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一看,只见周御独自一人,鸦青色的袍子松松垮垮的挂在他身上,整个人,说不出的落寞。苏楼下意识的便避在巷子一脚,贴住墙面,只待这位不可一世的景王爷过去。然而正如他所料,这位大人物似乎没有让他安生的意思。反而不知从腰间晃晃荡荡的取下一个葫芦来,“要不要来一口?”

苏楼不言。

再也找不到相对而饮的理由,他们早已是陌路人了。

周御显然早料到如此。不冷不热的笑了几声,拔下塞子,仰头便饮下了几大口。清冽的美酒顺着他光洁的脖子淌下,浸湿了胸前大片的衣裳。苏楼面无表情。从他身边擦身而过。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御竟又笑嘻嘻的跑到了他身前,“大将军,可是赶着回去见没人,这般急躁?”

苏楼实在不觉得自己和这人还有何话可说,从割袍断义的那一刻起,这一年多来。二人明争暗斗,来回过了不少招。或明里或暗里,都是不可能好好说上一句话的敌人了,哪怕是大面上,连虚以委蛇,都做不到。

春风拂过,他身后的长发微微扬起,整个人在阳光下,忽而看不清脸色,静默无言。立了一小会。便默默迈出了一步,意欲离去。却被周御拦住:“陪我,饮杯酒吧。”苏楼静静的看着他,眸孔里再也看不见一点温情。毫无温度和感情的一双眼睛,他的薄唇抿的紧紧的,却见对面那人,笑容似哭泣,“我争了这么多,到头来,又有什么用…”仿佛是呓语。

苏楼目光更冷。

他想到了在这场夺嫡之争中死去的忠心耿耿的部下,还有那位不曾进门便屈辱而死的陈佩琳,以及那些不知名的死士。周御这句话,只叫他想起那些死去的古人,心头更是冷成一片,用力挣脱他的手,衣袖飘扬间,却见周御忽然将他抱住,掉转了个身。

一如既往的温暖。

苏楼有片刻的恍惚,然而立刻就用力挣脱,双眸微眯,“景王爷,请自重。”周御没个正形,依然笑嘻嘻的,那没嘴的葫芦仍挂在腰间晃荡,只是他的主人,脸色有些苍白,“陪我喝酒…”

苏楼只觉脑海里一片空白,忽然想起什么,扣在他肩头的手慢慢触及到一片温热,手止不住的发抖,一股黏糊糊的湿意。将头探到眼前,低头一瞧,才发现一片猩红,刹那间双目刺痛,心头猛地一颤,“周御!”

四目环顾,私下里渺无人烟,仿佛一切,都是一场错觉。只是手心的那抹鲜红,让他身子僵住,几乎用尽此生的力气,“周御…你…”面前的周御还翘着嘴角,连上挑的眼角都还那般轻浮,“苏楼,若是我不在了,你是否,会想念我?”

会不会,想念他?

会吗?

苏楼一遍遍的问自己,而后,眼睁睁看着那人,在他面前倒下。春风十里,桃花满天,青石路上,皆是湿意。苏楼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半晌,也不知含含糊糊呢喃了些什么,周御却是已经听不见了。

在这微冷的三月,苏楼将那人腰间的葫芦解下,放在嘴边,一饮而尽,辛辣的酒,呛得他几乎落下泪来。他记得,这是上好的烈酒,当年在边疆,临战前夕,他们二人,便曾经大饮此酒。曾经以为忘怀,然而终究,还是刻骨铭心。

周御遇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燕京城。而只有苏楼一人知道,那个人不是遇刺,不过是为了他,挡了一刀。宫中的太医,源源不断的前往景王府,然而三日以后,周御还是不治身亡。太后大哭了一场,瞬间苍老了十岁。在她脸上,苏离能看见一种叫做绝望,万念俱灰,和懊悔的复杂情绪。

这叫苏离不由自主的开始怀疑,周御之死,是不是和太后有着说不清的关系。自然,太后那般宠爱周御,若是得知他想要篡位,也只会满心满愿的支持他,为此想要除掉苏楼也不奇怪,毕竟坐在宫外,他是周衍最大的助力。只要有苏家在,周衍这帝位,注定有人会为他抱住。

若是苏楼不在了,苏家就只剩下苏离一人,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人,不可能抛头露面,也就难以叫众人心服口服。那时候苏家不过就是一盘散沙,不足畏惧。太后出此一招,也不足为奇。然而或许,她万万没有想到,最后竟会是那样的结局。

这样一来,她只会更恨苏家。

苏离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如果事实真是这样,对于一个母亲来说,也太过残忍。而此刻的苏楼。又是什么光景呢?

