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声点头,只是静静将头靠在他肩上,似是倦极。

“阿黛尔。”西泽尔忽然低声,“告诉我,你所梦想的东西是什么。”

她迟疑了一下,不明白哥哥为什么问这个。然而西泽尔凝视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爱,自由,”阿黛尔想了想,轻声回答,“还有安宁和洁净——我想要这样的生命,哥哥。我不希望陷入名利的泥潭,权势的漩涡,让灵魂变得肮脏不堪。”

“爱,自由,安宁和洁净?”西泽尔微微颔首,低声重复,唇角含着一丝笑,“不错,那正是构成天使的几个要素——阿黛尔,你本该是一个天使。”

本该?这个字眼让她吃惊地抬起头看着他。然而西泽尔眼神深沉莫测。

“相信我,阿黛尔,我一定会让你实现这个梦想。只是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忍受分离。”西泽尔低声喃喃,抬起头看着遥远的东方天际泛出一丝白光,眼里的神色复杂而苦痛——很快,阿黛尔,你就要离开我、去日出那边的遥远国度了……这一次,我要用多久的时间、多大的代价,才能把你再带回来呢?

“戴着这条项链去东陆吧。不要害怕,阿黛尔。女神和哥哥都会与你同在。”

阿黛尔阖起手掌,紧紧将它按在心口,轻轻点头。

长夜慢慢的过去,镜宫里的西泽尔皇子和阿黛尔公主还是没有出来。侍女们站在廊下,不敢随便回去,都露出了困倦的神色,个个靠着廊柱微微瞌睡。只有苏娅嬷嬷还是打起精神一直看着门内,等待着里面的动静,不敢怠慢。

一直到日出,楼梯上才有人走下来的声音。她连忙转过身,低声催促那些睡的七歪八倒的侍女们醒来迎接。

“阿黛尔累了,”西泽尔将妹妹交到了苏娅嬷嬷手里,“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啊,公主,你看你又是一夜不睡,这可怎么行呢?”苏娅嬷嬷心疼的看着苍白的少女,连忙抖开臂弯里的孔雀金围巾给她披上,“几天后就要出嫁了,要好好养好身体才行啊!否则人家看到这样憔悴的您,一定会对‘翡冷翠玫瑰’失望的。”

阿黛尔没有说话,只是任凭嬷嬷装扮着她,把她送上侍女抬的软轿。

“嬷嬷,你留一下。”然而,西泽尔却意外的开口,叫住了年长的侍女。

苏娅嬷嬷有些意外的停下了脚步,等待着二皇子的命令。西泽尔却没有立刻发话,她有些忐忑,看着少年苍白严肃的脸,不明白西泽尔的意思——自从她跟着公主陪嫁到了高黎两年,回来后却惊讶的发现西泽尔殿下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那个因为要离开妹妹而当众哭泣的少年,如今已经变得让人无法捉摸。

“我昨夜从圣泉殿过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哭,而其他侍女仿佛受了很大惊吓。”西泽尔靠在廊柱上,淡漠的凝望着黎明的天空,终于开口了,“阿黛尔的侍女,似乎少了一个?”

“是的,殿下,是我处置了她。”苏娅嬷嬷吃了一惊,没有想到看似二皇子居然是这样敏锐的人,如此迅速的觉察了细微的不对劲。

“我说过,在阿黛尔大婚前最好不要再随便杀人。”西泽尔蹙眉,流露出不快——苏娅嬷嬷从小带大过他们兄妹,所以即使内心有怒意,他也尽力克制。

然而苏娅嬷嬷很快平静下来,有条有理地为自己辩护:“我没有杀死她,殿下——我只是割了她的舌头。”她看到西泽尔愕然的表情,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定将话说完:“免得……免得她再到处传播那种谣言,影响您和公主的声誉。”

西泽尔仿佛被烫了一下似地,霍地转开了视线,脸色变得苍白。

“谣言?”他喃喃地重复。

“是的。”苏娅嬷嬷并不害怕,决定趁机将心里的担忧挑明,“公主回来快一年了,这一年来,殿下几乎就没去坎特博雷堡看过皇子妃了——这怎么能不让宫里的人说长道短呢?”

