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孩童，原本正该是天真无忧的时候，他却紧紧皱着眉头，一双眼睛半睁着，睡也睡得不踏实。
有宫人送茶进来，不小心茶碗盖子轻轻磕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他便骤然一惊，抽搐着缩成一团。
太皇太后并不安抚他，冷眼看着：“我原本对他寄予厚望，可惜……”
慕云晗心中天人交战，情感上她应该搂住这个可怜的孩子安慰他，理智上她应该冷漠以对——
这孩子身份特殊，太皇太后就是想要利用她对炎儿的同情拿捏她。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炎儿缩成一团，没有任何波动，只道：“太医怎么说？”
太皇太后对她的表现非常不满意，声音也冷下来：“太医说他活不过今年。你还记得当初曾经答应过什么吗？”
当初，她曾答应过死去的沈太后，要照顾好这个孩子。
慕云晗一直都记得，半垂了眼帘不出声。
太皇太后冷道：“倘若沈氏知道一心托付的人竟然对这样对待她的孙子，不知会不会从地下爬起来。”
就在这时候，炎儿醒来了。
他虚弱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迷茫地看着她们。
他出了满头的汗，汗水濡湿碎发，紧紧贴着脑门，看起来瘦弱又可怜。
他盯着慕云晗看了片刻，眼里突然迸发出一道显而易见的亮光。
“慕姨……”他糯糯地叫着，朝她伸出枯瘦的手，大而圆的眼睛里浸满了泪水，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
慕云晗整颗心缩成一团，皱巴巴的，全是酸楚。
养过孩子她才知道，小孩子并不是对着任何人都愿意哭的，记性又短。
可这孩子过了两年还记得她，而且见着就哭得这样委屈，是真的觉得她可信，真的依恋她。
她轻叹一声张开手臂，知道自己到底做不成枭雄，难成大事。
原本虚弱无力的孩子猛地从床上蹦起来，用力投入她的怀抱，紧紧搂住她的脖子，使劲地哭，哭声嘶哑，透着无限委屈。
慕云晗抱着这骨瘦如柴的小小身躯，想起被自己留在守山镇的幸幸，眼泪流了出来。
太皇太后面无表情地看了一回，带着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瑛姑姑低声道：“还是娘娘高明……一下就能抓住这女人的软肋……”
太皇太后却是轻揉额头，叹息：“我很后悔。”
她后悔当年的决定。
假如时光能倒流，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会做同样的事，她一定会支持顾凤麟和赵兴。
倘若赵兴还活着，倘若顾凤麟还在，或许赵国不会走到这一步。
瑛姑姑面色一滞，随即小声道：“这不是娘娘的错。”
“是命，是运。”太皇太后杵着拐杖，仰望天空，喟然长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这些天，总是梦见兴儿，总是梦见先帝。或许是赵国真的气数将尽，所以我魔障了。”
第2861章 外人
“娘娘，您要长命百岁的。”瑛姑姑跪下去，泪流满面。
太皇太后轻轻摇头：“长命百岁不了，我就快要死了。”
像是为了印证她说的话，喉咙一阵发痒，她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她自来优雅惯了，便是咳嗽也要掏出帕子捂严实了嘴。
待到好不容易停下来，再看，雪白的丝帕上几点鲜红的血。
瑛姑姑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这太医曾经说过，若是暗红色的血，倒也不怎么打紧，那是陈血淤血。
可若是鲜红色的血，便严重了，这说明内腑一直在出血，倘若止不住，便会出大事。
“娘娘，老奴宣太医吧。”瑛姑姑小心翼翼地扶着太皇太后坐下，示意宫女去请太医。
太皇太后却是轻轻摇头：“不用了，左不过是那几样药方，我吃来吃去都腻了，没用不说，反倒让他们惊慌失措，何必呢。”
