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央·沉浮/凤鸣九霄上一章:第 8 章
  • 未央·沉浮/凤鸣九霄下一章:第 10 章

他是胆小怕事,却被我以四个小国召唤出山。男人,尤其是皇族的男人,哪个不是在为这些土地争斗,只是四个小小的地方就换来了他的忠心,今日一早就陪刘恒过来劝服周勃和陈平。陈平当然知道这是谁的主意,却并不表态,他在等待时机,等待齐王将我们灭杀或者我们将齐王驱赶,这两种结果才能决定他态度。齐王刘襄比我想的要精明,而朱虚侯更是难以对付。陈平如今不过在笑着看我们自相残杀,不,准确地说,是我们怎么被杀。

我笑着,陈相如此,那我也只能做点东西给他看,不然他一辈子都会以为齐强代弱的。兵马多少就能代表强弱么,可笑。空旷的大堂上我们左右分座,刘恒与琅邪王坐左,齐王刘襄朱虚侯刘章坐右,陈平思索半晌,才坐在了右侧。我做在刘恒身后,打量着朱虚侯府。这前堂甚是广阔。墙壁柱子栋梁都雕以祥云纹饰,形态多姿,斑斓绚丽。四周摆放的屏风饰物均是禁宫精品,默默地章显着它们的主人曾经得到了吕后怎样的喜爱。甚至是摆放茶杯的小矶都是以玉嵌在金丝楠木上再雕出纹路,珍贵异常。人人都说朱虚侯府邸是个好地方,因为所娶吕氏作妻,靡费得让人瞠目结舌,如今看来,果然不假。只是,那个为他得来一切的吕氏妻在血洗之前就被他薅着头发,用剑割破了喉咙,血还没流完就抽搐毙命。也是一起共度了几载的夫妻阿,却一丝恩情也不在。我有些冷意,却不能逃避,他的双眼就紧盯着我,我笑着喝茶。“本王认为琅邪王错矣,如今皇帝仍在,为何说什么继位?不孝不忠,难以服众吧?”齐王刘襄开口,针对着琅邪王欲再立新君的语病。我轻轻将盖碗盖上,笑着出声,“如果皇帝在,自然不好说这些,只是当今的皇帝是真是假仍需分辨,难道齐王不知道么?”这是齐国和代国人人知晓的秘密,拿出来再说,实在让人笑死。齐王刘襄浓眉入鬓,粗狂张扬,身躯壮硕,声音比周勃还要粗重很多。闻言将两条粗眉扭在一起,他不曾想到我在他之前将此事戳穿,一时间竟没了词语,回头看着刘章。朱虚侯刘章起身,温和的笑着,眉目之间满是冷意:“娘娘如此说来,倒是侄儿孤陋寡闻了。少帝既然是假,杀了也不足惜,侄儿认为无论如何也该遵祖训,立嫡立长,更何况,诸吕叛乱,平叛之功也该是齐国,娘娘认为呢?”既然这一篇他轻易拨过,豁出去了自己的弟弟,那我也无话好说。刘恒此时起身,笑道:“说这些杀杀打打的,好生无趣。不如先缓些再议。”

岂料刘襄拍桌而起,堂屋空旷,这一声硬是吓得琅邪王一哆嗦。我扯了扯嘴角,怒了?还有怒的在后面呢。“朱虚侯说的都是在理,本宫也是如此认为,只是,单这个立长,本宫就有些疑问想问,长是谁的长?”我轻声言语,却分量极重,连朱虚侯也楞了下神儿。我笑着走到前排,躬身下拜,“王叔,我们都是您的子侄辈儿,还请您说句公道话。高祖祖训立长,该是哪个长?”长有长子一说,亦又辈分一长之说。琅邪王的说法可以决定一切。“呃,这个么,当年惠帝是立嫡,未曾用到立长,但是立长高祖却跟本王说过,是……”到这里他仍有些迟疑,一面是凶神恶煞,一面是笑意盈盈。最后他狠下心跺脚闭眼说道:“立长就是应该从高祖的子嗣立起。”一声巨响接着他的话尾震动了在场所有的人,琅邪王更是紧闭了双眼不敢再看。

我笑着转身,盯着怒不可遏的齐王刘襄。中间所横的玉矶碎裂满地。他呲目猛张,颈项上的青筋也绷跳着,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这才是能上场杀敌的藩王,却不是该坐江山的藩王。一把将我的颈项用臂弯揽过,拖过右边,我笑着,颈项虽紧,却甚合我意。

刘恒双目横立,一个箭步就蹿了过来。只是在他动的同时,朱虚侯的长剑已经到了近前。

“若是本王当不了这个江山,王叔怕是要眼看着自己的王后血染此处了。”刘襄用尽了全力,我也因渐渐勒紧而呼吸急促起来。刘恒双眼望着我,那哀恸的神情让我难忘。一边是江山,一边是我,却是他最难的抉择。隐忍十八年,就是为了今天。而我是他曾经怀疑的女人,也是陪伴他一路前来的女人。我笑望着他等着他的答复。

入主

刘恒绷紧了拳头,暗暗用力,却无可奈何,那柄寒光刺骨的宝剑就在他颚下,那冷让远在对面的我也能深切感受。“我以江山换她。”轻轻的一声,寥寥数字,却让我泪涌如泉。此时他不是王,我也不是王后,他的一个我字已经六年不曾听过,我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夹住我的胳膊抖动着,得意的笑声也从身后传出。是时候了,我哑着声音说道:“如果我们还有其他可换的东西怎么办?”

朱虚侯和齐王几乎同时看向我。我的气息已经几乎被扼断,刚刚的声音也是拼尽了全力。“还有什么?”齐王几乎是用吼声相问。“齐王后。”我的声音只有一丝,颤颤的从嗓子里传出。三个字让颈项所累消了一半,“你说筱敏?”我淡笑,虽然不能回头,却能从正面看见朱虚侯绝望的神情。齐王后常筱敏是齐王刘襄唯一的软肋。当年锡穆公两个女儿都是如花似玉,筱敏更胜姐姐一筹。婉柔淡丽,性情更是让人赞夸。齐王求娶时筱敏才不过十三岁,锡穆公不允,齐王更是往来于代国和齐国数年频繁相求。终将锡穆公感动,许了给他。他曾在册封之时对天盟誓,若相负,必绝命。这就是流传于刘家的一段佳话,如今却被我用了来。朱虚侯见哥哥神情有些涣散,忙厉声说道:“王兄,她是诈你的。”刘襄闻言有些清明,颈项间的力道又紧了些,我用力笑着:“昨日王后未回,齐王必是知道的,是不是谎话齐王自己明白。”琅邪王看到这里已经寻个角落躲了起来,而陈平依旧坐在原处动也不动。

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吼后,我的背被人猛推一把,站立不稳,踉跄摔倒,刘恒霎时跄过,将我抱住,在地上辗转翻滚了出去。他稳稳的将我揽住,一动不动。我屏气,看着他深邃的眼眸。满是眷恋深刻,心有些颤然,眼泪也再次抖了出来。他反剪了手,以左手替我轻轻擦拭泪水,唇边的笑意浓烈。我埋在他的怀中将刚刚吞咽下的泪又发了出来,哭个痛快。不对。我突然抬头,惶急的四处查找。身上没有血?明明刘章的剑上染满了血迹。我拉过他的右手,刘恒不说话,却将右手紧紧剪背在身后。他低低的开口,语声却是轻柔:“别看,你畏脏。”一声哽咽停留在喉咙里,怔怔的发不出来。他必是用右手搁开的剑锋才能来救我,刘章剑上蜿蜒流下的惊心暗红也是他的。

刘恒的语意旭暖:“又哭成这样,小小皮肉伤而已,难道我会死掉么?”

