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眸光一闪,道:“我知道怎么护着自己。”

她垂头再看一眼她的婴儿。

窗棂透入一线月光,正映在小家伙脸上。

小家伙正向着那缕月光好奇的张望着,清亮的黑眼睛眨巴眨巴,嘴巴又咧了开来,舞着小嫩手笑得极欢喜,透明的口水顺了和慕容冲一样秀颀的下颔流出,憨拙可爱。

很小心很轻柔地吻一吻她的孩子,碧落提了流彩剑,迅速奔了出去。

她还记得哪家传出过鲜卑兵的狎笑,越墙而入奔到屋中看时,两个赤身的鲜卑兵正熟睡在榻上,还有个年轻女子正昏迷在地上。

碧落眼都不眨,流彩剑无声挥出,两颗人头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便滚落在枕边。

拣了一套小些的鲜卑兵衣饰,碧落匆匆换上,将那女子抱出,扔入另一户相熟的邻居家,径奔向离杨府不远的一处小院。

那里,有一条暗道直通杨府内院,正是杨家人为躲避灾难预设的逃生之路。

秦宫,两仪殿。

云纹彩画、虎踞龙蟠的御塌前,慕容冲纤长的手指正旋着一只碧玉茶盏。

悬于殿中的十二支铜质鎏金灯将大殿耀得亮如白昼,茶盏半透明的碧色映在慕容冲过于白皙的指掌间,将他的指掌也映成半透明的淡青色。

“杨府……还没传来消息么?”

他又在问身畔的近卫,听不出任何焦急或惊怒,平淡如水,却是派人押着杨定去杨府后第三次发问了。

他的容颜一如既往的洁白若雪,不论是流逝的岁月,不论是经历的风霜,不论是漫天的血火,都不曾在他比女子更俊美几分的容貌上留下半点痕迹。

可他的眼眸已越发深沉,偶尔露出的浅淡笑意,也泊了层幽冰般清冷着,神祗般令人无法亲近。

近卫屈身回答:“禀皇上,还没有。微臣这就派人去催促。”

“不用了!”

慕容冲即刻打断,声音已不觉提高。

低低垂了眸,他舒缓了口吻:“朕不急……不急……”

他轻嘲地笑着,缓缓啜着茶,一手叩紧了花梨木的御案。

虞美人家国泣尽朱砂泪(三)〖实体结局篇〗

远远地,有宫人的哭声随风传来,让他一阵痛快淋漓。当年燕宫的一切,终于能在秦宫上演了。

可惜,苻家那些人见机得快,居然逃得差不多了。

可痛快之后,心底为什么这般空?

空得整座的秦宫、整座的长安都无法塞满任何一个小小的角落,反而更是空得钝痛。

本不该再感受到痛的,哪怕只是隐隐的钝痛。

为谁都不值得,不是么?

殿下有侍者通禀:“皇上,有一名紫宸宫宫女,说是皇上故人,求见皇上!”

“故人……”慕容冲轻笑。

他并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故人,也不觉得自己该对什么人怀有故情,但他已清楚这人是谁了。

他微笑着吩咐:“请进来罢。”

“拜见皇上!”

一抹翠影幽娴飘入,含笑下拜:“妾身恭喜皇上得偿所愿,中兴大燕,攻下长安!”

慕容冲淡淡而笑:“这三年来,你也辛苦了。想必……你有好消息要告诉朕吧?”

“妾身也不知算不算好消息吧,但妾身想着,大约皇上很想知道新城公主的下落吧?”

慕容冲眉一挑,冷然道:“她……不在杨府?”

那女子温温柔柔地回答:“她一心想护住杨定的孩子,自然怕被皇上发现,怎会回杨府去呢?她带了她刚生下的孩子去南城她的奶娘家了。”

“她的奶娘家……”

慕容冲呼吸有些急促:“那个孩子,多大了?”

“刚生下没多久呢!算来苻坚对新城公主着实不错,一直瞒着杨定被抓的事,后来公主无意听说了,一受惊,怀了七八个月的孩子当天就下来了,差点就活不了。那孩子眉眼长得挺像杨定,很喜欢笑,公主第二天便给他取名叫杨望,说是希望一家早日团圆,快快活活归隐山林。”

“杨望!一家早日团圆,快快活活归隐山林!”

