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大黑,被丢到门口守门,慈和临走前还不忘威胁一句:“好好看门!要是进了贼,我要炖狗肉汤。”

大黑眨巴眨巴眼睛,“嗷呜”一声夹起双腿趴到门口,老老实实盯着去了。

山上晚间天气凉又是秋天,李清漪和如英互相看了看,还是认命的去后面打点水去烧了沐浴。好在水缸里还有些水,只需再打一桶水便好。

比起正在山上忙着安顿的李清漪和如英,如今正躺在榻上喝药调养身子的江念柔显然更有闲情逸致。她懒洋洋的披了一头鸦羽似的乌发,半靠着美人榻,边上有个穿着葱绿色撒花长裙的美貌宫人拿了本诗集,以玉珠滚地般清脆悦耳的声音给她念诗。

江念柔喝了半碗药,随手搁下碧玉碗,抬起头和边上等候许久的林嬷嬷说话:“那头的已经到白云观了?”

林嬷嬷点点头,把那碟玫瑰蜜饯递上去,小心的应了一声:“是”。

在江念柔看来,如今的李清漪与自己已是云泥之别,不过是个蝼蚁般的角色罢了,轻轻一捏就能解决了。只是,叫她放着李清漪去过安生日子又觉得不解气。她随意伸手捏起一块紫红色的玫瑰蜜饯,思忖片刻,忽然弯了弯红艳的唇角,笑了一声。

那模样就像是美人想起了心尖尖的情郎,柔媚的笑声酥到了骨头里,不知有多少男人甘愿为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对了,听说青云观也在那山上,”江念盈盈一笑,眉如远山黛,眼如秋波横,“咱们府上不就有个青云观的道长吗?你且去交代一二,也好叫青云观的道长们替我好好照顾陛下新封的‘静敏仙师’…”

林嬷嬷见着江念柔的表情,心里一咯噔,微微有些发寒,口上忍不住劝了一句:“娘娘,都是方外之人了,咱们又何必…”话还未说完,见着江念柔那看过来的冷淡目光,她立时就把话给咽了回去,转而道,“知道了,奴婢这就去。”

反正倒霉的是李清漪又不是她。

第19章 蒸菜心(捉虫)

李清漪吃过几顿慈和做过的饭菜后,简直觉得自己是来享受生活的,差点感动的泪流满面,于是把菜园要种什么这件大事交给慈和来做决定。

当然,白云观比裕王府还穷,做绣件来补贴这种事还没影子,吃肉一般来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故而,偶尔,她们也会去半山腰抓点鱼什么的补一补。西山半山腰的溪水特别清,鱼也多,因着山上两座道观,倒是少有人来抓鱼,那些鱼也被养得毫无安全意识,全都是傻肥鲜。李清漪等人时不时的就会抓阄决定谁去抓鱼添餐。

这日,正好轮到如英,李清漪左右无事,索性陪她一起去。也不知是不是凑巧,刚刚到了溪边便遇见了青云观的两个小道士,十多岁的年纪,半大不小,个子倒是很高瘦,穿着灰色的宽大袍子,看上去就像是两只大大的飞蛾扑腾在林中。

两个小道士正百无聊赖的四处晃荡,一见着拿着钓竿、渔网和鱼篓的李清漪与如英,面上便显出几分讥诮来:“哎呦,我们当是谁呢。”他们中的一个往前迈了几步,仗着自己的身高和力气的优势伸手抢了如英手里鱼篓,挑起那双三角眼,理直气壮的道,“既然都已经出家问道,可不能再杀生了。我这是替三清道君救你们一命呢!”