只这一句话,触动了我心底最恐惧的一处,那痛胜过身体发肤之痛,利而深广。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我还能苟活么?一张瘦尖的脸变得如纸般苍白。“好了,还有事情呢。”他笑着小声点醒我。心神有所恢复,我看着前方痛苦挣扎的刘襄,他此时仍可杀了我们。朱虚侯上前一步,用带血的剑尖儿指着我和刘恒,急切的对刘襄说:“王兄,此患不除,我们来日必有大难,你若是以嫂子相换,他们必不能容我们回到齐国,届时满盘皆输,悔之晚矣,王兄!”

“更何况,我们起兵这么久,本该是我们的天下,凭什么让给他们?”朱虚侯仍在试图说服刘襄。刘襄将拳捶于胸前,大声说着:“难道你要本王舍了筱敏么?”朱虚侯顿了一下。激怒刘襄的话,他的用意也无法实现。这问话的分量不是轻易可以接的住的。

我双手撑地,爬了起来,看了一眼门外天色,为何还没来?“此言差矣,舍与不舍王后是齐王自己的事情,哪里能问得到自家兄弟呢?”我在旁煽惑。

朱虚侯怒目横视:“你这个女人,齐王的大业就败在你的身上,我们兄弟战功赫赫,你想篡夺?会那么容易么?”门外跃进一人,高声喝道:“怎么不容易?”朱虚侯一时失神,我闪到那人身后。轻笑着,来的还真是时候。威仪赫赫的身影是齐王兄弟的噩梦,他逆着正午的日光,犹如神砥。血染的白色战袍,银光熠熠的血色盔甲,有些散乱的发髻。冷眉健目下,刚毅的面庞带着风尘仆仆。他刚从千里之外赶来,身上所染的斑斑血迹不知是吕家的还是齐王系的。

五日前,我们刚到长安城时,我飞鸽传信让他速来护卫,那样长的距离五日就到,披星戴月马不停蹄才能如此迅速,我心有些戚戚。“右相和琅邪王叔都在这里,今天我们就说个理字,到底谁在平叛之时功绩最大,齐王与灌婴联手,未动一兵一足,而代国派去的人马全部都在西郊与吕军奋战,杜将军浴血杀敌才保住了齐国,谁才是真正的功臣?难道是兵不血刃的齐王么?”我厉声质问,纤纤玉指更是直指齐王头颅。

朱虚王一时语塞,他不是不知,而是故作迷糊。“那又如何?毕竟京城由本侯平定,不然你所站此处仍是吕家天下。”他回过味儿,大声笑道,索性将自己的功劳高高悬挂。“笑话,世人都知兵家大忌便是攻而不守,连自己的老家都没了,还拿什么诛杀吕氏,平定长安?”我冷笑一声,站在杜战身前。朱虚侯探身,横剑向我。呛的一声,朱虚侯的利剑被杜战所持的碧寒银枪所挡,震掉在地,他亦抱起酥麻的右腕,瞪视着杜战。陈平在身后微微一嗽:“朱虚侯也不必如此,归根结底还是要看齐王的打算。”

我笑看陈平,老狐狸,果真是老狐狸,此时胜败已经有些眉目,他又站出来帮我们了。

刘襄仍是沉吟,我却柔声说到:“齐王后的姐妹也是代宫宫里的美人,说到头都还是一家,何必在讲这些伤感情的话,不如我们今日做个盟约,既了了齐王的忧虑,也解决了此事,不知齐王意下如何?”“说!”,一个字,瓮在大堂,撞得人的心神欲裂。“代王在此,琅邪王和右相作证,我们两国来个盟约,一你退兵回齐,二代王许你当年的七十座城池尽数归齐如何①?另外,齐过自行律法,钱币,每年赋税也不用上缴国库,官员任命自行安排,包括丞相②。”刘襄扬头看过来,眼神中满是不信。如此一来,齐国如同自立朝廷,没有什么分别。汉宫天下不过是比齐国略大,却已是满目疮痍,相对来说,齐国如果能够自治,将胜过汉宫百倍。他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好处。

正因为太好了,他有些不敢相信。我心中却别有笃定。淡意笑着。朱虚侯刘章冷笑一声:“凭什么相信你的话?”刘恒笑着起身,唤人拿过纸来,将右手狠狠按在上面,鲜红的血印让我心突突跳了起来,喉咙之处开始有些呕意。生完刘武后我就开始见不得血,闻到想到看到都会呕吐。刘恒知晓,所以不让我看。

“就凭这个。”刘恒似笑非笑的看着朱虚侯刘章。那是刘恒用血书写的保证,也是最为可信的承诺。刘襄和刘章互看了一眼。有些疑虑。琅邪王笑着从后面转出来,打着圆场:“本王也可以作证,还有右相。”

陈平沉着脸,有些僵硬的从右侧的座位起身,也躬身施礼:“老臣也愿保证。”

“其实本王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齐王你当上了皇帝,你那母舅驷钧也是个祸害,实在是让人不放心,皇位也是坐不安稳阿。”琅邪王见两兄弟的表情有些松弛,倚老卖老的说着。

啪的一声,琅邪王面前的桌子又碎成两块,也成功地让琅邪王惊恐的闭嘴。

我冷笑一声,真是没眼力的孬祸,人人都知道的问题,现在还说,能不被警告么?

“好,那侄儿就遵从王叔和婶娘的命令,立即退兵。不过不知婶娘何时肯放筱敏?”刘襄的问话让我有些动容。他第一个问的是王后,而不是何时封回属国。淡淡笑着:“原本本宫也未曾将她囚禁,不过是见昨日晚了,她便睡在太后那了。”

一声懊悔从朱虚侯那里传出,我笑得粲然。刘襄和常筱敏还是走了。长长旌戈铁骑开道,漫漫的宫车队伍随行,在那最显眼的华盖下,他与她同车相伴。

我挥舞着手帕,笑着为他们饯行,筱敏也是探出头频频张望。她的一生是幸福的,夫君的疼爱胜过其他。两个肯以江山换女人的皇族男子,她身边一个,我身边一个。刘恒为我披上轻薄的披风,笑着说:“如今可后悔了?”“后悔什么?”我回头笑着看他。晨晖下的刘恒更加俊朗,逆光伫立,看不清楚他的面容。我叹息着,将手轻轻抚上他包扎严实的右手,他是我抓住的一世乾坤。“一入宫门就再没有自由了,你还要陪本王挣扎在在此,沉浮半生,你难道不后悔么?”他戏谑道,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笃定和温暖。“不怕,臣妾若是怕了,当年就不会与代王携手了。”我笑的满足。八年,我用八年陪伴刘恒,陪伴他走过隐忍的岁月,陪伴他躲避刀剑锋芒,如今,我陪伴他面对天下苍生,笑看雄图壮志的勃发,我不悔,即便将来他与我只能君臣相待也不悔。

这世间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传奇?有什么是遥不可及的梦念?帝王江山,九五之尊,凡是都是一步步踏来。天翻地覆,物是人非,最不会变的就是自己,最不可及的地方也是自己的内心。从今日起,我不用再惧怕任何人,因为我的命运已经被我牢牢掌控。岁月终究改变了我,我也改变了刘恒,兜兜转转当中,谁又是谁的命中注定,谁又与谁擦身而过,恩恩怨怨理不清也罢,又能把我如何?万世敬仰之下,如今我还会怕什么?笑掩了眉目,沉溺在无尽的宠爱中,只对他一人笑的灿然。高后八年,后薨,诸吕叛乱,朱虚王刘章策应齐王襄,诛杀诸吕,齐王母舅驷钧暴虐,群臣惧重蹈外戚篡权,迎高祖三子恒为帝,是为文帝,改元,文帝元年。尊母薄氏太后,立窦氏为皇后,嫡子刘启为太子。文帝元年,齐王刘襄归国,文帝将高后所收土地尽数归还,至此七十座城池又归齐国管辖。