朝中早已是风声鹤唳，宫中但凡有一点点动静，就要搞得鸡飞狗跳。
尤其林家人最为害怕，往常听闻这里有个不好，林有方就要让林夫人带着儿媳入宫伺疾。
偏来伺疾也不是真的伺疾，反倒像是虎视眈眈，生怕好处旁落，给别人占了便宜似的。
所以太皇太后和瑛姑姑都不喜欢林家女眷入宫，瑛姑姑听着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又叹道：“若是医长老在，肯定能治这病。”
她突然想起了顾长青：“那个医长老的大徒弟呢？之前据说是跟着安国夫人的，这次有没有带回来？”
她立刻要使人去问顾漪澜：“顾神官肯定知道，老奴这就把人请来给娘娘看。”
太皇太后拦住她：“你急什么？先看看慕云晗怎么处理陛下的事。”
倘若顾长青在京城，慕云晗肯定会让他给炎儿看病。
倘若她没有，那就说明顾长青不在，就不必多此一举，反倒引得慕云晗反感了。
瑛姑姑低头啜泣：“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
太皇太后沉默许久，低声道：“我常想着，我兴许就是做得太多了。”
有宫人低声道：“娘娘，安国夫人请见。”
太皇太后就道：“宣。”
慕云晗走进去，沉默着行了礼，刚站定，就听太皇太后淡淡地道：“赐坐。”
慕云晗没推辞，坐稳了才道：“陛下睡着了，臣妇想看看病案，请娘娘准许。”
太皇太后爽快地道：“给她。”
自有宫人传令下去，一盏茶后，便由太医院张院首亲自将病案呈了上来。
慕云晗一翻，心下黯然，这孩子果然如同她刚才号脉得来的结论差不多，命不久矣。
她忍不住询问：“臣妇离京时，陛下尚且康健，为何就到了这个地步？”
太皇太后有些不高兴，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声道：“我怎么知道？或许就是因为你背信弃义，抛弃了他，所以他才会生病的吧？”
一股怒气自慕云晗心中油然而生，她压低了声音，愤怒地道：“太后娘娘恐怕忘了，您才是陛下的亲曾祖母，而臣妇，只是一个外人。”
第2862章 莫辞
那个时候，太皇太后和林家人，都恨不得把她和顾凤麟赶得远远的，以便他们掌控幼帝。
现在幼帝将死，赵国将要崩溃灭亡，他们倒来和她讲责任道义？
慕云晗只觉得荒谬至极：“娘娘命人设下圈套，将舍弟捕走，千方百计引臣妇入京，不会只是为了和臣妇翻脸算旧账吧？”
太皇太后木着脸注视着她，半晌才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弟弟怎么了？他不是好好儿地回去了吗？”
慕云晗气极反笑：“难道因为他能活着回去，这件事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吗？
慕樱因此失踪，至今杳无音信，这笔账，我该算在呼延相身上还是谁身上？”
太皇太后这才微皱了眉头：“慕樱怎么了？”
慕云晗懒得多说，很直接地道：“娘娘有什么意图，明着说吧，省得浪费时间。”
她心急如焚，懒得与他们多绕圈子玩心眼，这纯粹是浪费时间。
瑛姑姑就想喝斥，骂慕云晗没规矩，可刚叫了一声“安国夫人”，就见慕云晗凉凉地瞥了她一眼。
瑛姑姑顿时卡住，非要摆明车马拼个你死我活，寿安宫未必真怕了神官宫，可当此危急之时，当然是少些内耗比较好。
被做臣子的轻视，太皇太后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可她到底经过大风大浪，也算能伸能屈，很快就做了决定：“阿瑛你去守着陛下。”
瑛姑姑低头退下，轻轻将殿门带上。
外间的风声与杂音顿时被关在门外，殿内一片沉寂，冰盆里的冰丝丝绕绕地冒着湿寒之气，无端让人烦躁。
太皇太后轻轻吁出一口气，道：“慕云晗，你还记得你刚入宫时的情形吗？
你第一次见到本宫，是何等的恭谨柔顺，如今却是这般骄横无礼，这天下恐怕没有这样当臣子的吧？
倘若天下人知道他们敬仰的安国夫人是这样的人，他们会怎么想？”
“咱们别谈过去，谈起来伤感情。”慕云晗不在意这些指控：“天就要黑了，请娘娘赶紧明示。”
“你变了。”太皇太后觉着她是真的不在乎：“是因为顾凤麟吗？”
