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裕王也终于学会了绵里藏针、借势压人。

几个太医面色微变,再不敢端着,连忙俯身行礼,恭敬的道:“臣等敢不尽力。”

裕王还要再交代几句,只是眼角余光瞥见怀中安静的女儿,喉中一梗,竟是半句话也再说不出来。他一贯是个平和的性子,常常依赖人,外事听高拱,内事听李清漪,此时千般的事情忽然压在他肩头,他也只能咬牙抗住,把血往喉里咽。

他不觉伸出拇指,轻轻的蹭了蹭孩子花瓣似娇嫩的面庞,想起边上躺着的李清漪,忽然又平添了几分力气——为人夫、为人父,他这个一家之主,自当有些担待才是。

太医还在等着,裕王自然不好耽搁,很快便郑重的把孩子递给了几位太医,叮嘱了一句:“小心些…”

******

李清漪一觉睡到傍晚,方才醒来。

天光余晖犹如融化了的黄金,顺着开了半边的窗户淌了进来,暖融融的样子。临窗的红木桌案上隐约映着窗外参差细密的树影,桌案上摆了个青瓷花囊,上头插了几支桂花枝,枝叶繁茂,细嫩碎小的浅黄花朵似是染了些昨日大雨的湿气,看上去娇娇的要滴出水来。

一室清香,满地晖光,似有流金空中淌。

李清漪心情也是好极了,身体有了些力气,称得上是神清气爽。她眼睛一转便见着半靠着床榻睡着的裕王,眼睛眨了眨,少见的生了点儿顽闹的主意。她动作极慢的半坐了起来,俯身过去,轻轻的掐了掐裕王的鼻子。

裕王本就睡得不深,被她这般一弄,立刻就醒了。他一双深黑的眼眸含笑对着李清漪贴近的脸庞,打趣道:“这就等不及要投怀送抱了?”

李清漪被他瞧得微微有些羞,面颊一红,转开话题道:“‘贝贝’呢?我又不怕吵,你还是别把她抱去隔间了。这么小的孩子,要跟着母亲和父亲,才能有安全感。”

裕王顺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摸了摸她还有些凉的面颊,应道:“这个时候,正要给她喂奶呢。那头一群人伺候着,进进出出的,总是比这里方便些的…”

李清漪说不过他,也知道些皇室的规矩,只得点了点头,只是心里仍旧惦记着:“那喂过奶记得叫人把她抱过来,我从醒来起,还没认真瞧几眼呢。”

裕王愁眉苦脸,故作吃醋的模样:“自你醒来,也没认真瞧我几眼呢!”

李清漪忍俊不禁,推了他一把,然后才小声羞涩道:“你怎么连孩子的醋都吃?”

“谁叫我只有一个王妃?”裕王伸手,替她拿起引枕垫在身后,扶着她靠坐下来,半是玩笑的道,“饿了没?你从昨天睡到现在,连饭都没吃呢。”

李清漪这才反应过来,腹中确是十分饥饿,都快饿昏了,于是点头:“是有点。”

裕王又起身令人去端晚膳来,因着李清漪刚刚醒来,也不敢叫她吃太多,就从那些人端上来的饭菜中捡了碗燕窝粥,亲自用了勺子喂她。

粥熬得很香很软,燕窝也炖的软软的,还加了点甜蜜的蜂蜜。

李清漪刚刚闻到香味,便觉得嘴里唾沫分泌,胃里一阵子的烧疼——确实是饿的狠了。她也顾不得烫不烫,就着裕王伸到嘴边的勺子,一连喝了好几口,等到胃里稍稍舒服了,这才摇摇头示意裕王先搁下。

裕王放下盛粥的白瓷碗,想了想,很快又给她递了个块桂花糕:“甜的,润润嘴。”

李清漪一笑,很快又瞥了眼裕王:“对了,‘贝贝’的名字想好了没有?”她初为人母,一颗心大半都挂在女儿身上,什么话都能扯到女儿身上,“瞧陛下的态度,请封一事大约要等一等。‘贝贝’这名字也就只能当做是乳名,总要有个能念得出口的名字才好。”