文帝元年,封朱虚侯刘章为城阳王,三弟东牟侯刘兴为济北王,各赏两千户,赏银千斤。

文帝元年,陈平让右相之职,徙左,周勃为右。①齐悼惠王刘肥,是高祖最大的庶子。因母为高祖情妇,且随高祖年久,高祖六年,立刘肥为齐王,封地七十座城,百姓凡是说齐语的都归属齐王。悼惠王刘肥即位十三年,在惠帝六去世。他的儿子刘襄即位,是为哀王。哀王元年,孝惠帝去世,吕太后行使皇权,天下事都由吕后决断。二年,高后把她哥哥的儿子郦侯吕台封为吕王,分出齐国的济南郡做为吕王的封地。哀王八年,高后分割齐国的琅邪郡把营陵侯刘泽封为琅邪王。至此,齐国七十个城池只余零星,多数都归吕家所有。

②藩国所属大汉,所以丞相多是汉宫委派。一来辅佐,二来监视。

凤翳鸾飞繁华隐

北宫

驱逐与被驱逐,宫闱争斗的重头戏。也正是此时才能彰显新皇的威仪和恩德。当真正置身其中,才知道什么叫做残忍。惨烈宫洗遗留下来的宫人却仍要对曾经参与宫洗或者得胜的一方屈膝下跪,那该是怎样的心境?感恩戴德?涕泪横流?抑或是乞求得到最后的怜悯?

我不知道,因为我高高在上,我是胜利者。而我面前,天阶之下,正是被驱赶去北宫的前朝宫人们。为首站立的,凛然不跪的,白衣萧索的,就是张嫣。遥远,太遥远了,我竟无法看清她眸子中的冰冷。那身轻盈扬起的白衣,是为故帝素服,还是为了符合自己无依无靠的身份①?

可怜的少帝,她美其名曰的第二个儿子,已经在黄泉路上先行了一步②,却带给了亲生兄长齐王无限的荣耀。殿前飞檐遮掩之下,是碧蓝如水的天,也带着悲悯的金色光芒,俯照着我们昔日的主仆。

今日是登基大典,这是最后一项。移宫。我,站在新帝刘恒右侧,凌云髻上簪钗十二只,鎏金嵌宝暗福寿钗一对,镏金垒丝点翠茜石榴石红花果纹钗一对,包金蝙蝠梅花套钗一对,双凤对飞衔寿果錾花缠钗一对,珍珠翡翠珊瑚碧玺凤凰点翠多宝簪一对,最后双鬓斜插荷叶珠玉扇子钗一对。里外三层的刻绣缠金的朝绶霞衣,逶迤拖地的凤尾外裳,团团的金凤鸾鸣羞红了我的双颊,斜佩的紫金绶带,也让我有些尴尬难以面对。

满头的珠翠,繁琐的华裳却抵不过她的一身白衣。六年之后一切都已掉转,莲与华服,仍是我们之间的距离。迷茫之中有些微妙的悲喜。我侧首看着刘恒,那日是她与刘盈,今日是我与刘恒。唯一不曾改变的是,皇权。我迈步,大红色的蚕丝绣鞋,仍带着百鸟朝贺的熠熠生辉,仿若此时下方臣服宫人的境况。我急急的,似乎想甩掉了它,步下台阶时,有些慌乱。宽大的罗袖,被人轻轻拽住,回头,却是刘恒探究的幽深眼眸。为什么要去。我必须去。非要去不可么?是的,非去不可。几下交汇,他却轻易的笑了出来。那就去吧,这是他对我的纵容。奔向张嫣,离的近了,才触摸到她的拒我的冰冷。她有些恍然,轻轻一笑,却不如同身后大片的妃嫔一样的俯身跪倒。是认出我来了么?所以才笑得这样凄惶?她素白的衣裙逶迤在地,满是肮脏。这就是距离的真实,只有近了,才知道原来一切都不是那么美好。朱虚侯血洗禁宫时,也必然凌辱了她的尊严。而她此时已经将这一切都还给了我。

嫣儿仍是美得让人屏息,芳凛的香气逼人清明。她有十八了,不,是十九?混乱的记忆被她的淡然嘲笑着。“臣妾叩见太后娘娘。”我俯身大拜,泪也滴落了下来。太后于她是此生最后一次有人如此称呼,须臾,她将是被废去一切称号的庶人。她淡笑着,眼底轻藐,唇角有着我不熟悉的深意。俯身逼近我,细细的声音,只有我俩相闻,“清漪姐姐还怕太后么?”那声音虽细,却深深剜着我的心,痛得抽搐,紧张着全身。“我听说过你,母亲说你聪明又漂亮。果然如此。”“可是我害怕,清漪姐姐你跟我睡吧!”“清漪姐姐什么都知道,清漪姐姐讲给我听吧。”“清漪姐姐,我们画画好么?”大婚的嫣儿,惊恐的嫣儿,撒娇的嫣儿,嬉闹的嫣儿,我的记忆中唯独不曾有过不屑的嫣儿。

再民心所向,于她心中也是乱臣贼子。“娘娘,该启程了。”身边管事的内侍,催促道。满脸的不耐,却只敢对她。

嫣儿将去的地方是禁宫之北。北宫。一个繁华的冷宫。寂寥将在与这些宫人相伴,荒凉寒冷是那里唯一遗留的东西,一生所能企盼的不过就是阳光。我不舍,拉住扫过我面前的白色衣袖。红白相持着。她是惠帝的皇后,是当今圣上的皇嫂,却也是吕家的后人,虽没死于宫乱,却必须要迁移到北宫,这是刘恒给的“生”,也是刘恒所给的恩典。大臣们的恭维成就了张嫣的苟活,却削了她做为惠后的一切优待。皇嫂,当继位的是故帝的弟弟时,皇嫂的位置就不再是徽征,而是障碍。是我的障碍。

我横视那个内侍,他有些畏缩。还想抬头对嫣儿说些什么,却哽噎在喉咙里无法说出,还说什么呢?感谢?辩解?此时的她都不需要,而她需要的,却是我不能给的。仍在沉吟,却被一双枯槁的双手抓住了脚踝,大红的敝屣裙摆衬着那嶙峋的皓腕让人看着刺目。

“娘娘,皇后娘娘,窦娘娘,救救嫔妾,嫔妾不愿意去北宫。”哭的撕心裂肺,却是讨饶。

我定了定神,原来是她。陈夫人已经不如当年风光了,如今的她虽只比我大上三五岁,却是如同花甲妇人。

嫣儿绝美的脸庞上满是不屑,仿佛陈夫人的卑膝讨饶玷污了惠帝的英名。

我低头,用力将脚撤出。她匍匐向前,仍是想要拉扯住唯一的希望。果然还是从前的模样。连嫣儿都不曾有了希望,她凭什么就笃定自己会独得我的青睐?