回到苏家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在下人的指引下。苏离很快找到了书房。很安静,没有一丝人气。苏楼正俯身作画。也不知是否知道她进门,下笔没有半点凝滞。苏离轻手轻脚的靠近了书案,不经意间,瞟了一眼。

十里青山,连绵不绝。笔锋的辗转间,痴念弥漫了尘寰。

有一种叫做哀伤的情绪,渐渐弥漫开来。饶是苏离这个局外人。也几乎落泪,半晌,见他收笔,待那幅画墨迹干涸,便小心收了起来,放在了书架最高处的匣子里,上面挂了一个小锁,似乎是想要尘封起来。

“大哥。”苏离轻轻唤了一声。

苏楼置若罔闻,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自的收拾着书案。过了片刻才轻声道:“若是不画下来,不多久,就会忘了。”苏离鼻间一酸,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劝他节哀,亦或是劝他振作?

都太过苍白。

苏楼寻了太师椅坐下,半垂着眼,“你怎么出来了?”苏离一愣,低声道:“我左右无事,回家来看看。”“也是时候回来了。”苏楼若有所指,“宫城终究不是久待之地,等到孝期过去,你和睿亲王的婚事,就提上日程吧。”

苏离彻底愣住,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大哥,怎么突然就…”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你年纪不小了。”苏楼含含糊糊的说完这一句,便再也没有开口的势头。苏离也不好主动开口,然而心里却是砰砰乱跳。

今日的苏楼,格外的反常。若是他面上有悲伤之色倒还好说,最怕的就是这种,面无表情。

天色渐晚,屋子里没有点灯,一点点黑了下去。苏楼坐在椅子上没动,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苏离正思忖着自己是否该掌灯,但又恐破坏此刻的宁静。苏楼仰头靠在椅背上,漫天的星光,映出他绝美的侧脸。

“你曾经问过我,我和周御,到底是什么关系。”暗夜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觉语气悲怆,“若说这一生,我曾经有一次动心,是因为一个男人,你是否会看不起我?”不待苏离答话,自顾自的说开:“一壶清酒,一树桃花,一诺倾城,一生天涯。当年年少轻狂,曾经以为,那就是永远了。”

“只是,到底是我太年轻。”只听见他轻轻的笑声,似是自嘲,又似是苦涩,“五年前,战场上,他为了军功,屠杀了一个村子一千多口人…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往来…再后来,便成了仇人…或许从一开始,我们走的路,就不同…”

这个事实,在苏离预料之中,她根本不觉得诧异和吃惊。

早在两年前,她就发现,周御和苏楼之间,看似疏离,其实有着旁人无法插足的羁绊。那日周御设计谋死陈家小姐,更多的,是否出自内心疯狂的嫉妒?不可否认,周御对于权势的渴望超乎一切,为此可以牺牲许多,一步步踩着他人的性命往上爬。

一将将成万古枯。

但没想到,生死关头,他竟然会宁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下苏楼。

苏离已不知周御当时到底是何想法,或许已经没有什么念头,仅仅是想要救下眼前这个人罢了。苏楼低头掀开了茶盅的盖碗,泰山崩于前而不改面色的神色,“我会渐渐退出,日后,朝堂之事,和我苏家,再也没有半点干系。”

也不知考虑了多久,才有了这个念头。

苏离微微颔首,“好。”趁着这空隙,忙起身点灯,这压抑的气氛,叫她喘不过气来。然而在火光闪烁的那一刻,她很快就后悔了。若没有点灯,她或许不会看见,苏楼鬓角的白发,如此的刺目。

她忽而想到射雕里面的一句词: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或许有些不合时宜,然而却最能体现她此刻的心境。可怜未老,头先白。

苏离没有问,也不敢问,他的白发,为谁而生。她还记得,苏楼今年,不过二十六岁。他的容貌,还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甚至多了几分韵味。毫无疑问,放在芸芸众生中,会叫人一眼看中,便再也挪不开眼,然而已经有了白发了。

“阿离,日后,好好生活吧。”也不知是谁,发出了低低的叹息。

他的话,竟像是在交待遗言一般。

苏离忽而有了一股不祥之意,“大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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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写得很满意,各种情愫冲突,苏离和周彻,周御和苏楼…

其实在BG文里面出现了BL情节,有些突兀和不和谐,不过,真的很想尝试写一写这类情节,唔,尝试过了,心满意足~~~

第六十六章 天高(一)

“你要做什么?”苏离犹豫了半晌,才问出这么一句话。

苏楼却是微微一笑,但眉心仍打着结,“阿离,我能怎样呢?”