西泽尔听着嬷嬷的话,迅速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没有立刻回答或者否认,薄薄的唇抿成一线,看着镜宫前朝霞里盛开的玫瑰,眼里忽然闪过了某种可怕而狠厉的光。

“让他们去说吧。”沉默片刻,他忽地冷笑起来,“那又如何?”

“殿下!”苏娅嬷嬷没有料到他竟然会这样回应,一时间倒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呵……的确,在我看来,把这世界上所有其他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阿黛尔的一根头发。”西泽尔冷笑起来,眼神却是狠厉如狼,仿佛在向看不见的敌人宣战,“那又如何?那些人要宣判我有罪么?要把我烧死在火刑架上么?——他们本来就说我们是魔鬼的孩子吧?魔鬼的孩子不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还能如何?”

苏娅嬷嬷惊骇的看着他,忽然间觉得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已经完全陌生——这种咄咄逼人不顾一切的感觉,简直令人喘不过气来。

“天啊,”她在胸口划出一个祈祷的手势,“殿下,您怎么敢在神面前说这种话!”

“神?”西泽尔一愣,抬头就看到了廊柱顶端的女神神像。

——苏美女神一手握着一束玫瑰、一手握着一把宝剑,背上伸展出洁白的九翼,正在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表情圣洁而严厉,仿佛审判着一切黑暗的灵魂。

他与神像对视了片刻,唇角忽地露出一丝笑:“没关系,嬷嬷,神无法审判我。”

“什么?什么!”可怜的苏娅嬷嬷连番惊骇之下,只是喃喃,“您、您怎么能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们是教皇的孩子,这种事传出去的话……”

“会如何?”西泽尔轻蔑地微笑,“他们不是早已容许了另一种渎神的行为么?”

“我的父亲身为教皇、最高的神职人员,本应全心全意的侍奉神灵,但是他却穷奢极欲、拥有无数情妇——谁来宣判他的罪?!”西泽尔冷笑,转头看着金壁辉煌的圣特古斯大教堂,声音尖刻而锋利,“身为教皇的私生子女,我们的诞生本来就是一种笑话!难道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是‘魔鬼的孩子’?”

先是否认了神,然后再否认了父亲,唯一承认的竟是对自己妹妹的爱。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超出了一贯虔诚的信徒的承受力,苏娅嬷嬷愕然看着这个少年——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真的觉得那个孩子身后陡然展开了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将那个微笑着的苍白少年包围。

“‘让他们去说吧’?——愿神宽恕你说出这种话!”嬷嬷回过神来,愤愤开口,“您难道希望谣言传入各国王室耳中,让公主被人瞧不起么?殿下是个男人,手握军队大权,又得到教皇的重用,您大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用管别人看法。可是,阿黛尔公主却是一个女人啊!女人的声名如果坏了,一生也就毁了!您难道不为她考虑么?”

西泽尔没有回答,脸色却渐渐苍白,眼里那种亮如妖鬼的光也开始削弱。

“所以说,您根本不是像自己所说的那样爱阿黛尔公主。”苏娅嬷嬷冷笑起来,提起裙角行了一个礼,准备告退,“您最爱的,还是您自己罢了……西泽尔皇子殿下!”