“嫔妾家父陈冀,是骠骑将军,从叔父是左相陈平,还斗胆敢求皇后娘娘发还娘家。”她颤着声音说道。发还么?倒是听过有此一说,高祖临崩时曾让吕后将宠幸过的妃子发还,不过却勒令终身不许再嫁,只是陈夫人似乎忘记了,吕后,一个都没有放!我淡淡冷笑,回头看往远处所站的左相陈平,那缕白髯,掩盖了他的心机。

舍给陈平面子,还是让刘恒破例,都不是我心所想。只一句淡淡的:“你认为可能么?陈夫人?”她闻声,一震,战战兢兢的抬起头,慌乱的眸子终于看清楚我的脸庞,顿时委倒在地,想了想,又疑惑的爬上了上来,不确认,不确定,她仔细的看着。我心底冷笑。七年的时光,我已从淡然的女子变成了凌厉的夫人,华贵衣饰下再没有当年的清逸淡雅,她还能认出来么?终于,思量了许久,她蹙着的眉还是放了下来。故人又如何,还是无法躲过被驱赶的命运。我抬眸,望着陈平,冷冷的笑着,以刘恒的仁孝之名来博陈夫人的放还,是么?可惜,那样的好名声却不是我的。既然我救不了嫣儿,又何妨再添一个人为她做伴儿?后退两步,轻声说道:“恭送太后娘娘移宫!”嫣儿笑着,对我也只有那一句冷冰冰的话语。她头也不回的北行,身后的诸多宫人也只能跟随,细碎的脚步声一路在我面前穿过。我却只能看着那个丽致轻盈身影缓慢离去。白衣的翩蕸,犹如当年误以为我背叛时走得那般决绝。我的确背叛了,打破了她还算舒适的昔年绮梦。还在怔然,大批北行的宫人队伍被人冲散,歪歪斜斜的,各自呼喊着四散奔逃。刺耳的尖叫让人有些心突突的。那是一个散发的女子,也是身着白衣。横冲直撞的,看起来有些狰狞。灵犀轻跑几步,将我挡在身后,喝令道:“为什么还不快点抓起来?太不成体统,仔细惊了凤驾。”一些力大的内侍,冲了过来,远远的将那疯女子捆了,摁倒在地,呜呜的叫着。

我心一动,却轻声问着灵犀:“查建章宫了么?”她回头,不解的问:“奴婢查过了,仍是没有消息。”我们入主汉宫时,已经没有那日的血洗痕迹,曾经弥散的血腥气味也全都不见。进宫的一路上,满目的皇家庭院,雍容似锦,仿佛那是一场幽梦,不曾出现在此天阙仙境。我命灵犀去打探过,建章宫竟是连一人也没有留下,再去其它地方也是没有消息,因为那日死伤过多,甚至连统计宫人名单的花名册也是变得无用。眼前的女子这样的熟悉,一种身体的召唤让我执意往前。灵犀阻拦不住,只能在我身前随我步伐前进。呜呜之声越来越大,我的心却开始慢慢收紧。锦墨,是你么?散乱的头发,呜呜作响的喉咙,肮脏的衣裙,斑驳的血迹。我额头渗满了汗水,敛低了声气,“锦墨?”面前的散发,让她无法抬眼看我,却依旧是嘻嘻呜呜。我推开灵犀,蹲于那女子的面前。颤颤的将手指伸出,却被她张嘴咬个正着,巨恸袭来,却不是因为顺着手指流下的暗红血水。

在她咬我的一霎那,散发垂落一旁。我看清楚了她的面容。锦墨。被内侍用官靴踩踏扭曲面庞的就是我的锦墨。我的亲妹妹。①鲁元公主死于高后元年,驸马张敖死于高后五年,张嫣此时没有亲人仰仗。

②少帝名为惠帝和宫娥所生,历史颇有争议,这里以其中一种做为凭据。齐王刘襄和陈平诬少帝刘弘血统可疑,将其斩杀。历史上刘弘(原名刘义)不是齐王的弟弟,本书为了需要,虚构而成。

锦墨

我呆呆的坐在凤榻前看着锦墨,锦墨也呆呆的坐在凤榻上看着我。她的神情呆滞,散乱的长发披于脑后,衣领裙边都是污泥。有些笑有些哭的她,已经无法认出我。灵犀抬起我的右手手指,轻轻包扎着,一圈一圈,缠绕的仔细。那伤极深,锦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没有躲,也躲不了。执意认为她的心底必然是恨我的,否则不会在看到我的一刻,神志不明的她选择这样狠狠地咬下去。等灵犀弄完,我回头拿过梳妆台上的梳子,将锦墨拉到铜镜前,镜子中的她仍然是呆愣的,我轻轻的梳拢着,原本顺柔的发,结在了一起,我瞪大了眼睛一根根为她解着,不太方便的手指阻碍了行动,眼底的泪随着越来越大的动作晃了又晃。我没哭,无论如何,锦墨还是留下条命,坚持到我来找她的时候。“娘娘,皇上今晚过来,您看是不是由奴婢来照顾锦墨姑娘?”灵犀在一旁小声地提醒着我。

我茫然的回首,心却仍在锦墨那里:“来就来吧,为什么要撵锦墨走?”

灵犀低沉着声音道:“不是撵走,而是交给奴婢照顾,明日等皇上走了奴婢再把她还给您,毕竟此时锦墨姑娘不方便在此。”沉吟许久,才发现自己话语和行动都有些失常,诸事沾染到锦墨二字,我就无法再从容处置。

“皇上今天因为娘娘离开大典已经很不高兴了,如果在触动了旁的,奴婢怕……”灵犀依然躬身低声劝我。我当然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今天的登基大典被我给搅乱了,当我看见锦墨被内侍踩踏在靴子下时,已经无法再微笑着沉稳自持,踉跄站起掌掴了那个踩踏锦墨的人,疯狂的将他们推开,挡在锦墨面前。

炫美的华服下,锦墨哆嗦着,惊恐的双眸张望着眼前的一幕,翘起的嘴角仍带着我的血。

所有服侍的宫人惊愕的站立,惶恐的看着我,双手都有些无所适从。他们更担心的是我会因此大大的惩罚他们,可是我什么都没作,我只想保护我的锦墨。刘恒的神情,我站在天阶下无法看清,却只是见到他黑色冕冠下玄黑冰玉珠帘频频的摆动。

这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却面对着一个最疯狂的皇后。依依不舍的看着锦墨木然的被灵犀领走,我僵硬的坐在冰冷榻上。到底锦墨身上发生了什么?其实我心中已有了些预感。但是我仍不敢相信,逃避的认为她不过是被血洗吓到了,勒令自己不去深想。

“累了么,在想什么?”刘恒扶住我的胳膊,轻声地问。我静静的回头,不知何时,刘恒已经坐在我的身旁。我的呼吸有些急促,脑子里也空空的,只是想着该怎样说起,该怎样解释,反而慌乱的连话也说不出来,我拉起他的手,轻轻贴在脸颊,哀哀的,泪仍是无法滴落。是因为又见锦墨了。还是我在防备什么。终于颤着声音开口,“皇上不会怪臣妾么?”他带着笑容,静静地看我,修长的指尖滑过我的腮畔,轻柔似水,“为什么要怪你?因为你私自先回了未央宫么?”我哑了嗓子,有些泪意:“毕竟那是登基大典,臣妾身为皇后也应该有些表率。”

刘恒看着我,戏谑的说:“皇后母仪天下,确实该站在那里,只是朕更好奇,究竟是什么事吓得往日淡定聪慧的皇后变成那样?”我有些凄楚,一声哽咽之后,再不能自已,泪还是掉落下来。嘟嘟囔囔,字字句句,说得支离破碎。这是一个千里逢亲的故事,我在毕生最为荣耀的一天,看见了我的远房表妹锦墨,原本在宫中彼此曾有过照顾的我们,如今竟是泥与云的差别,我惊恐,我愧疚,于是我不能再隐忍,所以逼急的我,变得几近癫狂。他的眼中全是温暖,仿佛在聆听我的真实故事,却也因此让我越说越狼狈。

刘恒是聪明的,却不肯揭穿我,或许他认为至少我有一部分说的是真相,例如那个疯女人确实与我有亲缘,否则,我不会那般失态。“那她怎么了,为什么在未央宫中?”低沉的声音却是鼓励我接着编下去的动力。