苏离立在他跟前,许久许久都不出声,拼命咬紧了牙关才挤出一句话:“大哥,这一生,还很漫长,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宽慰他。任何言语,都显得太过苍白,尤其是在看见他鬓角刺目的白发之时。他也不过二十六岁,在这个时代也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位极人臣,在他们眼中,可谓是青年才俊的代表。

“然而已经完了。”苏楼一味的笑,很认真的盯着眼前的人,“我这一生,已经完了。”蓦地,苏离鼻子一酸,眼眶发红,“大哥,你不要这样…”苏楼站了起来,轻轻将她拥住,他的怀抱很温暖,然而身子很瘦很瘦,叫人心酸不已,“阿离,我这一生,已经完了。而你的一生,还长得很,日后…”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苏离制止了他,“大哥,你忘了父亲临终前的遗言了么?”事实上她来到这个朝代之时,苏老爷子就已经过世,但曾从下人口中听说苏老爷子在过世前,殷切的握着这位长子的手,将苏家的大业,托付给了他。无论他此刻心中作何想法,为了苏家,总会有几分顾忌。

“你放心,我不会如何。”苏楼依旧在微笑,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原本,在四年前,就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苏离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碎成一片一片,她缓缓走了过去。握住他冰冷的手,哽咽道:“大哥,你不要这样…”

窗外星光闪烁。阵阵晚风吹入窗棂,屋子里静的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

“择个时候。搬回来吧。”苏楼抽开了双手,又恢复了以往的云淡风轻和运筹帷幄,好像方才的落寞和忧伤,不过是苏离的一场错觉。“皇上已经二岁,帝师又是名扬天下的儒者,你再待下去,反倒是不美。”

他有心岔开此事。苏离自然是求之不得,也就顺着他的话头说道:“这些我都明白,只是皇上才开始启蒙,我担心…”人生路上的第一步,自然要好好走,免得日后的路不知会歪向何处。

“今时不同往日。”苏楼总能找到症结,而后一语中的,“我们苏家,是外戚…”历史上的外戚,插手朝堂之事的。多半都没有好结果。这一点,苏楼知道,苏楼更是明白。明知是周衍已经登基为帝,在她心目中。他仍是那个在她怀中上蹿下跳的孩子。终究是无法简简单单的,将他们的关系,视作君臣。

只是,避嫌是势在必行,饶是苏离再不舍,再担忧,也无可奈何。她能为周衍做的已经十分有限,再婆婆妈妈下去,只会拖累苏家和周衍。她一向不是拖泥带水之人,然而在周衍的事情上,总是有着连自己都难以相信的琐碎关心。毕竟这么多个日夜,周衍都在她膝下,一天天成长,到如今突然要离去,心里也就有些苦涩。

只是,她也没有法子。

三月初三是周彻的生辰,苏离想着他贵为王爷,又常年行南走北,不知见过多少新奇物事,倒不如自己亲手做一件披风送与他来得心诚。想着那人在收到披风后的神情,也不知是欢喜还是错愕,但单单就是这样想着,也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偏偏倚红在一旁打趣:“要不要绣并蒂莲?”在这等事情上,苏离觉得自己懵懂的如同少女一般,经不起她这般调侃,索性就站了起来,“再乱嚼舌根,仔细你的舌头!”看着她手里锋利的剪刀,倚红很识时务的住了嘴,但仍朝着飞翠挤眉弄眼,那神情,说不出的暧昧。

苏离虽不讲究尽善尽美,但到底是头一回送那人礼物,说什么也不能落了下乘,也着实费了不少心思。从花样到阵脚,没有哪一出,不是细细忖度。到得最后,看着已经缝制妥当的披风,犹自有些不安:“你说,这披风好不好看?”