“所以,那的确是一个谣言——必须遏止。”

不再想自己这番话会不会触怒皇子,大胆进言的女官提起裙裾,头也不回地沿着空荡荡的镜廊离去,只留下了苍白的少年独自站在神像下,怔怔的出神。

三月翡冷翠的风在回廊间舞动,有零落的玫瑰花瓣吹到他脸上。

四月的露水还没有降落,花已经开始枯萎了。

那个被割了舌头的侍女发了疯,为了避免公主发觉这件事受到惊吓,露西娅很快被送去了墓园那边的冷宫,从此再无消息——在翡冷翠的深宫里,一个平民宫女的生死宛如一滴露水的蒸发一样悄无声息。

圣泉殿里的侍女们人人胆战心惊,再也没有人胆敢说长道短,在苏娅嬷嬷的威严下忙碌地准备着婚礼。西泽尔皇子也来过几次,然而奇怪的是,更多的时间里,他却没有陪伴即将出嫁的妹妹,反而找苏娅嬷嬷和羿一直密谈了一个下午。

——在这样平静的气氛里,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的女儿、阿黛尔·博尔吉亚公主,在三月十五日的苏美女神祭那天如期出嫁了。

圣格里高利历29年,大胤以东陆的最高礼节迎娶了教皇的女儿,为了表示诚意,带来了惊人的、长达八十八页的礼单,据说为了存放这一批庞大的礼物教皇还专门腾空了一座宫殿。为了显示西域的力量,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也回以了丰盛的嫁奁,专门派出了三千圣殿骑士护卫,带着绵延十里的嫁妆送她去往东陆。

这一次的联姻将加强教皇国翡冷翠和东陆霸主大胤的关系,进一步稳固彼此的地位。

华丽而庞大的车队经过翡冷翠繁华的街区,所到之处人山人海。连绵的钟声回荡在城市上空,无数的玫瑰花被从高处洒下来,伴随着轰然的礼炮声和满城的欢呼。无数人涌上街头观看盛大的典礼——自从一年前二皇子西泽尔迎娶了晋国的原纯公主后,翡冷翠还是第一次举行如此隆重的婚庆典礼。

圣特古斯大教堂的大门缓缓打开,盛装的公主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凝望下面的民众。

狂欢里,一卷朱红色的毯子沿着台阶铺下来,一直滚到了金色的马车下。她的父王站在她身侧,披着宽大的法袍,高高的金冠巍峨耸立,权杖闪耀着光辉。

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看着自己一手促成的第二次婚姻,带着满意的神色。万众欢呼里,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他按照教规举行着仪式,大声朗诵完祈祷文,将圣水洒在女儿的额上,亲吻她的面颊,低声祝福——然后,将象征着教皇国无上权力和荣耀的权杖交到了女儿手里,作为最珍贵的陪嫁。

自始至终阿黛尔公主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直到苏娅嬷嬷上前,按照东陆的风俗用一块由珍珠串成的面纱罩住她的脸,牵着她走下台阶。

她的三位兄长站在台阶两侧,按照礼节依次亲吻她的脸颊,祝福自己的妹妹。

“又是一笔好生意。”大皇子苏萨尔牵了牵嘴角,吻了一下妹妹,对身侧的弟弟低声冷笑,“父王似乎很满意——卖了一个好价钱呢。”

然而三皇子却还有点出神,似乎被方才面纱下那样惊人的美丽惊呆了。

“那真的是我们的妹妹么?”他喃喃,看着拾级而下的美丽少女——不过一两年没见,她却变得更加美丽绝伦,“神啊……她漂亮得简直不像属于这个世界!难怪西泽尔那么喜欢她!”

“那是因为他们有个女巫的母亲,”大皇子冷笑,“小心,她可以迷住任何人呢!”

在万众的欢呼声里,阿黛尔被嬷嬷引导着,来到了金壁辉煌的马车前。她的同胞兄长站在那里,为她拉开了车门,送她最后一程。阿黛尔停下来看着西泽尔,手指微微颤抖,对方也在沉默——面纱上的珠帘在眼前不停摇晃,令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祝福你,”终于,他将花束送到她手里,俯身过来,“我亲爱的妹妹。”

她将脸贴过去,按西域礼节做最后的告别。

耳鬓斯磨的瞬间,有泪水终于无法控制的滑落。她带着手套的手紧紧扣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穿透了丝绸掐入他的血肉,泪水从喉咙里倒灌而入,苦涩而炽热。

