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之间更加懒得向前走了,太多的欢喜与悲哀,他已不想再去记起。

但高盖一直紧紧拉着他,几乎是硬将他拖到了紫宸宫门前。

梧叶飘零,菊花飘香,静谧如昔。

慕容冲正站在宫门内,却未走入内殿,只静静地立在一株梧桐下,看殿前石阶上坐着的女人。

他的袍袖飞舞,风姿翩翩如仙,那金绣的蟠龙,虽是张牙舞爪,却被梧荫掩住,敷上一层浓浓的阴影,色厉内荏地忧伤游动着。

那女人只穿了单薄的夏衣,灰蒙蒙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缭乱的长发枯干如蒲草,蓬松地盖了整张的脸,和大半的身子,再看不出容貌身段。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正哭得嘶心裂肺,那女子胡乱地拍着他,拿一只搏浪鼓敲打着哄他。

小小的手掌在哭叫中烦躁地甩出,击在了搏浪鼓上,那女人一时不防,搏浪鼓被打落,沿了石阶滚到青石的地面。

远远侍立的七八名宫女顿时露出惊慌之色,然后往慕容冲望了一眼,到底没敢不理,其中一位胆大的,走过去捡起搏浪鼓,颤抖地递向那女人。

那女人忽然手一翻,已从身畔石阶上捡起一物,利落扬起,明亮的光芒闪过,那宫女惨叫一声,捂臂而退,竟已满是淋漓的鲜血。

那女人扬起的,居然是剑,宝剑!流彩剑!

杨定屏住了呼吸,猛地向前冲出两步,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女人,期盼能看到可以让他否认这人是谁的证据。

那宫女一退下,立时有宫女上前,麻利地从身边取布条和伤药,为她包扎,显然对这种事已司空见惯。

那女人终于抬起了脸,防备地四处张望,然后自己捡起了搏浪鼓。

沁园春龙虎未散江湖远(一)〖实体结局篇〗

她分明看到了这边有人,杨定甚至觉出了那黑洞空茫的眼睛一一在慕容冲和自己的脸上划过,却没有停留分毫,很快又转回到手中的男婴身上,呢喃道:“望儿,望儿,看……看,坏人都走了,走了……”

她笑了起来,结满污垢的苍白脸庞洋溢着幸福的清辉,连那乌黑如夜的眼睛都散发着异样动人的光彩。

可婴儿却很不舒服地哭得更凶了,扎舞着手脚在她的怀里乱挣。

“她……她是……”

杨定干涸着嗓子,半天不敢说出那个名字。

慕容冲出神地望着那女人,噫叹道:“那一夜,她在伤朕十多个侍卫后晕了过去,再醒来便是这样。她谁也认不得,连朕都无法近身一步,只除了……朕给她找来的那个男婴。”

他低了头,喃喃道:“这个讨厌的婴儿真吵!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哭!朕原来那个望儿……”

慕容冲哽住,眼中的月影里,飘来荡去,都是月光下无邪笑着的望儿,扎手扎脚地欢喜舞动着,鲜红莲纹肚兜下的小肚子一吸一吸……

那女人似乎给哭得无措了,呆呆望着男婴,半天又笑了起来:“饿了?是不是?我的望儿饿了?”

她扯开半敞的破碎上衣,露出雪白高挺的酥胸,将乳头送入婴儿的小嘴。

那男婴终于止住了哭泣,那女人也似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抬起头,又看向了慕容冲等人。

她当了好几个男人敞着胸,可漆黑的眼里却没有半点属于女子的羞赧,依旧是满是防备,甚至满是敌意。

大约因这几个看来不太眼熟的人迟迟不走,她开始不耐烦,又握住了流彩剑,恶狠狠地瞪住他们。

杨定慢慢迈出脚,缓缓地向那女人走去。

那女人的眉眼冷锐起来,弓起腰,发出了不成音调的一声怒叫。

“碧落,我是杨定。”

杨定静静地说着,并没有停止前行的脚步。

布鞋踩在渐渐萎黄的秋草上,轻微的沙沙声,像谁隐约的轻笑,轻笑着抱肩站在刺槐树下,慵懒地说道:“在下仇池杨定。”

碧落那双黑眼睛里,有了些不解的迷惑。

杨定扬起唇,走到石阶下,继续道:“碧落,我是杨定。”

秋风拂过,金黄的落叶起伏着,翻滚着,发出呜咽般的悲声,像是某一个夏天,有人抱住那轻如蝉翼的枯干女子,那样呜咽着悲声:“碧落,我来了。我是杨定。”。

碧落望一望怀中吃奶的孩子,忽然大叫一声,握住流彩剑,挥下。

杨定不闪不避,由着流彩剑劈中自己,依旧紧盯着碧落,说道:“碧落,我是杨定。”