这话自然是问倚红的吗,她抿了嘴,掩袖而笑,“小姐这双手可真巧…”

披风最后如期送到了周彻手上,派去的人只说睿亲王见了,立刻命人收了起来,也没有旁话可说。或许旁人也看不透这位王爷是否欢喜,照他的性子,即使在心里憋成内伤也不见得会将情绪流露在人前。

苏离觉得自己能够通过他的神情看穿他的情绪,纯属意外。

不过,没过几日,在给太后请安时,遇见了周彻,披着的正是那件出自她之手的披风。

若说心里没有半点喜悦,那是扯谎。于是苏离露出了这些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而那厢里周彻已望了过来,趁着太后不备,朝着她眨了眨眼。明明是极小的动作,却叫她格外满足和欢喜。

将离宫之事在太后面前略提了提,很快便得到应允,大抵这宫中的女人们盼着她离开已经很久。只是想到以后再见到周衍,就要行君臣大礼,心头便隐隐有些刺痛。那个孩子,多少个不眠日夜,都是她抱着他来来回回的走动啊…

然而等到他成长起来以后,大约是不会记得这些琐事了。

苏离离开宫城的那一日,是四月初八,早春时节,芳草萋萋,繁花满地。和来时不同,她一步一步迈下了阶梯,步履沉稳的出了宫门,不曾回头看一眼。事实上即便是回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对于这座宫城而言,她也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其实她已经幸运的多,至少还能活着走出这地方,这世间不知有多少女子,进了这深锁的宫城大门,便再也不曾踏出来。

她在这座宫城里,受过两次伤,因着涂抹了药膏的缘故,没有留下半点疤痕。然而当初那种疼痛的感觉,却是叫她记忆犹新。如果可能,她是不愿在踏入这里了。在里头的女人们,来来去去的争斗,只为了一个男人。出宫以后,才看见这外头的天如此的广阔,何苦将自己局限在那小小的四方的天下。

第六十七章 天高(二)

回到苏家一切住行用度皆同往常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化。

这两年的岁月,不过是一场梦境。她依旧是苏家的二小姐,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偶尔翻翻古籍绣绣花,时不时和苏楼切磋一下剑法。

这一切都给了她一场错觉,仿佛时光停滞不前,所不同的唯有皇后的故去。她也依旧循着从前的生活轨迹生活,但分明有什么,是再也回不去了。从表面上看,苏家一切照旧,只是苏楼脸上的笑容,一日比一日少。即便是在笑,可总让人觉得,在这笑容背后,隐藏了太多的血泪。

屡屡见着他的笑容,苏离便会不由自主的想,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他又哭了多久。亦或者苏楼从不表露出来,但眼底的落宾,终究是再也抹不去了。这样的日子,平淡的有些过了。经历了那样的大风大浪以后,就会发现这样的宁静,是如何的来之不易。

每一日都有每一日的新景象自回到苏家以后,苏离便再也没有同周彻相逢的机会,好像彼此就是依靠宫城联系起来的,出了那地方,瞬间便疏远了许多。这叫苏离没来由的觉得有些寂寡,人总要有些盼头才会觉得这生活有点滋味,到如今,她竟不知自已还有什么想头。

苏家的吃穿用度自然是极好的,在物质生活方面,她的确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只是整个人,就是没有精神头,日日也不知要做些什么,闲来无事也只知道看书习字练剑,这样的日子,难免叫人觉得有些枯燥无味。

甘泉宫中,太后正眯着眼,深深的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你说,你要娶苏家二小姐?”“是。”周彻毫无畏惧的直视着太后的目光,不见半点退缩。太后嘴角嗫嚅了几下,脸色苍白,“若是从前…可是现在,你怎么能…”有些话,她无法挑明,也不能挑明。

若是在之前,周彻肯娶苏离,自然是极好的,可是出了周御的事,太后对苏家可以算得上是恨之入骨。“你莫要忘了,你二哥是怎么死的!”太后募地拔高了声调,在这空落的殿中,显得有些尖锐。

“自然不敢忘。”周彻一双眸子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意味,“二哥之死,与苏家,又有什么干系?”他的脸色虽平淡,却透着一股漠然和冷寒,“母后莫不是糊涂了?”“你——”太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更是憋得铁青,“这门亲事,我断断不会同意!”