“等着我。”她听到西泽尔在耳边开口,压低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一定会等着你的,哥哥。”阿黛尔轻声回答,她看了一眼远处默默伫立的东方公主,嘱咐,“我走了后,你要对纯公主好一些——她也是和亲嫁过来的公主,和我一模一样。”

西泽尔的脸色微微一变,最终却是无言颔首。

“愿神保佑你,哥哥。”她缓缓松开了手,在苏娅嬷嬷的扶持之下踏上了马车,最后一次从面纱后回顾他的脸,轻声,“我永远爱你。”

最后那句话仿佛有某种魔力,让西泽尔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种奇异的容光来。他不顾礼节地拉住了即将关闭的车门,探身进去,握着妹妹的手长久凝视,丝毫不顾周围的侍从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等着我。”他再次低声,声音里已经有了哽咽。

她无言点头,眼里的泪水如同珍珠一样连串落下,哽咽却无声。

西泽尔沉默着,长久地凝望唯一的妹妹,手指上缠绕着她黄金一样的长发——传说无名指的血脉通向心脏,那一缕金发就在他手指上环绕,成为一个小小的纯金指环。

西泽尔低头,亲吻那一只金色的指环,然后抬头看她,眼神深沉:

“等着我,阿黛尔。”

“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父王不能,死亡也不能。”

他跳下马车,大步的离开,再也不回一次头,手指上缠绕着那一缕割断的金发。

阿黛尔坐在马车里,看着他的背影没入巍峨森冷的宫殿阴影里,直到车门关上。苏娅嬷嬷无声地坐到她身旁,重新整理她被拨乱的面纱,让那些密密麻麻的珍珠垂落下来遮住她的视线。她绞着手指,全身颤栗,竭力不让自己在这样喜庆欢乐的日子里哭泣。

“您可以哭出声音来,公主,”嬷嬷低声,轻轻抚摩她的肩膀,“按照东陆的风俗,女子离开亲人出嫁的时候是应该哭泣的——哭吧,没有人会因此指责你。”

阿黛尔一颤,再也无法克制地将脸埋在了掌心里,失声哭泣。

马车辚辚的走过街道,周围的欢呼声排山倒海而来,礼炮声连绵轰鸣,礼堂敲响了十二响钟声,无数的玫瑰花瓣被洒落下来,在风中飞舞着,宛如织成了一件花的嫁纱。

苏娅嬷嬷轻轻拍着公主的后背,宛如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的低声叹息——她知道在又一次被迫分离的瞬间,这一对可怜的孩子的心都碎裂了。她转头,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神庙——那里依稀还有一个影子,正一路狂奔上了高楼,远远地望着这一驾即将去往异国他乡的马车,仿佛在风里呼唤着某个名字。

那个孤独的剪影、在漫天飞扬的玫瑰花瓣里,仿佛刀刻一样的刺眼。

“多么奇怪呀!”她默默地想,觉得眼角也有点湿润,“为什么在某些时候,我竟觉得西泽尔殿下也是真的爱公主的呢?——因为,他实在是太孤独了。”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万众欢腾的喧嚣里,忽然传来低低的咒骂声。无数狂欢的人群追着华丽的车队,不停地抛洒玫瑰花瓣和七色纸——其中混杂着一个潦倒痴呆的妇人,歪戴着睡帽,踉跄地跟在马车后,一路喃喃,不时仰头看天,玻璃珠子一样的蓝色眼球滚动着。

“神啊,魔鬼的孩子来了……大胤就要大祸临头了!”