慕云晗这才抬头对上太皇太后的眼睛，轻声道：“是，我最在乎的人已经不在了，我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弟弟已经回了安全的地方，想必娘娘已经收到战报，枚州一带早已脱离了朝廷的掌控。
周守备率领麾下的将士直奔边境抗敌，已不听从朝廷调度，那边的叛军更是如同雨后春笋，都怪林氏毁坏了根基。
您拿慕安没办法了，慕樱杳无音信，若能借助娘娘的手找到她，我是极高兴的。
至于陛下，我刚才想清楚了，他和您始终是比我更亲近，他于您，比对我来说更重要，所以我不怕您借他拿捏我。”
除了这条命以外，她没有任何软肋可以给太皇太后拿捏。
太皇太后颓败下来：“是，赵国到这个地步，我万死莫辞。所以，千方百计将你请到这里，不过是想求你而已。”
第2863章 恳求
“千方百计将你请到这里，不过是想求你而已。”
太皇太后艰难地站起来，作势要给慕云晗行礼。
慕云晗冷眼看着她，且看她要如何收场。
没想到，太皇太后果真“啪”的一声跪下去，老泪横流：“本宫求你，看在炎儿的份上，护赵氏最后一程。”
夕阳余晖，自窗口斜斜照入室内，光影打在太皇太后的脸上，说不出来的苍老疲惫。
慕云晗沉默很久，轻声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子而已。”
现在的她，只想和她爱的人厮守在一起，只想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亲友过得好一些。
至于别的那些大事，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并不能左右太多，所以并不逞强。
漫漫长河之中，她只是过客。
太皇太后嘶声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你所具有的力量。假若你愿意，有两个男人愿意将手里的一切捧给你。比如说顾漪澜，比如说蒙嘉。”
慕云晗皱起眉头，断然否认：“他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娘娘太高看我了。”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你知道顾漪澜为何愿意与本宫合作？是因为你。
本宫这辈子见过的人和事多了，不至于这一点都看不出来。
一个人，在不是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甘愿隐去自身姓名样貌，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慕云晗的头慢慢地垂下去，心中的滋味复杂难言。
“我曾想，无论如何也要将你弄回京城，弄进宫中，攥在手心，这样，无论蒙嘉也好，顾漪澜也好，总会多一分忌惮之意。
可后来我改变了主意，因为我快要死了。我要强了一辈子，以为治国这种事，譬如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我能应付。
没想到，我是真的做不好。我很后悔，早知今日，不该瞎掺和。”
太皇太后悔恨交加：“很多时候，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可再往下传，就完全变了模样，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呼延相本不愿去春州抓捕慕安，但他被本宫说动，要以忠勇报国。
他在朴城身受重伤，九死一生，回来之后便请辞将军之职，将自己关在屋里避不见客。
我本来很不高兴，顾漪澜来见我，他说赵国之所以成了这个样子，主要还是因为气数已尽。
倘是盛世，吏治清明，即便我没什么本事，炎儿再小两岁，也有忠臣扶持着渡过难关。
可这是乱世，我做不到，他也不能做到……当初阿麟与兴儿曾努力去做了一半，可惜后来他们没能做完。
再走到今天，顾漪澜说他无力再做什么，也不想再做什么。”
“这是我的错，可惜没有后悔药。”
太皇太后轻声道：“我求你，倘若将来国灭，还请保全赵氏一门的血脉能继续下去。”
