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候,李清漪才明白什么是“居移气养移体”。那些高门的闺秀多叫“千金”,那般的仪态教养,实是千金万金、锦绣金玉堆出来的。

照顾李清漪的丁嬷嬷格外看顾她,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和她说了一句令她印象深刻的话:“女人最大的依仗不是美貌,但美貌的确是最罕见的天赋,最锋利的武器,同时也是最易逝的消耗品。你有这样的美貌,定要好好把握,好好珍惜。”

李清漪点头应下却是另有所思:容颜易逝,红粉转瞬成枯骨,若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沈贵妃自来是个体贴的,就连阴晴不定的皇帝也免不了说句“沈妃是个周道人”。她心里清楚杜康妃病重难医,怕是熬不了许久,于是额外开恩让学规矩的李清漪五天里抽一天去杜康妃的荣华宫中侍奉,名义上说是“聆听教诲”,实则是让杜康妃在临去前多看看未来儿媳,好放宽心。

李清漪面上谨慎应下,心里却知道这是个难能可贵的好机会——裕王与他那个皇帝老爹的关系本就不大好,心中对于杜康妃这个母妃最是依恋亲近不过。她若是能讨好了杜康妃或是从她那里知道些裕王的事情,日后嫁入裕王府也算是有了些底气和依仗。左右她日后也是上了玉牒的正妃,就算裕王为人不太可靠又好色,可只要她占了这最前头的情份和名分,后面行事再小心些,大约也不会出事。

因为怀了这么一份私心,李清漪对着杜康妃甚是用心,每到荣华宫时必是不嫌辛劳、放下身段的亲自服侍左右。

本来,杜康妃不受宠,久病之下形容憔悴,甚至还透出些许衰朽之气。正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宫人虽是毕恭毕敬,不敢轻忽,但也心里也不太喜欢凑近服侍,不过是应个本分罢了。开始时,那些宫人虽是顾着李清漪的身份不敢太劳烦她,但是久了便也惯了,倒乐得偷懒,只是心里却仍是嘀咕: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天生劳累的命,这般的事儿竟也抢着做——杜康妃本就不是长寿之相,想来也熬不了几年,就算李清漪千般辛苦的讨好了这个“未来婆婆”,待得杜康妃一死,岂不就是白费心力?

故而,那些宫人口上各个都道李清漪“纯孝仁厚”,心里却很是嘲笑了她一番。

这世上,最磨人心性的就是病痛困苦。杜康妃已是病了许久,初时是因为失宠且为人低调而被太医轻忽,待到如今早已是积疾难医,奄奄一息。她本是个柔顺温婉的性子,要不然也养不出裕王这般的孩子,只是这样积年累月的病着又与唯一的亲子分离,渐渐的也失了平常心。因李清漪乃是卢靖妃特意选出来的,杜康妃本也是对她不甚满意,存了几分刁难厌恶,开始时也只是冷淡以对。

李清漪自也是知道那些宫人和杜康妃的想法,但她心中另有打算,故而也只作不知,依旧殷殷而周道的服侍着杜康妃,还特意请教了太医,学着按摩的手法和药膳的方子。

如此过了几月,十二月里,大雪初歇,少之又少的见了晴。杜康妃大概也是见着天气好了,从床上半坐着起身看着窗外宫人扫雪嬉闹,容华宫中一贯冷情,这时候竟也传了些笑影子来。杜康妃少见的提起一些精神,开口和李清漪说话:

“难得放了晴,你怎的不和她们一起去顽?”

李清漪心头一跳,心知良机已至,不能错过。她素来从容沉稳,此时心中虽是大动面上却没有显出什么,依旧是垂首替杜康妃按摩手臂,只是徐徐的笑应道:“娘娘这话,倒是和我娘一般。”

杜康妃闻言微微一怔,过了一会儿自语似的:“是吗?”随即又稍稍缓了声调,“说来,你入宫也有数月了吧,可是想念家里?”

