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其中一名少女,退了几步,甩了宝剑,叫道:“不练啦,不练啦!你这人真缺德,明明比不过我们,只仗了男人家力气大取胜,真没意思!”

另一名少女比先前那少女还要小上一两岁,只剩一人对敌,自然更不是对手,只得也退了下来,笑道:“姐姐,这才来的侍卫,还有些趣儿,不像那些人,不过三两招,便给打得抱头鼠窜,一看就是有意让着咱们呢!”

惜分飞秋霜肃夜数寒星(五)

那大些的少女气鼓鼓的,正要答话时,一旁已有人笑了起来:“你们两个丫头,连仇池杨氏这样的名门之后也敢欺负,打量着人家真打不过你们么?也不瞧瞧,人家还没出剑呢!”

一旁的白玉石阶上,一名中年男子缓缓走下。他只穿着袭米黄色家常便服,面容清癯,气度雍容儒雅,一双琥珀色的瞳仁,此时溢满了笑意。

两名少女已嘻嘻笑着过去拉他的袖子,唤着父亲。

杨定微笑着行礼:“微臣杨定,拜见陛下!”

中年男子已走上前去,亲自扶了他起身,笑道:“你这孩子,怪不得征召这许多次才肯来,大约就是怕朕这些不解事的孩子们欺负你吧?晖儿性情最烈,若是待你失礼了,你只管来告诉朕,朕来责罚他。”

杨定笑道:“回陛下,平原公幼时便与微臣交好,从不曾为难微臣。微臣怠于为官,实在是因为生性懒散,游手好闲惯了!”

这中年男子正是当今的大秦天王苻坚,因杨定是仇池氐族首领的嫡系子孙,久有笼络之心,待前日苻晖带来相见了,亲自考较了武学才识,确然敏慧过人,有意放入军中任职时,杨定却固辞不就,结果领了个郎中之职,协助统领宫中侍卫。此时长安承平已久,宫中也是安泰,一切规矩制度,早由当年的宰相王猛定得妥妥当当,故而郎中一职,算是个太平闲职了。

那两名少女,正是苻坚的女儿,南阳公主苻宝儿,和始平公主苻锦儿,分别为苻坚宠妃张夫人、蔡夫人所出。因苻氏也是马上得的天下,苻坚虽是崇尚汉学,却从不教女儿刺绣女红之事,由着两位小公主舞枪弄棒,反而将武艺练得有模有样,每每找宫中侍卫陪练时,人家碍于她们是公主之尊,大多让着,让二人甚是无趣。

这日见新来的杨定年纪甚轻,也只当成了普通侍卫,随口便叫来练招,却未能讨着便宜。

此时见苻坚对杨定大为夸赞,苻宝儿大是不悦,叫道:“名门之后又怎么啦?你瞧南朝那些降来的所谓高门子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都有,连我们氐人的女儿家都比不上!”

杨定笑道:“可不是么!女孩儿家身手高明的也多的是。两位公主的功夫自是不在话下,便是慕容家的那个女孩儿,身手也不错呢。单以剑法而论,比起微臣来,也不差什么。”

苻坚微一怔忡,问道:“哪个慕容家的女孩儿?是慕容炜,还是慕容垂的女儿?”

杨定答道:“微臣初到长安,没见过这两家的女儿,只平阳太守慕容冲的妹妹,一路同行,倒是认得。不仅国色无双,一手剑法,实在是女子中的翘楚。”

“慕容冲的妹妹……凤皇……”苻坚恍惚又记起了十年前那个容貌清雅瞳眸深远的小小少年,不觉微微失神,许久才道:“嗯,便是昨天晖儿和朕要去的那个姑娘么?凤皇上表说,那是他的义妹,甚是贤德聪慧……那孩子,这十年来献上的礼物并不少,不过倒是第一次送个女子来。”

惜分飞秋霜肃夜数寒星(六)

料着慕容冲特特送来的女子,必有过人之处,心下便有些懊恼,不该随口应承苻晖,连那女子都不曾见上一面。若是慕容冲知道,恐怕多少会怨他不将他放心上了。

杨定留意着苻坚神色,笑道:“宫中侍从大多是男子,力气总是大些,且不方便,若是由女子来陪两位公主练武,便再好不过了。”

苻宝儿、苻锦儿听杨定对那女子如此推崇,顿时心下向往,忙向苻坚道:“父王,既然有这样的女子,何不召进宫来伴着我们?”

