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急急道:“此事不妥!这丫头没事到这角落里做什么?其中必有隐情!”

话未了,只闻身后有人朗朗说道:“夫人,方才碧落姑娘在我房中问及何处有好梅,雪涧冒昧,猜度碧落姑娘的个性,必不喜红梅,所以引她到此处来赏青梅。”

回头看时,释雪涧携了苻宝儿、苻锦儿等人一路过来,依旧一身海青色的袍子,稳稳踏走于雪地中,宁谧安然,更显得两位穿着艳丽的小公主面若桃杏,娇俏可爱。

“杨定!”苻宝儿一眼见到杨定,也不顾父母便在跟前,便跑到他跟前推搡他:“你不是说去如厕么?怎么跑这里来了?还和碧落……嗯,打架了?”

意不尽梅瘦影孤谁辜负(四)

杨定陪笑道:“公主,我出了梅林,正好看到碧落这丫头走过去,以为她找到了什么好景致呢,谁知就是这么几株破梅花,一点都不好看。我打算抢了她的这破梅花,引她一起去那边的红梅林里去呢!谁知……”

杨定瞅瞅自己手中光秃秃的梅枝,递给碧落道:“哪,不抢你的了,还你……”

苻宝儿见那梅枝上半个花骨朵儿都没,不由捧腹大笑。

碧落却似给激得气不打一处来,再忍不住,抢了梅枝,劈哩啪啦便往杨定身上打去,杨定哎呀叫着,却直往苻宝儿身边闪躲,却将苻宝儿也拽入了嘻笑之中,边躲边踢着雪,笑闹不已。

苻坚一笑,也不责怪他们无礼,负了手便走。

张夫人急急赶上前几步,低声道:“陛下,妾身得到的消息,碧落刚刚的确是在和慕容冲相会,而且……看来很是亲呢。”

苻坚脚步都不顿下,淡淡道:“朕知道你有派人监视。在二十丈外的密林里,有武士的脚印留下。”

张夫人点头:“是,妾身的确信不过这个碧落。”

苻坚哼了一声,道:“可二十丈之内,除了他们打斗的方圆两三丈处脚印狼藉,其他地方根本没有第三个人的脚印。如果慕容冲曾经来过,莫非他是从天而降,从地而遁?”

张夫人一呆,细细一想,果然如此,一路过来,包括到了青梅不远处,都只那一大一小两人的脚印。

她回过头,留心打量众人留下的凌乱脚印时,与那两双脚印相符的,果然只有杨定和碧落。

正纳闷时,只闻苻坚叹道:“伐晋在即,宫中之事,我不想烦心,你自己身体也弱,凡事看开些才好。朕虽然对这碧落另眼相待,可既已许了苻晖,便不会将她收纳宫中,你大可不必多心。”

言谈之间,已回到了大殿之中。张夫人品度苻坚之意,却是怪责她无事乱吃飞醋,不觉红涨了脸,待要解释时,苻坚已令人备了车驾起程回宫,并不理会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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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中时已经不早,苻坚见众人劳乏,命各自回去休息,自己却又去了甘露殿,据说是两名重臣已等侯多时,有要事商议了。

若是以往,碧落自然早早回宫;但今日,她却做不到。

眼看着杨定含笑别了苻宝儿等人,沿了拼石的甬道走着,她捏了捏衣袖,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转过一道回廊,杨定顿下脚步,没有转过身,只是微侧了头,低沉道:“你有事么?”

意不尽梅瘦影孤谁辜负(五)

那处山石藤萝掩映,高悬的八角宫灯笼也极晦暗,碧落一眼看去,居然觉得杨定的神情有几分萧索,忙赶上前几步时,杨定却将头转向前方,看也不看她了。

“谢谢你。”碧落艰难地道谢。

杨定轻笑:“是为你自己,还是为慕容冲?”

碧落一怔。

杨定帮过她多次,但她似乎一直没机会道谢,或者说,她从没有这样刻意地道谢。

难道,她今日特特地道谢,果然是谢他帮了慕容冲,而不是因为他帮了自己?

