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李秋容即使在被迷惑状态,依旧下意识抗拒的问题,都必然是隐藏在心底最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愿想起或面对的事,比如那个“你为她做过的最亏心的事”比如“关于她的最惊恐的事”。

这些问题回答时,李秋容大概处于混乱和清醒的拉锯战中,残存的清醒意识提醒他绝对不能回答,而人间刺强大的药力则在逼迫他必须回答,这使他的回答支离破碎,语无伦次,不多读几遍,有时候甚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是太史阑看懂了。

她一张纸一张纸看过去,一个字一个字看李秋容写下来,那些字眼也似一刀一刀刻在她心里,刀尖冰凉,带着杀气和血气,狠狠地从那些黑暗的往事里戳出来,刻在她眼前,她这么强大岿然至冷酷的人,也不禁一次又一次,激灵灵打寒噤。

李秋容写下的很多事,太可怕了。

皇宫…太可怕了。

受TVB狗血宫斗剧的教育,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皇宫是天下最黑暗最肮脏的地方,太史阑不看宫斗剧也知道一二,历来有等级的地方就有争斗,这是常理,可是当她穿越,当她真的面对宫廷里赤裸裸的黑暗和杀戮,她依旧觉得,小说或电视剧永远都是艺术加工,真实,才最可怕。

这些纸张,随便一张传出去,都会引起一个国家的动荡。

太史阑手按在纸边,问题已经问得差不多了,心中还有一个问题,盘旋不去,她却在犹豫。

太史阑一生很少犹豫,偶有犹豫,都是那些她认为婆婆妈妈的事。

比如,感情。

沙漏在飞快地漏着,时辰不早了。

太史阑瞟一眼屋外,感觉到头顶高来高去的风声,也不知道是容楚的哪些护卫还在悄悄保护她。

想到容楚,她抿了抿唇,有点恼怒——这混球,最近真的不理人了!

不就是有点误会他了么!

不就是心疼世涛么!

他让世涛做那危险的活,一次次在她眼皮底下受苦,还不许她心疼了?

她不知道他另有安排因此发怒,他傲娇个啥?

傲娇,傲娇,鼻孔朝天傲娇,傲娇你妹!

恼怒完了又觉得郁闷——哎,男人傲娇怎么办?

要哄吗?

她想了想,没想出具体的处理办法,这些事她还真没个范本来照着学,现代那一世那些*情指南婚姻宝典她从来当个屁,鼠标滑过去也绝对会绕开。

每个人性格不同,处境不同,遇见的人和事不同,哪来的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宝典?

哎,要是大波在就好了,她倒是个情*万事通,或者她该知道怎么对付男人的傲娇?

太史阑想了一下,摇摇头,不对,大波就算有办法,也肯定是那种投怀送抱轻薄调戏*笑话之类的玩意,还是不适合她。

她在这里忽然走神,脸上的表情一会儿苦恼一会儿狰狞,李秋容呆呆坐在她对面,眼神定光。

好一会儿太史阑才收敛心神,鼻子里哼了一声,终于还是抽出一张纸。

“最后一个问题。”她道,“容楚和宗政惠…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吗?”

问完她飞快地把纸一推,也不去看李秋容怎么写,倒是李秋容皱起眉,似乎有点犹豫,半晌才写完。

太史阑又磨蹭了一会,才拿过来一看,随即眉毛高高挑起,发了一阵呆,将那张纸一折,收进怀里。

剩下的写满要命信息的纸,她翻了翻,把一些最要紧的,根本不能被任何人能知道的都小心收起,只留了一张在外头。

然后她收回人间刺,拉开椅子,坐在李秋容对面,等。

大概也就是几句话的工夫,李秋容咳嗽一声,抬起头来,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只是清明里,还有几分疑惑。

中人间刺导致的思维短暂空白,一般人很难察觉,但是高手还是会有感觉的,比如容楚,比如李秋容。

他抬起眼,看见屋内烟气袅袅,太史阑姿态悠闲地坐在他对面,不由皱了皱眉,心里有种诡异而不安的感觉。

这种诡异的感觉,在他发现手腕上的伤口时,更加明显,他盯着那伤口,不明白这是什么时候造成的。

“你怎么在这里?”他想了一下,并没有询问伤口的事,道,“你刚才拿的那东西呢?”

“什么东西?”太史阑一脸平静。

李秋容斜眼瞄着她,森然道,“太史阑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不敢杀你?”

“是。”太史阑毫不犹豫地答,顺手将一张纸哗啦啦在掌心翻着。

李秋容给她气得脖子一梗,青筋都爆了出来,抬手就要拍桌子,手还没抬起来,太史阑哗啦一下将纸一掀。

“刚才听李公公说了一个精彩的故事,怕自己忘记,我还请李公公记录了一遍,李公公要不要看看?”

她将纸平平推了出来。

李秋容头一低,看见上头宫廷秘辛,眼神一直,满头的汗哗啦一下浸了出来。

“这故事很有意思。”太史阑道,“我已经命人去刻版,收藏在我的密室里,不知道到时候誊印出来,会不会成为一本畅销书?”

“太史阑。”李秋容手指都在发抖,却仍然勉强维持着平静的呼吸,“咱家不明白你的意思。”

“公公不需要明白。”太史阑淡淡道,“我只是请公公看看这故事值得刻印么?”

“如果有人不怕死的话,或许可以。”李秋容垂下眼睛。

“匹夫一怒,血流三尺。”太史阑道,“公公是想效仿匹夫?不过你眼前也有一个匹夫。匹夫一怒,故事满城。还是情节曲折,人物鲜明的当朝皇家故事。”

“太史阑。”李秋容又沉默了好久,才一字字道,“你用的是什么手段?”

