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女求告于大士座下,愿我孙子女平安无虞,即日归来…”

“砰。”忽然身后门被撞开,她回头,便见素日稳重的大丫鬟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不禁沉下脸,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老夫人…”大丫鬟张了张嘴,气息太急说不了话,赶紧将身子往旁边一闪,“小少爷…小小姐…”

容老夫人有一瞬的茫然,随即霍然爬起,院子里已经响起了爽朗的笑声,她扑到门边,正看见容弥一手一个孩子,移动的巨山一般快步过来,右边的娃娃双手抱胸,一脸别扭,左边的娃娃雪白粉嫩,笑吟吟向她挣动着身子,递出双手,大喊:“来抱抱!”

泪瞬时涌上容老夫人眼眶,她呆在门边,没有立即迎上去,霍然转身,扑到大士像前,砰地一声磕下头去。

一刻钟后,叮叮当当已经众星捧月地坐在老夫人的塌上,喝羊奶,吃点心,说闲话,甜甜蜜蜜,左右逢源。

一左一右坐着容家老两口,话不多,只顾着给孙儿孙女塞点心,笑眯眯上上下下打量,怎么也看不够。

丫鬟们也都欢欢喜喜,蹲在地下收拾两个孩子的随身行李,打开箱子,人人惊叹。

两个孩子的箱子都是太史阑请专人特制的,分出了小格子,放洗漱用品的,放内衣裤的,放外衣的,放钱币的,分门别类。两个孩子也收拾得井井有条,让丫鬟们觉得根本没什么可归整的。

容氏夫妇看到这四岁娃娃的箱子,也不得不承认,太史阑所谓的精英教育,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再看看孩子,彬彬有礼又不失天真童趣,待人接物亲切又自然,毫无豪门子弟骄纵习气,行事非常熟练。茶上来了,叮叮当当各自先端一杯给爷爷奶奶,然后才是自己的,有吃的,叮叮也是先让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不吃她再让弟弟,最后才是自己。

容当当话不多,却很会照顾他人情绪。叮叮活泼,他沉稳,小小年纪,说话竟然毫无颠倒错误。更让容老爷子喜得不住拈须而笑,觉得容家继承人,着实就该是这样子的。

容叮叮正口沫横飞大吹路上见闻。

“…我们遇见一个叔叔,可穷了,身上都是灰,我们想着一定是走远路的,便想请他带我们走…”

容当当拉了拉她衣襟,容叮叮住口。果然老夫人立即道:“你们两个胆子太大了,这要万一遇上坏人呢…”

“祖母。”容当当立即递上一块梅子,认认真真地道,“麻麻教过我们识人,看人要看眼睛,目光闪烁言语虚浮的不可信。眸正神清人品可信。我们请大叔吃了顿饭,他很照顾我们,也不要什么好菜,我们觉得他是好人。就像我们今天看见爷爷和您,一看就知道,这么高贵善良的老人家,必须是爷爷奶奶啦。”

容叮叮接过梅子,笑眯眯地塞到容老夫人嘴里,“是啊奶奶,一看就知道,奶奶最好了!”

容老夫人笑得一把将她揉进怀里,容弥开始咳嗽,左右看看两个孩子——一开始以为叮叮继承容楚,当当继承太史阑。谁知道看着性子,又觉得当当的狡猾更像容楚,叮叮的单纯不知道像谁。此刻听这两只一搭一唱,哄死人不偿命,才惊觉容叮叮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两个小混蛋,赫然是集中了父母的所有奸坏…呃不,优点。

“大叔带我们还没走到江浙行省,就遇见了山匪…”容叮叮又吹嘘上了。

“哎呀——”容老夫人和丫鬟们齐齐惊得一跳,连容弥都坐直了身体。

容当当咳嗽,拽姐姐衣襟。

“哦,不是山匪啦,只是几个过路的要钱的。”容当当笑眯眯地道,“我们身上有钱,怕给人家要去,就从车后偷偷先溜走啦。”

事实上,是容当当在路边撒尿,被土匪抓住,容当当操着熟练的江湖切口,说明自己也是盗贼世家出身,并殷勤地指引给他们,商队放钱的车辆是哪一辆。土匪们一般也不会和四五岁孩子为难,得他指引当然放了他,叮叮当当当即趁前头在打劫,通知了大叔一声,拖着小箱子和他分道扬镳——不和大叔一起走是因为当时再一起走,目标就明显了。叮叮当当路过附近县城时,又花了点铜钱给当地县衙扔了纸条,说明了土匪干的事,形貌特征,商队的特征和人数。至于当地县衙会不会去抓土匪,他们可管不着了。

叮叮当当对于自己叛变行为毫无愧疚——麻麻说了,孩子以自保为第一要务,在必要的时刻,以不损伤他人人命为代价,进行适当的叛变变节都是可以允许的,这世上没有绝对的黑白对错,损失降到最小就是对的。

反正土匪要的就是抢劫银钱,商队也跑不掉,早点指引给他们,也免得商队冲动紧张之下顽抗引发人员伤亡嘛。麻麻说过,她以前呆的地方,官府都告诉百姓保命要紧,有人抢劫偷盗不要冲动不要抗拒,因为这样反而会引起犯罪嫌疑人的紧张,导致他失控而起杀心,造成本不应有的后果,天大地大钱再大,也没有命大对不对?