李清漪手下一顿,好似凭空受了一惊似的,眼眶泛红,已有泪水顺势滑落下来,细小的犹如莹润的珍珠,正好落在锦被上,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泪痕。她忙俯身告罪道:“娘娘恕罪,小女思念家人,有失仪态。”

杜康妃垂了眼,看了看那锦被上的泪痕又转目看着李清漪仓皇如小鹿一般颤抖的身子,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目中神色反倒越发温和起来。她吃力的伸出手,抚了抚李清漪的发顶,竟是有几分怜惜意味:“快起来罢。人之常情,何罪之有?”她久病体虚,几句话的功夫,已是有些气喘。

李清漪忙起身,替她调整了一下背后的引枕,让她靠坐得更舒服些。等安置好了杜康妃,她这才垂下首,面颊微红如天边的红霞,似是有些羞涩,柔声道:“娘娘,您真是个好人,就和我娘亲一样。”

杜康妃往日里听过不少奉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般“朴实无华”的话语,不由的笑出声来,随即牵动喉中咳意,很快的就弯下腰又咳嗽起来。

李清漪又忙着替她倒茶润喉,待得杜康妃止了咳意,她才稍稍放心,只是开口徐徐劝道:“世上父母最爱的便是骨血相连的子女,可子女心中最爱的又何尝不是父母?娘娘一片慈母之心,想来也是放心不下裕王殿下,可裕王殿下又何尝不是惦念着娘娘?还请娘娘将心比心,哪怕是为着裕王殿下,也要保重自身。”她缓缓露出一段白鹅一般纤长柔软的脖颈,垂下蝶翼一般浓密纤长的眼睫,乌鸦鸦的眼睫伏在美玉莲瓣一般白皙的面容,竟有一种难描难绘的静美之态,“莫要令裕王殿下受那‘子欲养而亲不待’之痛。”

杜康妃目光从她发顶越过,不知看着何处,只是茫然出神,静默许久,好一会儿才低低叹道:“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倒是会讲大道理。”她垂首低低咳嗽了一声,淡淡道,“好了,别动不动就跪着,起来说话吧…”

李清漪这才起身,手掌微微握紧,掌心已经是一片湿滑黏腻。

这一场对话,实际上是交浅言深了,但杜康妃到底是性格柔婉又是一心思念亲子,由己及人,倒也分了几分的慈心给李清漪这个“离家在外、思念家人”的可怜孩子。

虽是惊险了些,但是经了这么一场对话,李清漪知道自己和杜康妃的关系必是要进一大步。

几个月的刁难辛苦,犹如天赐的良机,言谈之时的步步惊心,终于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

“‘莫要令裕王殿下受那‘子欲养而亲不待’之痛'…她真是这样说的?”裕王府里,裕王长身玉立,垂首看着案上的美人图,沉声问道。

裕王身后跪着一个小太监,闻言便赶忙道:“确是如此,奴才那老乡当时正要去给杜娘娘送药,就在门口,正好听见了。”

裕王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许久,挥挥手便让那小太监下去。

就算是不受宠,裕王也是当今唯二的儿子,还是最为贵重的长子,面上再软也是有着自己的心机。若是李清漪当着他的面说这话,他必是要怀疑她居心叵测,有意讨好。只是,拐了这么几个弯,经了旁人的口,他心里不知怎的反倒更信了几分。

案上放的美人图上,只见画上的美人身着蓝袄白裙,雪肤红唇,眉目静美。她含笑而立,犹如琼枝玉树,姑射仙人,几欲凌风而去。

正是李清漪入宫选秀时留下的画像。

裕王垂目静静端详许久,俊秀的面上已是带了几分不自知的微笑,伸手抚了抚画上人的面颊。

第8章 交杯酒

有了那日的话打底,杜康妃对着李清漪亦是多了几分看顾怜惜又因着惦念儿子有意振作,竟也提起了些精神,常常靠在床边和李清漪说些闲话。

她心里最惦记的唯有裕王一个,说得也多是裕王儿时的趣事。李清漪本着“情场如战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般的想法,恨不能多听一些,故而也听得津津有味。

这般一来,说的人高兴,听的人认真,两个人都觉得投缘,对着每五日一回的见面更是期待,那融洽默契的模样,竟是颇有几分情同母女的模样。

这一日,李清漪一入了殿门,也不管左右宫人,越过绣着双蝶牡丹的画屏,径直凑到杜康妃身边,很是欢喜的和她说话:“娘娘您猜,我带什么来了?”

杜康妃有些吃力的扶着宫人的手从床上起来,身上盖着一袭厚厚的锦被,背后靠着了一个蜜合色绣松鹤万寿纹的引枕,尤其显得一头乌发如墨,肌肤似新冬的雪一般净白。

她被李清漪这孩子气的笑容一引,心头微软,面上亦是不自觉的跟着露出了一点温和的笑意来。虽是久病之下难免苍白憔悴,但她眼角鱼尾似的纹路徐徐展开,温柔似水,甚是动人:“你这丫头素来古灵精怪,我又哪里猜得到?”