我低着头,长叹了一声,“臣妾也不知道,她现在已经疯了。”“那明日传个御医诊治一下吧!”刘恒不算关切的话语在我来听分外的亲切,我笑着点头,温暖的泪溅落到他的掌心。他以唇将我的泪痕拭去,身上的龙涎香有些幽淡,袭掠着我的哀伤,我颤抖的越厉害,他搂抱的越紧。轻咬着的耳垂处传来深浓的情意:“你知道么,我多么希望你陪我完成登基大典,你该与我一同站在宝座前的。”这句话,字字咬的清晰,力道落在耳畔,逼出我的一声叹息。我也想站在那里,那是我和刘恒一手得来的天下,我想要俯瞰众生,我也想要有着荣耀无尚,无奈,骨子里的萧清漪再次作祟,破坏了梦想,也破坏了我往日的淡定。想到这里,幽幽的笑着,萧清漪阿萧清漪,你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敢承认,你还会怕失去什么?窦漪房这个身份于我来说,我不能不介意,它是我万事的保靠,如果说从前是为了性命,现在就是为了刘恒,他的信任将是我能活下去的勇气。可笑,他的信任,我的谎言,多么的不平等。不知道这一世万般的痴望是否最终都会羽化成空,我压制不住的心慌,无力的抱住他,目光凄凉。不得已,我一切都是不得已。“敢问御医,她的病情是否有些好转?”我起身施礼,轻声问道。老御医见此有些惶恐,历经三朝的他在宫中看多了人情事故,我却是第一个跟他施礼的皇后。

“老身看过了,这位姑娘倒无大碍了,神智虽然还不甚明白,却不是没有治愈的希望,也许是受了些许刺激,所以才会如此。这个只能有待时日调息将养,不能强求。娘娘也不要过虑。”老御医客气的笑道。我颌了颌首,淡淡笑着:“敢问还需要多久呢?”“那就要看天命了,这个时日是机缘,无法预估阿!”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我相信了他的话。虽然我每日都陪着锦墨给她讲我们小时候的故事,但是锦墨给我的回答都是呆愣着,沉默的没有一丝反应。只有见到内侍时,她才会瞪大双眼尖叫着抱头躲避,害怕得浑身颤抖。我换去了未央宫所有的内侍,还命工匠依照我苦苦回忆画出的那对钏子打造。

那是锦墨曾经托我保管的东西,也是我对她最后的许诺。只可惜,此时的锦墨在看见了掐丝的钏子后仍是呆呆不动。也许真的是机缘未到,我仍然等待着。这个机缘在两个月后的一天终于实现。秋日的暖意是一年中最后的悠然,人往往会沉醉在这里不愿醒来,毕竟接下来的就是严冬,是人人都畏缩的季节。而锦墨却在此时选择清醒,也许她最不怕寒冷吧,因为她告诉了让我更加寒冷的经过。“你是说,是朱虚侯刘章么?”我的目光森冷。她战栗着,当这个名字被我轻易的随唇齿开阖吐出。“几个人?你可看清楚他们的模样?”一步步艰难走到檀香木的桌子旁,拽住铺垫着的丝缎,紧紧地揉搓着,青葱般的指甲应力断落。锦墨仓惶的小脸,惨白着,似乎拒绝回忆。我回身,厉声回问:“到底是谁?”一想到锦墨被那几个人轮番玷污我就抖作一团,精致的妆容已经扭曲的变了形状。

“那天夜深,建章宫外杀声震天,我,我,我不曾看得清楚。”我仿佛被锦墨的话语带回了宫洗那天。映红天边的光火,号令声,尖叫声,恸哭声,以及频临死亡的哀号声,目光发直的锦墨坐在地上,凌乱的衣裙被撕散的到处都是,污秽的她甚至企图投池,却被齐嬷嬷拦下,血染的肉掌抹去锦墨脸上的泪水。那是被切断十指的齐嬷嬷,最后时刻诈死逃过了刘章的眼睛。我颤抖着,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朱虚侯想要太后玺,冒签懿旨,企图先行号令天下群雄,拥戴齐王刘襄登上宝座,无奈苦苦搜寻了建章宫,却不见踪影。威逼了齐嬷嬷,如果不交出来就将一根一根手指切下。

腥艳的血,在石桌上晕染开,留下了一滩深红。朱虚侯最终也不曾拿到那玉玺,齐嬷嬷的倒地让他以为绝了希望。所以泄愤将建章宫中所有的人全部诛杀。吕后的血洗是我此生的噩梦,朱虚侯又能好上多少?他们谁手上沾染的血更诡艳,更动人心魄?权力下的人都没有分别,没有仁善和暴虐一说,仁善是掩盖暴虐的手段,暴虐是仁善的前奏。

我紧紧望着锦墨,看着她蹙紧的眉头,午后温暖的光却仍化不掉心头的冰雪。

锦墨是唯一逃脱的人,这是齐嬷嬷临终前对当日誓言的兑现。建章宫的密道只有两人知道,如今,又添了一个锦墨。密道的那头是未央宫。是张嫣将锦墨捡回。并将她藏在未央宫的床榻下,五日,长长的五天都是由嫣儿为锦墨送水送饭。

世事就是这样翻覆,张嫣见到锦墨就想起了我,当年幼小的她无力改变我被赐死的命运,今日长大的她用尽全力也要救下我的妹妹。我突然有些顿悟,为何张嫣见我时,面容上带着那样的凄惶表情,她恨我,也想着我。救下了我的妹妹,却被我夺去了后位。因果报应么,还是恩将仇报,沉沦中的苦海一波波向我涌来,催损着我的良知。

齐嬷嬷的死,锦墨的疯,张嫣的伤,都是我一手促成,驾虎么?根本是在纵虎!我酸楚的自怨,却仍敌不过对刘章的恨。身体深处冰冷的裂缝中生出蠢蠢欲动的心魔,我紧眯起双眼。你伤了我的锦墨,你逼死了齐嬷嬷。既然如此,我也要你尝尝滋味。一甩手,丝缎桌布上的几个盖碗全部被我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破裂声。

莹白的碗心摇晃着,映衬我阴翳的眼眸。锦墨偎靠在凤榻上,身边浮起泪海。文帝二年,城阳王刘章薨,无病无痛。得此消息时,我正在和锦墨逗弄着怀中的武儿,锦墨对视我一眼,别有深意,我笑得慈爱,低头点着武儿的鼻子,神情自若。血色丹蔻犹如毒杀刘章的鸩酒,暗红骇人。注解:《汉史》说城阳王刘章年余,薨,无异样。这里借用一下,不过也可以相信这是刘恒授意的。因为他曾经拥戴过齐王刘襄,而且刘章和刘襄都死的很蹊跷,本着历代君王做事的原则,应该是被毒死的,毕竟死时他们不过才二十几岁。

秋日

锦墨已经慢慢好转了,对此功不可没的就是还在刚刚呀呀学语的武儿。“姨良抱抱,姨良抱抱。”他总喜欢拍着小手,口齿不清的唤着锦墨,逗得我们呵呵大笑。

文帝二年的秋日很美,我淡淡的笑着,看着眼前恢复往日红润的锦墨。她已经不怕随身跟着的黑衣内侍,甚至偶尔还可以见见刘恒。刘恒曾经拿我们的容貌比较,似笑非笑的说,若是不知内情的必然认为我们是亲姐妹,不过仔细一看,锦墨更娇柔些,闻言我一惊,随后心悸的笑着。我认真打量着眼前怀抱武儿的锦墨。瓷白的肤色,细腻滑嫩,眉眼之间也不如往年的粗重,顾盼之下,温婉的如春天一抹暖色,让人的心也跟着颤了起来。那一双盈盈秋水是历经风霜的我所没有的,原本经常浮起的脉脉娇楚也被三个孩子磨光了。我心底有些异样,但仍笑着。翩翩的黄叶,撒落在她的身上,我伸手,将那黄叶轻轻拂去,半眯阖双眸,看看遥远的昊日,刘恒该下朝了。锦墨仍低头逗弄着武儿,笑声从她们那传来,带着软绵的惬意,让我也不禁弯起嘴角。如何看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我有些满足,若是这样天长地久的闲暇下来,我也是甘愿的。

