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伺着机会,悄悄上前,低低道了谢。

这一回杨定倒没有视若无睹,只是见了鬼一般瞪她一眼,飞快地跑开了。

那避之唯恐不及的神情,和以往那个大说大笑的杨定,竟有天壤之别,让碧落一瞬有了错觉。

觉得眼前这个杨定,并不是在平阳明里暗里帮她的那个杨定,而根本就是个懦夫。

可为什么对着苻氏两姐妹,他能带着那等温暖的笑容?

碧落想了一想,也便想通了:这人本性懦弱,偶尔帮了她一两次,吃了苻晖大亏,不敢怨苻晖,便将她看作洪水猛兽了。

虽说苻晖是秦王爱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一个男人混到他这等庸懦的地步,也算是白活了。

自此心下也瞧不起杨定,便也对杨定视若无睹了。

好在众人均不知她和杨定有过交集,她的性子又素来涵默冷淡,眼见二人从来不交一辞,也无人觉得惊诧。

苻坚勤于政事,眼见两个爱女有人伴着练剑,不怕再拿侍卫试剑闯祸,也很少理会她们,只有好多次朝晚之际,碧落瞧见苻坚在燕晴宫来去匆匆。

世传张夫人宠冠后宫,此事果然不假。

论起年轻秀美,慕容夫人显然远胜张夫人;可碧落入宫这么多日,苻坚居然没有踏足过紫宸宫半步。

但紫宸宫的各项待遇却还优渥,并未因苻坚的冷落而有所损减;即便慕容夫人偶尔外出,旁的宫妃见了,也是客客气气,不敢流露分毫轻视。

十月廿八苻坚生辰,因尚节俭,首自宫中提倡,因此并未大设宴席,宫中诸妃,前去明光殿请了安,便各各回去。

碧落随在慕容夫人身后,只觉苻坚待慕容夫人极是和蔼,甚至和蔼到客套;旁的夫人请安后即便离去,她却被留下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带了一大盘苻坚赐下的金珠首饰离去。

旁的人或多或少会送些寿礼过去,厚薄不论;独慕容夫人双手空空而去,反带回大堆赏赐回来,实在叫碧落怎么也想不通了。有心想问时,慕容夫人只是宁和地回到自己卧房,一如既往地安静看书或念佛,反让碧落问不出口来。

这日碧落去伴两位公主练剑,发现二人都是蔫蔫的,不由奇怪:“你们怎么啦?”

苻宝儿、苻锦儿二人与她厮混得久了,因她行事温默妥贴,倒也不将她当下人看。

当下苻宝儿哭丧着脸道:“父王骂了我母亲和弟弟。”

“骂……骂他们做什么?”

张夫人和张夫人所出的幼子苻诜,素得苻坚宠爱,朝中上下,无人不知。

苻宝儿挠头回答:“还不是为伐晋之事?母亲和弟弟谏阻了几句,一个被说成头发长见识短,还有一个被骂成黄口小儿。”

碧落转头问苻锦儿:“蔡夫人也劝陛下不要伐晋了?”

苻锦儿满脸郁闷:“没有。我母亲觉得伐晋好,昨晚还撺掇了几句呢!结果张夫人给父王骂了,就到甘棠宫来怪我母亲,说我母亲乱政。”

迷神引踟蹰关雎海之隅(一)

碧落望着二人,一时苦笑无语,连劝也不知该怎么劝了。

“这事是我母亲不对。”苻宝儿性情虽是刁蛮了些,却还算豁达:“我们不要理会大人的事,只管玩我们的!”

苻锦儿应了,却仍是愁眉苦脸:“咦,伐晋到底好不好呢?为什么那么多人不同意?”

伐晋到底好不好?

碧落也在问自己。

若是苻坚失败,鲜卑慕容便有机会趁着乱世东山再起;可以大秦目前的国势,碧落总觉得,只怕成功的可能更大。

那么,慕容冲的仇恨……

碧落打了个寒噤,忽然觉得,这事如果能拖下去,也是不错。至少,目前的慕容冲,总还有希望。

尽管那希望,如同月夜的星子,隐在深深的苍穹之际,若有若无,遥不可及。

晚上回去后,趁房中无人时,碧落忍不住悄悄问慕容夫人:“夫人,大秦伐晋,到底对不对?”