苻坚沉吟道:“嗯,朕已经将那女子赏予你们三哥了。”

苻宝儿撅起唇来,叫道:“三哥最是霸道!他的夫人姬妾,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吧?还和咱们抢人!不然,我用我宫里最漂亮的宫女去将那个会使剑的姑娘换过来?”

苻坚笑骂道:“胡闹!”

却扭头令人传旨:“来人,即刻去平原公府宣那位……那位……”

杨定在一旁禀道:“陛下,那女子叫碧落,云碧落。”

苻坚点头道:“嗯,把那位碧落姑娘宣进宫来觐见!”

待人去了,他的眸光忽有一丝飘缈,扭头问杨定:“那姑娘,姓云么?”

杨定笑道:“对,碧落姑娘本姓云,只是在慕容家养大,被慕容大人认作了义妹。”

苻坚微微笑了一笑,拍着杨定肩膀,慰勉一番,方才带了女儿们说笑着离去。

杨定垂手立于一旁,目遂苻坚远去了,面庞上一直挂着的浅淡而明澈的笑意渐而逝去,仰起头,他望着云淡天青,似自问,又似问天:“我做对了吗?我做对了吗?”

依稀,便是那个女子抬起头,问他,你的头顶是什么?

他说,是星子。

可再明亮的星子背后,还是黑暗。

那一点星子的微光,能将她引到何方去?又能将他引到何方去?

静静想了片刻,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潇洒地甩了甩袖,转向自己的值房而去。

潇洒地走,飞扬地笑,自在地看着人来人往,过着各自的幸福,便也该是他的幸福了。

他是杨定,胸无大志的杨定。

碧落始终不是很明白,杨定那晚所说头顶是星子的话,有着多少的弦外之音,但她的心头,的确略略安定了些。

因前日苻晖很得意地告诉她,秦王已将她赐给了他,听他当时那气势凌人迫不及待的口吻,碧落很担心他当晚便不肯放过她,却不料,苻晖晚上不但不曾来,第二日来了,也是斯斯文文,并带来大批礼物,突然像变了个人般待她极好起来。

正当她对着苻晖送来的大堆衣饰手足无措时,苻晖还在一旁大献殷勤:“碧落,我知道你在这里未必住得惯,慕容冲那小子最会弄些玄虚,花啊草啊琴啊棋啊,这类汉人才喜欢的东西,他都爱摆弄。这么着,你说,你喜欢些啥玩意儿,都告诉我,不然开出个清单来,我立刻叫人去准备。”

朝天子似曾相识伊人来(一)

碧落茫然道:“哦?可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啊!”

她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却有着唯一喜欢的人。那人,却是苻晖无论如何也不会弄来给她的。

从离开平阳的那一天起,有一种从八岁起就有的朦胧念想,已经破灭了,如同天空的霓彩,幻过片时的美丽,迅速归于虚空。

曾经以为深意在睫,幸福在怀,一转眼,才发现一切均是可望而不可及。

金镶玉串的璎璎珞珞,花鸟虫鱼的翠玉宝钗,纹龙印凤的绫罗绸缎,五彩缤纷地堆了满床满榻,苻晖犹且拉了碧落的袖子,一一指点头,问她,喜欢哪种颜色,哪种样式,可以帮她做成衣裳,再配上何种首饰最为美观大方。

碧落估摸不透这男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敷衍着,由着他指点评论。

忽而见到大盘的首饰中有一块佛手玉佩看来好生眼熟,拿起来看时,立刻记起慕容冲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俱是黄玉雕就,莹润皎洁,忙取了来,挂在腰间。

苻晖因了杨定昨日的话,心下不忿,却是一意想将碧落连人带心降伏住,故而刻意讨好,欲以柔情取胜;但见碧落虽然没有再显露嫌恶之色,却一直冷冷淡淡,不由沮丧,正觉不耐烦时,忽见她将佛手玉佩挂在身上,不由大喜,笑道:“原来你喜欢这类腰间挂饰,我呆会再叫人到库房里找去,都搬了来给你瞧,只要你喜欢的,从此便都是你的。”

碧落正觉有些惶恐之际,忽听得门外有人回禀:“三殿下,宫中有人传陛下旨意来了。”

苻晖漫不经心道:“请进来罢。”

一时一名老内侍过来,先向他请了安,才笑道:“三殿下,陛下口谕,宣碧落姑娘入宫觐见。”

苻晖手中一串璎珞不觉掉落,怔了片刻,才道:“陛下怎么会突然想起要见碧落?”