话声还未落下,便见着李清漪小心翼翼的从袖中拿出一枝杏花枝来,湿漉漉的花香染了她衣袖,衣袖拂动之间,暗香盈盈。李清漪仿佛邀功一般,眨了眨水润的杏眼:“说不得,这是宫里开的第一枝杏花呢,我特意折了来给娘娘瞧瞧。”

杜康妃不由凝目去看那支杏花,面上有些怔然,很快便浮出些许红晕来:“是了,快要开春了,杏花也要开了…”她本已觉得自己要活不过那漫长冰冷的冬日却不想竟是又活过了一年,得以见到春暖花开,先是一酸后又是一喜。

杜康妃目中微有湿意,侧首忍了忍,好一会儿才接着道,“难得你有这番心意。”

李清漪见着这模样,不由暗叹:自来就有西子捧心一说,美人就是美人,哪怕病中憔悴也依旧难掩国色。有母若此,也不知那裕王生得如何模样?

她知道自己这心意是送到杜康妃心坎里了,于是见好就收,柔声令人拿了一对青玉瓶来把花插上,仰头去看杜康妃,一派的天真柔软:“这样,娘娘日日就能瞧见了。”

杜康妃越发觉得她可怜可爱,拉了她的手坐下,见着左右无人,倒是难得说了几句真心话:“说起来,下月你就要嫁了,现今倒是真有些舍不得。”她顿了顿,用帕子捂着嘴,咳嗽着低声道,“本来,因‘那一位’的缘故,我不太喜欢你。可这些日子,我亲眼瞧着,知道你是个好的——最难得的是心性纯良,待人以诚。纯以人品论,是我那孩儿高攀你了…”

李清漪哪里敢接这话,忙谦辞道:“娘娘言重了,裕王殿下人品贵重,是小女高攀才是。”

杜康妃拉了她起来,只是轻笑:“你莫怕,我这是心里话。我自是偏心我那孩儿,但也知道:他心是好的也知道好坏是非但着实是心软更兼耳根软,若无个性子硬些的管束着,少不得要出些事。”她说到这,不由一笑,抚了抚李清漪的乌黑的发尾,半是玩笑的道,“好在你生得美貌,他对着好看的人总是更心软些,等你嫁去了,必也会喜欢你。待得你们夫妻感情好了,正好也能管束一二。你们若能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李清漪双颊生晕,羞不自胜,只得垂首不语。然而,她心里却很是忐忑:杜康妃也太看得起她了吧?在她想来,既然裕王是个贪好美色的,她又不打算以色侍人,必然不好管束太多,引人厌烦,只需做好王妃的本分就是。

偏杜康妃一时起了性,倒又拉着李清漪说起裕王种种爱好来,李清漪只得打叠起百般精神听着,一一记下来,譬如:裕王爱吃甜食偏还为着面子不敢多吃,裕王喝药的时候一定要备好酸梅和梨糖膏,裕王最喜欢的糕点是果饼…

不知不觉,裕王就被他亲娘杜康妃给从头到尾卖了个干净。

若是说实话,李清漪心里也是盼着能早些出嫁的——倒不是她因为杜康妃的那些话语对于未来夫君裕王殿下心生期盼,实是因为她心里对家人思念已久。自被选中之后,李清漪只回过一次家,还是在宫人的看管下,回去拜谢父母生养之恩的,连体己话都没说几句。她如今身在宫中,难进难出,更是难见家人一面,日后嫁去裕王府,好歹是个王妃,总也能多寻些机会与家人见面。

故而,怀着这样的想法,李清漪自个儿也每日里数着日子,就盼着能早些嫁去裕王府,当家做主。

这样的期盼下,很快就到了二月里。

二月二日龙抬头,冬雪初融,春寒料峭,正好是李清漪自宫内出嫁,受赐王妃金册的时候。只是,无论是王官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到了最后,走的必然是洞房花烛这么一步。