她对着慕云晗郑重拜倒：“愿你得偿所愿，平安喜乐。”
“你回去吧，我刚才说要你留在宫里守着炎儿，是乱说的，其实没那个必要。”
第2864章 病因
慕云晗走出寿安宫门，远远地看见林有方站在道旁盯着她这个方向看。
等到她走近，林有方却又急匆匆地走了。
他也比之前老了很多，头发全白，腰背佝偻，看起来并没有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权臣那样风光。
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以为是无上的荣光，却没想到权柄其实也是悬在头上的利剑。
“夫人，大人在那边。”小米轻声提醒慕云晗。
但见顾漪澜穿着玄色绣金的神官袍服，独立于宫道一侧，静静地看着她。
他戴着人皮面具，身高气质与顾凤麟原本就差不太多，如今刻意装扮，乍一看，简直一模一样。
二人目光对上，顾漪澜便朝着慕云晗轻轻翘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淡却很诚恳的笑容。
慕云晗停下脚步，心情复杂。
他见她踌躇不前，便举步朝她走去，站在她面前低声道：“我来接你回去，怕她把你扣下来。”
慕云晗低声道：“她一开始是这样打算的，后来又改了主意。”
太皇太后表现得再怎么可怜，她也很明白是怎么回事。
后来的可怜哀求，不过是因为强硬蛮横不起作用。
只是炎儿那个孩子，真的很无辜。
慕云晗一阵头痛，她该把这个孩子怎么办呢？
“太皇太后一死，京城必然大乱。”
顾漪澜与她并肩而行，淡淡地说着这些事：“她想给赵氏子孙留一条活路，可她不信我，也不信蒙嘉，更不信林家人，只信你。”
这可真是奇怪，曾经太皇太后恨不得捏死她，现在最相信的人却是她。
慕云晗长叹：“我今天见到炎儿了，过了这么久，他仍然记得我，视我如亲人。我很难过。”
顾漪澜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二人沉默着一直往前走，将要登车，顾漪澜方低声道：“他这病是在寿王时就埋下的，诱因却是太皇太后造成的。”
太皇太后对炎儿的要求太高，本来小小孩童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容易，可太皇太后犹不满意，势必要他如同大人一般上进。
但凡所有朝事，都要他旁听，哪怕到深夜也不许睡，此外还要抽空上课写字。
时时将他拘在身边，动辄惩罚喝骂，久而久之，炎儿畏她如同老鼠见猫。
蒙嘉在时还好，他还能抽空喘口气，高兴高兴。
去年秋天，蒙嘉被排挤出京，原本沉默温顺的炎儿爆发了，哭闹着要求太皇太后让蒙嘉回来陪他。
这个要求自然被太皇太后断然拒绝，不知是谁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绝食不上学不上朝。
于是太皇太后盛怒之下，将他关进暗房整整三天，每天饭时让人去问他有没有改变主意。
等到后来发现不对劲，把人抱出来，已经是高烧晕厥，浑身抽搐，险些丧命。
自那之后，就再也复原不了，忧思恐惧，夜游离魂是常有的事，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
所以太皇太后才会在慕云晗询问病因之时，推说不知，怪她背信弃义，这一切，都是因为心虚。
第2865章 生气
“你若愿意，就留下来陪着陛下，或许他这病能好起来。等到那一天，我再护着你们俩，一起回守山镇去找幸幸。好不好？”
顾漪澜诚恳地看着慕云晗，眼里多有期盼之意。
慕云晗从抱住炎儿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齐国一时半会儿去不了，她这里也还有些线索需要整理，这段日子，她便用心陪着炎儿。
她便道：“我和炎儿说好了，过几天我就去陪他。”
至于将来，是否需要顾漪澜护着她们一起回守山镇，她很自然地略过了。
顾漪澜垂下眼帘，沉默地扶她上了马车，很自觉地翻身上马，与她保持距离。
回到神官宫，天色已经黑尽，顾漪澜淡淡地道：“我还有事要处理，你自己用饭吧。”