裕王眸光一动,很快便又笑了起来:“这可是我的嫡出长女,大名自然要好好斟酌。我已经和高师傅说了,让他帮忙想一想。”

李清漪嗔他:“哪有做爹的连这个都偷懒?”说罢,又抬眼望向门外,“你去瞧瞧,看是不是喂好了,让人抱她来吧。不知怎的,‘贝贝’不在眼前,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裕王故意扭过头,摆起脸不理:“才不要,女儿一来,你连眼角都不分我。”

李清漪凝目瞧他半天,见他似是真的吃醋,忽然扑哧笑了一声。她低了头,慢慢的吻着裕王的额角,柔声道:“好了,你这个做爹爹的别再吃女儿的醋了。”她想了想,凑到裕王耳边笑道,“你和‘贝贝’一样,都是我最最重要的人。”

她语声轻快温柔,似是枝头黄鹂一般悦耳清脆。吐气如兰,一点儿热气似能吹起裕王耳边那一点发丝,蹭得那一块皮肤发紧,叫人心里痒痒。

裕王闻言却只觉得心口微涩,眼眶一红,一颗心好似泡在酸水里,酸软得出奇。他险些在李清漪跟前掉下眼泪来,掩饰似的连忙起身往外走,口上道:“我去那头瞧瞧贝贝。”

李清漪靠在床榻上,见着裕王急匆匆的背影,抿了抿唇,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她想:真好,所有的事情都好得让她都止不住的笑。

第56章 无私

因为怕李清漪担心,裕王很快便从隔间抱了孩子过来。

这一次,李清漪刚刚用过晚膳,有了点力气,不由跃跃欲试的伸出手来:“给我抱抱。”

裕王抿了抿唇,眉心微蹙,最后还是随了她的心愿,把孩子递了过去。

李清漪之前学过怎么抱孩子,如今上手却又更添了几分的小心。大约是血脉相连的缘故,她抱着女儿,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都不够,恨不能直接抱着睡。可她心里也知道,依着自己现今的身体状态,是顾不上女儿的。所以,等天黑要安寝了,她还是狠了狠心把孩子递给了边上等着的乳母。

裕王知她心里放不下孩子,故意扯开话题和她闲话道:“我让人去李家和谢家那边报信了。明天让李太太带你大姐和三妹来瞧你。”

经了这么一场事,李清漪确实是有些惦念家人。她听到这话略觉放松,头靠在枕头上,枕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侧眼去看裕王,眼波流转,光华潋滟。她看着看着,忽然一笑,起意用指尖轻轻的勾了勾裕王的掌心——虽说这时候做不了什么,可是心里痒痒的,总是想要逗一逗人。

这一回,因为李清漪身体的缘故,裕王和她分睡两床被子,学着她的模样侧头与她对视,打趣道:“怎么了,觉得我越瞧越英俊?”

“是啊,”李清漪理直气壮的点头,仍旧是笑盈盈的看他,“越瞧越英俊。”

裕王脸皮薄,反倒被她这话一时脸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李清漪难得主动,干脆穿过两床被子,用左手用力握住他的手掌。她用空着的右手指了指窗外的明月,难得有几分羞涩,杏眼里似有潺潺春水拨动人心,她问道:“那是满月。我心如此,你明白吗?”

两人贴在一起的掌心是灼热的,似乎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和沸腾起来的血液。她看过来的目光是那样温柔的,便如窗外的凌空的明月,清凌凌的洒落一地清辉,犹如水银、犹如白霜。

裕王躺在床上,有隐隐约约的光透过金纱帐照来。他一时间仿佛置身于月夜里的深海,身侧是悄悄的暗流,上方水波浅浅荡开,波光粼粼,唯有眼前一片模糊。

他闭上眼时,似乎能闻到隐约的桂花香,甜蜜而清凉,仿佛可以看见莹润的雨露从花蕊滑到叶尖,再摇摇颤颤的落入土中,惊得飞虫振翅而起。清凌凌的冷香浸透土壤,银白月光覆在上面,无数的树影轻轻的在风里摇动着,清瘦的枝桠上吹落了一片淡黄的细小花朵,漫天飞花,满地皆黄。