老内侍陪笑答道:“这个老奴可不清楚。只听说有位才来的郎中,向南阳、始平二位公主盛赞碧落姑娘身手高明,因而二位公主执意要见这位姑娘吧?”

苻晖皱眉,挥了挥手,道:“来人,先领公公去休息吧,待我令人为碧落姑娘梳妆打扮了,再送入宫中。”

老内侍领命去了,苻晖一拳砸在几上,一大盘的珠饰给震得摔下几去,丁丁当当散乱了一地,铺陈在黯淡的素纹青砖地面,愈显得璀璨晶莹,光彩夺目。

“这个杨定,他搞什么鬼?”苻晖恨恨说了一句,再回头看向碧落时,只见她虽也是一脸诧异,但眉宇间已忍不住溢出一丝欣悦来,不由大怒。

他站起身,展颜笑道:“碧落,父王向来守诺,既然说了把你赐我,便绝不会食言。我且送你入宫去,呆会依然会将你接回府来,你放心……等你回来了,咱们继续挑你喜欢的首饰。”

朝天子似曾相识伊人来(二)

碧落黑眸深深,还以轻轻一笑:“碧落承三殿下厚爱,感激得很!待会入了宫,自然……一切听天王殿下吩咐。”

回答的话语,也是不软不硬,却让苻晖琥珀色的眼眸微一收缩,忽然发觉,自己可能小看了眼前这少言寡语的少女了。

即便她是一枚棋子,这枚棋子也有着自己的筹码,让他感到不安的筹码。

再一思忖,他到底忍不住警告道:“我不知慕容冲那小子派了你来,是不是别有居心,但你既是我的人,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这天下,已是大秦的天下,慕容家想要咸鱼翻身,只能是下辈子了。前面的路怎么走,碧落你可得好好给我看清楚了!”

碧落屈身行礼,盈盈而拜:“碧落承教了!”

她扭头吩咐青黛:“青黛,来为我准备入宫的衣饰吧!”

她既要更衣,苻晖便再也不好在屋里磨蹭下去,只能拂袖走了出去,脸色却已很不好看了。

沿了大块的青石条板细致铺就的宽阔路面,碧落在两名内侍的引导下,由承天门进入宫城,远远便见到雄踞月台之上的大殿,重檐庑殿顶,三层白玉石阶基座,陈设了日晷、嘉量、铜龟、铜鹤、铜鼎等物,显然是秦宫临朝的主殿太极殿了。当年苻坚便是在此处为众臣拥戴登位。

太极殿以及其后方的两仪殿、甘露殿、明光殿等大殿,俱是秦王与朝臣议政或宴请之处,碧落自然不能近前观看,只觉后方大殿的规模形制虽不如太极殿,却也甚有威势。

原来苻坚一贯提倡简朴,宫殿装饰并不华丽,但此时大秦正当鼎盛之际,高墙金扉,危檐耸峙,连松柏草木都显得格外高大葱茏,自有一派王者威霸之气。

从东面的甬道穿过一处宫门,再经过一道长长的穿廊,前方已听得潺潺的水声,伴了秋日树木花草清冽的气息扑面迎来,却是来到了秦宫的内苑了。

秦宫内的风光,自然又非别处能比,颇是壮丽整洁,但碧落无心观瞻,只是默然地想着,当年慕容冲在秦宫时,也曾这样无奈而忧伤地踏过青砖,看那一年年地桃花春谢,碧水东流么?

再走一段,前方已有一带翠瓦,掩在高大的松柏之中,鲜亮的鎏金宝顶,在屋檐上方明耀闪光。

碧落正猜度这是何人所居宫殿时,只听清脆笑声隔了烟柳飘来,又有一五彩绚烂的小小物事破开柳叶,迅捷飞来,带起来大片将落未落的黄叶,缤纷而下。

恰恰飞到碧落跟前时,碧落辨出是一只用野雉羽毛做成的毽子。

她初到慕容冲身边时,也才不过八九岁的小丫头,尚未体会到慕容冲那种已经刻骨的伤痛和仇恨,只觉有了亲人在身畔怜惜守护,一度很是开心,甚至也曾和小婢女们玩乐戏耍得亦乐乎。

阿房城中,梧桐树下,多少次,有个素衣少年,倚竹而立,默然地望着她的欢喜,唇角含笑,目光悠远而缥缈。

朝天子似曾相识伊人来(三)

随着碧落日渐懂事,她才意识到那种悠远和缥缈之后的隐恨。

慕容冲十二岁离开燕都邺城之前,应该也曾拥有过这样简单的欢喜吧?