剑尖刺入了杨定的肌肤,然后带了轻微的颤意划下,却越来越浅,无力地垂下。晃动的剑穗轻轻飘摇着,似谁在低低叹道:“碧落,下次弃我而去前,请一剑结果我。”

盯着那浅杏衫子上渗出的殷殷鲜血,碧落的空茫的眼神渐渐凝结,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杨定缓缓伸出了手,抚上碧落削瘦的肩。

碧落似乎很不习惯,咪起眼向后缩了一缩,右手持着的剑握紧,又松开,又握紧。

杨定柔声道:“碧落,记得了吗?我是杨定。”

碧落的面庞极肮脏,结满了黑的灰的污垢,只有一双眼睛依旧黑白分明。

她盯着杨定,瞳仁好久都不曾转动一下,却渐渐收敛了凌厉的防备和敌意,流露出小鹿般的无辜和受伤来。

“杨定……”

碧落苦思着,右手慢慢放开了剑,黑黑的手抚上杨定过于白皙的面庞,惘然问道:“你……回来了么?”

杨定倏地流下泪来,眼睛却笑得弯弯的,如同晶亮的月牙:“是,碧落,我回来了。”

碧落便笑了起来,她忽然将婴儿从自己胸前拉出,塞到杨定怀中,说道:“你等着,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尚未吃饱的婴儿突然被从温暖的胸脯拉开,舔了舔唇,找不到温香的母乳,顿时又哭得震天响,杨定低了头望着这个眉眼陌生的婴儿,慢慢坐倒在石阶上,将脸埋到胳膊中,肩背抽动着,不让人看到自己的凄怆欲绝。

殿中劈哩啪啦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然后碧落奔了出来,满脸笑容将一样东西递给杨定,欢欢喜喜道:“看,漂亮么?”

杨定接过,却是一枚剑穗,嵌着一只佛手玉佩,编着整朵的莲花纹,只是水碧色的丝线已经被汗水和污渍浸透,变作了发黑的藏青色。

“漂亮吗?”

碧落握紧杨定的手臂,急切地问道。

“嗯,漂……漂亮,和碧落一样的漂亮……”

杨定声音已经完全失了调,忽然搂住碧落的头,失声痛哭,和婴儿的大哭声和作了一处。

只有碧落没有哭。她竭力要在杨定怀中抬起头,不解地问:“为什么你们都要哭呢?你哭,望儿也哭……啊,不对,我记得我的望儿最喜欢笑,他最喜欢笑了……他为什么哭?为什么哭?”

她伸出双手,抓住自己的蓬乱头发,使劲揪着,揪下了大片的乱发,眼底有破碎的凌乱和惊惧。

“碧落!碧落!”

杨定无助又无奈地呼唤,去拉她的手。

“啊……啊……”

碧落忽然大叫起来,松开头发,一手抓紧杨定,一手捞起流彩剑,东张西望地转动着脖子,无比凄厉地叫起来:“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要杀望儿,他们要杀你!杨定!杨定!”

杨定一手抱住孩子,一手紧拥住她,高声道:“别怕,别怕,他们……他们都走了。杨定在这里,杨定会护着你,护着你……”

“走了……都走了,为什么你还在哭?为什么望儿还在哭?”

碧落紧张凄惶地四处张望,寻找着她心里的敌人。

“因为……”杨定的手穿过她的头发,清晰看到几只虱子从头皮间爬过,勉强笑道:“因为你很久没洗头,味道熏着我们了。……我帮你洗头,好不好?”

碧落侧过头,黑黑的眼中,似有杏花的落瓣飘过。她的唇角,渐渐抿出温柔的笑意:“好……帮我洗头。”

杨定便也微笑,他将婴儿交给一旁的宫女,宁和吩咐:“快去备水。”

碧落似没怎么留意杨定将婴儿交给他人的举止,安静地偎依在杨定的怀中。

洁净清爽的杏色长衣,破旧肮脏的灰色短衫,紧紧相融时,看来居然也如此的和谐,仿佛那相拥而立的姿态,才是与生俱来最自然的姿态。

慕容冲僵直着身体站在梧桐树下,静静地凝望着他们,瞳仁越来越幽黑,甚至同样地深沉如夜,终身不见天明的永夜。

那一身的玄裳华服与他如雪的容颜并不般配,更将他的冷寂和绝美衬得不像人世所有。

高盖心惊胆战地看看旁若无人的义子和碧落,又看看沉黯如石像的慕容冲,不敢说,不敢谏,眼圈却红了。

甩一甩袖,慕容冲终于无声无息地退出了紫宸宫。

高盖正松一口气,悄悄跟在后面打算离开时,只听慕容冲吩咐侍卫:“把杨定锁起来,囚入关雎宫。”

高盖猛地僵住身体,盯住慕容冲的背影,眼底有一团即将被点燃的山林野火。

慕容冲脚步不停,继续道:“每天傍晚把他送紫宸宫来,让他陪新城公主一个时辰吧!”