一切都美得如同一个梦。一个美梦。

这也是裕王此生做过的最美的美梦,他几乎不敢出声去打破这美得令他沉醉的梦境。过了一会儿,他方才慢慢的、竭力用沉静的声音回应她:“我明白的。”

她说的是: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李清漪顺着自己的心意撩完人,很快便心满意足的闭眼睡了过去。

可这一整夜,裕王都没能睡着——美梦越好,越是不忍醒来。整整一夜,他睁着眼睛看着床帐上方的石榴花,想着景王世子的死,想着皇帝那头隐晦的态度,想着贝贝的病。前路坎坷如此之多,满心皆是忧虑,偏偏不忍和她说一个字。

他曾以为爱是天下最自私的事。可如今却也明白了爱里的无私——

倘若可以,我情愿替你承受一切痛苦与忧愁,承担所有的不幸和苦难,只盼你一生无忧,一世安乐。

然而,他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既不能改变皇帝的想法也不能治好女儿的病,揭开那薄薄的一层纱幕,其后的一切无人能述。

神话传说里的爱情如此可歌可泣,活死人肉白骨,天翻地覆。可凡人的爱情却总有少不了对于命运的无能为力。

这再正常不过。

这再悲哀不过。

******

早上的时候,李清漪特意叫乳母抱了女儿来,准备叫她见见外祖母和两个姨母。

贝贝仍旧是乖乖的,闭着眼睛睡觉,安安静静的躺在襁褓中。

李清漪瞧了好几眼都不忍心把她弄醒,只是侧头和裕王说:“她怎么总是睡啊?我都没见着她睁眼睛,就连哭声都没听过。”

裕王瞥她一眼,略过后半句,只是道:“刚出生的孩子都睁不开眼睛,一天到晚都是睡觉。”

李清漪不懂这个,不过隐约也曾听过类似的话,很快便点了头:“也是。”她小心翼翼的蹭了蹭女儿鼻梁,不禁一笑,“她鼻子长得像你,挺直的。”

裕王险些撑不住面上神色,只得转过头掩饰般的道:“今天高师傅要来,我就不多留了。迟些儿再来陪你吃午膳。”

李清漪一双眼睛都盯着怀中的孩子,闻言也不过是点了点头,嘱咐一句:“别忘了和高师傅提一提孩子的名字。”

裕王含糊的应了一声,匆匆抬脚而去。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在李清漪面前说出来。有好多次,他都忍不住想要把事情全都告诉她。

一开始不告诉李清漪,那是因为他想要在此之前治好贝贝的病,叫她不必忧心烦恼。可是到了现今,他却是不敢说:

贝贝的情况很不好,便是李时珍都觉得棘手——这么小的孩子,甚至比景王世子还小,不能用太多的药也不好用针,太难治了。倘若不是生在这权贵之家,怕是一出生便要夭折了。可是,李清漪那样爱她。为了能够叫她出生,不惜以命相搏,他又怎能开得了口?

裕王这头刚刚离开,那头便有人引了黄氏、李清闻以及李清容进门来。

黄氏早就忍了好些眼泪,憋了一肚子对皇帝那一帮子人的抱怨。见了平安无事的女儿,所有的抱怨和眼泪全都被她丢到脑后,只连连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李清闻一贯温柔细心,先是打量了一下李清漪的神色然后才垂眸去看她怀中的孩子,不禁笑道:“长得和你小时候好像,睡着了乖乖的模样尤其像…”

李清容倒是很好奇,赶在最前头,凑过来看几眼,问道:“二姐姐,我能碰碰她吗?”

李清漪不仅笑起来,点点头,只是道:“轻一点,她正睡着呢,你别吵醒了就好。”

李清容这才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戳了戳贝贝的脸蛋,娇嫩的叫她吓得立刻就收回了手。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带着一种惊奇的语气道:“二姐姐,她有名字了没?”