“大哥在时,亲口许诺,我的婚事,得由自己做主。”锐利的目光蓦地射向太后,“母后难不成是想要违了大哥的意思?”太后浑身一震,难以置信的看向他,“你早就盘算好了…”他光洁的下巴微扬,“儿臣告退。”再没有半点留恋,拂袖而去。

太后瘫坐在榻上,面如土灰。秦姑姑忙上前替她捶着肩膀,“太后消消气…”太后已是老了十几岁一般,再也不复往昔的风华,“先帝曾经说过,这三个儿子里面,唯有这小的,是最聪明的…”

秦姑姑脸色也变了变,“太后您的意思是…”

“只怕那孩子,已经知道了什么。”太后疲惫的托着额头,“到底是瞒不过他。”“您别多虑,许是睿亲王一时火性上来了也未可知。”秦姑姑强作欢颜,宽慰道:“睿亲王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既然他要娶苏二小蛆,您何不遂了他的心意?依奴婢看,到时候入了王府,还不是任您揉捏!”“你不知道他的性子。”太后疲惫的叹息:“莫说是我,就是先帝,拿他也无可奈何,更何况又是他自已瞧中的人…如今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只怕日后生分了。”争了这半辈子,到头来,什么都化作了空。苦心筹谋的那个死了,最有潜力的这个偏偏不肯俯首。

天子孝期一过,睿亲王府很快派了人来提亲。一个是天子的小姨,一个是天子的叔叔,这门婚事,在朝野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倒是男女当事人和没事人一样,平日里怎么,到如今还是怎么。从提亲到确定婚期,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时间有些仓促,但好在苏楼上下忙活,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苏离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脑海中莫名其妙的蹦出一个念头:他们苏家,可都折在周家了。

从皇后,苏楼,再到自己,可真真是宿命的巧合。

离家前一晚,苏离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已的妆容,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慎重其事的化妆,总觉有些奇怪。但新妇妆都是如此,她也只得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努力接受,只不知周彻见了,会是如何看法。虽说不是第一次见面,但还是紧张得呼吸都放轻了。

她的嫁妆,真真可以用十里红妆来形容。宫里的太后派人送上了一对金童玉女,第一抬嫁妆抵达睿王府,而最后一抬,尚未出苏家。

沿途自然围了不少围观的百姓,无不是啧啧称奇,争相打听是哪家的小姐,有如此大的排场。

苏楼背着她上了花轿,伏在他温暖的背后,泪水模糊了眼睛。

他愈发瘦了…苏离坐在花轿中,眼前弥漫着一片鲜艳的红色。头帕上绣着的鸳鸯似活得一般,好像随时都会飞走。就好像苏离此刻的心愤,忐忑不安中又透着隐隐的欢喜。两世为人,头一回出嫁,日后,便是别人家的人了。想到这里,心中没来由的一酸,眼泪簌簌的落下来。

一个多时辰以后,花轿在睿亲王府缓缓停下。喜娘扶着她走下了花轿,跨过火盆,而后就到了正堂之上。随着喜娘松开了手,苏离便手足无措的立在堂上,左右不是。一颗心正砰砰乱跳间,忽而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浮浮沉沉的心,瞬间便尘埃落定。

在那大红的鸳鸯锦中,他携着她的手,微微一笑,“阿离。”

烛光摇曳中,她红了双颊。

第六十八章 天高(三)

长长的青丝垂下,二人的头发分别被剪下了一缕,而后束艟了一处。绾在一起表示同心,好像意味着两个人会相互扶持,一起慢慢由青春年少携手行至白发苍苍。青丝绵绵是情思绵绵,青丝暗合着“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意思,表示思念和坚贞。

指尖的青丝萦绕,很容易便想起“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诗句。想起来的时候,指间心上,霎时都萦绕了一股亮烈的缠绵,而整个人却会深深地沉下去。那种感觉,好像整个人都融化了,一直沉湎在心底。

喜娘知情识趣的退了下去,自然,临走也不忘扣上门扉。

这弥漫着大红色的喜气的新房内,人潮退的干干净净,刹那间便只剩下他们二人。尚未等她回过神来,那厢里周彻已端着小酒盅,勾住了她的臂弯,“饮尽此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苏离忙饮下了交杯酒,顺口吟道:“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很多事冥冥间自有天意,就好像他们如今,从彼此忌惮到结发为夫妻,谁料得清这其中的曲折?

