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傍晚回去时,碧落又转到奶娘家去瞧了瞧,却见家中更是紧巴,隐隐听得说,有贫穷的人家,实在没法活了,甚至有易子而食的,让人不寒而粟。

当此困境,想帮太多人自是不可能了,碧落回到府中,便先去见秦韵,让她叫人送些粮食到南城奶娘家去。

秦韵略一犹豫,便传人快去准备,然后又对了铜镜发愁。

碧落奇怪,问道:“怎么了?”

秦韵愁道:“我怎么觉得我这些日子越来越丑了?”

碧落不觉失笑:“有了身子,自然会憔悴些,生下孩子来不就好了?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杨定,他哪会计较心上人的容貌?”

当日碧落被他从棺木中抱出时,早已丑得没有人形了,他还不是一样当成宝贝般看护着?若不是后来碧落着实太伤他心,只怕他还会这样护着她吧?

误佳期独抱影眠灯花落(四)〖实体结局篇〗

“可我不是他的心上人。”

秦韵撅起嘴,将镜子反转过去,撑着下颔望向碧落:“他只喜欢我笑得漂漂亮亮,说我一对酒涡儿和姐姐一模一样。”

碧落震惊得猛地坐直身,惊动了腹中胎儿,不知是伸了拳还是踢了脚,把碧落痛得脸色发白。

秦韵大惊,忙扑过去叫道:“姐姐,怎么了?”

碧落顺过气来,勉强笑道:“没什么,小家伙不安份呢。”

她抬起眼,望着秦韵虽不如自己美貌,却远比自己青春活泼的面容,微笑道:“韵儿,你别疑心杨定。他待你好得很。”

秦韵工笔细描般的柳眉弯了起来,笑道:“我没疑心他啊!我也知道他待我好。他和我认识没两天,便把你和他的事告诉我了。他说我笑起来很像你,还说可惜得很,你很少会笑,如果你能和我一样常常笑着,他便是放开你,也不会觉得这样累。”

碧落如饮了醇酒般头脑昏沉,实在不明白这女子怎么还笑得出来。她吃吃问道:“你……你既然早就知道,怎么还愿意跟他?怎么还会对我好?”

秦韵奇怪地望着她,仿佛她问的是个极白痴的问题:“我喜欢他,自然就跟了他啊!他喜欢我笑,我就常对他笑;他喜欢你,我便对你好;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对,为所爱的人付出,应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所以碧落才会以慕容冲的悲喜为悲喜,以慕容冲的爱好为爱好,哪怕慕容冲将她送给别的男人,将她扔入棺木,她都无怨无悔,直到找到慕容冲为自己留下的一点寄托,她才肯在心灰意懒中悄然离去。

而她对杨定呢?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已无法否认自己对杨定的依赖,甚至她感觉出了自己比较明晰的牵挂和心动,可她付出了什么?

除了那次淮北相救,她曾为杨定做过什么?

什么也没做过!

她居然一件也想不起来!

眼见侍女为秦韵端来晚餐,是一碗清粥,两碟小菜,和两只白面馍馍,碧落起身辞去。秦韵也不挽留,只说道:“晚餐应该送过去啦,姐姐多吃点东西,最近似乎瘦了些!”

碧落回到自己房中,看送来的晚餐时,粥和小菜一样,可她的不是馍馍,而是两只菜肉包子,甚至还有一碗鱼汤!

她忽然想起上午苻坚无意间说的话。他说杨定待她不错,吃的用的,全是府中最好的,再艰难也不肯让她受半点委屈。

长安饥荒已经十分严重,可碧落呆在杨府,居然从没感觉出事态的严峻。她的饮食一如既往,少而精致,饭菜大多很可口。

杨府应该也早受到饥荒威胁了,所以方才碧落让秦韵送粮给奶娘,秦韵才会流露出一丝犹豫。

她的安逸生活背后,是谁在无声无息地撑着这片天?

谁都知道杨定待她是特别的,连苻坚都听到了风声,只有她,习以为常,浑浑噩噩不知感恩!