慕容冲冷锐笑了起来:“好吧,备马,朕要亲自去看看他们,怎么个一家团圆法!”

“皇上要去得快去哦!”女子轻笑:“听说皇上刚下旨让屠尽南城居民,为当日高将军那些被生吃的勇士报仇呢!”

“你和朕一起去!”

慕容冲拂衣而起,急促步出殿去。

御案边,清晰留下了两枚陷入的指印,深深如刻。

杨府,正院的某处小屋。

穿着西燕士兵服色的碧落脸上抹了一层淡黑的灰,谨慎地步入院中,小心到自己和杨定他们的房间查看。

此地刚被仔细搜拣过,连床铺都被掀开了,妆台上散落着不少珠饰,居然没被拿走,显然燕军志不在此。

碧落周身一阵冷,一阵热,趁着月光冲出去时,忽听到一声惨烈却熟悉的女子凄叫隐隐传来,那是,秦韵的声音!

碧落根根汗毛倒竖,再也顾不得许多,往发声之处奔去,沿路居然一个鲜卑兵或下人也看不到。她揣度着,估料杨府上下,都已被集中到前厅去了。

快至前厅时,她放慢了脚步,果然听到黑暗中有人喝道:“什么人?”

碧落心头一紧,忙用关东鲜卑话低嘎着声音答了一句:“哦,自己人,刚在那边耽搁了。”

果然,母语一口,对方敌意立消。

旁边便有人走出来,拍拍她的肩,道:“要玩有的是机会玩,这会子忙什么?等皇上要的女人找出来,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还不是由着咱们弟兄玩?”

又有人晃荡着走出,道:“也不一定,来时慕容将军便交待了,杨府与高将军有些关系,又是仇池高第,让收敛些呢!”

先前那人便点头道:“也是。若依皇上以往脾气,抓着苻坚的大将,若是不肯降的,早该立刻斩了。这杨定杀了我们这许多兄弟,高将军一保,皇上居然只将他软禁,也没杀他的意思啊!”

另一人道:“嘿,不杀也没打算让他好过吧?刚不是把他最宠的大肚子爱妾给开膛破肚了?”

碧落脑中嗡的一声,仿佛霹雳炸过,一言不发便往厅中冲去。

一旁的人忙拉了她,叫道:“兄弟,你哪里去?”

碧落挣了一挣,回头看那人脸上有了疑惑之色,忙强自镇定了,说道:“看热闹,你们不去么?”

那人顿时松手,沮丧道:“也是,如果不是令我们几兄弟在这里守着,我们也早进去了。其实有什么好守的,除了里面的两百兄弟,府外还有三百兄弟围着,还怕跑出一只鸟去?”

领他们来的,应该是慕容冲的族叔慕容永。

他本是慕容氏不起眼的旁枝宗亲,并不知大贵之家不但设有秘室藏身,往往还会设有秘道出逃,否则将人都放进来,再仔细在角落中找一找,只怕那条地道便被发现了。

碧落走入厅中时,只见偌大的前厅挤得满满当当,两侧一两百名下人被鲜卑兵用刀剑逼着跪在地上。

大厅中间的赤毡上,却倒着住在杨府的几个杨氏旁支亲戚,不是身首异处,便是一刀两断,鲜红的血正沿着赤毡的团花慢慢向外洇开,空气里也正流淌着怪异的腥热气息。

虞美人家国泣尽朱砂泪(四)〖实体结局篇〗

而让碧落猛地屏住呼息,甚至止不住自己泪水的,是正中的缠枝莲纹大团花上卧着的粉衣女子。

她背对着碧落的方向,碧落看不到她的神情,只看得到大片大片的鲜血汪肆,浸透了莲纹,也渐渐将她半边衣衫染成赤红,艳丽而诡异的颜色怵目惊心。

“阿定……”