“娘娘,圣上来了。”灵犀站在身边,翘着嘴角轻声唤我,现在的她已是未央宫最高的女官,却也是最为小心翼翼的女官。玄黑的朝服,袖口领口皆是金色的蟠龙。蕴雅风仪的他,带着笑意慢步走到我的身边,我起身,锦墨也随之。“皇上万福。”我施礼,锦墨则俯身大拜。刘恒将我搀起,带着笑意问:“今日武儿可乖么?”我仰起脸,笑的婉柔,“武儿乖呢,只是苦了锦墨。”刘恒顺着我的话语撇了一眼我身后的娇人儿,颌了颌首,笑了笑:“辛苦锦墨姑娘了。”

锦墨似乎还有些害怕和羞怯,躲闪的白皙小脸霎时霞飞双颊。我回头定定的看她,带着笑意道:“若只是辛苦倒还罢了,只是这样怕也耽误了妹妹。”

锦墨闻言神情有些微变,红色慢慢退却,还回了白色。刘恒似乎无意讨论这些,只是抬手为我抿了抿鬓发,又将有些歪斜的簪子扶正,蹙着眉说:“朕知道朕的皇后节俭,但好歹也要有些脸面,代宫的那套还是慢慢来,否则人家会说朕苟责了后宫!”

低头抚平他身前的微微褶皱,不理会他的怒意。刘恒低声的笑着:“若是认错也不必如此,难道是想对朕的衣裳说么?”

那声音很低,我听不真切,只能将耳贴近,却不期然在扭头时碰见了他的唇。

腮畔有些热辣,我抬起头,与他四目相顾,因做不来扭捏羞怯的神态,只能如此。这样已经心漾又何必故作那般。刘恒将我的手放在怀中,朗声笑着,语声低沉:“还是朕的皇后漂亮,别人总是羞答答的,皇后总是瞪大了双眼看着人的。”我攀着他的衣襟,笑的得意:“皇上必是爱嘤咛美人的,所以今晚臣妾也不敢强留,不如去王美人那,她柔嫩得能拧出水来呢!”“水么?朕都是没看出来,酸朕倒是闻到了。既然都来了,那朕就不走了,总要闻够这酸味儿才走。”说罢刘恒一把揽住我的腰肢,大笑着将我打横江我抱起,我低呼一声,双手环绕他的颈项。

微微有些挣扎:“皇上,这样不妥,还是放臣妾下来吧,如果被别人议论,皇上的盛名会被污损。”刘恒促狭的笑着:“朕都当了一天的好皇帝了,现在就当回昏庸的皇帝吧,更何况,宠幸的是朕的皇后。如果是妃子么,还会被臣官谏言是祸水误国,是皇后的话,人家只会说是伉俪情深。”

狡辩不过他,索性随他去吧,强探出头,偷偷看着锦墨,手里怀抱着武儿,楚楚可怜的她,伫立原地,眼眸中一丝艳羡一丝企盼。也许我也该为二十三岁的锦墨打算一些了,我欠她的实在太多。这一夜是缠绵的,微凉的风吹扬了青丝,轻柔的似刘恒的双手。我侧卧着,刘恒从后环住我的腰,飞起的发梢扰弄他的脸庞,他有些难耐,又开始啃咬我的后背,那酥麻让我沉沉渺渺的叹出声来,刘恒孑然停止,笑问道:“不喜欢?”我有些晒然,强驱赶刚刚升起的潮热,“不是,而是臣妾有些事情想和皇上说。”

刘恒支起右臂,左手绕转着我的头发,笑着说:“那就说来听听。”我回身,在下仰看俯身的他,寻思着词语。“臣妾想给锦墨表妹寻个人家,不然独自在宫中孤苦无靠,芳华易逝。臣妾已经有三个孩子陪伴生活安逸,她呢,难道要待在宫里一辈子么?”说罢,又叹息了一声。刘恒沉吟着,绕转的手指加快了动作,“那你想给她寻个什么样的人家?”

这问题也为难住了我,心里的苦涩也多是因为滋味难辨,锦墨的失节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情,皇后在登基大典的癫狂也是传的远近闻名。这样一来哪个达官世阀家的少年肯冒着被讽嘲的危险再来求娶呢?我愁垂了眼目,盯着刘恒的宽阔臂膀发怔。“如果赏锦墨个郡主称谓也许会解决此事。”刘恒金口一开,却是解决的良方。

如果锦墨封了郡主,显贵了身份,就另当别论了。毕竟再嘲笑也挡不住所带来的荣华,定是有人肯的,只是这样得来的夫君可会贴心?我仍有些犹疑,刘恒却洞悉了我的想法,两相沉默后,他打破了窒人的静,说道:“下个月有些诸国的世家子弟进宫求封,朕安排一下,你和锦墨在后面相看一下,若有中意的,朕再赐婚。”

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如果再不成事,也只能认命了。低头长叹,锦墨阿锦墨,姐姐也只能做到这里了,虽不是万人之上,至少也是风华才俊了。

锦墨一声不吭的随我漫步上林苑。我轻声地问:“为什么不愿意?”她咬着下唇,摇着头,却不肯多说一二。那阴影还是梗在她心中,卑微了自己,矮了下去。

锦墨不说,我却知道。信步走入韶华盛极的秋色中,我张望天边的那抹流丽的火霞,空气中干干的枯叶味道让人有些惆怅,再灿烂的美最终也是如此长眠。敛紧了眉目,无波无澜。只长舒一口气,和蔼的笑对锦墨,伸手给她看。

刚刚折下的花朵映衬着素手纤纤。那是一朵枯萎的木芙蓉,黑卷的花边,干喇喇的支撑着,芯已经零落,只剩下空晃晃的梗,刺扎在我的指缝中。一阵风儿吹过,花瓣随风散扬开,荡摇着无踪无影。她颤了一下,眼中有些恐惧。锦墨是聪明的,或许她已经明白我的意思。再美好的花儿也有凋谢的时候,当最美的花期被错过,还会有人怜惜么?

我与锦墨的目光遥遥相触,她漆黑的眼底有着我乐见的顿悟。锦墨走上前拉起我的袍袖,轻轻地摇摆着,温恬可人,就像当年的那个锦墨,开朗单纯。

我伸手抚摸她的细滑的面颊,“我的锦墨这样漂亮,定是个宜家宜室的好妻子,谁有福气娶了去,必是和美之事。”锦墨羞低了脸庞,紧张的神情也有些缓解。我盯着锦墨的小脸,心中有一丝丝恸,不管如何我也一定要为她谋取幸福,哪怕陪上诸多。

这事一拖就过了半年,不是我不得力,而是北部的匈奴又起了争端。那个曾经写书信逗弄过高后吕氏①的冒顿单于再次犯境。先是小升滋扰,随后大举进犯北疆,来势汹猛不可抵挡。此行撕破了往日和亲的温和,杀的烽烟四起,大批的边民涌入边境,却躲不过随后而至的凶神恶煞。朝中周勃病重,注重文治的大汉竟派不出一个得力的大将。眼看着如沙暴般的匈奴骑兵,铁蹄卷踏关中山河。一座座城池的失守,一次次的深夜飞马急报。无论是奋力拼死的将士们还是深夜不睡的刘恒,都已经支持不了多久。血海尸山是我的噩梦,更是以德治天下刘恒的噩梦。还要和亲么?还有用么?朝中宗亲个个面面相觑,生怕和亲之事再落到自己家头上。冀中已破,入侵的匈奴旋即就会来到眼前。我深夜陪刘恒同坐,却心冷如水。漫漫的长夜,冷得让人咬紧了牙关。如果说当年逼退齐王是侥幸,此次将是一场劫难。面前的竹简奏章上满是求饶的词语,那是群臣给撰写的告单于书。刘恒还在头痛,卑膝与直立只是一个动作,却牵连着边关的百姓。修罗屠场还是繁华边塞只是他轻轻地两个字而已。起兵。多么容易的两个字,刘恒却已经想了两天。杜战为什么不请命?我也曾想问过这个问题,只是看见刘恒不放心的眼神我就猜出了究竟。