眼底的野火悄然隐去,疼惜地往紫宸宫内又飘了一眼。

傍晚金色的夕阳投下,梧叶如枯蝶卷飞,和殿前的两个人一起,被剪作了活动着的金色剪影。

瘦小的那个安静地弯着腰,长发垂在水盆中;颀长的那个低着头,专注地将水一勺一勺舀到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搓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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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一段时,我哭得很惨,一个人躲在书房里,敲着字泣不成声。同样的感觉,只在《幻剑》中写到北极之死时曾经有过。写《幻剑》哭了三天,又病了两周,比这本还惨,呵~

有亲催得厉害,其实也没啥好催的,明天正文就完结了。正文后面是杨定、秦韵的番外,共十几节吧,与正文已没太大联系,更得也不快,亲们可看可不看,希望不会因为更新速度闹得大家不开心。

沁园春龙虎未散江湖远(二)〖实体大结局〗

太元十一年十月,在大部分鲜卑将领要求回归关东的情况下,慕容冲决定北征姚苌。若能击败后秦,西燕便可在关中立稳脚跟,不必回关东,也可拥有大片发展天地。

论起资历和忠诚度,高盖数一数二,因此,慕容冲下旨,由高盖北伐后秦。

高盖上书,希望放出义子杨定,由这位年轻骁将辅助自己攻战。

慕容冲正倚着御案,让美人在身后捶着腰,闻言冷淡而笑:“朕记得,杨定因有过只臣服于苻秦的誓言,所以始终坚决不肯降燕,又怎会辅我大燕北伐?”

高盖答道:“杨定为誓言所束,不向大燕称臣,但帮助父亲杀敌,却也义不容辞。皇上何不召他来问一问?若肯帮忙,我大燕岂不是多了一员大将?”

慕容冲沉默片刻,命传召杨定。

半柱香后,杨定出现在殿前,手足俱锁以重镣,啷当响着,一步步挪进来。

他的神色极宁静,看不出任何的悲喜惊怒,走到高盖身侧,便安静向慕容冲行礼:“草民杨定拜见皇上。”

慕容冲深邃清远的眸子盯住他,半响才转过脸,微微瞑目,淡淡问道:“你义父要你随他一起攻打姚贼,你愿意么?”

杨定眉目不动,俯首道:“草民愿助义父一臂之力。”

慕容冲倚着案,阖着目,许久都不答话。高盖正在猜他是不是睡着时,慕容冲终于开口了:“来了,除去杨公子镣铐,交由高盖负责看守。”

高盖松了口气,杨定眼看内侍过来开了捆缚自己两个多月的镣铐,循礼叩谢,毫无不平或不满之色。

慕容冲挥手令他们退下,至晚上时让人去查探紫宸宫动静,回报说新城公主烦躁不安,不愿就寝,并伤了两名宫人。

两日后,紫宸宫中人回报,新城公主疯得更厉害了,几度提剑冲出紫宸宫,伤了好几名侍卫。

第三日,是高盖出征的日子。

慕容冲亲自送至城外,顺口问道:“杨定怎么不见?”

高盖望一眼前锋已走出老远的军队,答道:“在前方军营中。”

慕容冲淡淡一笑,拨马回城。

未至宫中,已有宫廷卫尉匆匆冲来禀报:“皇上,杨定带了一批仇池骑兵冲入紫宸宫,将新城公主劫走了!”

慕容冲眸中冷光一闪,嘲讽道:“你们是死人么?”

卫尉额上滴下汗来,嗫嚅道:“我们中了杨定声东击西之际,何况那杨定……行动实在太过迅捷。”

杨定所率骑兵,本就以奔袭迅猛著称,不过这一次奇袭的目标换作了皇宫而已。

慕容冲点点头,不知是赞叹还是讥嘲:“关了半年多,他的谋略武功,倒也不曾退步,呵!”