李清漪虽是在宫内受了不少教导,暗自补看了许多春宫图,但就如书到用时方恨少,真到了这时候,她就算是再淡定从容也免不了有些小紧张。

她独自坐在榻上,怀着细微羞涩和紧张,微微低了头,已经养得纤长的指甲染了一抹艳艳的红,按在榻上时尤其指如葱管,纤长白皙。

裕王正从门外推门而入,鼻尖依稀还绕着那一点淡淡的沉水香,心中渐渐松了下去。他的靴子踩在地毯上,步履轻缓,默然无声。

紫檀坐榻两边立着一对烛台,上有手臂粗的龙凤喜烛,烛芯烧得“噼里啪啦”,灼热的红蜡滚滚而下。烛火微微一动,将李清漪映在门窗上的人影拉得纤长,犹如人心那一点不可言说的情丝,竟是“长长短短萦于心”。

裕王抬步绕了过去,修长的手指缓缓拢起珠帘,抬目望向内室,步子一顿,漆黑的眸中倒映着明灭不定的烛光,依稀含着点复杂的意味。

只见佳人端坐榻上,乌发如云,垂首时仅仅露出一段皓白柔软的脖颈,肤光胜雪,容色之美几是他平生仅见,更胜那画册上的颜色。

此时她身着红衣,青色绣鸾凤纹的霞帔,腰间系着一条玉带,纤腰盈盈不堪一握。那一根根绣在衣内的金线在烛光下粼粼生光,平添了几分明艳色彩,几乎是恍然入坠美梦。她头上戴的是九翟冠,冠上缀有珠花翠叶,精致的花蕊微颤,似娇花不胜凉风,依稀生出一段暗香,叫人心尖微痒。金冠顶上则停着衔长珠的金凤一对,珠光渺渺,闪烁不定,如辰光落地,伴那九天玄女入凡尘。

裕王心中惦记着杜康妃的病又因为皇帝的缘故不能进宫探见,只得暗自在宫中收买了些人,偶尔探听荣华宫的事情。自知道了李清漪劝慰杜康妃的话后,也不知怎的,他又暗自叫人留意了李清漪的事情。看着那幅特意收来的美人图,听着李清漪的那些事,他这心里渐渐地便起了旁的心思。

再后来,宫里赐了教他知人事的宫女,一贯贪色的他临到头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收用——他那未来王妃生得犹如仙女一般,性情品性亦是无一不好,配他本就是委屈了。他若再…岂不是更加羞惭?

裕王自小跟着杜康妃在宫中长大,因为上头有个阴晴不定的皇帝爹,朝不保夕。故而,他自来便不以自己的出身自傲,虽是面上不显,但心底里却是有几分不为人知的自卑的。见着李清漪这般的女子,他又是少年情窦初开,那点儿压了许久的自卑就如同春天里的花苞似的一个个展开了。

未见着人时,好像是有细细的火苗在在他心尖烧着,一点一点的烤着,有些干燥有些火热…等他现下见了人,心里就好像被浇了一捧清甜的泉水,火熄了,心头甜津津的,身上却更热了起来。

老实说,他这会儿还有许多烦心事——宫中的母妃杜康妃病得厉害、皇帝迟迟不封他这个实际上的长子为太子反倒是让他和景王的起居仪制等同…可是,一见着李清漪,他忽然静了一瞬,只觉得那些烦心事都远了一些。

人世千般繁杂,唯有她在一处,无限温柔,叫人不觉心生沉溺。

裕王提着一颗心,看着看着,一时竟是迈不开步子。

李清漪本是听见脚步,久久未见人来,于是恰恰在此时抬头去看。

四目正正对在一起。

李清漪与母亲黄氏一般,生得一对杏眼,望人时温柔静美,仿佛倒映着山水湖光,明澈而透亮。她不太自在的眨了眨眼,乌黑的眼睫就像是蝴蝶轻盈而温柔的羽翼,对着有些呆怔的裕王微微一笑。

满室华光耀目,美不胜收。

裕王心头的火烧得更加热了,情不自禁的抬起步子,往里走去,顺手就把挂着的珠帘子也给扯了下来。

串着珍珠的线被用力的扯断,一颗颗莲子大的珍珠接连滚落下来,落在猩红色的长毛地毯上面,发出清脆的“噼里啪啦”的声音,犹如急雨之声,时断时续,清脆悦耳。

可李清漪却顾不上这个,她整个人被裕王压得往后靠去,只得伸手捂着头上的九翟冠痛呼提醒道:“殿下等等…”