随着李清容的话声落下,黄氏和李清闻也凑近了些,一众人皆是小心翼翼的端详着这小小的孩子,越瞧越觉得欢喜。

李清漪点点头又摇摇头:“就只有个小名,叫‘贝贝’,是早前订下的。至于大名,还没来得及起,她父王正琢磨着呢。”

这话一出口,听到“贝贝”二字,知道李清漪小名的众人稍一停顿便会过意来,一时间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黄氏首先笑开了,一双眼睛都是弯弯的:“这小名倒是取得好,你是宝宝,她是贝贝,可不就是一对宝贝儿?倒省得王爷分开来叫唤。”

李清闻煞有其事的点头应声:“可不是,真真是一对活宝贝。”

李清漪被她们一唱一和的模样逗得想笑,可又有些羞,只得嗔怪的看了几眼。她怕自己等人说话吵到女儿,想了想还是唤了乳母进来把孩子抱走,口上解释了一句道:“等她下回精神了些,再叫她认一认人。”

黄氏连忙应:“是该这样。这时候孩子都还小,惊着了就不好了。”她老人家其实也想多瞧几眼外孙女,只是知道轻重,很是大方嘱咐了一句,“这个不急。倒是你,你也要好好养身子。若是有奶水,还是自己喂得好,这样才能和孩子亲近呢。”

李清闻在这上头受过不少磋磨,很有些体会,闻言也点头:“是啊,乳母再贴心也是及不上亲生母亲的。”

李清漪正在为这事发愁呢,不知该和谁说。她闻言小声说道:“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是没奶水…”这事她又不好和裕王或是太医说,他们估计也没想到李清漪竟然会打算自己喂孩子。

黄氏听了这话,在床沿边坐下,细细的和她说:“我的小祖宗哎,鲫鱼汤、鸡汤、猪脚汤,你多喝喝,可别再嫌弃油腻了…”又悄悄凑过去,压低了声音传授几句,“你叫王爷多按按、多吸吸,吸着吸着就有了。”

李清漪白玉似的颊边微微泛红,一双眼睛都垂了下去,不敢看人。又细又长的眼睫跟着颤了好一会儿,她才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瞧她这模样,李清容自是摸不着头脑,已经成婚生子了的李清闻倒是猜到了一点,笑了笑才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她一顿,又叮嘱了一句道,“你现在坐月子,可得小心不要着凉,我当初就吹了一会儿冷风,到现在膝盖还时不时地疼呢。”

有李清闻领头,黄氏也很快便说起了坐月子时候要注意的地方。

李清漪靠在床上,一边听一边点头,好似还是家中那个听话乖巧的二闺女似的。

黄氏说了一半,回头看她一眼,一时念及旧事,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这一闭眼就能见着你小时候抱着我胳膊的模样,雪团捏的一样,只那么一点点大,”黄氏伸出手比画了一下,泪水盈盈,极是感慨,“想不到,你现在都已经做母亲了…”

“娘,我现在很好。”李清漪慢慢坐起来了一点,抬手抱住黄氏,一双和她极其相似的杏眼满是柔软的笑意,带着柔软而甜蜜的感情,“你放心好了。”

李清闻亦是连忙凑上来安慰黄氏,李清容最是调皮,三步并作两步的跳过来,插一句:“娘,你再哭,我们可都要跟着哭了。你才刚说过呢,月子里不好流泪的。”

黄氏回头瞪了小女儿一眼,很快便又不好意思的从袖子里头掏出帕子擦了擦眼睛,柔声和李清漪道:“你过得好,那就再好不过了,娘也替你高兴呢。”

作者有话要说:此文暗线是男主的成长,从开文至此处,裕王显然有了很大的变化。他懂得了爱,学会了爱人,知道了命运的残酷和人力的渺小,一步步的变得更好。

——以上除了第一句全是扯淡,大家随便看看就好…

第57章 天命

晚上的时候,李清漪靠在床上翻了几页书便把书搁到了床边的小案上,紧接着又问起贝贝的名字:“我娘她们也都问呢,贝贝的名字,你和高师傅想得这么样了?”