说罢,手一扬就把鱼篓丢到溪里去了,这山腰的溪流本就急,只一眨眼的功夫,鱼篓就顺水被冲走了。

如英一时不防被人抢了鱼篓子,气得差点哭出来,恨恨瞪过去。

李清漪面上亦是跟着一沉,嘴上半点也不留情:“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你们青云观的道士成日里的吃鸡吃鱼,都不知杀了多少生,造了多少孽,倒还有脸来说别人?!还有你们那观主,看着人模人样,暗地里不知娶了几房太太,生了几个孩子呢!”她冷笑了几声,声音冷淡锋利的就像是出鞘的刀刃,把人的面皮都刺破了,“这些事要是传出去,我看你们道观怕都要被砸烂了。”

两个道士一个叫清风,一个叫明月,乃是青云观观主的亲传弟子,素来无法无天,没人敢惹。这个年纪的男孩本就有些调皮捣蛋,最喜欢欺负人,看着那些比他们弱小的人被欺负得脸红流泪,敢怒不敢言,尤其叫人得意。这一次他们又是得了道观里头的交代,欺负起人来自然很有劲头。本想着,这两个都是漂亮女人,娇滴滴的模样好欺负的很,尤其李清漪这样穿着黑色道袍都显得美貌出众,欺负得哭起来还不知是什么好看模样呢。

哪里知道,这红艳艳的玫瑰也长刺,李清漪看着柔柔弱弱竟是有胆子当面顶了回来。

清风和明月一时遇见对手,呆了呆,很快便回过神来,学着李清漪的模样冷笑了几声,有恃无恐的接着道:“好啊,你们两个女人竟然还敢污蔑我们观主!我看你们白云观才是有问题的,几个女人住一起,夜里还不知要招待几个客人呢…”

越往下说越是污秽不堪,简直叫人恶心。

李清漪知道,和这种人说话简直不能讲理。你越是和他们说话,他们越是得劲,就像是污泥,沾一点都要把人恶心死。她纤长的手指抓紧了手上的钓竿,一点也不犹豫的拿起钓竿朝着那两个人敲去:“几个女人怎么了?”她眉如墨画,只轻轻一挑便见那玉般面庞犹如山间染露桃花,清艳难描。这样一个看着温柔清贵的美人儿,偏偏手上却是半点也不留情,狠狠的用钓竿抽了眼前两个小道士一顿,清脆脆的声音骂道,“像你们这样的,眼污心脏口臭的,三清祖师真该降道雷劈死呢!”

李清漪专门往痛的地方打,前头的明月险些被打得双膝一软跪下去,还是清风识时务,伸手一拉把他给拉了起来,连忙往回跑。

如英也气得不行,待回过神来便不甘示弱的捡了几颗石头狠狠丢过去。倒是有几颗正好砸在清风和明月的后脑勺,可他们现下都被打得心虚气短,有些怕了,头也不敢回,脚不停的跑走了。

等那两个道士都不见人影了,如英方才眼红红的转头去拉李清漪,羞惭道:“观主…”在她看来,李清漪乃是仙子似的人物,本该安坐观中的,若不是这回跟着自己出来,哪里会遇上这等混人?!偏现在还要劳累李清漪亲自动手打人,实在是她太过没用了。

“不关你的事,看他们那样子,倒像是专门在这里等着我们的。”李清漪安慰了一句,面上淡淡却是若有所思,“不过,这无缘无故的跑来两个道士来为难人,倒是有些古怪。”

李清漪心里略一思索,很快便想起了江念柔——睚眦必报、得势不饶人,这倒是挺像她的性子的。心中有了揣测,鱼篓又被丢了,她干脆直接拉了如英回去。

没了鱼,慈和虽没说什么,可到了午膳时候却给在座的端了白粥:“本来是想要做鱼片粥的,既然没了鱼,那就只好喝白粥了。”

李清漪不甘心,眨了眨眼,可怜巴巴、一动不动的看着慈和。她本就生得美貌,肤光胜雪,明眸皓齿,一双杏眸更是含着盈盈水光,极是动人,能把人的石头心也磨出水来。

慈和生得像个女汉子更有几分怜香惜玉的好心肠,被看得有些心软,没了法子,只得又去转头拿了菜,蒸了菜心端上来。

菜心盛在白瓷盘里,看着嫩生生、碧油油,被刀功极好的慈和雕成了花朵形状,栩栩若生。菜心蒸的嫩嫩的,上头冒着热腾腾的白气,浇了一点酱和油,吃起来清爽又鲜香。

李清漪等人顿觉心满意足,就着热腾腾、喷香软糯的白粥,三两下就干掉了一盘。

等吃过了饭,李清漪趁着一桌子人都在,于是便把青云观那两个道士的事情说了:“我来这前惹了个讨人嫌的麻烦,现今青云观忽然生事,怕是要给白云观惹事。”