不过麻麻也说过,她这些睿智英明的观念,可能他们那个严肃古板的爷爷会不以为然,所以嘛…

“那就好,那就好,”容老夫人拍胸,将叮叮亲昵地拉进怀里,红了眼圈,“小小孩子受这样的惊吓,吓坏了吧…”

叮叮软软地靠在老夫人的怀里,伸出小手乖巧地摸着她的脸,“嗯奶奶,当时叮叮好怕哟…”

容当当翻翻白眼——确实好怕,好怕的是他。他撒尿被土匪抓住的时候,那个傻大胆小妞,竟然就那么悄悄从车上跳下来,抓了把刀逼近,如果不是他说话快,迅速指引,土匪为抢钱一哄而散,根本没注意到叮叮的话,容叮叮那一刀十有八九就要戳上某个人的屁股,他相信她绝对干得出,到时候见血之后会发生什么,他可就预料不到了。

李家神山上下谁不知道容家小公主平时笑眯眯,甜蜜蜜,来抱抱整天不离嘴,脾气好得惊天动地,但真要触着她逆鳞,动起手来也惊天动地,而且绝对快准狠凶悍辣俱全。三岁时有个小师兄为了讨好容叮叮,误将容当当推到水里,结果刚才还笑眯眯要糖吃的小妞唰一下蹦起来,一把薅住师兄的头发,把他给踹进了水里,还踩着师兄的背跳进水塘,把弟弟给拉出来,姐弟俩踩着倒霉师兄,一路扬长而去。

当初容叮叮这一隐性特质,不知道掉了多少人的眼珠子…

有了这两次教训,容叮叮不敢再吹嘘一路见闻,倒是容弥听出了点味道,心中有些不可思议,忍不住便探问:“之后呢?之后没发生什么事儿?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到达丽京的?从时日来算,应该也跟了车马吧?”

从时日算,一个多月算走得慢的,但对于两个孩子,光凭走路两个月也走不到,容弥猜测他们是自己走一段,再搭车走一段。

他倒猜得差不多,两个孩子后来跟着官家车驾,一路停留,一路受驿站接待,有时候还停下来休整看风景,后头一段路走得很悠哉。

叮叮当当对望一眼,琢磨了一下,觉得有些事瞒着似乎瞒不掉,麻麻说过,爷爷虽然笨,但爹爹非常坏,与其将来被爹爹诈出来,还不如先和爷爷说了,在爷爷这里讨护身符。

“也没有啦。”容叮叮小肥手指抵着下巴,笑得甜蜜又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后来呢,有自己住客栈,但是遇上坏叔叔,夜里来敲我们的门,不过呢,我们没开…”

事实上,坏叔叔是人贩子,夜里当然不是敲门,是钻洞。舌尖在窗纸上舔洞,准备放进吹管,却不知道里头一对小祖宗,自幼受最丰富实在的教育,身处最强大高端的武林豪门,见识过天下包括武林的大多好东西,吹管这玩意,他们两岁就玩腻了,迷香这玩意,也就当柴火烟,屋子里吹得烟雾腾腾,这两个在玩自制扑克,容叮叮嫌空气给搞坏了,找了根针就要去戳吹管,给容当当拉住了,怕到时候人家惨叫起来,惊动太大。两人干脆在自己的百宝箱里翻翻,翻出些真正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的迷药,随手洒洒。外头那家伙等了半刻钟,进去准备收取胜利果实,刚推开门就栽了进去。

后来的事就简单了,两个小魔王把人给扒光,银子拿走,拍屁股走路,换家客栈睡觉。

“菩萨保佑…”容夫人又开始念经,“幸亏你们没开门,人家也就走了…”

容弥却是越听越不对劲——江湖蟊贼这么傻?半夜敲门?不开门就走?这俩孩子,哄谁呢?

“后来我们没钱啦,就去卖艺,”容叮叮长睫毛垂下,避开爷爷的目光,“当当会翻筋斗哦,一翻可以翻一百个!当当筋斗翻得好看,被大官夫人瞧上啦,就带我们来丽京啦!”