她的鼻中阵阵酸涩,挥手让侍女将鱼汤送到秦夫人房中去,只推自己在宫中吃过了,不饿。

那一刻,她忽然很想见到杨定,哪怕什么也不说,只默默偎坐在他跟前,看他恬静的脸。

但杨定当晚没有回来。

不仅当晚没回来,之后的许多天,杨定都不曾回来,偶尔派人回府来报个平安,也是平去匆匆。

苻晖自刎后,苻坚把他的军队交给了杨定,城外的营垒布防之事,也有不少落到了杨定身上,竟然连着一个多月不曾回府。

这年四月,苻秦的左右将军与慕容冲在骊山交战,大败。左将军被杀,右将军逃得一命,怕苻坚重罚,就跑到邺城长乐公苻丕处避风头了。苻坚大怒,又派领军将军杨定攻伐西燕。

秦韵、碧落听得消息,自是忐忑不安。

被西燕围困经年,四处郡县的勤王救援均被切断,长安的兵力粮草都已所剩无几。即便杨定才识过人,又有几分把握可以取胜?

“姐姐,我真想跟着到军营去看看。”

秦韵的肚子也已微微腆起,却和平时一般的活泼爱动。

碧落怕她吃的食物营养跟不上,借口一个人吃着孤单,后来每次吃饭都拉了她一起吃,常常呆在一处,比以往更亲密了些,也便温言安慰。

秦韵并不掩饰自己的相思,苦着脸道:“我想他了,我从没这么久没见到他。”

她把碧落的镜子抓起来左照右照,叹气道:“这几天我气色养得好些了,他不回来看我,再隔几个月,我的肚子老大了,一定就不待见我了。”

碧落听得好笑:“你怀的是他的孩子啊,他不待见你,难道还不待见孩子么?”

秦韵一听,顿时得意起来:“是啊,他不理我,我以后不教孩子叫他爹爹!”

碧落想起杨定做父亲的模样,不觉莞尔。

秦韵已拍手道:“姐姐,你笑了耶!你笑起来……果然好看得紧!别说阿定喜欢,我瞧了都欢喜!”

她说着,居然凑过脸去,在碧落脸上亲呢地摩挲了一下。

这个动作,忽然让碧落想起小山村的那条黄狗了。

杨定睡着时,那条黄狗也喜欢跑过去,用头去蹭他的脸……

于是,碧落笑得更开怀了。

恋香衾蝶乱鸾孤晚风急(一)〖实体结局篇〗

她们正说笑之际,忽听得外面炸开了窝般暄闹起来,不由一惊,忙携手出去看时,却是杨定近卫满脸笑容奔过来,连下人们都一脸的欢喜。

杨定胜了,大胜,并生俘一万多鲜卑兵,已经入了长安城,等见过秦王后,预计午后便可回府小聚了。

秦韵闻言,欢笑一声,立刻命人去备杨定爱吃的饭菜,又跑回房中,寻找杨定的替换衣物,然后便忙着梳妆打扮,可惜小腹日渐隆起,她的衣裳大多嫌小了,这样的荒年又不曾添置新衣,一时大为头疼,急急地拆了色调相近的旧衣,要改出一两件合身的袍子来。

可能有事耽搁了,杨定直到傍晚才出现在院中,秦韵终于收拾得差强人意了,远远见了,便飞奔过去。

杨定气色并不好,甚至可以说相当差,脸色黑黄了一圈,连眼睛都凹了下去,看来颇有几分阴郁恍惚,待看到扑入怀中的秦韵,方才回过神来,温和一笑,拍了拍她的肩,又低头瞧了瞧她的小腹,牵了她的手沿了穿廊向内走着,然后惊诧地顿住。

一架盛开得如火如荼的红蔷薇下,碧落身着淡碧的宽大长裙,鬓间簪了一对龙凤钗,正倚柱而立,微微含笑望着他。

杨定走过去,低低一笑,问道:“怎么在风口里站着?”

碧落不觉便红了脸,随手摘下一朵蔷薇来,嗅了嗅,说道:“我在赏蔷薇花呢。”

杨定便点点头,道:“小心花刺扎手。”

碧落拈着花,又望向架上的蔷薇,并不回答,杨定遂携了秦韵,径入了西厢房。

秦韵一边端上准备好的饭菜来,一边奇道:“阿定,你为什么不理碧落姐姐?”

杨定怔了怔:“我几时不理她了?刚不是打过招呼了?”