三、花之尸骸

从西域的翡冷翠到东西方交界处的晋国,用了接近一个月的时间。送亲的车队穿过了远东晋国,再前行了三日,渡过奔腾的湄澜江,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龙首原。

龙首原位于东陆通向西域的必经之地,战略要冲,多年来发生过无数惨烈的恶战。然而自从十年前胤国大败越国大军于此,越国王室递上降表称臣,龙首原以南三千里便纳入了大胤的版图,多年来再无战争。

正是初春三月的时节,细雨蒙蒙地下着,平原寂静,繁花盛开。远处村庄掩映,整个天地间仿佛笼罩着缥缈不定的轻纱,一切都显得绰约而轻盈,色彩明丽。

道旁荠菜青青,苜蓿刚抽出嫩芽,赤胆花绽出花蕊,在雨中娇嫩欲滴。

带着斗笠的女子成群结队地在原野上游荡,弯腰采摘着鲜嫩的野菜,臂上竹编的小提篮里已然青青一握。雨水湿润了村妇们的发梢,乌黑的长发贴在红润的脸上,更加显出春日欣欣向荣的气息来。丰丽的女子们一边采摘,一边轻唱着东陆的歌谣,轻缓悠长,语调欢快: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

“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然而,在她们刚刚采完了道路一侧的野菜,正要移到另一侧时继续劳作时,得得的马蹄忽然由远及近。村妇们愕然抬头,一列金壁辉煌的庞大车队便出现了在细密的雨帘里。

那上百辆马车组成的奢华车队气派惊人,每一辆都由八匹骏马拉动,珠装玉饰,在雨帘里奕奕生辉,甚或连翻飞的马蹄上都闪着点点金光。从被雨气笼罩的官道另一头遥遥奔来,仿佛从梦境里出现,奔入这些平民村妇的眼帘里。

车马辚辚,踏过路边新长出来的荠菜和苜蓿,打破了这一刻图画般的安静。

纯金的马车内,绒制的厚重窗帘遮挡了光线,显得黯淡而湿润。

十八岁的少女脸色苍白如雪,唇上抹着嫣红欲滴的胭脂,纯金色的长发如同波浪一样从肩头流泻,将她衬在了璀璨的光芒里。她的一身装束的华贵无比,颈上挂着纯金的项链,纯白色的长纱衣上点缀着不可计数的珍珠,连发网都用细碎钻石串成,宛如星辰流转。

这样的服装,如果穿在其他女子身上,定然不是显得奢侈便是显得累赘,然而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却有着超凡脱俗的气质,容光照人,竟然令盛装华服都黯然无光。

阿黛尔低下头去看着项链——盒盖里面少年的侧脸高贵而苍白,沉默地凝望着她。

“哥哥,我真想回家。”她轻声叹息。

然而,少年只是那样地凝视着她,眼神依旧冰冷而温柔。

“羿。”她轻声叹息,偷偷撩开帘子,看到了雨帘中那一袭黑色的铠甲——千里的路途中,那个影子般沉默的男子一直跟随着马车前进,不眠不休,不动声色地解决了一切靠近的麻烦。只要他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一切就变得如此的安定。

“啊,那些是什么?”撩开帘子的瞬间,公主看到了青青碧草里一望无际的殷红花朵——蒙蒙的春雨里,整个龙首原上都点缀着一簇簇的花,每一朵都有碗口大,点染层叠,艳丽无比,一望之下,壮观辉煌无比,竟然不亚于翡冷翠的玫瑰花海。

“禀告公主,这种花叫赤胆。”随行的侍女戈雅懂得东陆的华语,是教皇专门给女儿配备的女官,此刻连忙上前恭谨的回答:“就是血红色肝胆的意思。”

“赤胆?”阿黛尔微微颤栗了一下,仿佛觉出了这个名字背后的血腥。

“是的,”戈雅抓住机会在公主面前显示自己对东陆风俗人情的了解,口齿伶俐的介绍着,“据说这种花只开在战场上,血战越是惨烈,便开得越是美艳——十年前大胤亡越,这里爆发过一场大战,据说一夕之间越国十万战士阵亡在此。之后,龙首原上便开满了这种花。”

十万尸骨……阿黛尔脸色渐渐苍白,从帘下往外看去。

“公主看到远处那个土丘了么?”戈雅示意她往北边看,“那个是越国人口中的‘英雄冢’——意思就是埋葬英雄的坟墓。听说其实是当年大胤活埋了十万越国战俘的地方呢。”