不待慕云晗出声，他便快步离开。
慕云晗独自用过晚饭，和小黑点儿、老虎玩了一会儿，躺下去一觉睡到天亮。
次日早上用饭，她很自觉地让锦绣添了顾漪澜一套碗筷，却久候不至。
小米低声道：“不要等了吧，他昨天夜里也没回来。”
慕云晗隐约猜着顾漪澜是在生气，却也懒得去管，自顾自吃了早饭，就让人把拜帖拿过来。
她昨天在京城里晃了一圈，已有许多拜帖投送到府里，她之所以不立刻入宫陪伴炎儿，也是因为这一堆人情需要处理。
其中有沈家的，吴家的，王府的，还有一些神官宫属官家眷的。
慕云晗把紧要的挑出来放到一旁，让锦绣按着顺序排出见客的时间表。
挑着挑着，手便是一顿，漆黑底部放了一张淡青色的压花名帖，上头用烫金压了一个古篆“蒙”。
她在蒙家混了好几年，自然认得这是蒙老夫人的。
她沉默地坐了片刻，起身道：“套车，我去一趟蒙府。”
小米和锦绣微微惊讶，却也没说什么，迅速取出随身物品，陪她一起出门。
马车驶出神官宫大门没多久，突然停顿下来，有人掀开车帘，问道：“你要去哪里？”
却是顾漪澜。
他穿了一身墨色袍子，未戴发冠，只在头上簪了一根朴素的乌木簪子，却是剑眉星目，璀璨光华。
慕云晗看他的样子也像是才从外头回来，便道：“我去拜访蒙老夫人，你这是……才回来？”
顾漪澜这才露出些许倦容：“昨天夜里京畿大营发生哗变，守将被杀，我才从那边回来。”
慕云晗皱起眉头：“处理好了？”
顾漪澜摇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虽暂时弹压下来，根本问题却没解决。”
慕云晗叹息，又听他道：“天色不早，你快些去吧。”
马车驶动，慕云晗隔着车窗回头看他，但见他站在道旁目送着她，神色幽淡。
出来迎接慕云晗的是一个小媳妇，慕云晗依稀记得她是蒙氏族里的，却想不起来具体是谁家的。
小媳妇长得细眉细眼，一说就笑，眼睛笑成弯月亮：“夫人怕是忘了，我是蒙十五家的，因着大伯母生病，家中无人照料，就过来招呼一二。”
第2866章 昔年
蒙十五虽然年轻却机灵有力，是蒙嘉的左膀右臂，连带着他的妻子也很有脸面。
慕云晗就给小媳妇见礼：“上次匆匆一见，没记真切，是我的不是，给十五奶奶赔礼。”
蒙十五媳妇一把拉住她，拉着她往里走：“何必这样见外，大伯母听说您要来，高兴得很，非得让咱们扶她起来梳洗换衣……但只是……”
蒙十五媳妇停住脚，低声交待慕云晗：“她年纪大了，近来越发不清醒，就爱说从前的旧事，有时候会翻来覆去的说，也有些糊涂，倘若说错了话，您别计较。”
慕云晗轻轻摇头：“自不会计较。”
蒙老夫人由两个丫鬟扶着端坐在罗汉床上，果然衣饰整洁，是特意收拾过的，然而仍是难掩病容疲态。
“晗丫头，小樱呢？”她探着头往慕云晗身后看，没看见慕樱，难掩失望。
慕云晗很自然地道：“她留在枚州了。”
蒙老夫人默了片刻，道：“也好的，我听三三写信过来，说那边比这边安稳多了，是吧？”
“是。”慕云晗坐下去，问道：“您老瞧着气色挺好的。”
蒙老夫人微笑摇头：“好什么好？你们呢，尽哄我开心，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苟延残喘着，不过是不放心那个孽障罢了。”
她叫伺候的人退下去，将手捏了慕云晗的手，浑浊的眼睛对上慕云晗：“多谢你肯来看我。”
慕云晗轻叹：“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吧。”
蒙相早已作古，蒙党早已烟消云散，蒙老夫人、蒙嘉与她可没什么深仇大恨。
“不提，不提。”蒙老夫人眯了眼睛，轻声道：“我近来啊，总是梦见糟老头子，总是梦见年少轻狂时候，总是梦见你的母亲。
那个时候，她还只是个年轻美丽的小媳妇，我是众人眼里不下蛋的鸡，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却莫名凑在了一起。
说起来大家都不相信，可恰恰我们是挺好的，真正的忘年交，她喜欢绣活儿，绣得活灵活现，是京中大家贵女中少有的……”
慕云晗顺着她的话答道：“说来，我娘这一手绝技是怎么学来的？绣工师父是哪里的人？为何这样能干？”