慈和一贯大气,豪气的摆摆手:“没事儿,他们要敢上门,我就关门放大黑去咬,看他们怕不怕。”

不知怎的如英想起一句“狗咬狗”,面上的忧色稍减,忍不住就抿了抿唇。

她们提心吊胆的等了几天,没见着青云观那头生事。得了空的如英和慈心便先下山采买,没想到,她们很快就又跑回了山上,气得不行:

“简直无耻!”慈心是个软性子,一辈子也没学过几句脏话,气得浑身哆嗦也只能骂几句,“真的是太龌龊了,要遭报应的!”

如英近来倒是沉稳了许多,调整了一下情绪后还是简单的把事情说了一遍:“青云观那些人到处造谣,说是我们白云观是做那种不见不得人的‘买卖’,专门靠男人赚钱生活。如今山下的那些人,见了我们就像着什么似的,恨不得立时就避开了去。”

就像是李清漪当初说的“这世道,女人本就比男人艰难些”,世人对女人的清名要求又更高,喜欢说三道四。在那些人看来:白云观本就破败不堪,没有多少香火,几个道姑都不知要靠什么过火呢。虽说她们时不时得弄些东西下来买卖,可谁知道是不是面上功夫?就算什么没有,可几个年轻美貌的道姑聚在一起,也足够引人怀疑了。

言辞可以如刀,言辞可以杀人,不过如此而已。

青云观本就香火极盛又开在白云观对面,稍稍露出点口风,煽风点火一下,山下立时就一传百得传开了。

都说谣言止于智者,偏偏现下山下住的那些自作聪明,被人瞧不起的“愚民”。

李清漪本也不太看重这些人的想法,可她现下的条件却容不得她无视。李清漪知道,这事必须早些解决,要不然三人成虎,谣言都要成真了。

因着李清漪这个观主的身份又或者她平日里的言行,一到关键时候,众人便都忍不住看向她,等她来拿主意。

李清漪顶着边上几人焦急的目光,慢条斯理的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抿了几口,稍稍平了平胸口的郁气。冷茶静心,李清漪心里静了静,忽然开口问道:“你们说青云观的道长知不知道我的身份?”

如英第一个反应过来,试探着道:“那事不太光彩,有碍皇家声誉,陛下并没有叫人传开,想来没有多少人知道。”顿了顿,又沮丧道,“不过,就算青云观的道长知道这事,怕也不会在意。”一个已经被废的王妃,又被赶了出来,就算顶了个“仙师”的头衔又有什么用?

李清漪手指摩挲着杯子,忽然笑了起来:“其实,要解决这事也简单。”她转过头,附在如英耳边,轻轻交代了几句。

如英瞧了瞧李清漪的面色,小心的道:“观主这样真的行吗?”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只有真正伤害到了他们的利益,那些人才知道痛,才知道悔。”李清漪心念已定,转头和如英说话,“你尽管照我的话去做好了,我等着那位青云观观主亲自来找我赔罪。”

边上的慈和与慈心都听得发怔,全然不知这两人卖的是什么关子。

第20章 菱角菜

其实,李清漪的主意倒是简单的很。

那位青云观的观主本就是道貌岸然之辈,暗地里养了不少女人。因着他的身份,那几个女人都见不得人,藏得很深。也正因为这样,她们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李清漪让如英派人给那几个女人送了几封信,自然惹得那位观主后院起火,一时头痛不已。

当然,依着青云观如今的声势,这点儿小事倒是伤不着他的根底。等那位观主回过神来,必是要对白云观更生暗恼,再下手段。所以,李清漪又让如英悄悄去了一趟裕王府,请了裕王上山小坐。

要知道,人生于世,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身份和立场。江念柔作为景王妃,代表的是景王,若裕王不插手,她对李清漪和白云观的刁难不过是上位者居高临下、风轻云淡的小事罢了。可是一旦有了裕王出面,加之如今两王之间的紧张局势,那这件事便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了。青云观的那位观主就算想要讨好景王也要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可别讨好不成反而成了两王之间的炮灰。

