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那天她在哭,满树的黄叶在她的眼泪中飞落,萧萧簌簌的绝望。

他对她说:“不要哭,这个世界没有人值得你流泪。”

那是他第一次看清楚一个女人,泪水像暴风雨,打湿了全身,天地从此黯淡……

清晨,他睁开眼,恰好见一个黄色的身影站在他面前,他立刻忘记了几乎撕裂他的头痛,起身仔细看清那个女人,这是他昨晚想做却无力做的事情。

蓝凌见他起身,赶紧过来扶他:“你好些了么?”

“蓝凌?你怎么在这里?铭呢?”他诧异中不免有些失望。

“他刚刚出去给你端醒酒汤了。不会喝酒还喝那么多?昨天禹铭哥背你回来的时候,你不停地嚷:痛!”

“是吗?很丢脸吧?”秦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起身下床。

蓝凌低头不语。

骆禹铭恰好进门,大笑道:“是够丢脸的,本以为两年之后你该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想不到你竟然是这个糗样子!”

“你若是早点来,被唐杰灌醉的恐怕就不止我一个了。”

“你以为所有男人都和你一样没有用?我可是千杯不醉。”骆禹铭故意闻了闻醒酒汤,撇嘴道:“这东西我可从来没尝过,估计你该是常喝吧。”

“今天晚上,我看看你怎么千杯不醉。”秦枫笑着接过,虽然他也认为喝这种东西有点没面子,可是他的头抗议的实在太强烈。

果然,到了深夜,三个男人都是醉的不省人事。

第二天早上,秦枫一见到两碗醒酒汤便笑着对骆禹铭道:“快点尝尝什么味道。”

“我根本不需要,我好的很。”骆禹铭不屑道。

“蓝凌,那就把他的也给我,我的头可是痛得厉害。”

“不行,蓝凌,不给他。”骆禹铭像小孩子一样,拉着蓝凌的手不肯放开:“要不是他把酒都偷偷倒给我,我怎么会醉。让他痛死好了!”

蓝凌用尽全力抽出手,将汤端给秦枫,低声道:“不能喝就少喝一点,小心身体。”

秦枫的笑容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见蓝凌一直盯着他,才不得不接过汤,喝下去。不经意间,他瞥见骆禹铭眼中一丝稍纵即逝的火焰。

为了不面对这样尴尬的局面,他已经逃避了两年,他究竟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秦枫轻咳几声,问道:“铭,什么时候成亲啊?”

“快了,等唐杰的事情解决就成亲。”

“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怎么会忘呢,只是你那杯还要我等多久啊?”

秦枫尴尬地笑道:“快了,等我再遇到她的时候。”

“哦?这么说有目标了?”

目标?秦枫的思绪不由自主集中在记忆中那个朦胧的黄色身影中,恍惚道:“算是吧。”

当他看见骆禹铭释怀的笑容时,心也安定了些。

其实他一辈子都不会成亲,从他父亲在他面前死去的时候,他就恨透了人间情爱,他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让别人安心而已。

可惜,他最终还是陷入了无底的深渊,唐门的议事大厅上,秦枫抱着怀中一点点冰冷的蓝凌仿佛一剑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蓝凌在生命最后的一刻,还拉着他的手反复问着:“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哪怕一点点?”

秦枫含着眼泪,“爱”他不想说,“没有”两个字也无法说不出口。

“就不能…骗骗我么?”

他看见蓝凌胸口的血越来越少,呼吸越来越缓,浑身都被一种黑暗包围着,最终咬牙道:“我喜欢你。”

“那你亲我一下可以么?”

他看着一个火一样的女孩儿在他怀中冰冷,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一点点闭上,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儿用生命爱他,最后只有这一点点请求。

他无法再拒绝,俯身吻上了她冰冷的唇,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刹那,几乎是似有若无的一点碰触,便已经冰封了他的心,将他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秦枫抬起头时,刚刚动手杀蓝凌的人已经没有呼吸了,骆禹铭拿着滴血的剑,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尸体立在他对面。

“对不起。”

“秦枫,我说过如果你喜欢她,能给她真正的快乐,我可以成全你。可是你让我相信你……这就是你给我的承诺?”