慕容夫人正在卸妆,闻言清眸微凝,含一抹淡淡的笑,柔柔望住她:“你说呢?”

碧落茫然:“我不知道。”

慕容夫人将一根飞凤衔珠的金步摇缓缓取下,放在乌檀木的妆台上,泠泠地一阵脆响,散散落落。

“凭你的心走吧!”她说着,拿着帕子,擦净唇边的口脂。

或者是因为出身皇家,慕容夫人素来注重衣着打扮,即便苻坚从不踏足紫宸宫,她也是日日盛妆,一言一行,不改端庄优雅。

碧落闻言,默默站了良久,轻声道:“我只是想……一定要帮冲哥。……冲哥想怎么着,便怎么着吧!”

她转身离去,只听得慕容夫人在身后,一声幽幽长长的叹息。

是无奈,还是幽怨,碧落听不出。她冀盼着慕容夫人能帮她出出主意,可慕容夫人态度极不明朗,反让她更是忐忑了。

或者,连慕容夫人自己,也不知道伐晋好不好吧?

毕竟,她只是苻坚最不受宠的夫人之一。

这夜碧落睡得自然很不踏实,辗转到半夜,方才勉强有些睡意。

正是朦胧时候,她忽然听到了箫声。

悠悠扬扬,缠缠绵绵,越过清冷的鸳瓦,带了梧桐落尽的萧索,徘徊在残落的菊梗间,再轻飘飘地掠起,如一抹来自遥远天际的浮云,缓缓飘散,如雾气般幽幽袭来。

那样的深夜,那样悱恻入骨的箫声,似把深砭骨血中的悲伤和失落,一丝一丝地化成有形无质的物事,缓缓萦绕出来。

夜已央,何人吹箫,何人不寐,何人敢在辉宏庄严的秦王宫中,散开这蚀人心魄的忧伤曲调?

苻氏入主关内已久,虽然不如汉室贵族那般诸多避讳,但有些方面,还是颇为计较的。

比如,因住在王宫中,出了紫宸宫,碧落便不敢穿自己最爱的素青或浅碧色衣衫,生怕太素净了,引起哪位娘娘的不满;

再比如,宫中之人,便是娘老子死了,也不许在宫里哭泣。

更别说,半夜三更吹这催人泪下的曲子了。

【某皎很囧地问,还有老读者在跟这篇文么?似乎都被某皎可怕的更新速度和慢热程度给吓跑了……】

迷神引踟蹰关雎海之隅(二)

碧落思想着,只觉那声声含恨,萦愁带悲,竟与慕容冲的琴曲有异曲同工之妙,只觉心醉如痴,不由地随手披了件素青丝绣白梅花宽袖长衣,提了流彩剑,开了门,循声寻去。

泠泠月,静洒枯木;萧萧风,冷度竹林。

踩了一路的清霜,碧落已走到了宫后小竹林的尽头,委婉的箫声,更清晰地在风中萦绕纠缠,似蝶恋轻花,似梅雪相沁,在静默中倾吐呢喃,温温柔柔,却哀伤无限。

碧落更是好奇。这人的箫声,快可以和慕容冲的琴声相媲美了,只是凄伤柔软处,似更胜慕容冲。

不过,墙的另一边,分明应该是慕容夫人再三叮嘱了,让她不要前去的关睢宫。

她从小跟随慕容冲,明里暗里帮他办的事并不少,也算是艺高人胆大了。

此时好奇心既起,再也不肯放开。料那关睢宫向来无人,便是有守卫,也有限得很,全身而退应该是不难的。

她心中想着,已经跃上围墙,轻盈地落入另一侧的关睢宫内的草地上。

秋尽冬来,树叶早已零落殆尽,踏在脚下,悉索地轻响,加上明洁的一轮清月,隐藏身形并不太容易。

好在箫声抑扬中,此时又伴了男子不由自主般的入神吟唱,可将她弄出的动静掩盖不少。

那男子的声音清朗端正,却沉郁纠结,那样缓缓地吟唱着一曲《秋胡行》:

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

嘉肴不尝,旨酒停杯。

寄言飞鸟,告余不能。

俯折兰英,仰结桂枝。

沿了宫墙,借了山石的掩护,碧落离那声音越来越近,却越来越心旌摇荡,只随那箫声和清吟心绪飞扬。

与伊人相约于晨,可从朝至夕,眼看日色明而复暗,直至月上中天,伊人依旧芳踪缈然。只有那人,一袭青衣萧萧,停著辍杯,长吁短叹,折兰英,结桂枝,寂寞徘徊于原地,苦苦守侯,守侯着那越来越缈茫的希望……

悄悄再往前行着,已是一处湖石堆成的石山,遍种桃李,可惜这样万物萧索的季节,只余了大片的枯枝败叶,在寒风里瑟瑟飘摇。倒是桃李脚下,种了大片的常青藤萝,此刻如帘垂下,愈冷愈显苍翠,叠叠的青白小花,浸在苍白月色里,对着凛凛风霜,细弱可怜,却依旧坚韧得盛开着,一小朵一小朵,汇成一小簇一小簇,在不起眼的山石间独放自己的一份妖娆风华。

碧落望一眼石山上的依稀人影,沿了蹬道边缘的石壁,低伏着身子,借那藤萝掩护,轻巧往上爬去。

佳人不在,结之何为?从尔何所之?

乃在大诲隅。灵若道言,贻尔明珠。

企予望之,步立踟蹰。

佳人不来,何得斯须……

[注:本诗为三国曹丕《秋胡行》]

失落的吟咏渐渐低缓下来,宛转成无限怅惘的一声长叹。

富贵功名皆可抛,只要伊人,伴我天涯海角,一世已足。

可张开双臂,天下在怀,唯独不见伊人。即便取到沧海明珠,又能赠与谁人?

月上柳梢,独立中庭,相思成灾,片刻难耐,却不得,一日复一日,一夜复一夜,徘徊,踟蹰,悲伤,无奈……

迷神引踟蹰关雎海之隅(三)

碧落已爬到了石山顶部,伏于清冷的藤萝间,向山顶小亭内张望时,只见一月白衣衫的女子,散着长发,正坐于亭中茵席上,持一支碧玉箫,一厢吹着,一厢只望向一旁的男子,一双微凹的黑眸,与箫声一般,幽幽如诉。

那男子一身淡青锦衣,将那诗词吟罢,正负了手,默然望着那清冷明月,良久不语,不知在想着什么。

碧落看那人青衣萧萧,背影有几分眼熟,愈加好奇,见周围无人,便半立起身来,欲看清此人到底是谁。

那吹箫女子久不见男子动静,便住了吹箫,低了头,轻抚着碧玉箫金丝线的流苏。

男子回过头来,低叹:“累了么?”

月光澹澹,水光样倾泻在那男子脸上,轮廓已然分明,顿时惊得碧落差点跳了起来。

那人竟是秦王苻坚!

细论起来,碧落身处内宫,久与苻宝儿、苻锦儿相处,也好多次见过苻坚了。

但以往每次见他,他都是锦衣华服,头戴宝冠,言语顿挫有力,纵是唇角含笑,也自有属于帝王的慑人威仪,令人不敢正视。何曾想也有这般缠绵婉约、落拓无奈的时刻?

碧落慌忙之际,忙要缩回头时,脚下山石一动,小小的石子顺了山石藤蔓,骨碌碌直滚下去了,顿时引来苻坚视钱。

“不言!”苻坚似比她还要惊慌,又在惊慌之中夹杂了说不出的喜悦:“不言,是你么?”

眼看苻坚冲来,碧落慌不择路,运起轻功来,急急跃入蹬道,飞一般往来路冲去。

身后传来紧随的脚步声,和那吹箫女子急急的呼唤:“陛下!陛下!”

苻坚竟一步也不舍,紧紧追了过来!

一时避入林中,还只听得隐约的脚步声,碧落忽想起,这么折腾半天,居然不曾有侍卫出现,莫非这关雎宫中,竟只苻坚和那女子二人么?

她这样想着,心中已怦怦地乱跳起来。

苻坚虽然会武,但自来养尊处优,身手未必便比她高吧?何况他现在的举止,似乎十分失常。如果碧落出手,有没有把握,将他一击致命?