裕王长身玉立,站在一边拿着金制的剪子慢悠悠的剪灯芯,他漆黑的眸子定定的盯着刺目的火焰,瞳仁里也烧着一团火,只觉得眼底无比的刺痛。他随口应了一声:“我觉得大名还是要郑重些吧,你就让我和高师傅多想几天吧。再说了,贝贝这名字,你到底哪里觉得不喜欢了…”

他说到这里,话声微微一抬,转身凑上去揽住李清漪的肩头,低头咬了她的唇。唇瓣柔软而温暖,咬起来似是能抿出一点甜味来,唇齿相触的时候,舌尖抵着,津液交换,带出银丝。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手,按住李清漪的肩头,一双黑眸笑盈盈的看她,轻轻唤她,“宝贝儿…”

李清漪被吻得气喘吁吁,双颊飞霞,扬了扬眼睫,抬眼狠狠的瞪他一眼。

她那一双杏眸润泽而明亮,似是夜里倒影了星辉和月光的湖面,波澜不起却又波光粼粼。一眼瞪过来,叫人心口灼热,好似情火忽起。

到底有些羞恼,李清漪很快便又低了头,重又拉起被子躺了下去,不理人。她穿着雪白色的寝衣,背对着人躺着,一头丝缎的乌发披在身后,身上盖的锦被上面绣着一大朵一大朵的芍药花,好似娇花依着如花美人,越发衬得她一张面庞好似玉雕出的一般静美秀致。

恰如锦绣丛、裕王心尖,悄悄开出的花。

裕王也就没有再说什么,轻轻的伸手抚了抚她的脊背,低头拾起一段秀发,吻了吻。

纵是钢铁的心肠,也是要被她磨成绕指的情丝。更何况,他原就心系于她。

索性也是就寝的时候了,裕王干脆自力更生,自己更衣梳洗,很快也跟着上了床。两人虽是各怀心思,但也算是累了一天,一夜好眠自是不用再提。

只是到了第二日,李清漪醒来时床便已经空了,不由得便觉出几分奇怪来——以往这个时候,裕王总是会陪在她的身边,偏偏此时屋内竟只有一个如英守着她。

如英轻手轻脚的把金纱帐收拢起来,挂在边上的钩子上,细声问道:“娘娘,早膳准备吃什么?”

李清漪没有立刻应声,她的目光在如英通红的眼睛上一掠而过,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她没能抓住那一瞬而过的想法,蹙了蹙眉,开口问道:“王爷呢?”

“王爷…”如英似有几分慌忙,垂了眼,语声仓皇,“王爷他临时有事,去忙了。”

李清漪心里的那点奇怪越发浓重起来——对于裕王来说,会有什么事比自己还重要?她隐约觉出几分不详的意味来,开口问道:“那贝贝呢?”说罢,她抬起眼去看如英,似要从她眼里看出什么,“你让人把她抱来吧。”

如英面上一白,嘴唇哆嗦了两下,不知该如何应声。

就在此时,不知是不是母女连心,本还耐心等着如英回话的李清漪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移开目光看向外边。她眸中的瞳孔微微一缩,不自觉的抿了抿唇,自语道:“你有没有听到?是不是,贝贝哭了?”

如英一张脸白得不能更白了,她只是摆手道:“您听错了吧…”

话声还未落下,只见李清漪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力翻开被子,竟是跳下了床。

如英都呆了,手足无措的上前去扶她:“娘娘,您现在不能下床,要是吹了风…”

李清漪没理她,一时找不到鞋子,只得赤着脚往隔间跑去。她在床上躺了几日,初初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脚一软险些跌倒,可她却还是坚定的推开了上来扶人的如英,快步往隔间去。

其实,隔间和正房离得很近,这么短的距离,跑起来的时候却觉得很长很长。她脑子一片空白,像是什么都想不起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风吹得她的寝衣烈烈生风,一头乌发也跟着洒落开来。

木门本就不隔音,离得近了,果真能听到了孩子微弱的哭声。

李清漪心中猛地一跳,伸手用力一推木门,隔间的雕花木门被推开,一屋子的人都闻声回过头来。

因着是白日,阳光透过格窗照入内室,似是凌空洒了一把金粉,金灿灿的。屋内的情景一览无余,纤毫毕现——只见裕王满面焦急的站在榻边,几位太医院的太医则绕着长榻把榻上的贝贝围了一圈,正中的李时珍手里捏着银针,那样长的银针就直直的刺入孩子稚嫩的身体里。