“是我害死她的,若是你想为她报仇,就动手吧。”

“我不会杀你的,秦枫你记住,记住今天!”骆禹铭从秦枫的怀中抢过蓝凌已经冰冷的尸体:“我会陪着你的,永远陪着你。”

“铭……”

“秦枫,有一天你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也一定会承受和我一样的痛……”

骆禹铭走了,留下的诅咒想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秦枫的一切。

唐杰轻轻拍了拍秦枫的肩膀:“都是我的错,我忘了你是王蒙的杀父仇人……”

“不要说你,连我都忘记了。为了虚名的一场场决斗,我甚至不记得倒下的人叫什么名字。如果不是刚刚蓝凌察觉,替我挡了一剑,秦枫这个名字也就消失了。”

江湖就是这么一个完全没有逻辑的地方,一场场决斗倒下的人被很快忘记,站着的人被记住了,没有多久被记住的人倒下,被人忘记了……所以没有人被永远记住,只有人被彻底忘记。

相识

作者有话要说:有一种忘记是最深刻的记忆......今日秦枫接到消息,听说唐杰要带人与莜茗门决战,他并未在意,以为莜茗门从此不会再为祸武林,没想到赶到紫竹林附近的山谷,才发现这又是一场武林浩劫……数百髙手死的死,逃得逃,乱作一片。

哀鸿遍野,尸骨遍地。

他寻找了很久,才看见唐杰和一个白衣女子站在山颠交手,那女子武功极高,招式幻化无穷,先发制人,不但不给对手留有余地,也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

秦枫见唐杰躲避速度越来越慢,似乎根本无力回击,立刻冲上去,抽剑隔开白衣女子击向唐杰面门的一掌。

那女子一见他微微一愣,随即收掌,翩然飞起,躲过秦枫回剑的一挑。

秦枫站在唐杰面前,才看清眼前的女子,她一身白色的轻纱和如丝的黑发在风中飘荡,一双寒冷如冰的凝眸,脸孔虽被一层白纱遮住,看不到真正的面目,但绝对不会是个传闻中那种丑陋不堪。

白衣女子默默看着他,面纱后朱唇轻起,却为说话。

秦枫也未多言,以最快的速度刺出三剑,白衣女子轻松避过。

他又连续出了数十招,只见白衣在面前飘忽不定,却未见她出掌。

秦枫大惊,心中已经猜出对手究竟是谁,自知不是她的对手,趁着剑光缭绕之时,快速拉起摇摇欲坠的唐杰飞身逃下山颠。

回到唐门,他才发现唐杰身负重伤,筋脉尽断。

纵然性命无忧,从此也就是个废人了……

唐门,还是写在朱红色烫金的牌匾上。

唐杰,还是唐门的少主人……

可惜有些已经不再了!

曾经英姿焕发,光彩照人的少年,如今只能扶着墙壁一点点移动身体,潺弱得像个还不能走路的孩童。

秦枫站在唐杰身后,望着他无力但坚强的背影,胸腔中阵阵热浪在起伏,他从未憎恨过一个人,今天他第一次尝试到仇恨的味道,原来就是一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一个人碎尸万段的感觉。

没过多久,唐杰便疲惫不堪,坐下来喘息。

秦枫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在他对面坐下:“你和她交过手,可发现破她招式的方法?”

唐杰沉默了很久,淡淡地摇摇头。

秦枫又道:“你相信我,我能做到。”

唐杰垂首揉了揉双膝,还是沉默。

“不论如何,我一定会杀了她……”

唐杰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曾经的光彩,可惜很快又消失了。

“她的武功太厉害了,你不是她的对手,去了也是送死。”

“总有破解的方法,任何招式都不是无懈可击的。”

“她的招式的确称不上完美,甚至有很多破绽,但是你破不了。”

“为什么?”

“因为她出招就是毙命,一招躲不过,就必死无疑……和她交手时我曾试着攻击她的破绽,可是她根本就不在意,只攻不守。”唐杰深深叹息了一声,接着道:“也许你的攻击会让她重伤,但她足以要你的命,所以你永远赢不了她。”

“你的意思是……”秦枫握紧手中的剑,纤长的五指白得几乎透明。调整了几次呼吸,他才道:“只要决斗时有一点求生的意念,就必败无疑,对吗?”

“不错,她漠视生死,心无杂念,所以她将招式运用得出神入化。你若要胜过她,就只有一个方法……”

“我明白了!”秦枫霍然起身,转身离去,离开时他听到唐杰慌乱地叫他:“别去!”,听到他唐杰摔在地上的声音。

他没有回头,一边坚定地向前走,一边努力在脑海里回忆着第一次见到唐杰时,他温和的笑容,第一次劝告他“朋友妻不可欺”时的坦诚。

秦枫一生别无所求,要的仅仅就是一点尊重。

从五岁流落街头,他面对过太多世态炎凉,冷嘲热讽,唯一给过他尊重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十五岁认识的骆禹铭,一个是十八岁认识的唐杰。