卫尉道:“如果现在发出信号,通知城北营垒拦截,应该还来得及。”

“不用了!”慕容冲打断了他,道:“不过跑了个女人,有甚么了不得的?有这工夫,不如好好把卫兵们好好训练训练。”

卫尉低头应是,再不敢辩驳。

慕容冲来到紫宸宫时,内侍们正在把几具侍卫尸体移走,那日杨定帮碧落洗涤头发的地方留有大片鲜血。

据看到整个过程的内侍说,杨定出手快捷狠辣,丝毫不像刚被放出的囚犯,估计被幽禁期间,一直在暗中恢复体力和武功。

而新城公主则很安静,不吵不闹地由着杨定把自己背了,冲出紫宸宫,抱上马匹,绝尘而去。

落叶萧萧,一转眼,又是梧叶落尽的日子了。

这安静得出奇的地方,依然不时响起震天的婴儿啼哭。

杨定并没有带走那个婴儿。

真正的望儿早就死了,如果碧落真想他了,杨定能和慕容冲一般,随时找一个男婴来充数。

不过,这是个吃了碧落好几个月奶的男婴。

慕容冲看着哭得满脸通红的婴儿,转头吩咐:“来人,把朕这个孩子抱别的娘娘那里养着。……可惜,这孩子不喜欢笑……”

他懒懒地坐到垂着水碧丝幔的床榻边,捧起淡青的锦被来嗅了嗅,转头对内侍道:“朕今晚便在这里歇着了。叫昨晚那个朱美人过来陪朕吧!”

内侍小心回答:“昨晚侍寝的是宋美人和黄美人。”

“喔……”慕容冲疲倦地卧到床上,道:“有姓云的美人么?朕要姓云的。嗯,最好要黑眼睛的,黑得像夜一样的眼睛……”

靠着柔软的棉枕,他慢慢闭上眼睛,竟睡着了。

而唇边,还凝固着一抹忧伤的微笑,快要流泪般的微笑。

十月的这场北伐,高盖大败,随后带残兵降了姚苌,慕容冲的五万兵马全军覆没。

杨定遵循着迎娶碧落时对苻坚的誓言,并未随高盖降后秦,依旧举着中兴苻秦的大旗,招揽了大批氐兵,连同辛牧等原先便拥护杨氏的仇池氐人,于十一月回到陇西故地,在历城被部下拥立于龙骧将军、仇池公,听命于苻秦朝廷,并遣使向东晋称藩,同时邀约南方名医北下历城,医治他生病的夫人新城公主。

北伐后秦失败后,西燕帝王慕容冲终日在长安宫中与众妃嫔取乐,并课农筑室,表明不愿回归关东之意,让鲜卑众将领越来越不满;有忠诚臣子相劝时,慕容冲动辙严刑相对,苛峻与当年的慕容泓相若。

太元十一年三月,惹来众怒的慕容冲终于被左将军韩延所杀,另立了鲜卑贵族段随为燕王。

慕容冲死时,正卧于两美人腿间,醉眼迷离,连飞景剑都不曾拔出,丝毫不像那个曾经出生入死领兵征战上百回的绝世修罗。

更诡异的是,他被一刀砍下的头颅居然比他生时还要俊美几分,容颜如雪,唇角含笑,眸光明净,澄澈得如同刚刚出世的婴儿,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无恨无爱。

那两个他最宠爱的美人,一个色若梨花,唇若含珠,一个发黑如墨,眸黑如夜。

慕容冲一死,这本就处于夹缝间的西燕朝廷,自此更陷入混乱之中,诸将彼此攻讦,君主屡次废立,连慕容冲收养的那个男婴都一度被抱上皇位,又在混沌中被权臣斩杀。

——他终日哭泣,难道早已预见了自己未来悲惨的命运?

最后,出身皇室旁枝的慕容永登上帝位,带领鲜卑人回关东,定都长子,继续延续着西燕政权。

太元十一年冬,苻秦君主苻丕战死,其族弟苻登继位为君,仇池杨氏继续奉苻登为主。其后八年间,苻登先后封杨定为秦州牧、陇西王、左丞相等职。此时北方大乱,各方势力割据,仇池虽受苻秦分封,可兵马建制,已自成一国。

太元十九年七月,苻秦君主苻登被杀,太子苻崇匆匆继位,却无力自保,遂投奔陇西王杨定。杨定遵守当年承诺,竭力维护着苻崇,领兵助他攻伐势力渐大的梁王,在大胜后又被梁王反击成功,大败。

其堂弟杨盛闻讯,即刻领兵相援,但寻遍战场,只找到战死的苻秦君主苻崇,杨定却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杨盛惶惑回到历城,正想着如何去和嫂子解释时,发现陇西王妃苻碧落也不见了,连同她素不离身的流彩剑。

他在空落落的府第沉思片刻,慨然叹道:“定哥,到底还是你最会享福!”

遂下令宣布陇西王杨定死讯,上其谥号为武王。

自秦韵死后,杨定终身不曾纳妾,正妃苻碧落未曾生育,并无子嗣,其江山遂由杨盛承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