李清漪只看了一眼,目眦欲裂,她觉得这一刻仿佛有千万根的长针同时密密的刺入自己的心里,心口砰砰跳的心忽然静了下来,像是一团死肉,又冷又痛。

她看得眼眶发红,想要尖叫,想要哭泣,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喉中却有什么梗着,竟是又干又涩,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穿了件雪白寝衣,披发赤脚踩在地上的李清漪腿一软,险些跪伏在地上。

“清漪…”,裕王眼疾手快,快步上前扶住了人,欲言又止

李清漪没有理他,目光仍旧定定的看着榻上的女儿。

几位太医或多或少都往这边瞥了几眼,唯有李时珍心如静水、目不斜视,随着他的施针,孩子的哭声渐渐止住了,很快便又安静了下来。

李清漪仍旧没有收回目光,定定的看着,口中却问裕王道:“…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裕王神色顿变,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清漪这才转眼去看他,那双杏眼里的火焰渐渐熄灭,再无往日的明亮。她的声音里只剩下满满的失望和痛苦:“我以为,你爱贝贝,”她的眼泪一滴又一滴的从眼眶里落下,只听她艰难而又干涩的道,“我以为,你爱我…”

我以为,你爱我。

这六个字何其的温柔又何其的残忍。如刀剑插心,一刀毙命。

裕王清醒的感觉到那柄无形的刀刃直直得插入自己的心肺,那样的痛苦,平生从未有过。他咬住牙,闭上眼,不敢、也不忍与她对视。

话声未落,梗在李清漪喉中的血忽然涌了上来,她一张苍白消瘦的脸涨得通红,犹如枝头如桃花,娇艳欲滴却又仿佛刹那间就要凋谢枯萎,只听的“哇”一声,竟是吐了一大滩腥甜黏腻的血。

李清漪到底还是晕过去了,晕倒在了裕王的怀里。

*******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李清漪看到裕王抱着贝贝站在床边。见她醒了,裕王犹豫了一瞬,很快便把贝贝递给了她。

这一回,贝贝是睁开了眼睛,她的小脸粉白粉白,嘟着花瓣似的唇,有着一双与她如出一辙、清澄明亮的杏眼,就像是清澈的湖水,倒映着李清漪那张苍白憔悴的面庞。

她看上去那样小、那样可爱、那样健康。

李清漪小心的抱着她,看着看着,眼中一热,泪盈于睫,不禁低头吻了吻她。她怕泪水打到孩子,伸手擦了擦,越擦越多。

裕王看在眼里,心中极是酸楚,此时终于出声:“太医说,贝贝出生的时候,心肺便有些不好,这是天生不足,难以医治。早上的时候…”他有些艰难的咬住唇,接着说道,“早上的时候,贝贝忽然病发,实在没法子了,所以只能由李太医用针法急救。”

李清漪没有看他,径直问道:“那太医可有说,贝贝的病什么时候能治好?”

裕王静默的看着李清漪,只觉得一字一句都抵在自己的喉间,每说一个字便割了一刀似的,鲜血淋漓:“太医说,天命如此,非人力所能及。”

好一个天命如此,一个非人力所能及!

李清漪慢慢闭上眼,然后接着问道:“那,贝贝还有多少时间?”

裕王几乎不忍再说下去,可他又不得不说:“李太医说,大概就是今日了…”

李清漪只觉得头一昏,险些又晕过去。她用力咬住唇,用力咬着,直到下唇都咬出了血,才忍住了眼泪,双臂却是无比温柔的慢慢合拢,更加小心的抱住怀中女儿,恨不能把时间停在这一刻,恨不能把自己的性命来替女儿。

裕王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只能竭力撑住自己的身体,站在榻边,守着这世上他最心爱的两个人。

时间仿佛都都已经死去,再不存在。直到夕阳流金似的余光一点点的流走,银白的月光犹如水银一般落了一地,满庭皆是寂寂的银光,以令人流泪的温柔静静抚摸着每一个的头顶。

内室里,金制烛台上的烛光随着夜风轻轻摇曳,金纱帐也微微的晃动,青铜香炉里的沉香早已烧尽了,只余下冷冷的香灰以及一片如死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