阿黛尔蓦地颤栗了一下,咬紧了下唇。

“戈雅!”苏娅嬷嬷不快地低喝,阻止了女官再向公主说这些不祥的事情。

阿黛尔出神地看着这一片原野。外面已经是薄暮时分,蒙蒙的春雨里,青碧色的原野上开满了殷红色的小花,一簇一簇,仿佛满地泼溅的鲜血——黑甲剑士策马在其中缓行,竟然隐约有某种惨烈而不祥的气息。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阿黛尔忽然看到红花深处有什么簌簌一动。再细细看去,暮色里却似乎有一条巨大的蛇,无声无息地溜了出来,在碧草深处跟随着他们的车队前行,那种感觉极其阴森可怖。

然而,等她惊呼一声再凝神去看时,却又已经不见了。是错觉么?

“嬷嬷,”阿黛尔隐隐觉得不安,“让羿进来休息一下吧。”

苏娅嬷嬷吃了一惊:“不,公主,羿绝对不能和你同车。”

“为什么?”阿黛尔不解,感觉有些愤怒,“从九岁开始羿就跟我在一起,无论在翡冷翠还是高黎——为什么到了东陆,我就不能见他了?”

“禀公主,东陆和西域的风俗大有不同,”女官戈雅低声回禀,小心翼翼,“在东陆,女子除了自己的丈夫,不可以和别的男人轻易见面和说话的——既是亲如父兄,在成年后也不能随便见到,更不用说是一个奴隶了。”

“神啊……”阿黛尔惊叹,“幸亏我不是东陆人。”

“虽然东陆礼法苛刻,但公主既然和亲过来,就要时时刻刻小心遵守。”苏娅嬷嬷看着小公主,轻声,“否则会被大胤王室笑话的……”

“那就让他们笑话好了。”阿黛尔有些烦躁,“我还觉得他们的礼法是个笑话呢!”

苏娅嬷嬷咳嗽了一声,脸色严肃:“公主,请您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要知道东陆不比西域,若是在这里出了什么差错,天高路远,教皇和皇子殿下一时也无法照顾到您。”

阿黛尔怔了一下,沉默。

“我知道了,嬷嬷,”她轻声叹气,“我会小心的。”

她不再坚持要求见自己的保护者,只能偷偷地从帘子后看着雨中策马的黑色剑士,睫毛微微颤抖:“那么说来……嬷嬷,我失去了哥哥后,如今又要失去羿了?”

“不会的,”苏娅嬷嬷温和地笑,“羿到死都不会离开您——我也一样。”

阿黛尔轻声叹息,侧过头去,帘外已经不见了那条巨蛇的痕迹。

车队缓缓行进,外面有风吹过,两侧树木发出簌簌的响声,在雨中显得轻微而疏朗。

然而在风声和雨声里,忽然传来了一缕奇特的音乐——那声音仿佛从某种空腔里发出,宛转低回,然后被吐出在风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缥缈凄婉,一唱三叹,回荡在初春龙首原的蒙蒙细雨中。

“听啊,那是什么?”阿黛尔诧异。

“那是……”戈雅又想抢先回答,然而迟疑了一下,最终缄口不答,脸色隐隐有些不安。整个车队忽然停下来了,前方隐隐有争论的声音传来——苏娅嬷嬷撩开帘子看看外面的情况,探头出去,忽然看到空中飞舞着无数白雪,不由吓了一跳。

如今已经是春暖花开,哪里来的飞雪?

然而定睛看去,嬷嬷才发现那只是漫天飞舞的白色纸片。

“怎么回事?”见多识广的嬷嬷也觉得惊讶。正准备下车去询问,却看到大胤负责迎亲的闵副使匆匆赶来,有些狼狈地在公主的马车前下跪,用东陆华语低低禀告了一通什么,显得尴尬而不安。

“禀公主,”戈雅听了片刻,小心翼翼的转告,“闵大人说,车队在前方遇到了一些阻碍,大胤的使臣正在和对方交涉中,还请公主不要惊慌,稍微等待。”

“阻碍?”苏娅嬷嬷愕然,“今日是公主和亲入京的日子,谁敢阻碍?”

