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眼再次令太史阑心头一震。

痛苦、悲愤、忧郁、复杂、无奈、坚决…各种情绪纠结的目光,沉重得让太史阑也觉得无法承载,沉重得让她恍惚,忽然觉得这眸光熟悉。

是了,在船上…

骗海姑奶奶一路回程的船上,最后一刻持枪对射,他忽然把枪对准她,而她毫不犹豫开枪的那一刻。

那一刻她误会了他,令他受伤落水,那一刻依稀他也是这样的眼神。

那么这一刻呢…是不是依然是一个误会?

一次误会就是一次生命,上次侥幸没有犯下大错,那这次呢?

她忽然出了一身冷汗,肘尖慢慢地移了移,正在这时司空昱将她往怀里紧了紧,如果她的肘尖还在原处,此刻她腰间的暗器就射穿他的肚腹。

司空昱压下她头发的那一瞬,隐约有风声呼啸而过。正冲着她来,她没看清楚,只是感觉,顿时又出了一身大汗。

此刻她忽然觉得,过于决断也未必是好事。她性子刚决,在遇事时,只按利弊来进行瞬间判断,很少去考虑情分以及其它,以往看来是成大事者的必须条件,此刻她却心跳如鼓,只觉得世事其实还是不外乎人情,多方综合考虑可能会影响出手时机,但不考虑,更可能会铸成大错。

只是此时,司空昱立场如何,是敌是友,她依旧难以摸清…

她心中也颇有几分恼怒——这些潜伏的敌人,当她的总督府是什么了?趁她衰弱,三番两次刺杀,当真以为她没有铁血手段?

身后风声不断,追在后面的人很多,很难想象司空昱能在这样的追逐中带她离开,太史阑只是有些奇怪,司空昱掳走了她,为什么后面追的人没一个用武器暗器招呼司空昱,是容楚的命令?怕误伤她?

身子忽然一震,司空昱似乎进入了什么院子,随即又是一阵快速飞掠,然后进屋,她被放下,落在软和的床上。

太史阑打量了一下,才认出这好像就是她给司空昱准备的客房。

他掳了她不向外走,反而回客院做什么?

司空昱忽然俯下身,双臂撑在她脸颊两侧,微热的,带着酒气甜香的气息,拂在她脸上。

两人相距极近,姿势暧昧,只要他一倾身,就能品尝她的唇。

看他的神态动作,似乎也正打算这样做。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也一眨不眨,他身子慢慢俯下,她忽然道:“别吻我。”

司空昱身子一僵,黑暗里一张雪白的脸,越发地白。

“没有爱意,爱欲不洁。”太史阑淡淡道,“对于我,任何不尊重我个人意志的强迫行为,都会让我永生厌恶。”

司空昱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哑声道:“我有时候觉得,让你恨,也比让你当个路人来得好。”

“听起来像是黑化的节奏。可是司空,”太史阑语气平静,“你不是那样的人。”

院子里有脚步落地的声音,容楚等人已经追来,司空昱提高声音道:“都别过来!否则我就…”后面的话却没说完,又低下头,俯身轻轻道:“我是怎样的人?我是怎样的人,我现在自己也不知道了…”

他忽然伸出手,太史阑盯着他的手指,他并没有再犹豫,手指轻轻落在她鬓边,替她将微乱的鬓发挽了挽,随即慢慢在她脸上拂过,最后…落在了她的唇上。

他指尖微热,气息清郁,稍稍含了点力度,压着她的唇。他似乎是要用手指来感受她的肌肤,又似乎用手指来代替自己的唇,给她一点肌肤相触的烙印。

不过只是轻轻一点。

黑暗里那人眸子流光亮丽,似浓缩了大海的暗和星空的辉,下巴越发地尖了,而鼻梁挺直,唇色轻红。

看上半截楚楚可怜,看下半截尊贵骄傲。这个矛盾的男子,从头至尾,都在她面前徘徊复杂。

轻轻一压,随即放开,他收手,解穴,退后,轻而模糊地道:“保重…”

她微微听出诀别的意味,却不太明白。

身体已经恢复了自由,她坐起,眼看他掠出门去,忽然想起什么,大声道:“拦下他,不要伤他!”

声音刚落,身后轰隆一响,她回头,就看见一整片墙倒了下来。

她一惊,飞快弹起便向外冲,感觉到身后倒塌的墙中忽然多了一个人影,一双钢铁般的手已经搭上了她的肩。

走到门口的司空昱听见声响大惊回身,猛地扑过来。

一条人影比他更快,白影一闪,容楚已经从窗户掠了进来,手中也是一把锁链,霍霍一响便缠住她的衣袖,将她拉到身边,随即手腕一振,锁链弹起,直袭那从墙后冲出的人影。

那人冷哼一声,忽然急步冲了过来,劈手就去抓太史阑肩头,似乎也是个性子执拗的,初衷不改。

门槛上司空昱似乎要冲过来,忽然又止住脚步,满面痛苦之色。

屋中没有点灯,黑暗中烟尘四散,看不清人影,只能看见对方身材高大,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容楚似乎低低笑了一声,手掌上扬,掌心一把小刀刀光明艳,弧光弹射,将对方抓向太史阑的爪势逼开,随即将太史阑向后一挪,推到赶过来的苏亚怀里,道:“护好总督!”身形一闪,已经迎了上去。

黑暗里烟尘中,两人身形兔起鹘落,刀光如白练四曳,太史阑退后一步,瞟一眼司空昱,冷声道:“弓弩伺候!”

上头屋瓦和院子外杂沓脚步声响,总督府护卫已经迅速就位,窗户被啪一声弹开,对面屋檐下一排黑衣人半蹲持弓,箭尖向内。

屋内两人的打斗短促而凶险,这方寸之地,四面都有家具,两个身形高大的人却毫无局促之感,翻腾飞跃,都没有碰撞任何器具,诡异的是桌椅在无声无息消减,仔细看可以发现无数木屑在空中翻飞,那是桌椅边缘被外溢的真气所震碎。劲风呼啸声中隐约有嗤嗤不绝声响,四面帷幕鼓荡,不断撕裂。

打斗却已经近了尾声,那高大刺客武功不弱,却终究不如容楚身法更加灵便,白影一闪,容楚脚尖踢出,砰一声击上他膝盖骨,将他身形向后踢出,随即太史阑毫不犹豫下令,“射…”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对面,司空昱手中忽然多了柄长剑,剑尖明光如流水,直直对着她眉心。

所有人都吸一口气,包括太史阑自己。

“未曾想,”她半晌静静地道,“你我真有持剑而对这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