事实上是容当当觉得玩够了,累了,不想自己走,想找一家上京的官员车驾一起走。他还懒得自己去问,干脆收服了那镇上的一群小孩,还有一群搞杂耍的孩子,让人家给他打听消息,前几批也有官员上京队伍过,他嫌人家不可靠,官小,待遇不好还不要。直到按察使夫人车驾经过,他让一个小孩子去要钱,试了试那家人的人品,才故意摆摊子装卖艺,翻筋斗翻到了人家车马前装晕,骗得人家心疼,一路带着舒舒服服上京。

果然现在,他那奶奶立刻也开始心疼了,一把将容当当揉进怀里,“我的当当小心肝儿,一百个筋斗!那得多累啊…可怜的孩子…”

“可怜的孩子”扯着嘴角,浑身不自在地呆在奶奶香喷喷的怀里,容当当从小就不喜欢别人抱,容叮叮出名“要抱抱”,容当当出名“别抱抱”,此刻小家伙浑身僵硬,却还咬牙忍着——麻麻说,不可以生硬地拒绝他人的好意。

可怜的惧抱狂用丝毫不可怜的眼神瞪他的姐姐——说那么可怜兮兮干嘛?为什么不说你自己翻筋斗?

容叮叮笑嘻嘻地吃点心——不能说叮叮翻筋斗哦,爹爹知道了要生气的,爹爹说女孩子金贵,不可以翻筋斗露裤裤。

容弥的老眼里又浮上疑云,官宦家属的护卫队伍向来严谨,就算他们是两个孩子,似乎也没这么容易就跟着上京吧?再说真有这么巧的事?

容叮叮长睫毛扑扇,悄悄瞧着爷爷神情,举起小手发誓,“就这些啦,我们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爷爷,等爹爹问起来,你就这么告诉爹爹好不好?”

小丫头这话一说,容弥立即瞪大了眼,这才确定,果然刚才的怀疑是对的,这两个小家伙是故意的!故意把经历简单化了说给他听,然后借他之口敲定事实,以此回复将来他们精明的老子的盘问!

这俩小家伙好深的心机…

容弥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笑的自然是两个孙儿冰雪聪明,四五岁就会利用人了;哭的是他是被利用的那个,俩孩子不敢对容楚说谎,却将他当作可以糊弄的傻大粗。

到此时,他才相信,这样的孩子,确实有可能在四岁之龄,结伴走千里路的。

叮叮当当瞧着爷爷脸色,觉得似乎麻麻那个“爷爷很笨”的说法不那么靠谱,两人互相打了一阵眼色,经过一阵互相推诿和讨价还价之后,容叮叮扁扁嘴,从奶奶怀里挣下地,拖过了自己的小箱子。

“叮叮当当有给爷爷奶奶准备礼物哦。”小红唇上下翻飞,甜蜜蜜地开始献礼,拉开箱子的暗格,取出他们准备的“礼物”。

爷爷是一支老山参,奶奶是一支琉璃簪。东西很普通,面对爷爷奶奶疑惑的目光,容叮叮在容夫人怀里扭来扭去,绞着手指羞答答地道:“不是爷爷奶奶爹爹麻麻和李家爷爷叔叔给的哦,是叮叮当当自己用零花钱买的,问了好多店子呢,可惜没有银子买更好的了…”说完很惭愧地低头。

容弥手指又开始惊喜的发抖,容夫人眼圈又红了,两老捧着礼物险些老泪纵横——不是那些现成的礼物才更难得更珍贵。孙子孙女才四岁,千里迢迢到丽京来看他们,还给带了礼物!老两口感动激动难以言表,恨不得现在就飞出去,召集全丽京的官员们,大声昭告——咱孙子孙女,瞧瞧!才四岁,能干,贴心!

“好孩子,好孩子…”容夫人把叮叮当当搂在怀里,反反复复也只剩了这一句。

容当当再次咬牙忍耐——什么礼物不礼物,还不是玩腻了的心血来潮,容叮叮骗钱的把戏,切!

果然容夫人一叠声叫人去开箱子,要贴补“可怜银子都为我们花完了的小乖乖…”

容弥珍而重之地将那参盒子命人收起,特意要求放在最佳存放处,他的管家挪下药库最上头价值万金的千年老参盒子,将这一看就只值十几两银子的劣质山参换上去时,心中充满“老爷发昏了?”的不解…

而此时叮叮当当满载而归,小箱子里再度塞满了数百倍的小金锞子…

容当当却在和爷爷商量,“爷爷等会你不要和爹爹说我们回来了好不?”