秦韵咕哝道:“不知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我瞧了都着急。”

杨定听她这话蹊跷,问道:“丫头,又怎么了?”

秦韵冉冉转着眼珠,抱肩道:“碧落姐姐明明和我一起等你,等了半天了,结果你跑去问她为什么在那里;姐姐居然回答在看花。那花儿天天都看着,早看腻了,有什么好看的?”

“她……她在等我?等了半天了?”杨定神情瞬息万变,若有若无的光影在眼底浮动,不知是惊,是喜,还是怕。

天色颇晚时,杨定才来到了碧落的房间。

案上的两枝烛台,点了一对红烛,碧落正坐在案边,轻轻晃着一只白银酒壶。

杨定走进去,微笑道:“还不睡么?”

“我在等你。”

碧落的黑眸映着红亮的烛光,有一抹娇艳的潋滟。

“等我……等我做什么呢?”

杨定不自然地干笑一声,坐到她旁边。

碧落举了举酒壶,道:“等你来喝酒。”

果然在等他,案上居然排着两只银盏。

碧落满上了,轻轻问道:“你喝么?”

杨定看案上并没有置下酒菜,虽是猜不透她的用意,却不由地握住银盏,笑道:“你请我喝酒,我自然要喝。”

他举起银盏,正要将酒盏放到唇边时,碧落端着酒盏的手臂忽然绕过他的胳膊,淡红的唇触着酒盏,毫不犹豫地将酒一饮而尽,然后抬起眸,静静地凝视着他,居然异样的明亮。

杨定看了看那对红烛,又看了看二人保持的交臂而饮的姿势,忽然顿住了呼吸:“碧落,你开玩笑?”

碧落道:“你知道的,我不会开玩笑。”

杨定苦笑:“可不可以别耍我?”

碧落反问:“我什么时候耍过你?”

杨定噎住。

碧落的确没耍过他。

她从没说过喜欢杨定,是杨定自己一次次自投罗网,心甘情愿一头扎进去,体无完肤地逃出来……

“碧落……”杨定低低叹道:“下次弃我而去前,请一剑结果我。”

他紧挽着碧落手臂,他仰脖,依旧如饮当年碧落赠予他的绝情酒一般,认真专注地,极缓慢地,饮尽他们的合卺酒,一滴不剩。

一时二人的手臂各自放开,却依旧捏紧着银盏,默默对视。

碧落低声道:“你便认定,下次我还会弃你而去么?”

杨定微赤着面颊,盯着那爆着的烛花,悠悠地叹息:“我输怕了。”

碧落无意地转着酒盏,垂了头,许久,才平平淡淡问:“还敢赌么?”

杨定转眼瞪住碧落,忽然猛地将银盏一砸,咬牙切齿道:“愿赌!可我不愿再服输!”

他强有力的手臂只一带,已将碧落揽到怀里,狠狠地衔住她的唇,深深吻入,忽然之间闷哼一声,臂腕无声地转动,将碧落小心换了一个体位,让她用最合适轻松的姿势坐到自己怀中,轻柔细致地细品这个恋慕了多少个日夜的女人。

只因杨定忽然发现,碧落真的不像玩笑,她在回应他的吻!

当他重伤时,碧落为了喂哺他,与他唇唇相触不知多少次,让杨定心潮澎湃,怀着冀望一次次挣扎,努力去摆脱死亡,而她自己却如木头般浑然不觉;后来半带强迫的亲吻,碧落更只是被动承受。

她那般清冷的性情,甚至让杨定怀疑过,即便面对慕容冲,她大约也只会被动承受。

无论是怜爱,还是蹂躏。

恋香衾蝶乱鸾孤晚风急(二)〖实体结局篇〗

她实在是个不会作伪的女人,连伤害他,都能每次伤害得那么无辜。

好久,好久,杨定才放开碧落,垂眸看着红了脸往自己怀中躲闪的碧落,柔声问道:“我还有个韵儿,你介意么?”

碧落摸着自己的腹部,低声道:“我还有个它呢,你介意么?”

杨定一笑,俯身将她抱起,带往床边。

碧落急急道:“杨定,我身子不方便,你……你去韵儿那里吧!”

杨定抱住她卧下,颇是无奈地叹气:“两个都是大肚婆,难不成我还得睡地上?”

