”

他说不下去,泪水流进嘴里。

跪在地上的太子太傅提醒他,应该向臣民宣布这个噩耗了。

老太监魏启元也在提醒他。

结局14

但是,昔日聪明伶俐的孩子,被父皇冰冷的手所震撼——一切都忘了似的。他说不出来,明明李中书已经教了,他还是说不来。

好半晌,竟然说出一句:“父皇……父皇不会带我打猎了……父皇也不会让我骑马马了……”

老太监也泪如雨下。

李冲跪在地上,那么刻板的一个人,也没法继续教小皇帝冷静地宣布了。他也在流泪。

这还是他第一次,为了自己痛恨的人流泪——

孩子张皇四望。

脑子里,不知为何,全是父皇当日背着自己骑马马——自己骑在他的肩上,那么雄壮,那么威风,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屋脊。

现在,那支柱没了——屋脊没了。

芳菲干涩的眼眶,再一次泪流满面。

这话,儿子说不出来——她没有倚靠,只能自己宣布。

连软弱和悲哀,都不被允许。

“太上皇帝驾崩了!”

太上皇帝驾崩了!

太上皇帝驾崩了!!

太上皇帝驾崩了!!!!

从她的口里,经过太监的口里。

从玄武宫,一层层的传递出去。

仿佛整个北武当,都响着这样的一个声音。

哭声震天。

是外面的文武大臣。

他们不知道是真哭还是假哭,君父之丧,有些人泪流满面,有些人在干嚎……

还有嫔妃们,小王子们,小公主们的哭声……

他们许多人,连父皇的样子都想不起来,而且,都太小,两三岁,四五岁,其实,还不懂得悲哀……只看着别人哭,自己便哭了。

一些不懂得哭的孩子,尽管母妃们早已下了功夫,教导他们这些日子,务必做出悲悲切切的样子。但是,他们年纪小,实在装不出来,很快就忘记了。有个别的孩子,甚至看着这样的氛围,几乎要笑起来。母妃们看着不合适,便在他们身上,悄悄地狠狠地掐一下,他们便也跟着哭了……

结局15

妃子们便也痛哭流涕,呼天抢地——哀悼这个,从未对她们有过任何宠爱的太上皇帝。

不知多少人,为了弘文帝的死而伤心。

无论真假。

但是,他都听不到了。

他也不在意。

他生前,也从没在意过这些事情。

他的脸,呈现在大门开着的寝宫里。

四周,烛光幽幽。

是他的未亡人——

他临终之前,都是这么想的——事实上,这么多年,他们是夫妻,一直都是。江山,儿子,都是夫妻两一起创造的。

他在冥冥之中,看着他的未亡人和他的儿子,很久,才拉起被子,缓缓地盖住他那双彻底冷去的手。

他的神情那么安详。

仿佛这是期待很久的结局。

比他的任何先祖都来得好。

至少,是病逝——

是灵魂安静地,离开自己最热爱的一切。

没有遭遇任何的诅咒和恶报。他的儿子,没有杀他!

当盖上最后一层被子的时候,芳菲抽手。

他的手还是很紧。

直到她将她的另一只手覆盖上去。

他忽然松开。

手那么安详,一如他的脸色。

旁边瞧着的孩子,忘记了哭泣,只是惊奇地看着太后,又看父皇……眼神里,若有所悟……

下意识地,便去搀扶起起身的太后。

“太后……唉,可怜的太后……”

芳菲惊奇地看他,一如他惊奇地目光。

甚至他的那种忽然变得成熟而老道的声音,就如弘文帝的化身,连声音,也是一模一样的。

她眼前一黑,身子靠在儿子身上,再也没法支撑。

就如她灰的头发一样。

钟声,一阵一阵地响起。

玄武宫的丧钟,将鸦雀,都惊得一阵一阵地扑腾。

在雨里,划出很尖刻,很朦胧的翅膀。

老太监尖刻的嗓子,带着哭声,将北武当的山山水水都惊醒了:“太上皇帝驾崩了……”

结局16(说明)

太上皇帝驾崩了……

远处的山路上,是迅速赶来的道士们。

通灵道长走在最前面。

这一次,他不再是主角了。

他真的只是奉命去做一场盛大的法事——为一个盛年的男子,做他死后的哀荣。

这些灰色道袍的道士们,陆陆续续地过去。

古松,就如一个时代的见证,看着一个个的人出生,一个个的人逝世。

古松下的人,头发更白了。

身子,仿佛也被抽空了。

比自己“死”的时候更加惨淡的心情。

终究,自己没能保住儿子——连最后的时候,都保不住他。

如果早知是这样——当日,就不会如此绝情——至少,他是想看他一眼的。许多年了,他从没敢好好地看过自己的儿子一眼。

以至于,现在丧钟响起时,他连儿子的样子都模糊了。

怎么拼凑,都拼凑不起来。

是当初活泼伶俐的少年?

是那个病床上苍白脸色的太子?

是北武当获得爱子时候的意气风发?

他想不起自己儿子的面孔。

就如从来就不认识儿子一样。

爱恨情仇,父子恩怨,江山社稷……

他心慌意乱,如此地恐惧——如此地羞愧……一个父亲,怎能连儿子的样子都忘记了?

可是,很快,他才发现眼睛的花乱——他想不起了。

连芳菲的样子都想不起了。

还有宏儿,宏儿的样子也想不起了。

那些最亲最爱的人——他一个都想不起了。

他恐惧地睁大眼睛,脑子却罢工了,无论如何,都不肯合作。

他抽出了背上的弓箭——狠命地敲打在古松上。

一下,一下,鸦雀乱飞,水珠,一阵阵地下来,将他的一头一脸,淋湿。如一场魂魄飞散的大雨。

他嘴里怒濠,却无济于事:想不起了。

无论如何,他都想不起,那三个人的面孔……

甚至,自己,都变得面目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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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合葬1

他嘴里怒嚎,却无济于事:想不起了。

只有松树上的血迹,不知是他的头撞上去的,还是弓箭抽出来的。

在山下的腥风血雨里,他倒下去。

仿佛整个世界,再次在自己面前毁灭。

强大的罗迦,自以为是的罗迦——自以为保护了所有的人,到头来,却谁也没有保护到。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只因为他当初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复活的一天——而等到真正活过来了,却物是人非,一切都没有办法把握了!

连最亲爱的人,都把握不住了。

谁说这是战神的一生?

他倒在地上。

倒在这冷冷的下雨的山崖上。身下的石板,古老,冰冷,因为长年累月的湿润,起了薄薄的一层青苔。

他的耳朵贴在这层青苔上,隐隐地,听得山下,那孤儿寡母的哭泣,一声声,那么悲催,却又是隐约的。

他忽然跳起来,茫然地四处张望,想要看个清楚明白。

不行,自己必须看到。

一定要看到,再不看到,就要完了。

他觉得自己也要完了。

一双手搀扶他。

是魏晨。

魏晨低声道:“主上,您节哀。”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这名忠心耿耿的下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