正犹豫间,只闻杨定黯然一声低叹,沉沉地落到谁的心里,压得人一时几乎喘不过气。

来不及思索他的这声低叹,到底包含多少不愿明说的自嘲、自责和懊恼,杨定又已举步,迅速消失在前面的回廊之中。

碧落垂了袖,站了许久,才转过身,无精打采走回紫宸宫。

杨定一定不愿意管亡燕和慕容冲的闲事。他这人,最是安于现状。他认定了目前的大秦安定承平,不应再兴战事;又听过慕容冲那等慷慨激昂的《广陵散》,深知慕容氏野心,绝对不会帮着慕容冲。

事实上,当碧落蜷在慕容冲怀中,握着宝剑与他对峙时,她很清晰地感觉到了杨定的敌意,虽然并不强烈,虽然他随即便告诉他们,碧落被监视,慕容冲行踪已曝,虽然他故意和碧落嘻闹,掩饰慕容冲曾经出现过的线索。

杨定显然极是不悦,才在人前戏散,只剩他和她时,留给她一个幽暗的背影,没有跳脱的笑容,没有轻浮的话语。

可碧落深知,从此,她欠了杨定一份情,难以还清的情了。

或者,她真是因为杨定帮了慕容冲才谢他,不然,他帮了自己这么多次,为何只有这一次,让她感受到了所欠下的那份沉甸甸的情?

如果慕容冲出事……

碧落不敢想象,若是慕容冲出事,自己会疯成怎样。

也亏得慕容冲机警,上午发现下雪后,立刻就预先躲在那处陡坡下的一个小小的山洞中,以防雪中的足迹暴露自己。后来再躲入其中时,杨定和碧落早将隐约的足迹除去,又在争斗间踢落许多雪块下去,遂将那行迹掩饰得干干净净了。

慕容冲的未雨绸缪,反令那看不出第三人足迹的雪地成了洗涮自己嫌疑的最好证明。若是平时,心思缜密的苻坚,在听了张夫人的密报后,多少会有些疑心吧?

这一夜,碧落只是心思怔忡,不知辗转了多久方才睡着。睡梦之中,却觉异常温暖,仿若鼻尖都是慕容冲清爽的气息,和青梅沁人心脾的幽香暗度。

意不尽梅瘦影孤谁辜负(六)

早间醒来时,却听到外面宫女叽叽喳喳的笑语,待得唤一声时,青黛飞跑进来,笑道:“姑娘,你可醒了!”

碧落并未正式掌管紫宸宫,性子虽冷淡,待下却不严厉,故而睡眠之时,宫女也敢嘻闹不已,只有青黛极是经心,一衣一食,无不照料得妥妥贴贴。

碧落一边披着衣,一边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青黛被她扣着衣带,笑道:“天王还真是有心呢,说姑娘喜欢五重寺的那几株青梅,叫人连夜挖了,种在我们紫宸宫了!”

“啊!”碧落一惊,忙冲出去看时,果然院中新植了四五株青梅,经了昨日她和杨定的摧残,和沿路的运送,大多花瓣已经脱落,只有寥寥几个花骨朵儿,还倔强地趴在枝上,若是这梅树能活,想来不几日也会开花了。

轻轻嗅一嗅,枝上尚有残香,一如与慕容冲相拥相吻时的芬芳。

她不觉轻笑,却掉下泪来。

一旁便有好事的宫女指点着口耳相传:

“看,看,碧落姑娘感动得流泪了!”

“啊,不对,看,碧落姑娘在笑,在笑呢!她笑起来比慕容夫人还好看呢,怪不得陛下……”

这一次,碧落很感激苻坚。

不为他送来了青梅,而为他送来了一点念想,关于慕容冲的念想。

所以,这日下午,碧落看苻坚政事处理完毕,为他添下茶水后,特地向他行礼谢恩。

苻坚一边让她起身,一边微笑道:“你喜欢便成。……朕原想着,你应该喜欢桃花杏花那等艳丽的花呢!”

桃花杏花?

莫非是当年桃李夫人喜欢的花儿?

所以碧落立刻撇清:“我不喜欢那些招摇的花儿。”

苻坚心情颇好,笑道:“可有的菊花也很招摇啊,艳黄的,绯红的,比寻常春日里的花还好看。”

碧落摇头道:“我也不太喜欢菊花。不过冲哥很喜欢。”

“凤皇喜欢……”苻坚敛了笑容,目光有些缥缈,忽自语般喃喃道:“我就奇怪,她那样的人,怎会喜欢青衣……呵,原来,可以这样……”

碧落诧然抬头,却见杨定正瞪着她,显然怪她太不知趣儿,尽挑些让苻坚不悦的话来说。

可她素来是这样,哪里人人都能像他杨定那般辩慧能言,聪明识机,走到哪里都能如鱼得水,大受欢迎?

不过,她很快发现,杨定似乎也没她想象的那般成功。

苻坚出了会神,忽然将目光投向了杨定:“杨定,你还没订亲吧?”

杨定愕然,忙笑道:“陛下,微臣年纪尚轻,不想早早为家室所累。”

他够狡黠,预先便用话堵住了,只盼苻坚不过随口一提,可以推搪过去。

殿前欢莫道郎心真铁石(一)

苻坚点点头,道:“不想早成亲么,也成。宝儿还小,朕也想多留两年呢!只是到时她若性子刁蛮起来,你可比她年长七八岁呢,不许与她计较。”

宝儿?南阳公主苻宝儿?