杜战虽然驻防代国有功,却未曾带过大批的人马,经验之上仍是欠缺。匈奴领兵的是右贤王,厮杀战场多年,且年老奸猾,对排兵布阵颇有算计,大汉于他交锋没有胜过,因此更加凶险,如果放杜战独去,未必有胜算。所以就算他请命,刘恒仍是不放心。我低头沉吟良久,接过灵犀端上的茶杯,那是一杯极苦的苦茶,却是支撑刘恒度过这几天的唯一食粮。“皇上再喝些吧。”我轻拍他的后背,将杯子放在桌矶上。“你说,还能派谁?他连高后都敢嘲讽,朕还能派谁?”刘恒大声骂道,扬手将茶杯摔破。

我挥退急忙上来的灵犀,轻轻蹲下,一片一片捡起碎裂的杯子。刘恒的焦虑没有惊吓了我,我知道他没有言过其词。当年随高祖征战南北的老臣们都一一故去,当他们还在壮年时,冒顿就曾经羞辱过大汉,可是众多功臣衡量下来仍是不能贸然起兵。如果当年不能,今日再无兵无将次事更是难为。

“启禀圣上,灌婴大人求见。”殿外站的内侍躬身站立着。灌婴,当年那个曾与齐王携手的灌婴,现在已经坐上了丞相之职。当年还是商贩的他在秦二世二年,参加高祖军,以骁勇著称。攻过塞王司马欣,围过雍王章邯,楚汉彭城之战,更被刘邦选为骑兵将领。此后,率领骑兵,参加破魏;接着出击楚军侧后,绝其粮道;继又跟随韩信攻占齐地,复深入楚地,迭克城邑,攻下彭城;参加垓下决战,穷追楚军,攻取江淮数郡。高祖六年,受封颍阴侯。齐王兵退后被刘恒挽留,升为太尉,掌管为数不多的骑兵。今日前来,可是有要报名的意思?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眼前的这个花白胡须的老将军,颤巍巍的跪倒在地,他诚意恳恳,愿意舍身去平匈奴。刘恒蹙紧的眉毛还是没有打开,毕竟年事已高,此去是否能活着回还尚且不知。

婉拒的话还没出口,灌婴已经说了出来:“圣上仁德人尽皆知,老臣不能看天下苍生蒙难,所以请行,望圣上答应老臣。”能站出来已是不易,能说出这一番话更是值得褒奖。刘恒的仁德在此时为灌婴话所激,一道圣旨直传京城。灌婴老将军主动请战,封为平北元帅,手持虎符,统领三军。杜战将军认先锋将军,随军平叛。凡参加平叛诸位将士均晋爵三等,安置家室重金。“杜战走的那天,灵犀摔落了手中的茶杯。远远的听着角号齐鸣,却不肯随我登上高高的城墙送别三军将士。这是文帝三年的春,和去年的秋一样暖意融融。① 高祖死后,吕氏临朝听政,冒顿欺母寡帝少,修书给吕雉,“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翻译过来就是,你死了丈夫,我死了妻子,既然两个人都不快乐,何不在一起生活?这是大大的羞辱了当时的太后,但因匈奴强大,吕雉不能动手,只能回信说“单于不忘敝邑,赐之以书,敝邑恐惧,退日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淤,敝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即:收到了单于的信,我很有些忧虑,年纪打了,发齿也脱落了,行动更是不便。不如送过去两辆御车和马儿陪伴侍奉着你吧。吕雉不亢不卑的回答甚得冒顿的敬佩,于是再次命人赔礼认错。但这仍是汉朝的耻辱,被后世所痛恨。

佳婿

刘恒送别三军时泪撒城墙,那是隐忍多年的他第一次落泪。楼阁之上我立于身披甲胄的他的身边,震撼于眼前的飒爽铁骑,连层层叠叠站立于我们身后的宝色华盖也被他们轻易夺去了光彩。长安城门外是大汉的疆土,任由这些热血满腔的少壮男儿去驰骋。刘恒仍是直立着。连日来的疲累在看见下面一面大大的黑色滚着金边的旗帜后,一扫而空。那赫赫飘扬的是所有人的骄傲,也是刘恒皇位稳定的仰仗。一个鲜红钢硬的“汉”字已经让所有在场的男子挺直了腰杆,更让下面的兵将们如潮水般欢呼。

震天的誓言振荡着京城内外人们的心,这些将要远去喋血的将士们,将用他们的银盔铁甲,锋刀利剑为天下众生拼出一个活路。我被这样的气势窒住,文固然能为黎民带来富足,可是武更能保家国安危。

从前的厌恶血腥的我,突然有了别的想法。也许世间的事好坏难辨,江山成就如果缺少了厮杀就只能眼睁睁的等着灭亡。

心有些莫名的异样,似乎知道了斡旋朝政最深层的秘密。伸手,摸索到刘恒宽大衣袖。我倾身看去,他缄默的凝望着下方的激奋,手却惊人的冰凉。

我们想的还是不同。身为帝王的他更加担忧的就是,武能斩杀敌人,驱赶入侵,却也能颠覆朝堂。

当武调转了矛头,就变成了双刃,朝着里外,变成了最骇人的武器。该怎么办?刘恒凛毅的面庞,有着莫名的紧张。城下的罐婴老元帅在旁人的搀扶下翻身下马,与神采张扬跳脱的杜战一起登上高高的城墙。

杜战踏地有声,灌婴虚弱摇晃,仿佛已经证明了刘恒放杜战一搏的决心。

灌婴的声名作为出兵的保证,而真正马踏北疆的将是杜战。他终于成为了大汉最为重用的武人,灵犀萦绕梦回的傲岸身影再回长安时将是盖世英雄。

“吾皇万岁!” 威严遒劲的声音落在地上溅起来,扫落了刘恒的担忧。

杜战白衣银甲,虽然单膝跪地,却仍是巍然如山。刘恒紧走两步,相伴十多年亲密无间的他们如今已经分隔遥远。黑与白之间,更是君与臣的关系。“勿忘。”别有深意的两个字在刘恒轻轻说来让人心生凄惶。此一去,两难忘,杜战肩负了家国,刘恒不能不放,不得不放。“臣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杜战抱拳当胸,铮铮重声应答着刘恒的托付。

刘恒满意的颌了颌首。回头看我。我轻轻走上前,身上所佩德珠玉轻悄相击,动听悦耳。杜战抬起头,深邃的眸子闪着刚毅。伸出手,一块灵芝型的美玉躺卧在凝白手心。“这是灵犀托本宫转交给杜将军的,她说,来日若能从刀山血海里回还,以此表情。”再婉转的话也说的明白。若是能凯旋,我以灵犀相许。杜战犹疑着。却不肯抬手来拿这玉佩。一番话语感动了身后垂立的宫娥们,静听之后心中都涌起了戚然,哽咽之声也渐渐传来。。

杜战拧蹙着眉头。接与不接都是为难。众人带着恻然看着他的举动,早已有人为灵犀鸣着不平。最终杜战低沉的声音响起:“谢娘娘,谢灵犀姑娘,娘娘替末将转告灵犀姑娘,此去凶险,年久日长,请姑娘自己莫要耽误了自己,不要再等了。”说罢伸手将那块温润的玉接过,揣去怀中。我略略俯身,流露一丝笑意。好个杜战,既然知道那玉佩不是灵犀所赠为何还要将其揣入怀中?