这世上爬到高位的除了些运气好的,大多都是有些真本事的。青云观现今乃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道观,观主固然品格低劣但也自有其心机。若是之前没有挑得他后院起火的那件事,纵是裕王来了,他估计也乐得装傻,暗暗把事情按下不提便当做过去了。可是既然有了前事知道对方在敲打自己,又见李清漪有裕王撑腰,那位观主也是果断之人,很快便提了两个顽劣弟子悄悄来赔罪。

李清漪没见他,只是令如英给他传了几句话。

如英原就厌恶透了青云观的人,现今见着那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清风和明月,心中暗暗高兴,语气却仍旧不太好:“我们观主说了,青云观毕竟有人在景王府做事,到底是身份所限,她自是不会怪罪。”顿了顿,她又加了一句,“不过,听说如今景王府中是如意观的人得势,我家观主倒是愿意为你们指条明路…”

这种大事青云观主也不敢立刻应下,只是小心道:“不知有何指点?”

如英努力回想了一下李清漪交代时候的神色,扬起下巴,端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听说如意观的几位年轻道士都年轻俊俏,甚得宠幸,连王府后院都是来去自如…”

青云观主微微一怔,立时就明白过来了——自然,似他们这般知道内情的当然明白那些道士都是如意观特意养好了送去给景王的玩物,可那些道士到底是男人,后院又是王府女眷的地方。往大了说:这事可关系到景王妃等人的清誉。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有些旁的想法:若真是闹出什么事来,景王为着避嫌必是要驱逐那些如意观的道士,景王府里可不就是他们青云观当道?

李清漪的话交代的清清楚楚,青云观主固然知道对方居心不良,意在景王府和景王妃,但是可利益所诱,到底还是把话听入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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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了对门的青云观,日子果真就清净了许多。

倒是裕王,因为念着李清漪山上清苦,常常抽空来山上探望。冬天的时候还给她送了块鹿肉,两人一起吃了一顿烤鹿肉配梅花酒。裕王偶尔也会絮絮叨叨和她说起杜康妃久久不愈的病或是给她捎些李家的书信。不过,为着要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去,他一向都是来去匆匆。

这样平淡如流水的日子一直到了正月里,高拱上山来。

前一日的晚上刚刚下过雪,天明时分,大雪初歇,微热的阳光融了枝头的白雪,滴滴答答的落着水滴,被冷气冻得坚硬的土壤也跟着渐渐松软,雪水渗到里面,整条山道都是泥泞的,一步一个脚印。

李清漪早上喝白米粥,配的是菜地里的菱角菜。这东西特别耐寒,凉拌、炒菜都行,越嚼越香。再者,大约是霜雪打过的缘故,特别的清甜,嚼着喜欢,于是就额外多喝了半碗热粥,胃里十分舒服。

如英早早就从被窝里起来,特意跑去后院的梅树采那花蕊中央的细雪,嘴上道:“能有半坛子也好,埋在梅树下头,等天热些了,正好给您泡茶。”山中没什么事,她如今倒是一门心思只在吃喝上头。

李清漪就坐在窗边的木榻上,看如英像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终于还是露出一点儿笑影子来。没一会儿,前头有敲门声,如英只得搁下东西去开门。她自然是认得高拱的,虽说对方特意换了不显眼的便服,态度亦是颇为和煦,可到底是不敢耽搁,立刻便跑着去报了李清漪。

高拱身份特别,不同于青云观的那些人,李清漪不好摆着架子叫他等着,只得出面见了一面,直截了当的问他:“高师傅怎么来了?”

高拱理好衣襟,低头深深一拜:“冒昧前来,实是失礼。只是,确是有事相求。”

李清漪垂眸打量他的神色,耐心等着下文。

高拱压低声音,轻轻道:“宫里传来消息,杜娘娘薨了。”

李清漪面上恍惚了一下,似是听不清高拱的话。好半天,她才怔怔的重复问道:“你说的是康妃娘娘?”