裕王被火烧得一团乱的脑子这才醒过神来,知道是自己实在太过急色。他本就有些自惭形愧,这时更是又羞又愧,连忙直起身坐到床边,挺起脊背,移开目光,再不敢去看边上的李清漪。

李清漪见着他面颊泛红、目不斜视,好似纯良少年一般,心底越发诧异,只得坐正了身子,自力更生的替自己去了九翟冠,几支金簪也窸窸窣窣的从堆云似的乌发中掉落下来,鸦羽似的乌发随之滑落,柔顺丝滑,犹如瀑布一般披在肩头,乌漆漆的。

她不易察觉的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裕王,见他似有几分紧张难堪之色,心念一动,咬了咬红唇,仿佛为难一般的出声求恳道:“我今日还未用膳,殿下能替我拿些点心来么?”

裕王听得心上人这般言语,更恨自己粗心,忙应道:“是了,我这就去。”他不经意一回头,见着李清漪披发的模样,面上更红,起身时更是步履踉跄,几乎要跌倒了。

他匆匆端了几盘放在案上的点心过了,犹如小狗讨好主人似的,睁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看她:“你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李清漪越发觉得稀奇,忍着笑,认真看着他道:“甜的。我喜欢吃果饼。”

“我也喜欢,”裕王大喜的应声,见着李清漪面上温柔笑意又慌慌忙忙的移开目光,声音渐低,细声把话说完,“还真巧…”

李清漪自是知道这个——杜康妃早前就和她说过裕王喜欢果饼的事情。她一边看着裕王神色,一边递了一块果饼过去,道:“既如此,那便一起吃罢。殿下今日忙了一整天,必也没吃好。”

裕王被她关怀的目光看着,心中一暖,不觉点头,接过果饼慢慢吃了起来。

没什么是吃一顿饭不能解决的,如果真有,那就吃两顿。

他们二人并坐在床边,一起吃糕点,虽是一时无声却在不觉间更添了几分亲近。过了一会儿,李清漪又小声道:“殿下,我有些渴…”

裕王浑然没有被人差遣的自觉,拍了拍自己的脑子,羞愧道:“看我糊涂的,我去给你倒杯水来。”

李清漪轻轻的在后面补了一句:“还是端酒吧,还没和殿下喝过交杯酒呢。”

听到这话,本就羞涩的裕王这下子连耳根都红了,小心翼翼的用眼角偷看坐着的李清漪。

他的目光一时也移不开,只能定定的看着她那羞红的面孔,几乎要生出花来。好半天,他才挣扎着起身,小跑着去倒了杯酒过来,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沉声道:“先生曾经教导我‘夫妻一体’,今日本王与王妃共饮交杯酒,愿与王妃誓‘此生不相负’。”

说罢,他仰头饮了半杯酒,把酒杯递过去。

窗边的烛光微微摇曳,映着窗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晃,火焰烧着烛芯,发出“噼啪”的声响,犹如庆贺一般,屋中一时之间都只余呼吸之声和窗外的轻轻风声。

李清漪石头一样冷硬的心,此时亦是免不了微微一动。她深深的看了裕王一眼,只把人看得面红耳赤,方才伸手接过酒杯,微微颔首,柔声道:“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李清漪忽而展颜一笑,把唇覆在裕王留在杯上的唇印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9章 牛乳粥(修)

李清漪甚少喝酒,这次喝得急,很快就被呛到了,咳得脸都红了,好似花蕊中央绽出的一点红来,越见娇艳。

裕王见着这模样,手足无措,伸了手又不敢去碰她,只得在旁又急又慌:“没事吧,要不我去叫人太医来?”

李清漪险些被他这话逗笑起来,连忙仰起头,摇头道:“不妨事的,只是呛到了,没事的。”

裕王越发觉得是自己不好,口上道:“是我不好,不该叫你喝酒。”此言一出,他心里不觉更是羞愧,在他心里,李清漪就是那餐风饮露、仙女儿一般的人,他竟是拿酒水给她,确是大大的不好。

李清漪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拉了拉裕王的袖子:“是我自己想喝,不怪王爷。”顿了顿,她只得主动开口道,“天色已晚,不若让我伺候王爷歇息?”