“公公想必知道的秘密太多,不吐不快,而我看起来比较值得信任,所以公公和我一见如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太史阑的表情像在探讨。

李秋容险些给这话气得翻白眼。

室内气氛沉默下来,李秋容阴沉着脸不说话,太史阑无聊地转着笔。

她就坐在李秋容对面,不遮不掩,李秋容盯着她,觉得自己有一万个机会顺手拍死她,拍死这个让太后烦心,也让自己郁闷的女人,可是一万次想来想去,依旧不能。

而且他也开始觉得恐惧——这个女人到底用什么办法,竟然从自己嘴里撬出了秘密?

行走宫闱多年的老太监,在那黑暗幽深宫廷中蹑足无声,见过太多秘密,参与过太多深潜的计划,如果不够嘴紧,不够忠诚,早已是金水井下白骨一堆。

他连梦话都不说的。

万万没想到,居然在这样青天白日下,敌人府邸中,最不可能的情境里,发生了最不可能的事。

他终于抬头,再次认认真真看了太史阑一眼。

就这个平凡的女人,一次次令太后惊讶,生气。别人不知道,他知道那些夜里,宗政太后强撑着回宫之后,多少次半夜发狂,赤足而起,将身边可以摔的东西统统摔碎,再站在锦绣华毯之中,披发痛哭。

那些深浓的夜里,宫女都远远避开,只有他陪着她,看尽她的燥郁与泪水。

他曾不以为然,以为这女人不过运气好,以为她不过是仗着容楚相助,然而今日,他忽然觉得,也许她,真的是宗政太后最大的敌人。

她给他的不可掌握感,恐惧感,不确定感,这王朝里只有容楚曾经让他感受过。

晋国公府里一场无声较量,让他噩梦了好几天。

如今这个女子,让他仿佛看见另一个容楚。

“说吧…”他最终疲倦地吐出口长气,下死眼盯了太史阑一眼,“你要什么?”

“我知道你对她很忠诚,要你放弃她或者背叛她,你会先不顾一切杀了我,再自杀。”太史阑唇角一抹讥讽的笑意。

李秋容默然,再次在心底承认,这个死女人,还具有洞察人心的能力。

“没什么要求,你回去。”太史阑淡淡道,“终生不得主动做对容楚,也不得对我下手。否则你写下的这些故事,立刻就会传遍南齐。”

太史阑有把握他会答应,李秋容对宗政惠呵护备至,宁可自己死也不会愿意让她陷入危境,所以她提个不算太过分,老李能做到的要求。

太史阑可不想逼死老李,因为李秋容不怕死,却会怕宗政惠没人保护,为了宗政惠的安全,他会忍辱求生。

而她握住太后身边人的把柄,将来用处才会更大。

“好。”果然李秋容很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随即不再看她一眼,转身便走,迈过门槛时,他微微一个踉跄。

高手是不会被绊跌的,皇宫第一高手,终于还是暴露了内心的惊慌。

太史阑坐在案前,转着笔,唇边笑意冷冷。

过了一会她拍拍手,对窗外道:“叫你主子别走了,没事了,老李回家了。”

又过了一会她站起来,皱皱鼻子,咕哝道:“做了好事不留名那是傻叉,雷锋还晓得写在日记里。”

她觉得当然不要做个傻叉,所以应该去找容楚,好好表功。

所以她就去找了。

容楚就住在昭阳府的后院,一个人占一个院子,经过他的院子要先过一个竹林,太史阑还没走近,就看见一身轻衣的容楚,面对竹林,负手而立。

夕阳光影如碎金,他一动不动的修长背影看起来有几分萧瑟。

太史阑放慢脚步,想了想,打了个手势。

四面响起簌簌的声音,护卫们都悄然散去。

那人影一动不动,似乎毫无察觉,太史阑挑了挑眉毛,心想装吧,傲娇地装吧!

她放轻手脚走过去,走到他背后。站定。

角落里有人静静伫立,似笑非笑,等着瞧她的下一步动作。

太史阑又犹豫了一下,忽然上前一步,伸出双臂,抱住那负手而立的人的腰。

角落里有人“唰”一下跳起来,眼睛瞪大,露出后悔莫及神情。

“容楚。”太史阑又犹豫一下,才搂紧了他,感觉到男子身体僵硬,她叹息一声,将头靠在他的背上。

角落里有人捶胸吐血——啊啊啊我错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早知道她会这么主动,就不该将错就错想看她到底要做什么了…啊我错了!时间可以倒流吗!

“你气性真大。”太史阑脸贴着他的背,叹息着道,“死硬着等我道歉?嗯哼,那我就…”

她忽然觉得后脑一凉,眼前一晕,随即软软倒了下去。

她一倒,那被她抱住的男子也赶紧转过身来,一张脸乍看像容楚,仔细看却不是。

容楚则站在太史阑身后,一手接住他,一边瞪住那倒霉又好运的替身,怒道:“还站在这里干嘛?”

替身赶紧躬身离开,心里大呼委屈——不是你要我站在这竹林前装萧瑟装委屈的嘛!

容楚左右瞧瞧,没人,赶紧站回刚才那替身站的位置,把太史阑搁在背上,想了想,先从太史阑袖子里掏出人间刺,银白的刺尖轻轻刺了刺她的后颈,又将人间刺塞回她袖子,然后才一反手,解开了她的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