他虽是燕帝慕容炜最幼的弟弟,却是燕太后可足浑氏嫡出,甫才出世,便被封为中山王,比他大了数岁的四哥慕容泓,也是到此时才被封了济北王。

他不仅小名是凤皇,也是从小被父母兄长当作凤皇般呵护爱惜长大的天之骄子。

想必,他小时候,必然也曾无数次,与要好的兄弟姐妹那般开心地嘻笑玩耍吧?

于是,碧落练剑读书的时候越来越多,玩乐戏耍的时候越来越少。

可她当年,确实也曾这样欢悦地踢着毽子。

眼见那毽子不知从哪里飞来,碧落几乎是本能地眼睛亮了一亮,然后抬起脚来,将毽子接住,飞快地踢回来处。

一抹绯色明霞蓦然在黯黄的柳叶中翩然而至,迅速将那毽子接住,然后盈盈立定,却是一名十分俊秀的十四五岁少女,着一件绯红色莲瓣锦缎上衣,质地甚是寻常,脖子上却挂了串雪色明珠,颗颗饱满,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此时这少女黑发散落,小巧的鼻翼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正通红着小脸,边喘气边好奇地向碧落凝望。

碧落料着不会是普通宫人,正迟疑不知如何称呼时,两名内侍已在一旁行礼:“公主!”

又忙着告诉碧落:“这是南阳公主。”

碧落才知这少女是苻坚的女儿苻宝儿,忙上前跪拜:“民女云碧落,叩见公主!”

“啊!”苻宝儿唇角立刻挑起上扬的笑纹:“原来你就是云碧落!我就想着呢,咱们宫里什么时候又多了个绝色美人儿呢!”

她嘻嘻笑着用她纤白的手指,触了触碧落的脸:“长得这么斯文秀气,杨定居然大赞你的剑法好,不会是在骗我吧?”

杨定?

碧落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低了头道:“禀公主,民女只是练过几天剑而已,实在……算不得高明。”

苻宝儿点头道:“不管啦,我瞧着你身手轻捷得很,别嫁我三哥了,陪我们姐妹在宫里玩玩得了!”

她拉着碧落便往前跑,边跑边叫道:“锦儿,锦儿,咱们多了个伴啦!”

碧落跟着她穿过纷纷飘拂下的柳叶,已见着几个宫女簇拥下,另一位橘黄色衣衫的少女走来,身量形貌更要小一些,这时也正抓了只毽子在手中,一双极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看来极是可爱,正是始平公主苻锦儿。

苻锦儿将碧落一打量,笑道:“啊,果然好看得紧!还有你的剑,剑看起来也是宝剑呢!”

苻宝儿这才注意到碧落的流彩剑,盯住看了一看,讶异道:“这剑和杨定的一样呢!”

碧落忙道:“我这把是流彩剑,杨公子的是华铤剑,我义兄慕容冲的,则是飞景剑,据说这三把都是当年魏文帝留下来的,所以样式全都一样。”

苻宝儿点一点头,笑道:“原来你的和他的不是一对儿。”

这时随在碧落身后的公公陪笑道:“两位公主,是不是先让碧落姑娘去见了天王陛下再来叙话?怕陛下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呢!”

朝天子似曾相识伊人来(四)

苻宝儿点点头,拉了拉碧落袖子,笑道:“你就和我父王说,不愿意和我三哥一处,让他留你在宫里。”

碧落张了张嘴,却只抿出一丝苦笑。

天底下有这等轻松的事么?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苻锦儿虽是小一些,倒也能看出碧落的为难,掩着唇吃吃地笑:“你先去罢,我们呆会也去要人,才不便宜三哥呢!”