高拱垂下眼,点了点头,很快便接着道:“王爷听到消息,已是病倒了,独自关在房中已经三天了,谁也不见…”

他专程跑来这里,说了这么一个消息,为的是什么,众人皆是心知肚明。

李清漪只是静了一瞬,一阖眼的功夫亦是有了决断,转头去和如英吩咐:“你替我把斗篷拿来,我随高大人出门一趟。”

如英吓得脸都白了,扯了扯李清漪的袖子,顾不得高拱在边上,颤着声音小声提醒她:“您是依陛下的旨在此修道,无旨不得回城。这要是被人知道了,是要没命的。”

李清漪心意已定,半点不为所动:“我会小心的,你们就当我是下山采买,很快就回来。真要是被发现了,那也没办法。”她看了看外边天色,直接道,“动作且快些,现下山路湿滑不好走,少不得要耽搁许多时间。”

如英端详了一下她的神色,只得诺诺应下,去拿了一件灰色的斗篷过来。虽然料子不错但因为颜色简单倒也不起眼,李清漪往身上一披,什么也没带便跟着高拱下山了。

他们都知道时间紧,一路无言,径直往王府去。

待到了后院,高拱避了开去,只留李清漪一人往里走去。她稍稍犹豫,抬了步子推门进去。

因为现下天还冷,裕王府中烧着银丝炭,整个屋子都是暖的,倒也没有点香,热气熏着博古架上的水仙花,屋子里淌着暖融融的花香,绕在鼻尖,仿佛是温柔的抚摸。

屋中门窗皆闭又没有点灯,很是昏暗。李清漪缓步绕过绣龙纹的坐榻和雪夜访梅的屏风,很快便看见了床上躺着的裕王。

他缩成一团,抱着被子一声不吭,若不是胸口起伏,旁人大约都要以为他是没有呼吸了。

她步子加快了一些,走到床前,微微一顿便伸手去握裕王的手,冰凉凉的,犹如一块寒冰一般。她迟疑片刻,用力握紧那手掌,牵到自己的唇上,温柔并且珍惜的吻了吻。

唇齿温暖,印在冰冷的手上,仿佛是火烧一般的温度立时就传递开来。

裕王被这温度烫的回了神,转头看她,哑着声音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清漪垂首看他,乌黑浓密的眼睫安静垂着,看上去一根一根的。她很是认真的应道:“我不放心王爷。”

裕王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扭头背过身子,嘴里喃喃道:“你应该也知道了吧,母妃死了。我为人子,竟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甚至,因为父皇那句‘应避至尊,不宜重服’,我都不能替母妃服丧。”他咬着牙,用力咬着,忍住那几乎要从喉间满溢出来的悲痛,自语道,“听荣华宫里的人说,她晨起便觉得不好了,硬撑着一口气叫人去请太医,通报沈贵妃说是想要见我一面…后来实在撑不住了,她一心念着我,叫人把榻搬到窗口,等着我,到最后竟是连眼睛都闭不上…”

他唇上咬出斑斑的血痕来,声音越发的低了下去:“我,我一闭眼就是母妃坐在窗口殷殷等着的模样。”

李清漪握紧了他的手,垂眸看着他苍白的面色,轻轻安慰他:“杜娘娘最心爱的便是殿下,若知道殿下因她而折磨自己,便是泉下都要难以安怀。”她温声细语的附在他耳边说话,“殿下,为着娘娘,您也要振作起来才是。”

裕王像是孩子似的,把头埋在被子里,蜷缩着身子,据说那是人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他眼眶通红,哑声道:“清漪,你不明白…”他第一次用那样郑重的语气叫着她的名字,忍着哭腔,一字一句的说着话,“父皇素来不喜我,我自小是和母妃相依为命。除了她,一无所有。如今,连母妃都已离开,我竟不知我还有什么剩下的。”

李清漪俯下身,把下巴抵在冰冷的锦被上与他含泪的双目相望,郑重其事的和他说:“三郎,你还有我。”

裕王哽咽起来,就像是受过惊吓有了警戒心的小动物一样,想要往前又不敢动作。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伸出手,隔着被子将她抱住,呼出的热气擦过李清漪耳侧的发丝,轻轻的、委屈的提醒她:“这是你自己说的,以后不许后悔。”