别说杨定,便是碧落都惊愕得捏出了一手的汗。

只当素日苻宝儿贪玩,才喜欢来缠杨定,谁知苻坚也有这意思!

杨定鼻翼冒出细密汗珠来,忙上前一步跪倒:“陛下,微臣粗鄙庸碌,只怕……只怕配不起天家贵公主!”

苻坚轻笑,眸中却眨出淡金的凌厉辉芒:“仇池杨定嫡系后人,是我们氐族最高贵的门第之一,怎会配不起宝儿?”

杨定低了头,垂眸道:“仇池杨氏人才辈出,都知杨定最是胸无大志,无才无德,怎么高攀得起公主?”

苻坚还在笑,只是声音有些冷意:“朕只瞧着,你才是大智若愚哩!你父亲、叔父在世时,都曾任过大秦的将军,朕瞧他们才德见识,还远不如你呢!你想说你父亲、叔父也是无才无德么?”

杨定脸色发白,伏于地上不敢做声。

苻坚见状,才将语调放和缓下来:“朕且问你,你既不愿娶宝儿,是不是有了意中之人?”

“没……没有……”杨定急急否认,眼睛余光微微一飘,在碧落身上顿了一顿,立刻又转了过去,看来颇有几分狼狈和无奈。

碧落瞧他那模样,不由纳闷。她素日见过他与苻宝儿一起,分明处得很好,苻宝儿虽然骄纵了些,但对他还算体贴,加上他脾气甚好,凭人怎样说骂,只是嘻嘻一笑相对,若是二人成亲,该是人人称羡的一对。何况,张夫人甚得宠爱,若成她的爱婿,杨定前途,自是不可限量,为何他却这等一反常态,苦苦相拒?

苻坚也瞥了一眼碧落,唇边渐漾开笑意:“既然你没有意中人,这事便这样定了吧!等伐晋回来,朕再正式下诏,让朝中多桩喜事,如何?”

杨定再也不敢再推,硬了头皮磕下头去:“微臣领旨!谢陛下恩德!”

一时苻坚返回后宫休息,杨定送他入了燕晴宫,返身离去。

因苻坚知张夫人不喜碧落,故而碧落近期从不去燕晴宫,本该径回紫宸宫,可瞧着杨定缓缓离去的身影,不知怎的,便觉出他似乎极不开心,忐忑半天,到底追了过去。

“喂!”碧落拦住他,仔细打量他的神情,果然不见了平时的潇洒自若,连唇边惯常的的笑意,都掺了几分愁意。

杨定见她拦自己,眸子亮了一亮,微笑道:“碧落,什么事?”

殿前欢莫道郎心真铁石(二)

那一瞬,笑意又清爽而温暖,让碧落疑心着,方才见到的愁意和不悦,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故而她犹豫半天,勉强笑道:“嗯,即将成为驸马,我……恭喜你!”

杨定的笑意立时僵硬,温暖的眸光瞬间清冷,如幽幽远远的一枚星子,说不出的寂寥伤怀。他冷冷地看着碧落,嘲讽道:“你被平原公看中,我是不是也该恭喜你,可以成为平原公爱姬?”

他从不曾这样阴损嘲讽地和人说话,一时竟叫碧落呆住。

而他已侧过身,与碧落擦肩而过,留给她一个从未见过的萧索背影。

清冷的晚风中,苦涩难当的几个字,低沉吐出,泠泠地弹跳在碧落耳边:“云碧落,你……全无心肝!”

一石激起千层浪。

波涛怒卷,波澜翻滚,涌动的都只是这一句话:云碧落,你全无心肝。

碧落总算明白,杨定并非没有意中人,只是他的意中人,绝对意中无他。

可她,居然这么跑过去,傻傻地恭喜他另结高亲……

碧落蓦地脸色绯红,终于明白,杨定那样嘻笑不羁的个性,与她非亲非故,怎会一次又一次地冒险救她,甚至,救慕容冲。

苻坚不早不晚,在昨日见了她和杨定嘻闹后,为杨定和苻宝儿指婚,难道也是看出了什么?莫非,平时杨定的眉梢眼底,早已显出了几分意思,连苻坚都注意到了,只是在昨天才得到了确认?