碧落再不知这两位小公主为什么一心要撺掇了她留在宫里,估料着杨定必是在她们跟前说过什么话,当下也无法细问,只是低了头,含了丝笑意应了,纳闷地随了内侍转过一道月亮门,便已见到了那所周围带廊的悬山顶宫殿,却书写着燕晴宫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碧落曾听说过,当今秦王最宠爱的妃嫔张夫人,闺名为燕,便猜这燕晴宫,多半张夫人所居宫室了。

内侍引她在廊下站定了,一人陪着,另一人笑道:“姑娘请稍候,咱家这就去通禀。”

碧落应了,立于廊下静静侯着,却觉手心一阵阵的湿热,竟是紧张地渗着汗水。

她太清楚慕容冲牺牲自己的用意。

他要的,是自己能如褒姒、妲己那般,祸乱大秦,以为大燕的复国和他自己的复仇找到一线契机。

否则,慕容冲是白白牺牲了,而碧落自己,自然也是白白牺牲。

她并不认为自己可以那样无所顾忌地告诉苻坚,她不想被赐给苻晖,而只想呆在苻坚的身边。毕竟,她二九韶华,而苻坚已经四十六岁了,世人眼中,显然是苻晖与她更为合适。

她并不知道,她即将面对的苻坚是个什么样的人。

慕容冲从没向她提过秦宫中的一人一物,甚至连他的姐姐,原来的清河公主,现在的慕容夫人,都极少提及。碧落只是根据传言和慕容冲偶尔的言行中,日渐归纳出苻坚的形象。

一个乱世枭雄,有才有识,骄傲自负,嗜杀好色,甚至无耻到将一个十二岁的男童纳入自己的宫闱。

他是一个噩梦,碧落发誓要打破的噩梦。

叫她怎能忍受,慕容冲日日夜夜在这种噩梦里挣扎沉浮,痛苦不堪却无力脱身!

碧落正胡思乱想时,忽听得殿中隐约有淳厚的男声传出:“算了……不用再追究。”

碧落怔了一怔,这声音并不像太监嗓音的尖细,而能在张夫人宫中出现的男子并不多,难道这人是……苻坚?

这时,只闻一女子说道:“可苻阳和王皮,俱是谋反大罪,若是放过了,日后陛下如何能服众?”

“燕儿!”苻坚叹息道:“你不知道,苻阳是大哥爱子,他本性敦厚,如今替父报仇,本就情有可原;倒是那王皮委实不肖,可叹王景略英雄一世,怎就生出这么个东西来?”

苻坚称那女子为燕儿,碧落便知这女子必是苻坚宠妃张夫人了。

但听得张夫人叹道:“可不是么,王相遗言,让儿子回家务农为生,不许为官作宰,看来也算是有先见之明了。犯下这等大罪,王相当要死不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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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子似曾相识伊人来(五)

苻坚沉默片刻,说道:“大哥冤死,王景略亦有大功于秦,他们的后人……是万万杀不得……当日一时不容情,苻双、苻幼他们几个死于非命,每每忆及,总觉懊悔。罢了,朕将他们迁到朔方以北去,那里人疏地荒,于大秦再无威胁,也算全了旧日的故人情意了。”

这些秦国旧事,碧落也听说过。

东海公苻阳,原是苻坚庶长兄苻法之子。当年秦主苻生暴戾凶残,嗜杀成性,又在酒后向侍婢透露欲要除掉对自己有威胁的苻法、苻坚等人,苻法、苻坚听闻,带着人马发动宫变,囚杀苻生。

苻坚因苻法为长,欲推兄长为帝;而苻法深知自己为庶出,不能令宗族众人心服,执意与群臣共推弟弟为秦主。苻坚后来只称天王不称帝,便为这帝位来路不正的缘故。

因苻法颇有威望,朝臣来往,门庭若市,苻坚之母苟太后恐其威胁儿子地位,遂将其赐死。苻坚继位未久,眼见与自己交好的兄长在东堂被赐喝鸠酒,到底有几分是无力相救,又有几分是顺手推舟,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人们所能看到的是,苻坚在兄长死后悲伤了很久,让苻法的儿子袭了爵,封赏极厚。但苻阳认为父仇不共戴天,隔了二十余年,还是念念不忘,才会与王皮联合谋反。

王皮是秦相王猛之子,王猛字景略,死后谥号武侯,正与诸葛亮的谥号一样,向天下人表明了苻坚待王猛之心。

苻双则是苻坚的同胞弟弟,建元三年,他联合了其他四名族兄弟在蒲坂、陕城等地起兵谋反,兵败被诛,听苻坚此时口吻,已颇有悔意。

碧落原认定此人诛兄杀弟,必定性情凶残,听他此时话意,连谋反的苻阳、王皮都打算放过了,不由诧异。

这时听闻内侍回报:“陛下,平原公府上的碧落姑娘到了。”

苻坚沉吟着似仍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只“唔”了一声,未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