是夜,红罗帐缱绻。红纱帐子四角上挂着四个香包,苏离在沉沉睡去之前,便只觉恍惚一片,而那香包,晃晃悠悠的,似乎要落下来一般。倒是周彻,不知疲倦的,在她耳边不知呢喃了些什么混话,最后自己又拿了软巾替她擦拭汗津津的身子。

苏离已经筋疲力尽,连手指头也抬不起来·只得由着他胡来,不多时就合上了眼。周彻却没有半点睡意,翻了个身,将她拥入了怀中,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抚着她细腻光滑的后背·嘴角勾起了一抹微微的笑。

苏离是在鸡鸣时分醒来的·浑身上下酸痛不已,疲惫不堪。愣了一会才想起昨夜的荒唐,不觉面红耳赤。但仍然记得喜娘的嘱咐,今日要给婆婆敬茶。周彻的母亲就是住在甘泉宫的太后,这样一来,她不得不再次进宫。如果可能,她情愿这一世不再去那地方。踏入那地方,多半不是什么好事,不是周衍出了麻烦就是有人开始找麻烦。

只是没等她回过神来·就觉脖颈间有阵阵呼吸吹拂,酥痒不已。身边那人睡得正好,再加上苏离也着实没有力气动弹,腰肢被他牢牢箍住,自然也是无法挣脱,也就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但眼看着天色渐渐明亮,周彻却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不由心急,也就推了他一把,“周彻!”话脱出口才觉不妥·这时候,是不是该叫一点甜蜜点的称呼?

夫君?相公?

光是这样想一想,全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难不成叫王爷?

可是这样又太生疏了。

“怎么了?”枕边人慢悠悠转醒,透着几分慵懒之色。苏离淡淡瞟了一眼,瞬间便想将这人一脚踹下去。昨儿个是谁像吃了春药的猛兽,如狼似虎,今儿个一大早的却又做出这副妖孽样子来·到底是给谁看!

“今日是不是该去给太后请安?”苏离偷瞟了他一眼,努力装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来。周彻瞧着,暗暗觉得好笑·有心逗趣,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触她的耳朵。果不其然,他不过呵了几口气,那人的耳根子都泛起了红色,看样子,也不过是纸老虎。

眼见着她面红耳赤,周彻也不忍继续为难她,直截了当的说道:“过些日子再去吧。”“为何?”苏离大惑不解,一抬眼,触及他眼中的玩味之色,顿时脸上滚烫滚烫,结结巴巴的说道:“我能走路…”说完这句,更觉窘迫,整个人恨不得埋入被子中。

周彻隔着被子轻拍她的后背,将被子撩起一角,“当心憋着。”语气里分明透着笑意。

这副没志气的样子,被苏离自己鄙视了好几次,这种时候,十分怀念从前的厚脸皮。或许是在这个时代的时日久了,举止行为都收敛了许多,再也没有从前的彪悍。想想就觉得懊悔,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把将被子撩开,而后,眼瞎了。

她万万没有料到,周彻居然会果睡。而且因为是大清早的,他的那处格外的昂扬。苏离整个人似被火苗撩到一般,飞快将被子放下,“周彻,你穿上衣服!”周彻眨了眨眼,无辜的看着他。这人眼睫毛极长,这样看人的时候,真真叫人是狠不下手去。

“哦。”周彻不知从哪翻出来皱皱巴巴的亵衣就往身上套,苏离一瞬间被这人的厚脸皮折服了,看着这令人羞愤不已的亵衣,便会想起昨夜的激烈战况来,亏得这人还能若无其事的套上去。

但转念想起尚有正事,也就正色问:“为何不去给太后请安?”“我二哥出了那样的事,太后只怕是会难为你。”周彻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若无其事的将这事挑明:“我们的日子还有很长,我不想你新婚第一日便不痛快。”

“只是这样,会不会于理不合?”苏离有些犹豫,“若是落人口实…”

“宫城内本就没有什么礼法可言。”一如既往,一针见血,“所谓礼法,不过是有心人才会盯着罢了。”苏离听了,也就不说话了。只听得耳边是周彻的呢喃:“更何况,我二哥的事,太后怕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景王的事…我大哥现在还没有走出来,整个人都落寞了下去…”苏离长长的叹息:“有时候想想,未免觉得两个人都太过执拗,若是各退一步,说不定海阔天空…”“不见得。”苏楼叹息着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更何况,两个男人在一起,本身就压力重重,谁也不知道最后会如何。”

苏离陷入了沉默。

“我想,他大概是心满意足了。”周彻轻声叹息:“他曾经对我说,争得这天下,也不过是想搏那人一笑。他要盛世,他便许他盛世,他要锦绣山河,他便与他锦绣山河。然而这如画的江山,他终究是无法得到…”

苏离心间,顿时漏跳了一拍,睡意刹那间全部散去,“你觉得,由周御来做皇帝,会更好,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