裕王顿时犹如被调戏的小姑娘一样跳了起来:“我,我自己来就好了。”

李清漪忍俊不禁,只得看着四体不勤的裕王爷手忙脚乱的替他自己更衣,她则是靠在床柱边上,慢一拍的回忆着看过的画本子上的姿态。

未等李清漪想出些什么,裕王已经急匆匆如小狗似的扑上来。他挺直的鼻尖摩擦着李清漪的琼鼻,灼热干燥的唇径直覆上来,试探似的舔了舔。

烛光昏昏,裕王垂眼望着披散着一头乌发、只着雪白丝绸寝衣的李清漪,一时之间只觉得心跳如雷,情难自禁。

就像是少时,一夜好梦醒来,满怀期待的推开窗,见庭中压满花枝、云霞一般成成叠叠的桃花,那样秾丽繁盛的花朵,那样鲜妍明亮的颜色,那样甜美诱人的芬芳,犹如另一个巨大的美梦在眼前徐徐展开,口干舌燥、心驰神往,只恨不能久留树下,仰嗅花香,俯拾花枝。

李清漪素来是个行动上的矮人,苦心孤诣的撩了半天人,真到了要紧时候反倒是生出几分罕见的羞意来,拉住裕王的袖子,连声道:“灯还亮着呢…”

裕王忍耐许久又生了心火,哪里忍得住,也不给她后退的机会,伸手把挂起来的床帐子拉了来,哑声道:“没事,那些人看不见…”

李清漪靠在他的怀里,不觉的仰起头来,乌发自肩头滑落,露出和寝衣几如一色的脖颈,那露出的一段雪肤在莹莹的烛光中好似当真仿若冰肌玉骨。她瞪大了眼睛去看裕王,潋滟的杏眼含着粼粼的波光,痛得连眼泪都出来了,隔了一层的薄薄的水雾,犹如雾里看花一般朦朦胧胧的。

这一刻的裕王只恨不能整个儿都沉到她的眼波里,沉醉不知归路。他情不自禁的低头吻了吻她的额角、鼻梁、面颊,还有粉唇,敷衍道:“再等等就不疼了…”

说话间,他的乌檀似的长发窸窸窣窣的落下来,像是春天随风来的花粉,蹭着肌肤,凉津津的,微微有些痒。

几句话的功夫,他宽敞光洁的额上和高挺英气的鼻尖都蹭着一层薄薄的汗珠,一不小心落在李清漪的唇上。

她忍不住蹙着眉舔了舔唇,像是贪吃的小猫一般,脑中模模糊糊的想道:是咸的。

只是很快,她就注意不到这咸或者甜了,不自觉的闭了眼,好似被那席卷而来的大洪水淹没,连呼吸都艰难起来,只是喃喃而含糊唤道:“殿下…”

裕王津津有味的含着她的耳垂,应道:“叫我三郎。”

他的声音那样轻,可是随着灼热犹如岩浆的呼吸一同进了耳中时依旧让人情不自禁的颤了一下,好似被烈火焚烧一般的剧痛。

“三郎…”

******

按理,第二日是要入宫拜谢皇恩的,可宫里本就没有主位的皇后,皇帝又素来是个不讲规矩的,因他自己不想见儿子,早早就下了旨,免了这礼,只叫两位王爷和王妃都呆在府中便是。

故而,李清漪倒是沾光睡了个懒觉,等到晨光入室,照得纱帐里也跟着透亮,一室皆明,方才叫人入室,更衣洗漱。

她贴身伺候的乃是宫里拨来的两个宫女,虽与她年纪相仿,但因是自小入宫,皆是知规矩、恭敬守礼,一个叫如英,一个叫如玉,正是出自《魏风·汾沮洳》。

如英年纪最长,生得圆脸细眼,体态丰盈,温柔可亲;如玉年纪较小,粉雕玉琢,娇小可人,聪慧乖巧。

李清漪选中这两个丫头本就含了旁的一些心思,只是后来昨日见了裕王倒又生出些许踌蹴。她漫不经心的看了两个丫头一眼,终于还是暗自叹了口气:罢了,且再瞧瞧吧,到底都是好人家的姑娘,怎好为着一己之私误了人家?