一个转身,他几步迈下城墙的台阶。右腰佩戴的清寒宝剑银光熠熠,肃杀之气裹着长剑,森然等待出鞘。一声启程,三声鞭响,开始了杜战饮血之行。刘恒沉默的凝视着我,我不说话,仰头看着缓缓移动的钢铁神煞大军,微笑如常。

这场仗打的艰苦,总有着不能预定的变故。旷日持久的战争耗尽我们的心神和财力。国库原本就空虚,此时更是入不敷出。

于是我和太后再度联手,整治后宫,大至衣物殿内摆设的物件,小至胭脂水粉,都定出了严密的规定,我带头卸掉了钗环,不再穿清逸的华服。慢慢的我们节省出大笔的银钱充当了军饷。

既然不能为此洒血拼命,我们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如今宫里宫外最爱议论的就是杜战的骁勇善战,他总是一马当先,以命搅动着翻涌的风云。横扫右贤王五支先头部队,步步紧逼,沿路又募集了大批响应的热血男儿。至此已经由出发时的十万人,到现在的二十五万之众。“姐姐,听说杜将军已经将右贤王逼到边陲了。”锦墨摇晃着怀中的武儿,轻轻地说。

原本翻找东西的灵犀也应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我微微一笑,她触及我的目光,躲闪着,仿佛有些窘困,被我看了根透。

我终究还是没有回答锦墨的那番话。杜战的临行拒绝仍伤着灵犀,恨的越深却是牵挂的也越深。此时再提怕是又撒了一层盐。

故作不知的转了话题,轻声问道:“明日的事,妹妹准备好了么?”锦墨耳畔微红,表明她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恩,其实姐姐也不必费这些力气,妹妹一心想在宫中陪伴姐姐,哪都不想去。”锦墨羞红的下脸有着楚楚动人的神态。我细细打量着她,吩咐灵犀把梳妆的钿匣镜奁拿来。掀开盖子,里面是刘恒赏赐的东西。这是我不舍得捐名声的好东西,是刘恒的一片心意。拈起一支芙蓉绕翠的颤颤金钗插于锦墨的发髻,笑道:“这样一来妹妹就可以颠倒众生了。”

锦墨嗔笑着,拍打我的衣袖,“姐姐又在笑我。”我将她揽过,环着她的腰间:“姐姐哪敢笑你,姐姐用心疼你都来不及。”

一声长长的叹息,不知是锦墨还是我的,或许还有灵犀。空旷的金色大殿上,三个女人各自神伤。时值七月,锦墨穿戴着我为她准备的骈俪罗衣。那是一件柔粉色的霓裳宫装,以珍珠缀点着裙摆出的桃花蕊心,遥遥的夺人眼目,宽大的袖笼滚着略深的粉,挽迤在身后,雍容不失纯美。斜旋而下的敝屣裙摆旁垂着玫瑰色的桃花佩,佩下还有着长长的嫩粉丝绦,摇曳摆动,如飞莺鸣春,风致娟然。我笑着为她佩戴上了嵌着粉宝的璎珞项圈,玲珑精致的跳跃珠铛,还有那日插在头上的金钗。

“姐姐,这样行么?”锦墨有些紧张,揉搓着衣角,喃喃问着。身上衣物都是她不曾触摸的华美物件,生生的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在此时仍能为锦墨添置新衣已经是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了,虽然仍有些缺憾,却比当年要号上许多。我拉过她的手,传给她热度,“若是我的锦墨不行,还能有谁行呢?她清浅一笑,尾随在我身后。施施然踏出未央宫。因为此次是诸侯国世家子弟觐见,所以地点选在了凌霄殿。我和锦墨其实是暗选。大块的屏风后,清楚地观察者外面所有的动静。我和锦墨端坐在屏风后面,闷热无风,她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儿。凌霄殿之大,远远甚于代宫的乾元殿,却因为刘恒不尚奢华而减少了诸多摆饰。八年前的几次进出于今日的凌霄殿已经完全不同。空旷的有些冷清。锦墨开始扇起袍袖来。殿堂上销金石铺成的地面光照可鉴,一眼望不到头,汗白玉的宝座台下垂垂沉寂,黑压压的众人都是相貌气宇的风华好男儿。震荡在大殿的三呼万岁之声也让锦墨身形一抖。我笑看着屏风前的刘恒,他是万民的主宰,也是苍生的仰望。轻叹着,得他如此,于此生我再无旁求。锦墨似乎没有全神看着下面深深下跪的众人,神情有些索然寡味。身后熟识的宫娥小声给我们轻轻的讲解者,那是虑成公的孙子,后面那个是棣诇侯的长子,那是……锦墨却仍是心不在焉。我微微诧异:“妹妹是一个都没看上么?”她猛然被我问住,停顿了一下,有些羞涩道,“不是的,姐姐。实在太过遥远,看也看不清楚。”这倒是实话,我想了想,抬手唤过灵犀,吩咐几声,灵犀点头答应。我拉起锦墨的手道:“姐姐让圣上一会儿赐宴上林苑,我们到时候再仔细看看。”锦墨有些为难,却强扭不过我,只得笑着答应了。七月郁蒸,午间日光更是炙热。我与锦墨穿梭在花丛中,赏花之余,再看人。

没走几步锦墨就已经是香汗淋淋,索性寻了廊上的亭子,看着苑中的众人,一来凉爽,二来也清楚。此时已经宴过许久,仍有人在上林苑里畅游。锦墨始终坐着,低头,粉面飞霞,遮脸含笑,不肯多看几眼。我不动声色,暗自眺望着那些男子。黑红的朝服下,各个玉颜鸦鬓,才俊风流。每每相遇都抱拳寒暄着。果然都是世阀家的子弟,文雅润静,若是这里能为锦墨寻个佳婿,倒也是件美事。

正在翘首张望之时,远处长廊下有男子笑谑声,似乎是锡穆公之子和另两位少卿。

蓦然见此,不由驻足呆了下,拉过锦墨躲于阴暗树后。那是一片树障,既可作景又可间隔,我低头不语,也嘘了锦墨。虽然刘恒对此事已经应允,但被诸人碰见仍是不不成体统。锦墨颤抖着,气喘吁吁。她更害怕被人知道后的嘲笑,我紧了心,轻轻拍抚着她。

似乎有人得意的偷笑说道:“若是真美倒也罢了,只是听说不过是清婉了些,还是在宫倾时被玷污过的,临川兄,你愿意么?”我心头一紧,似被冰凌戳穿了心,顿了一下后急忙用手将锦墨的双耳捂上,却是晚了,她已经愣在那里,回头绝望看了看我,绝然地将我颤抖的双手拨开。旁别有人怒叱道:“休得胡说,听说那是皇后娘娘的表妹,虽然有些风声,还是少说为妙。”

“怕什么,这是满京城都知晓的事情,只是瞒着我们路远不甚清楚呢!不过听说也有好处,真娶了她,有郡主分封的户邑,好歹也是几千户呢,何不就由广安少卿出头呢?我们也成全了广安兄”

此话似乎得到了大家的首肯,笑得开心,那醺醺的光安少卿答道:“我自然是愿意的,说来也让人唏嘘的,姐妹二人天渊之别,命好不好一看便知。”旁人又有些起哄:“她嫁过来,你就命好啦,哈哈!”我担忧的盯着锦墨,眼看着她由粉嫩变得冰冷。我缓缓地摇晃了一下她的肩头,她回过头,一双凤眸里黑白相映,清澈照映着我惶恐的面容。她惨然笑了笑,以唇语对我说着,放心吧,妹妹不会死。锦墨的话缭绕盘旋,围裹了我,心仿佛被缠树的藤萝扎伤了般疼恸难忍。

脚步声有些走远,我起身,想要追出去问罪。锦墨死死拉住我的臂膀,眼角眉梢的苦楚断了我的念头。已经羞辱了,再说又有何用?如果出去辩理,众人们又添一个笑话不说,也更伤害了躲藏在身后的锦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