碧落便不说话,悄无声息地勾住他的脖子。

杨定揉弄着她黑亮如云的长发,笑意渐有当年的通透明净:“我喜欢碧落,便是碧落只是哄我开心,我还是喜欢碧落……”

“我没哄你……”

“好,那便没哄我吧!”

只怕见了你的冲哥,还是把你的杨定弃在脑后。

杨定眸光柔软而无奈,认命地闭上了眼。

至少他现在幸福着,对不对?

哪怕,这幸福根本没有明天……

杨定在家中住了两晚,便又回了军营。

而直到此后,碧落等才从隐约的传闻里,猜出杨定那日回府时为什么脸色那么差。

苻坚为嘉奖这次大胜,迁他为卫将军,赏赐甚丰,同时下旨,所俘获的一万多鲜卑人,即刻坑杀,一个不留。

长安没有多余的粮食养俘虏,更不会有多余的粮食养鲜卑俘虏。这一点,杨定自然也很清楚。

可清楚归清楚,眼看着自己抓的一万多鲜卑人被活埋,杨定同样悲哀沮丧。

他的观念里并没有明确的五胡之分,却很明白,那一万多毫无抵抗力的鲜卑人,同样一个个有父有母,有妻有儿……

他一心想要天下太平,天下却越来越不太平;他想逍遥度世,与人无争,却在官场之中越陷越深;他想圆滑处世,嬉笑人间,却一次次被迫双手染满血腥,再也清洗不去……

西燕军显然听说了自己同族被坑杀之事,进入五月,慕容冲亲自率领大军,疯狂进攻长安城,几度险些攻上城来。苻坚身披胄甲,亲自赶到城头督战,杨定、窦冲等大将更是日夜坚守于城头,寸步不离。

碧落、秦韵极不放心,一日数次令人前去打听,却连杨定的面都见不到,只知双方都已杀红了眼,矢石满天乱飞。

西燕兵以云梯、轒辒车、木牛车和尖头木驴等早已备好的器械不间歇地日夜进攻;秦军仗着长安城池坚固,也以檑木、狼牙拍、飞钩、铁撞木等物一次次击退敌军。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惊得普通老百姓家家闭户,只有刚饿死了老人或小孩的人家,不时传来断续无力的哭泣。城内城外,已是尸积如山。

杨府派去问讯的侍从,见主母担忧不已,便冒险接近城头,倒是看到了激战中的苻坚和杨定,却被流矢射中,给人抬了回来。

“天王和我家将军都无大碍,不过敌军矢箭太过密集,似乎都受了点伤。”

侍从只敢对两个大肚子主母这样回报,实在不敢说,城头上的众将士,不论是天王大将,还是无名小卒,都已被飞来的乱箭射得遍体麟伤,鲜血淋漓。

直到五月下旬,西燕军久战无功,方才将主力军队撤回阿房城休养,只留一部分精骑兵,在城外窥伺时机,秦军才算略松了口气。

这日,碧落正盘算着应该已到了产期时,宫中忽然来了内侍传旨,召新城公主入宫去住几日。

秦韵纳闷道:“姐姐,天王这时候叫你做什么?难不成打算让你把孩子生宫里去?”

碧落不欲她担心,摸了摸秦韵已颇是凸出的小腹,笑道:“大约因为杨定不在家,你也不方便,怕我在府中生产无人照顾吧?罢了,你好好养着,如果我真把小孩生在宫中了,到时派人接你入宫来瞧!”

秦韵吃吃地笑:“好姐姐,我可生小孩时你一定得回来,我怕得很,就担心到时阿定没空陪我,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碧落拍拍她的手,微笑道:“韵儿你放心,到时我和杨定一定都回来陪着你。”

她随即上了宫中前来接她的舆乘,与笑颜如花的秦韵挥手告别。

可她再也没想到,这已是最后一次和秦韵说话,最后一次听到秦韵娇憨无邪地唤她姐姐。

许多美好的梦想,原来只是镜中花,水中月,有着泡沫般七彩缤纷,却透明纤薄,轻轻一点,便碎裂无踪。

紫宸宫中人应该早就接到谕令了,已经收拾得颇是整齐,不像许多时日没有主人的宫殿,青黛更是换了件鲜翠欲滴的宫装,欢天喜地将碧落迎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