李清漪慢慢伸手回抱住他,以更加温柔的声调重复了一遍:“三郎,你我今世有缘为夫妻,自当白首偕老,一生不离,一世不弃。”

裕王恍惚中抬目去看李清漪那双带着认真和恳切的杏眼——倘若可以,他真想永永远远的活在那样的目光里,纵是立时死了也再无所求。他怀中的人是那样的美,几乎超越世人对美的想象,纵是素面朝天也依旧犹如月下芙蓉、山水桃花一般,清艳迫人。动人的情语自然而然的从她口中而出,简直是直刺人心的利刃,无人能避。

不觉间,裕王将人抱得更紧了,低头轻轻去吻她的眼脸,仿佛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过了一会儿,他的动作渐渐松了下去,李清漪轻轻一挣,这才发现对方已经阖眼睡过去了——想来已是许久未睡又独自痛哭许久,早已困乏交加,心一松便睡过去了。

李清漪小心翼翼的把他扶回床上,盖好被子,待要起身方才发现他还抓着自己的衣袖,如同抓着最后一根稻草的孩子似的。

她心中竟是觉出几分罕见的酸软,有些不忍心就这么走了。门窗紧闭,屋中光线昏昏,仿佛有无声无息的暗流在她与裕王之间流淌,光暗交错,将咫尺的他们隔出分明的界限来。她静静的端坐在床头,托腮看着裕王还蹙着眉的睡颜,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真是可怜。

她看着这个大明尊贵的皇长子,未来的至尊,刀刃似冷硬的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怜悯来——

他自小就被父亲冷待,不受期待、不受重视,唯一的母亲体弱多病,出宫之后便是连见一面都难。现今,至亲的母亲受尽病痛而离世,他甚至都不能以人子之礼服丧,身侧竟是连个可以依靠、可以哭诉的亲近之人都没有。

就是这一丝不知真假的温暖和感情,他都不愿松手。就像是那本能扑向火光的飞蛾。

真是可怜。

李清漪静静的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等裕王睡实了,估摸时间也不早了,到底还是冷静抽出自己的袖子,默默起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杜康妃就是三十三年正月里死的,没打算改她的死期。她受尽病痛折磨,是为了儿子才熬到如今,儿子长大成人,想来也能放心些了。

当然,也是因为她的死,短时间内裕王不会有女人了

第21章 腌芥菜

其实,李清漪心里非常清楚:裕王喜欢自己,或者可以说是爱。要不然,高拱也不会放着那么多人不找偏偏冒险去城外找她。

当然,这也是她有意无意纵容、培养出来的。

新婚的那日初见,裕王看她的眼神已然透出些许端倪,那是喜欢和期待,非常少却是真真切切的。所以,李清漪投其所好的做了个好妻子,满足了他大部分的期盼,滋长了他的感情——李清漪不懂感情也不相信感情,但她觉得感情就像是花草,只要有种子,给点阳光、浇点水,总也是会长起来的。

除去身份,裕王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甚至比起一般男人更加的简单、好懂。按照李清漪过去的记忆,倘若没有她,裕王或许喜欢美人也会有很多的美人。可他真正喜欢的却是那些美人的爱,那些肌肤相亲时汲取到的温暖,很多很多的爱,很多很多的温暖。得不到爱的时候,爱欲也是好的,越多越好,来者不拒。

所以,李清漪用那半真半假的爱,真真切切的温度去满足他、温暖他。当初景王府一事,她本还有其他的法子脱身,可最后还是接着江念柔的手退了开来。

太轻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会把人宠坏,求而不得或是失而复得才是世上最珍贵的。

当然,若是离得太远或是离开太久,叫别人趁虚而入就不好了。好在,杜康妃是在这时候过世的,她把手递过去,就成了裕王再也不愿松开的救命稻草。

这样的时机,是天赐,也是人算出来的。

李清漪默不作声的想着事情,走出房门的时候正好看见高拱,抬起头对着他微微笑了笑,乌黑浓密的眼睫垂下,似乎有微微的羞涩,白玉似的颊边染着些许光晕,如曦光里的花束,乃是一种温暖而宁静的美丽。

她是这样,高拱何尝不是这样?