她居然还没死,柔弱的声线依稀有当日的娇憨清脆,清晰地透过下人隐约的低泣传到每个人耳中。

一只纤小的手慢慢地伸出,手背苍白发青,手掌滴着鲜艳如胭脂般明丽的热血,伸向她跟前跪着的男子,她的阿定,她宁死也不愿离开的阿定。

杨定面如白纸,唇色亦如白纸,头发倒还整齐,却未束发或戴冠,零散披落在襟前背后。

粗大的麻绳紧紧捆缚着上半身,两手亦被缚在身前,穿着一件居家穿的素衫,好几处渗出朱砂梅般的血点来,有的该是旧伤开裂,有的则明显是方才用力挣扎被麻绳蹭破的。

但他此刻被慕容永的几个亲卫用刀剑逼着,神情却意外的宁静,深深的瞳仁里映着秦韵的面容,格外的温柔煦暖。

他跪着挪动两步,将面庞凑过去,让秦韵的手指抚上他的面颊。

手指上的鲜血,在杨定面颊印下一记夺目的红。

秦韵手臂颤了一下,低低叹道:“阿定,我弄脏你的脸了。”

杨定微笑,唇边弯着的弧度美好如一轮初升的朝阳。

他低沉道:“只要韵儿不嫌我脏,我不怕脏。”

秦韵道:“我不嫌你脏。我只嫌你老让我等你。我等得很焦心,每夜每夜都睡不着,肚子里小宝贝就一直踢我,每晚都踢我很久。我便很开心,可我又想哭。所以我每晚都捧着肚子,一边哭,一边笑。”

杨定道:“我知道,你在等我,孩子也在等我。是杨定没用,老让你等,老让你等不着。”

秦韵便笑了:“可我愿意等啊!如果有来世,我还愿意等,等我的阿定。”

杨定也笑了:“如果有来世,换我来喜欢你吧!我来等你,等你一辈子。”

秦韵叹道:“可我不要你等我啊,我只要你陪着我。”

杨定便道:“那我便陪你一辈子。”

秦韵似乎很开心,格格地笑出了声,旋即又哭着呻吟:“可我现在好疼,真的好疼。”

杨定俯下身,含着温柔笑意,吻着她的面颊,轻轻说道:“别怕,很快……就不疼了……”

他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扑,将秦韵头部压下自己身下,犹未及等众人回过神来,已听得骨骼折断的“喀嚓”一声。

“快,拉开他!”

正对着这幕生离死别发怔的慕容永失声叫起来,自己已动手去拉杨定。

他奉命来寻找新城公主,遍觅无踪,遂以杨家亲友的性命逼迫杨定和秦韵说出碧落的下落,后来看出秦韵对杨定死心塌地,便以杨定性命要挟秦韵。

眼见秦韵依然不肯说出碧落下落,遂让近卫用大刀作势劈向杨定,谁知秦韵毫不犹豫挺身挡到了杨定跟前,近卫收刀不及,竟将她挺起的肚子一刀破开,肠胃胎儿,流散一地,连一贯视杀人如儿戏的鲜卑兵都呆住了,由得杨定冲上前去,与她生死话别。

并没用什么力,便将杨定从秦韵身上拉开了。

秦韵因疼痛而一直蜷曲的身躯缓缓放开,仰面舒展了手脚,血污的内脏和胎儿淋漓在一侧,看来污秽恐怖;可她的脸庞却洁白干净,唇角微微翘起,保持了最娇憨最美丽的微笑,宛如安谧睡着一般。

可这一觉,她已永远不会醒来,就如她永远不会再疼痛一般。

杨定用很吃力的姿势,极快地扭断她的脖子,送了她最后一程,然后由着他人将自己拉开,素衣染了一身秦韵的鲜血,失魂落魄地无力仆跪在她跟前,浓黑的睫下,蓄了大团的泪水。

厅中在静默了片刻后,忽然***动起来,杨府的上下家奴,在敌人的屠刀之下挣扎着,号啕着,手脚快的家奴,已经大哭着,手脚并用地往秦韵的方向爬去。

这个伶俐活泼的主母,远比冷淡孤僻的碧落得人心,从杨家亲戚,到上下奴仆,没有不喜欢她的,如今蓦然见她惨死,那种悲愤哪里还掩藏得住?

***动和哭泣声中,同样有着碧落的尖叫,黑眼睛里大片的泪珠直滚下来,而她自己已经开始在往这边挤去,只是被涌动的人群堵住,一时过不来,旁人注意力都在闹开了的杨府奴仆身上,倒还没注意到她。

杨定的眼眸在她的方向飘了一下,却似乎没看到,只是忽然对着秦韵高声道:“走吧,走吧,带了你的孩子走吧!这世间已经没人可以护着你,不如走了的干净!这是我的希望,也是你的希望,韵儿,你并不是白死,是不是?是不是?”