如果正在壮年的苻坚死了……

朝中定会大乱,即便不乱,慕容氏也必定会制造混乱……

不论那混乱的结果是什么,苻坚死了,慕容冲的仇恨,必定也解了。

从此,再不必,用恬淡平和的微笑,却掩饰决绝入骨的仇恨和忧郁。

只是……

如果一击不中呢?

如果后来查出是慕容冲送入宫的人下手呢?

很冷的天,碧落掌心攥着的汗意越来越多,脚步却放缓了下来,正在犹豫不决时,肩上一紧,竟给人牢牢抓住。

碧落大惊,正要拔剑时,只听熟悉的声音低低道:“碧落!是我!”

竟是一身宫中侍卫服色的杨定!

他瞪着她,颇有几分恼意,忽向她身后望一眼,急急道:“到那边树上避一避!”

碧落抬头,侧面是一株极高大的老松,枝繁叶茂,夜间若藏了一人,并不容易让人瞧见。方才杨定突然出现,多半也是藏匿在松树间警戒了。

幸亏刚才没有动手!

迷神引踟蹰关雎海之隅(四)

碧落一身冷汗,却望着那株松树犯难。

她的轻功不弱,可那株老松,也委实太高了些。

杨定似看出她想什么,咬牙切齿般挤出几个字:“我送你一把!”

一股大力瞬间推来,碧落趁势以运起功来,迅速飞上树去,勾紧枝丫,犹未及藏好身形,便见苻坚冲了过来。

“陛下!”杨定敛出惯常的明亮笑意,上前施礼。

苻坚琥珀色的瞳仁在月下煜煜发光,飞快扫了几眼前方,才含怒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杨定忙收了笑脸,惶恐跪下身去:“阳平公有令,若陛下……若陛下孤身前来关雎宫,可暗中……暗中保护。”

杨定话未了,但听脚步凌乱,果然又有两名侍卫冲了过来,俱是行色匆匆,显然是听到了异动,慌乱赶来。

苻坚一甩袖,怒道:“这个苻融!”

身兼大将军一职的平阳公苻融,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有才有识,对苻坚敬护有加,苻坚闻得是他安排人暗中保护,虽是恼怒,倒也不好对杨定等人发作。

再扫一眼前方寂寂林木,他放缓了声调:“可曾见过一名女子从这里经过?”

那两名才来的侍卫固然茫然,杨定也是两眼一片迷惑:“女子?陛下,蔡夫人应该还在亭子里吧?”

苻坚瞪他一眼,又将四下里打量一番,才怅然一叹,一拂袖,匆匆离去。

碧落这才知,那个弹琴的女子,原来是甘棠宫那位一直抱恙在身极少露面的蔡夫人。

而苻坚身畔,苻融早就安排了侍卫保护,应该是怕苻坚发觉,才只在较远处的地方把守,扼住宫中几道要道,并不曾想到一墙之隔的紫宸宫会有人前来,方才让碧落插了个空,跑到了苻坚近前。

碧落暗叫一声侥幸。

如果不是杨定及时相助,今日必定闯出大祸来了。

只是奇怪,杨定不是怕事,对她避之唯恐不及么?怎么这次又肯帮她了?

眼见苻坚带了侍卫离去,她再不敢多呆,迅速越过宫墙,悄悄潜回紫宸宫。

幸好紫宸宫中素来安静,慕容夫人待人也宽厚,连内侍都早早的睡了,再无人知晓碧落曾悄悄出去过。

第二日,碧落去找苻宝儿等人时,并未见到杨定,料他昨晚值守一夜,白天多半休息去了,只得等待时机再去谢他。留心苻锦儿有无提及昨晚蔡夫人前去关雎宫之事时,却是一无所获。

大约蔡夫人陪着苻坚去关雎宫时,苻锦儿早就睡着了吧?

一时二人练剑练得倦了,到一旁的配殿中用点心,碧落也陪在一旁,见那送来的糕点,却是糯米桂花糕、芙蓉糕、玉米酥、翠玉豆糕、酒酿元宵等物。

苻宝儿拿了只糕点在手中停了一停,忽然想起了什么,侧头吩咐身畔的宫女:“去瞧瞧还有没有芙蓉糕了,拿些给杨定去。上次他过来,似乎挺喜欢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