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客气了。”

“你怎么给孩子教这些村俗之语?”容楚皱眉,“你忘记他的身份?”

“身份是什么?”太史阑若无其事翻开一本书,“听过这么一句名言没有?”她平板板背诵,“我们生来世上,只为了纵情欢笑,痛快发泄,舒畅流泪,放声呐喊。而这世界要做的,是让我们渐渐忘记这些,哭不是哭,笑不成笑。别忘记,在成为权力和现实的奴隶之前,我们首先是人。”

“这是谁的名言?”容楚思考,心想他怎么没看过?

“太史阑。”

容楚笑了。

他舒舒服服向后一靠,眯着眼睛,懒洋洋道:“这里也有句名言,说给你听:强大的皇朝,从来都为男人创造,没有女人跻身之地。并不是男人一定比女人强大,而是在权力面前,他们比女人更清醒,更冷酷,更无情地选择有利于自己的那一方,当女人还在为奴隶们流泪时,他们已经将人们变成奴隶。”

“这是谁的话?”

太史阑等着那句“容楚”的答案,容楚却轻轻笑了。

“一个女人。”他若有深意地瞟了景泰蓝一眼,“这是她的前半段话,后来她用实际行动,将这话的后半段补齐。所以有些事我觉得很有意思——有些人天生就是敌人,我想,你们会碰见的。”

景泰蓝咬着手指头,眼珠子骨碌碌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咕哝道:“我还是喜欢麻麻的话…”

太史阑毫无表情,变戏法似地找出一本书,道:“历史课。”

已经昏昏欲睡的容楚眼睛一睁——她懂南齐历史?

虽然没有问过她的来历,但他隐隐觉得,她不是南齐人,甚至也不是大燕大荒东堂西番五越以及这世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人,她的思想和言论,有时尖锐有时宽广,但无论哪种,都超脱于这个时代,是不能为当权者所容的奇妙放纵。一个来自于不可知的他处的人,能怎样诠释不属于她的历史?

书看起来很普通,容楚眼角一瞟,赫然是集市上到处都有的三个铜子一本的《大齐山河》。

一本地理杂记书而已。

太史阑就好像没看见他兴致忽起的眼光,翻开书,停留在第四页上,看样子已经讲了几课。

“马上要到蓝田关,今天就学这个。”太史阑先给景泰蓝普及地理知识,“蓝田关,原先苍东行省南边界,后因为东番掠夺及年年风沙,半个苍东行省化为沙城,天熹十三年重新划分各行省,将蓝田关南移,划入西凌行省,此地扼西北要隘,北接澈城关,西通丝帛之路…”

容楚打个呵欠,撑着颊,翻了个身。

然而他很快又翻了回来,因为那女人的讲课话题忽然换了。

“蓝田历经大小战役数十,最出名的是五年前的甜水井战役,号称兵家史上最为奇诡的一战,当时南齐被围,先锋突围求援,在突围过程中中伏,掉入当地甜水井,被敌军以沙土填井活埋…”

容楚脸色忽然微微一白。

恍惚间那一年的雪,梨花一般白,梨花一般清丽,他一身戎装,望着纷纷扬扬大雪对面,那些若隐若现的盔甲,长剑青铁,闪耀寒光,淡淡道:“今夜必得假突围,牵制住西番左路军,否则长铗峡,元帅大军必受伏击。”

“你假做被围,牵制这路西番军,好让元帅绕道而来,形成包围。”李扶舟在他身侧,静静看雪,“可惜天公不作美,这一场雪,只怕要毁计划三成。”

“所谓名将者,善用天时也。”他淡淡笑,“这一场雪固然对我不利,可对元帅有利,永定湖此时想必已经结冰,自湖面穿过,可节省两个时辰行军,有这两个时辰,大事定矣。”

“终究太过冒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转头,“我意已决。”

“那么,我去吧。”李扶舟伸手接了一枚冰冷的雪花。

“不必。”他想着夜间突围的路线,要经过甜水井,那一处地形奇特,如果敌人有埋伏…。

笑了笑,他道:“挽裳千里迢迢来看你,难得相聚,你可别辜负了佳人心意,人家好歹是圣门小公主,丢下门中一大堆事,跑来这里住帐篷吃干粮给你送衣服,你不多陪陪她怎么行?传出去,武林四大世家都要说你李家没道理。再说军中不允许有女人,让她进营,我可是担了风险的,等父帅一到,挽裳就得离开,不过几个时辰相聚,你还要出营,挽裳知道了,不得怪我?”

“怪你什么?”一把清越的嗓子忽然冒出来,那个精灵一样的清丽女子,笑吟吟背着手,从雪堆后钻出来,奔到李扶舟面前,踮起脚,抬手抚平他皱着的眉头,笑道:“别老皱着眉头,要笑,要温和,这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大事儿要你去操心?”

李扶舟有点不自在地拿下她的手,皱眉摇了摇头。却又忍不住一笑,“这么大雪,还乱跑。”

“就许你们男人冒雪视察,不许我们女人出门?”挽裳皱皱鼻子,“刚才你们在说什么?突围吗?扶舟,你去吧。”

“好。”

“他不去。”

他和李扶舟同时发声,再对望一眼,他笑了笑,道:“挽裳,这个任务有危险,扶舟对地形没有我熟悉,还是我去的好。”

“你是此地主将,不可轻易蹈险。”

“无妨,我不会有事。”

他们再次争执,没发现不知何时,挽裳已经悄悄走了,当晚原本他要出战,却因为对方异动而临时暂停,和李扶舟重新研究制定作战方案,可是当他们出帐时,却发现挽裳、李扶舟的盔甲面具,以及属于他麾下的三百勇士,都已经不见了。

等到消息再来时,便已经是噩耗。

太史阑的声音,冷冷静静地传来,“…当夜有人单骑闯敌营…”

哦是了,是扶舟。

噩耗传来时,他惊到浑身发冷,只一怔间,李扶舟已经狂奔而出,消失在风雪中。

等他追到时,便看见甜水井附近零落的马蹄,一地的尸首,鲜血遍洒在皑皑白雪上,一截白、一截灰、一截艳红,似从单纯洁白开始,随即纷繁复杂,最后凄艳结局的人生。

三百勇士多半肢体不全,面容扭曲,可见经历了一场怎样残酷的厮杀。

有十几人,头靠头拱在一起,维持着四面八方向中间爬拢的姿势,至死都向着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