蒙老夫人俏皮地冲她挤挤眼睛，压低声音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个绣工师父，是个男人。”
男人？慕云晗大吃一惊，笑道：“姨母怕不是骗我的吧？哪有男人的绣工做得这样好的？
倘若真是，这么稀罕的事合该出名才是，为何京中没有半点有关这事儿的风声？”
她当初才回京城，为了查找当年那桩陈年旧案的真相，也是下过一番功夫追寻贤郡王府旧事的。
可也没听说过慕二娘子的绣工师父是个男人，而且慕二娘子也从未和她提过。
蒙老夫人笑道：“你当然不知道了，这个男人身份特殊，又长得貌美，世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也就是我，还是你娘说漏了嘴，才叫我晓得的，我答应过她不往外说。”
第2867章 安晓
说到这里，蒙老夫人突然捂住嘴，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糟了！我不是有意说漏嘴的，我说过要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的。虹茹啊，别怪我。”
慕云晗仿佛听见自己的耳朵“嗡嗡嗡”地响，身份特殊、美貌、绣工特别出众、世人不知其存在，几个特征加在一起，怎么都觉得很熟悉。
再加上一个后来犯了谋逆大罪，被抄家灭门，烟消云散的贤郡王府，她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她笑着握住蒙老夫人的手，低声道：“不怕，不怕，我娘不会怪您，她也曾提过要和我说这些事呢。
只是还没来得及，她就出了事，正好您和我说说。不然日子长远了，我都快要忘记她啦。”
蒙老夫人被她哄得高兴，小孩子一样拉着她的手晃：“虹茹这个绣工师父，是她去乡下庄子游玩时捡回来的。
当时这人病得快要死了，身上爬满了蛆虫，臭不可闻。虹茹从小就养得娇，原本是看一眼这样的人都会觉得污眼睛。
可她偏偏把这个人捡了回来，叫人给他治病，又问他家在哪里，要送他回去。
这人说他是齐国人，小妇养的，爹死了，娘被殉葬，家中大妇长兄欺负他，想要杀他。
又说他家嫡母长兄势力极大，他在齐国待不下去，只好逃到赵国，一路上手下的老仆、钱财都折光了。
人也病倒成了这幅模样，家是回不去了，求虹茹给他条活路，他可以做工养活自己再报恩。
问他会什么，他说他会刺绣，虹茹给他一块白布，一些丝线，他竟然绣出了双面的松鼠嬉戏图。
那绣工，别说整个澜京，便是整个赵国也十分罕见。于是虹茹央求郡王妃，让他做她的绣工师父。
当然了，整个郡王府的人，除了虹茹之外，都不晓得他是齐国大家族的子弟，只晓得他是个齐国人。”
“毕竟，哪个大家族的子弟，会做这样好的绣工活呢？非贱即穷。”
蒙老夫人露出隔壁大娘说长道短式的微笑：“虹茹和我说，他真的是长得很好看，她当时鬼迷心窍，看到他那双眼睛就很心软，就总想帮他。”
“这个人叫什么？多大年岁？您见过他吗？”
慕云晗整个人都兴奋起来，长久以来一直解不开的迷惑，突然之间似是有了线索。
“好像是姓安，叫安……安什么……安晓！对就是这个名儿！
见是没见过，我听说这个人的时候，他已经离开贤郡王府了。”
蒙老夫人叹息着：“你娘对他生出了些懵懂心思，为此不怎么乐意嫁给慕侯府的嫡长子，这个安师父就被赶走了，后来杳无音信。”
慕云晗记得慕二娘子那一手绣技，道是出神入化也不为过。
她遇到这安晓时应该年岁已经不小了，想来跟着安晓学习刺绣的时间不过几年，能学成那个样子，一是她有天赋肯下功夫，二是对方倾囊相授、用尽了力气。
什么样的大家子弟，竟然会刺绣呢？
第2868章 真事
慕云晗陷入思索之中。
蒙老夫人轻轻晃她：“你别生气，我不是说你娘的坏话，谁个青春年少时没点想法，过后还不是一样的嫁人生子……”
慕云晗回眸，但见蒙老夫人一双眼睛里闪着懵懂又天真的光，知道她真的是老糊涂了。
于是微微心软，轻轻抱着她的胳膊温柔地道：“我没生气，您还知道什么，都说给我听听？”
蒙老夫人反而陷入迷茫之中：“我还记得什么呢？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