她的确全无心肝,只她一直龟缩在自己的小小天地里,从不曾正视过他人的情与心。

世间最愚笨的人,竟然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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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碧落思来想去,虽觉尴尬,还是打算和杨定道下歉。

毕竟,杨定绝对是个君子。如果不是这次给碧落气得发晕,大约那句半爱半怨的话,永远不会说出口来。

但第二日,碧落发觉自己已经没有了机会。

本来和她一起随侍秦王身侧的杨定,被任为翊卫中郎将,协领羽林军,即日起出宫任职。

羽林军是秦王的亲卫兵马,驻扎于宫城北侧,负责巡卫宫城外围及皇城的安全。杨定虽是升了官,但从此进入宫禁,却没那么方便了,更别提如原先那边和碧落时时相处,日日相对。

杨定心中会难过吗?

碧落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从没把这个看来很没骨气的家伙放在心上,如今也会常常对着他站过的地方发呆,甚至会觉得失落。

再没有人和她一起跟在苻坚身后,有事没事对她嘻嘻笑着,逗她气她了。

而最不开心的是苻宝儿。

碧落隐隐听说,苻宝儿求了苻坚好几次,想让他把杨定调回宫中来,都被苻坚拒绝了,也不知她清不清楚苻坚已将自己许给了杨定。

殿前欢莫道郎心真铁石(三)

而苻坚也益加忙碌起来,大战在即,粮草马匹、军械铠甲等都要添置齐备;且攘外必先安内,大秦内部诸胡林立,各有势力,苻坚也有些疑虑。

阳平公苻融屡谏秦王,让兄长提防诸鲜卑、西羌大将。其中鲜卑族以慕容垂为首,西羌以姚苌为首,俱是能征善战的当世人杰,在各自的部众中享有盛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不可不防。

为安苻融之心,苻坚索性将冠军将军慕容垂、扬武将军姚苌编归苻融节制,日后作为南征的先锋兵马,处于征战第一线,便不怕他们在国内有所图谋了。

碧落静侍在秦王身侧,对这些国事从不置喙半句,却悄无声息地将这类消息迅速通过慕容氏的眼线传了出去。

预先得到这些讯息,对慕容氏自然有百利而无一害,但对苻坚呢?

在苻坚身边愈久,碧落越感迷惑。

苻坚勤于政事,雅量容人,才德卓著,对大臣也颇是爱重,除了伐晋一事,向来从谏如流,绝对不是昏君。

而释雪涧更说,秦王乃是明君,天下大治,是百姓之福。

他兼并北方诸国,血流成河,伤人无数;可当此乱世,弱肉强食,不并他国,必被他国所并,不能说他暴虐。大战之后,他对诸国王公乃至百姓,并不以外族见欺,极是优容有加,甚至因此承受氐族重臣多方压力,也算难得一见的开明之人了。

他对慕容冲私德有亏不假,甚至他也对不住那被他冷落宫中十年的慕容夫人,但他在慕容夫人死后,似乎也开始在这方面反省。

碧落日日随侍,与他相处的时间,甚至超出了任何一位宫妃,苻坚颇是爱宠,多有赏赐,却并不及乱,颇有君子之风,也不知是因为国事繁忙,还是因为不想再出现一位孤独而死的慕容夫人。

日子久了,碧落渐卸了防范之心,与他略略亲近起来。见风大了,会去给他找衣裳来披;奉了茶和点心去,也会用手试试温度;甚至看他倦了,偶尔会去为他捶捶肩背。

这日傍晚苻坚乏了,步出披阅奏折的甘露殿,碧落急取了件披风,随了他走下丹墀,为他轻轻披上,并不多说一句。

苻坚久知碧落性情静默,从不以宫中礼节苛责于她,当下也不在意,自行扣了衣带,才微笑道:“这春天都快过了,并不冷。”

碧落垂了头道:“晚间风大。”

话未了,果然一阵大风吹过,掠过柳梢花枝,却将庭前一树杏花,吹得缤纷而落,纷扬如雪。

有两瓣在空中打着旋儿,飘飘摇摇,径落到碧落鬓间。

因后来渐不避忌,她倒也换回了女装,常是一袭青衣萧萧,挽着极简洁的发髻,只插一两根朴素无华的簪饰便算完事。此时粉色花瓣飘下,歇于蓬松云髻上,一时也不掉落,看来倒多了几分明媚。

苻坚抬起手,将那花瓣拈下,微笑道:“其实女孩儿家,还是穿艳些的衣裳好看。”

碧落愕然。

当日本是苻坚让她换青衣的,此时怎的又说艳些的衣裳好看了?

到底是君心难测,还是君心无定?

苻坚倒未觉出自己话语前后不一,只对了那凋零而下的杏花出了片刻神,才出言问道:“碧落,你喜欢朕那晖儿么?”

碧落不知苻坚为何有此一问,迟疑半晌,方才答道:“平原公允文允武,才识不凡,不过性子烈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