骆禹铭带着怨恨走了,不论他怎么忏悔和挽留,他都不再回头。

唐杰成了废人,在江湖上,没有武功的人就等于是个死人。

与其让他带着愧疚活下去,他宁愿选择和一个魔鬼同归于尽。

渺无人烟的山谷,一望无际的柠檬色野花,带着暖意的丝丝清风拂过。

独立山颠,望着风中黄花和黄叶飘零,听着鸟鸣在山谷回荡……

面对这样空灵的美景,秦枫眼前只有二百多武林高手横尸遍野的情景: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黄色的野花上挂着鲜红的血滴,乌鸦沙哑的嚎叫。

唐杰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可是他还是懂了。

要赢那个女人唯一的方法就是抓住最关键的机会,刺出致命的一剑。

当然其结果只有一个——同归于尽。

对他来说:值得!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枫听到身后一阵似有若无脚步声,不自觉握紧手中的剑,可是等了一会儿,却没有感觉到任何杀气。

他慢慢转身,怎么也没有想到身后站着一个绝美的女孩儿。

她穿着淡紫色雪纺绫缎,那种淡淡的紫色让她看来有些朦胧。轻挽的发髻,垂在胸前的一缕青丝,说不出的妩媚动人。细看她的容颜,白皙的皮肤柔若凝脂,明媚的眼眸楚楚动人,轻轻闭上的嘴唇没有施一点粉脂却娇艳欲滴,他见过的美女佳人无数,脑海中留下印象的只有一个。

就是这个自从黄花树下见过一次,就再也无力忘却的女子。

秦枫轻轻一笑道:“真巧!”

女孩儿茫然地望着他,双手慢慢从背后拿到身前,低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枫指指对面的竹林,道:“我迷路了,走不出这竹林,你能带我出去么?”

“好的。”话说出口,她似乎自己也吓了一跳,愣了一会才转身向前走。

“我叫秦枫......”

“我叫莫情。”她说得很轻缓,每一个字都停顿一下。

“情?很特别的名字,很像你......”

莫情回眸看看他,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

秦枫一时语塞,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比他还冰冷,还淡漠,简直视他于无物。

两个人无言地走着,听着彼此的呼吸,感觉着异乎寻常的距离。

他们在竹林中徘徊了很久,月光已经悄悄躲在翠竹后,散落一身清冷。

秦枫悄悄摸了摸他留有记号的竹子,淡淡道:“那天你为什么在那里哭?”

莫情回头,悄悄端详他的脸很久才回道:“我去看我娘,她葬在那里。”

“对不起。”

“没关系。”她的语气比秦枫还要冷,还要淡:“你为什么去那里?”

秦枫抬头望着天空点点繁星,星光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柔情似水。

“我去看我父母,他们都葬在那座山上。”

莫情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向前走。

半个时辰后,秦枫离开了竹林。

他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望着她,他曾经偷偷企盼过命运能让他再遇到这个女孩儿,今天竟真的遇到。

他不知道她是谁,和莜茗门什么关系,但他知道她很多次想杀他都没出手。

从此之后,秦枫经常会去紫竹林等莜茗门的魔女出现,可是,黄花和黄叶不再飘荡,小鸟的鸣叫已经哀哑,那个魔女始终没有出现。

一日,他又见到莫情,她穿着淡黄色的衣裙,站在竹林里远远看着他,不走近,也不离开。

他们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彼此,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凭他的轻功瞬间就可以走近。

可是走近又如何?

他是个将死的人......

这时,空中一个白色身影飞过,白衣女子没有和他交手,只将一封信嵌入他身边的岩石上。

他拿起信,上面简短地写着:十日后,在此一战,生死由命!

清秀飘逸的字迹,还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秦枫收起信,再看一眼对面的莫情,转身离去。

他没有勇气面对红尘情爱,不敢将自己的心交付给女人。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不想再牵扯一个无辜的女人。

所以,他除了离开别无选择。

游漓镇最出名的酒楼就是逍遥阁,逍遥阁中自酿的陈年美酒香醇清冽,入口后余香不绝。秦枫不是一个好酒的人,更不是有闲情逸致的人,他来这里只是为了充饥。

从紫竹林回来,身心疲惫的秦枫,点了一个素菜。

飘着油香的精致小菜,混合着浓郁的酒香,令食不果腹的他向往不已。其实囊中羞涩的他向来不在这种撒银子的酒楼吃饭,如今对于命不久矣的人来说,银子自然不重要了。

秦枫正要动筷的时候,忽听酒楼里有人道:“你们听说了吗?莜茗门向南宫世家的南宫宏岳发战贴了,听说今日要在飞洪峰决斗。”

“这种消息,是人都知道。”有人不屑道。

几个看来不如流的小人物开始窃窃私语。

“你们说谁能赢?真想去看看。”

“不要命的话就去吧,幸运的话能得个全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