碧落顿下脚,呆呆看着杨定泪水无法克制的倾肆下来,忽然便意识到,他……他应该看到她了,他在提醒她快走,别让韵儿白死。

碧落顿下脚,呆呆看着杨定泪水无法克制的倾肆下来,忽然便意识到,他……他应该看到她了,他在提醒她快走,别让韵儿白死。

满江红书尽恨苦无人雪(一)〖实体结局篇〗

杨定俯下头去,依然对着秦韵说道:“你放心,你走得不会孤单,燕帝已派人去屠尽南城百姓,到时死的人不知有多少,你不会孤单!而我,我有义父在,也会好好活着,每天都牵挂着你,牵挂着你……”

燕帝派人去屠南城百姓!

慕容冲下令屠城!

碧落脑中隆隆乱响,连手足也禁不住的发软。

但她终于还是用力擦了把眼泪,慢慢往外退去。

秦韵不能死而复生,杨定有高盖明里暗里照应,都可暂时抛开,而南城的奶娘和望儿,该怎样逃脱那已悬到头顶的钢刀?

杨定眼看那个淡灰的人影向后退缩着,渐渐消失,才无力地松一口气,对着秦韵含笑的面庞,低低说道:“韵儿,韵儿,等一等我。我来了!”

慕容永正在为制止杨府下人的***乱而头疼,到底没有发现杨定和一个普通鲜卑兵的异常。

高盖曾经暗托过他照应杨定和杨家,而慕容冲对杨定的态度也是暧昧不明。

杨定被俘后,慕容冲曾经令人招降,招降不成则囚禁用刑,有几次甚至一反常态亲自动手,将他打得遍体鳞伤,转而又软禁起来让大夫为他治伤,即便慕容永跟了慕容冲十余年,也弄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有一点他是肯定的,杨家的人能不杀最好不要杀,能压下来就不要用砍下去。

所以在秦韵死后,他已不想再杀更多杨家人,只指挥士兵制住企图闹事的杨家奴仆,实在制不住的,再用刀锋说话。

正觉快将事态压制住时,背后忽然一道大力涌来,将他撞得一个趔趄,忙回头看时,却是一名亲卫被踹飞,倒在了自己身上。而那双手被捆的杨定,正扬起脚来,飞快踢向另外几名亲卫。

本来已趋平息的杨府人一见主人闹上,立时如烈火煮油,全都跳了起来,或与身后的鲜卑兵搏斗,或赶上前欲要帮助杨定,乱成了一窝蜂。

慕容永大怒,喝道:“杨定,你找死么?”

话未说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对了。

被踹倒的亲卫反击时向杨定扬出了森亮的刀。

杨定不闪不避,挺胸迎上,眸子却转向了那张永远微笑的面庞,目光一片柔软,如化开了的墨玉……

血花四溅……

厅外,传来洪亮的通传:“尚书令高大人到……”

碧落在匆匆离开时到底引起来两名鲜卑兵的疑心,跟在了她身后。

碧落引他们近前,挥剑将他们斩杀,却也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但这时厅中传来了炸了窝般的暄闹声,吸引了太多人的注意力,竟无人来理会不远处的两声惨叫。

碧落心急如焚,也不敢回厅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匆匆往南城的奶娘家赶去。

她做梦也没想到,她两边的家园,已是一样的血雨缤纷……

南城,已陷入了一片火光。

绝望的哀嚎和野兽的狂笑在火光里交融,显出一张张或痛苦或兴奋的变形的脸。

慕容冲身着玄黑衮龙单衫,跨着华骝马,领了数十骑穿梭在被火光映红的巷道间,漠然地仿佛没有听到那些来自地狱的声音。

或者,那是因为,他早在十五年前便已落入地狱。

本以为,至少有个人,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总会伴着自己,用她温软的纤手,竭力给他她所能给予的全部爱情和温暖。

原来,他错了。

他只是最孤寂的王,地狱里的王。

几名鲜卑兵正从那座院落中奔出,见慕容冲驻马,慌忙下拜。

“这家的人呢?”

慕容冲问,手心里微微的汗。如果身手普通的鲜卑兵能毫发无伤地走出,碧落应该没和他们交手吧?她……应该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