他对裕王很好,全心全意的付出,呕心沥血的教导。可是这也是因为裕王身上寄托了他的伟大的抱负。他要做未来的名臣,济世救民,青史留名,所以他尽心竭力的把裕王往圣天子的框架里套。圣天子垂拱而治,得了天子全心信任的贤臣正好可以放开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君臣相得,多好的事?

所以,偶尔想想,裕王也确实可怜。身在帝王之家,有那么一个奇葩的爹、有心无力的娘、虎视眈眈的弟弟,身边又围着他们这么一群因为他的身份,算计他真心的人。

真是可怜。

李清漪冷淡的想了想,面上不露,语气十分温柔和缓,甚至还带着些许伤感:“殿下已经睡下了,迟些儿叫厨房上些粥点,不过,他饿了许久也不能吃太多…”她仔细而周道的交代了几句,然后才从宫人手里接过自己刚刚脱下的斗篷,重新穿上,想了想后又对着高拱盈盈一拜,轻声道,“我如今算是半个世外之人,身在城外鞭长莫及。殿下这里,有劳高大人费心了。”

高拱看了她一眼,点头应道:“此乃臣分内之事。”

李清漪微微垂了首,缓步往外走去——再不走,城门就要关了,依她的身份是不能留宿城中的。

高拱为人周道,既然接了她来自然也是送佛送到西,亲自送了李清漪出城。

临到白云观前面的车道口,两人才下了马车,步行过去。

不知怎的,高拱开口问了一句:“近来城中有些关于景王妃的闲话,不知听过没有?”

李清漪正低头看着自己靴子上沾着的泥点——这可不好洗,她耳中听着这话,口上漫不经心的回道:“什么闲话?”

高拱也没转头去看李清漪,依礼落在她身后半步,语声微沉似是别有深意:“说是景王府有几个俊俏的小道士可以随意进出后院,似与景王妃有私…”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斟酌着道,“有些胆子大的,还对年前景王妃腹中那个无故没了的孩子有些议论。”

李清漪抿抿唇,唇角笑意冷淡:“那些人倒是胆大,竟是敢私议皇家之事。”

高拱祖籍山西洪洞,生性豪爽直快,今日为着裕王小心试探已经是费了心,见着李清漪这般态度,想了想还是没有真把话揭开了说——反正依着李清漪的身份,总也不会和他对上,何必钻牛角尖,惹得对方不快?他十分淡定的点点头,接口道:“锦衣卫暗里查了查,说是景王府里有几个老道士眼红那些俊俏的小道士得景王重用,故意散播出来的谣言。对了,其中一个老道士就是你对面那个青云观出身,日后离得远些,沾惹上那些是非就不好了。”

李清漪颔首应下,到了白云观门口方才道:“送到这里就好,大人也快些回去吧。”

高拱没有推辞,拱手一礼,转身便走了。

李清漪目送着他离开,这才抬脚进了白云观。里头等着的如英早就等急了,见了人影立刻就扑上来:“观主你总算是回来了。”

负责厨房的慈和也牵着大黑过来,她生得膀大腰圆,一张脸圆的像是十五的月饼,还带着芝麻,笑起来时倒是格外的甜软。慈和穿着青色的道袍,走得倒是稳稳的:“给您留了饭,还热着呢。”

李清漪闻言不由十分期待:“我记得早上是说要吃鱼片粥的。”

慈和笑得连眼睛眼睛弯弯:“嗯嗯,还有腌的芥菜和白菜心拌豆腐丝,你一定喜欢。”她说起吃的来很有些心得,“芥菜是我特意晒干了后开始腌的,又香又脆,最下饭了。”

李清漪就差流口水了,连连点头,快步往里头去。

慈和跟在后面,小心的从厨房里把几样特意热好的饭菜端出来,慢悠悠的和李清漪说话:“上次说是想吃羊肉,我下山问了问,倒也有。明儿正好做羊肉炖萝卜,滋补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