“为什么?”容弥眼睛眯起。

“麻麻说爹爹很厉害。”容当当仰起天真的小脸,“当当想看看爹爹能不能认出我们。”

容当当心里一直有个愿望,这个愿望也是***愿望——想看容楚吃瘪。

容当当自我感觉是天下最聪明的孩子,对麻麻说的爹爹是天下最聪明的男人的话很有些不服气。大老远奔来,也有点想进行一场“男人的比试”的意思。

容弥还没说话,容夫人已经笑起来,“对,不告诉他!看你爹认不认得出来。这不像话的老子,你们出生他不在,你们长到四岁他见过几面?认不出就把他赶出去。”

“荒唐。”容弥瞪夫人,“怎么能…”话还没说完,容夫人对他软软一笑,老家伙立即也软了,捋胡子沉吟,“嗯…说得也是…”

容叮叮看看爷爷又看看奶奶,大眼睛里有迷惑,爷爷奶奶在一起,苏亚阿姨说这叫夫妻,可是爷爷奶奶这样的夫妻,和李叔叔韦阿姨那样的夫妻又不同,那么爹爹麻麻,是一对什么样的夫妻呢?

容夫人心情好了,也来了兴致,有心要捉弄一下儿子,笑道:“你两个不能一起出现,一看就是双生子,你爹立即就明白了。”

“姐姐你困了哦,去睡觉觉吧。”容当当立即把他的万能利用品姐姐哄进了房间,容叮叮真是个宽容好说话的孩子,笑眯眯地和弟弟说:“你先和爹爹玩,我再和爹爹玩…”

正下朝归来,骑在马上的容楚,忽然打了个寒噤…

容楚回来的时候,府里一切如常。

今天轮值的王六守在门口,看他过来就迎上去,容楚看看他的脸,觉得这家伙今天的神情似乎更沮丧些?

“没有少爷小姐的消息?”他问。

王六低下头,状似沉痛。

容楚没说什么,手指轻轻揉着眉心,两个孩子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一直以来他和太史阑的追索就没停过,很快发现了孩子的蛛丝马迹,在极东台子镇,这俩孩子曾经和一个陌生汉子吃过饭。之后在鲁东南留县外南留山,一批被抓住的山匪,供认了前不久打劫的一批商队中曾经看见过两个孩子,而南留县正是根据一张疑似孩子写的纸条,抓获了这些人。

纸条最后辗转到他手里,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容当当的字迹,叮叮当当时常和两边通信,对孩子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之后在江浙行省,渭水县一个县令提供的一条线索也引起了他的注意,说是刚抓获的一个江湖蟊贼,就是因为向一对四五岁的孩子下手,然后莫名其妙赤身被捆于客栈。这对孩子的形貌,很像叮叮当当。

再之后,离渭水县一两天行程的九溪镇,有人曾经看见一对孩子上了一辆官家的车,那车队是往丽京方向去的。

之后便再无消息,没线索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但容楚认为是好事。据说线索提供,那车队建制应该属于高官阶层,那样的队伍,是不太可能再遇上什么危险的。

一路线索到此处明朗,两个小混蛋有惊无险,最后选择了最安全的方式。近期应该就能到丽京。

容楚今天下朝后又耽搁了一会儿,去吏部查了查近期到京的所有在职述职以及调职官员,顺便去了下京城驿路司,查了查近期进入丽京城的,府尹以上的官员家属。

名单现在就在他手中,他打算等下让文九去挨家拜访一下。

“老爷子和老夫人呢?”他总觉得王六神情有些奇怪,像受了打击,忍不住多问一句。

“老爷子去后院练武场了,老夫人在静修,说了您不必去请安了。”

容楚点点头,进门,绕过照壁,前院大管家带着花园的老苍头经过,看见他便行礼,笑道:“老苍头家里最近有些事,孙子无人照顾,请主子恩典,把孩子带进来住上几天。”

容楚点点头,心中有事也没多说。从前院到后院自然要经过花园,他以前都是匆匆过,今天却心中一动,稍稍停了一停。

刚一停,一条小身影斜刺里窜过来,正撞在他身上,小手一扬,手中一个小花锄顺势扬起,眼看就要勾到他袍子,挂他一个花裤裆。

耳边响起孩子的惊声尖叫,那小手手忙脚乱,小锄头上上下下,危危险险。

容楚手一伸,手指点在花锄的锄柄,锄头一顿,容楚顺手一抄,花锄已经到了他掌心,另一只手随随便便一挽,挽住了慌乱中似乎要撞上他肚子的孩子。

三个动作行云流水,孩子的眼角,只捕捉到雪白的手指如月光一闪,锄头就离了手,人也被扶直,面前的袍子齐齐整整,干干净净,连花锄上的泥巴都没沾到半分。

一个声音似和煦也似遥远地响在耳边,“哪来的淘气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