阿黛尔却仿佛没有留意对方都说了一些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风里那异国不能懂的歌声,忽然叹了一口气:“一定是有人去世了……这是哀歌啊,不是么?”

苏娅嬷嬷一怔,却听女官戈雅低声——

“禀公主,大胤废后孝端也正好在今日出殡。”

什么?!马车里的所有翡冷翠侍女都吃了一惊。

在公主出嫁之前,便听说大胤皇帝原先立有一位皇后司马氏,乃是在太子时期就册立的太子妃。那位孝端皇后虽然出身于武将世家,却知书识礼,对太子顺利即位也多有助益——然而太子即位后独宠凰羽夫人,对其百般冷淡,最终以“欲行巫术诅咒皇帝”为由将其废黜入冷宫,转而向西域翡冷翠教皇请求和亲。

孝端皇后被废不过是一年不到之前的事,之后一直沉寂,不知近况——却不料在新后入京前,却恰恰归天。

前方交涉多时,车队尚不见有移动的迹象,显然是对方不肯相让——两任皇后陌路相逢,生死殊途,新人笑旧人哭交织在一起,两厢对比之下极为刺眼。想来废后一家也是愤懑于心,此刻狭路相逢,悲愤之下断断不肯避让。

“偏偏此时送葬,岂不是为难公主么?!”苏娅嬷嬷低声,隐有怒意。

“这……想来是国中尚不知今日公主抵达,无意冒犯,万望恕罪!”副使为这猝及不妨的变故惶恐不已,连连叩首,“安大人已经责成他们——”

“算了,”车中的公主忽然叹了口气,“嬷嬷,让我们的车队让一让吧。”

侍女们吃惊地回头,戈雅不知道该不该传这一句,迟疑着看着苏娅嬷嬷。

“女神在《圣言经》里说过,活人要礼让死者。”阿黛尔公主叹息,仿佛还在听着雨里传来的哀歌,“真悲哀啊……我能听到她在那里哭呢,你们听到了么?”

戈雅怔在那里,随着公主的语声看向帘外,却只看到如雪的纸钱漫天而落,很快覆盖了金色的马车——新皇后居然是乘着白马素车下嫁,实在是过于不吉利的兆头。

“公主仁慈。”大胤副使没有料到新来的皇后居然如此通情达理,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顺水推舟,“公主一路风尘,想必也是累了——不远便是一座驿馆,若不嫌简陋可暂做休息,晚上再入住前方行宫,如何?”

“嗯。”阿黛尔支撑着额头,“也不用再赶路了,就在这儿住一晚吧。”

“这个恐怕不妥……”副使忐忑,进言:“此处的驿站年久失修,不堪为公主所用。而前方行宫已经修葺一新,专等——”

“没关系。”她疲倦地摇头,“我很倦了,今日不想再走。”

“是。”副使不敢多争辩,退去。

阿黛尔挑开了帘子,从一线缝隙里看着外面的队伍——在她的视线里,清楚地看到楠木棺材上匍匐着一个女人。她在不断的厉呼哀号,口唇里残留着血迹。不平不甘之气充塞了胸臆,让那个新死的魂魄渐渐蜕变为一个厉鬼。

“司马皇后……”她轻声低呼,看着自己的前任正发生可怕的变异。

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声音,那个厉鬼忽然抬起头来,直直盯着帘后的翡冷翠公主,舌头吐了出来,眼里露出怨毒的光,便要离开棺材直扑过来!

“啊!”阿黛尔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放下了帘子。然而帘幕刚垂落,便有一只血红色的手伸了进来。她来不及躲避,眼睁睁地看着它抓住了自己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