因是新婚,她今日穿乃是大红底金线绣鸾凤的团衫,梳了高髻,上扣金镶宝钿花鸾凤冠,多以红宝和蓝宝镶嵌,正中乃是一直展翅的金累丝镶宝凤凰,身缀红宝,双翅嵌以蓝宝,色彩明艳,栩栩若生。

如英抬手打开妆盒,李清漪从里面挑了一对金环鸳鸯耳坠,鸳鸯扬颈相交,眼部缀以红宝,使她这端庄明艳的打扮也透出些许活泼来。

她装束一新,因着裕王已经提早用过膳食,她也不欲麻烦,自个儿略略的喝了一碗牛乳粥,吃了一些新鲜点心,想着左右无事,于是便叫了府中管事来,令人抬了账本来正房看——她乃是府中王妃,这些本就是她份内之事,早些接手也好。

这一看,李清漪还真是吃了一大惊:当今的长子,堂堂的裕王殿下,竟然可以穷成这样!就连外头瞧着光亮的王府,里头还有许多破败需要修缮的地方。

不过,这也并非没有缘故。须知现今还未立储,今上甚是忌讳朝臣私交皇子,自是无人敢明目张胆的去给裕王送礼,裕王又没个强势可依的母家,手头只有一点儿的亲王俸禄,户部还借故拖欠,自是不够用。偏偏死对头景王因为暗交首辅严嵩,与户部关系甚好,反倒在暗地里得了不少银钱,比起穷酸的裕王来说自是阔绰大气不少。

李清漪许久未曾为银钱忧心,此时一边翻账本一边叹气:这只出不进,这王府还不知能撑多久…

第10章 火腿莲藕汤(修)

因是新婚,今日倒也不须讲官来讲学。但高拱与裕王非比寻常,今日才早早的入府拜见。裕王令人请了高拱入书房,自己则是换了一身赤色盘领窄袖长袍,边上绣云纹,衣袍前后则缀以织金龙纹。他已行过冠礼,此时头戴保和冠,冠后为一面四山型扇,因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眼望去英气勃然,端得是个少见的俊秀郎君。

高拱素知自家王爷秉性,见他神色里带了几分难言的喜色,双眼都是亮沉沉的,便知那王妃极合他心意,想来这对小夫妻昨日想来很是融洽。常言道“修身齐家平天下”,内宅安稳了,外事才能顺利。他在裕王身上寄望极高,很有几分真心,此时心中乃是十分的宽慰,不由摸着胡子笑道:“见殿下精神大好,臣也放心了。”

裕王少年面薄,闻言面红,更显得眉目俊秀:“是本王叫高师傅费心了。”

高拱笑看了几眼,打趣了几句,随即方才肃容说起正事:“殿下可知,今日朝中出了件大事?”

裕王还满心沉浸在昨夜旖旎之中,闻言微怔,许久方道:“不知师傅说的是哪件事?”

“今日有人上折弹劾首辅大人,历数首辅‘五奸十大罪’。”

因为首辅严嵩暗交景王,裕王与他本就关系疏远冷淡,此时闻言几乎有欢呼雀跃之意,但他瞥见高拱严肃的神色,终于还是收敛了面上幸灾乐祸的神情,开口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竟行如此之举?”严嵩强势已久,朝中党羽遍布,便连次辅徐阶都是垂首帖耳,倒是不知现下居然还出了一个敢弹劾他的人。

高拱缓缓道:“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杨仲芳。”

“您是说杨继盛?!”裕王惊呼出声,满面诧异,“此人乃是严首辅亲自提拔,怎地会如此?”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可是个肥差,没有严嵩点头一般人还当不上呢。

仲芳,乃是杨继盛的字。

高拱点点头,面色微沉,显出几分复杂颜色来:“首辅大人素恨咸宁侯仇鸾,因此人与仇鸾有仇又曾攻讦他,故而才抬手提拔,以示己恩。哪里知道那杨仲芳性孤拐,一心为国,上任方才几日,便写了弹劾的折子。而且,还是是死劾。如今,首辅现今已是气急了,当即就请了旨,让人打断了腿,投入狱中!”

文死谏,武死战。千古不变之理。这是为人臣子最后一根脊梁。

死劾可不是一般的弹劾,这是拿命来赌,上折子的人的潜台词就是“如有半字虚言,愿以命偿”。简直沾着自己的血,拿着浑身最硬的骨头当笔来写折子。纵是严嵩,遇上这么一个人,羞恼之下怕也有几分惊惧。

裕王随即又生疑虑:“父皇如今正在西苑修炼,不见外人,首辅怎地这么快就请来了旨?”

“那,自然是有首辅大人自己的法子。”高拱摸了摸胡子,意味深长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