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花寻欢看着前方村庄中越民族的标志,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身后琳夫人也长长舒出一口气,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因为她已经看见了出迎的队伍。

她的腐烂已经蔓延到了脸上,以至于那一笑嘴角险些裂到耳根,令人望之生怖。

迎接的人马已经到了面前,第一眼看见她,惊呼,第二眼看见花寻欢,又是一声惊呼。

“族女!”领头一个老者一脸喜色。

琳夫人怔了怔,斑驳的脸色阴沉下来。

五越继承人向来不分男女,花寻欢少年时个性开朗,武功出众,待人心诚,在族中人缘极好。她当年为了弱弟破门而出,留下所有亲信护卫护持弟弟,族中长老都心中有数,赞她诚孝友爱,如今见她忽然回来,顿时连琳夫人的重伤都忘记了。

花寻欢倒是淡淡的,将琳夫人送回去,情况简单一说,族中长老有的皱眉有的愤怒,花寻欢看在眼里,顿时明白,中越族内,立场依旧是不一致的。

她也不参与族中议事,站在门口,慢慢打量族长府的一花一木。

阔别多年,今日重来,再见着已经不是昔日花草。

一路的仆佣们,很多人用惊喜诧异交织的眼光,偷偷打量她,她一一报以微笑。

她并没有要求第一时间见弟弟。反而等着琳夫人和长老议事完毕,亲自扶她入后院治伤。

琳夫人的毒伤,其实已经救无可救,大夫摇头叹气走开,琳夫人在床上怔怔躺着。

花寻欢走了进来。

琳夫人敏锐地注意到,她的护卫并没有阻拦这位名正言顺的族长大小姐。

这令她心中咯噔一声,勉强支起身子,警惕地注视着她。

“你总是这个样子。”花寻欢不屑地注视着她,“你防了我一辈子,如今都快死了,还防什么?”

琳夫人沉默,半晌道:“你找我要解药?”

“嗯。”花寻欢目光在屋内掠过,“你说我送你回来,就给我解药,另外,我还要能解决南齐士兵疫病的解药,别说你没有,中越最擅毒。”

“骗你的话,你也当真!到底是当初没好好学!”琳夫人忽然笑起来,“系魂之术,在没完全发作之前,是有可能改变,但一旦施术者死亡,那么,回天无力,必死无疑!”

花寻欢脸色一变,随即冷笑,“是吗?”

她忽然跳起来,三步两步就奔上了榻,一把当胸抓起琳夫人衣服,喝道:“解药!”

“没有!”琳夫人怒得脸上肌肉扭曲,腐烂的皮肤灰质唰唰地往下掉,“你敢挟持我!来人!来人!”

一队护卫冲了进来,看见榻上这一对的造型,齐齐怔住。

“滚出去!”花寻欢头也不回。

“杀了这以下犯上的贱人!”琳夫人大叫,“她不是族女…她是逐出族门的叛徒…你们犹豫什么!”

“滚出去!我不说第三次!”花寻欢大喝,一把拔出腰间的刀,狠狠向前一捅。

扑哧一声,鲜血飞溅,琳夫人肩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对穿的血洞,可以看见对面的墙壁。

刀出的一刻,花寻欢忽然也打个颤,觉得自己肩上也似乎一痛。

琳夫人的怒骂变成惨叫,声音凄厉,整座府中却静悄悄的。

“你们…你们…”琳夫人眼神拼命寻找自己那些亲信护卫,却发现不知何时,人竟然都已经无声无息退了下去。

“呸!”花寻欢一口唾沫吐在她脸上,“找什么找!你以为你这么多年,真的已经把持了府内,把持了中越?你也不想想,会趋炎附势投靠你一个妾的,能是什么忠诚可靠的人?这些人如今眼看你必死,我或者弟弟必定继承族长位,凭什么还替你卖命?”她举着血淋淋的刀,毫不犹豫又是一刀挺出,“解药!”

惨叫声似冲破屋顶,鲜血泼在脸上,花寻欢随意抹一把,想起当年,一个头磕在家门,额头上也曾血迹淋漓。

她觉得肩膀上好像更痛了。

“没有…没有…”琳夫人的语气已经软了,“真的没有…我…我只想骗你送我回来…寻欢,别折磨我,我…我也练了…”

“噗嗤——”大腿上又一个对穿的洞,看见白骨。

当年她被二娘于飘雪的冬日逐出,临门一箭,也曾箭射腿骨,至今逢上阴寒之日,依旧隐隐作痛。

花寻欢觉得腿又开始痛起来,她怔了怔,抬起头来。

她手中还举着刀,刀尖上鲜血淋漓滴下,她低头看看自己完好的腿,再看看在血泊中抽搐的琳夫人。

“你…”她有点艰难地吐字,“你也练了…系魂术!”

“咯咯咯咯咯…”琳夫人忽然诡异地笑起来,“…我…我…我要告诉你…你非不给…不给我说…折腾我…也是折腾你自己…”

“你怎么会练系魂术?”花寻欢盯着她。

此刻的心在下沉,却又萌发出一丝希望——或许…或许契机就在这里!

“还不是你那个爹,不放心我,临死前毁了我的毒功。”琳夫人一瞥她,眼神居然还是娇媚的,“我不能没有一点防身异术,看来看去,也就只有系魂术可以…其实我练这个,也就是心理上一个寄托…未曾想,未曾想最后竟然用在你身上…天意…天意!”

“我…我就要死了…你折磨不折磨我,我都要死了…”她气喘吁吁地道,“能有你陪着死…我…我挺乐意…”

花寻欢盯着她,半晌,用站满血迹的手,把红发一掠,哈哈一笑。

“所以你觉得,不用再受折磨,还可以看着我死,很快意是么?”她哈哈笑着,猛地又是一刀捅在琳夫人的右腿上,“解药!”

琳夫人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惨呼,花寻欢同时也浑身一颤,随即她就笑了。

“你剧痛,我稍痛,我还是比你上算,再来!”

“噗嗤——”又是一个对穿的洞,留在了小腿上,鲜血箭一般冲到花寻欢脸上,花寻欢浑身颤抖,脸上血迹斑斑,狰狞如兽,却大笑不绝,“解药!”

“我…我给你瘟疫的解决办法…你爹爹留下的《百草经》!”琳夫人惨呼,“什么疫病都可以治…”

“系魂术解药!”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就算现在改体质也来不及…那需要之前长期的服毒和独门内功的调理,那内功李家的人或许才能做到…没有…”琳夫人终于凄惨地哭起来,“没有…真的没有啊…”

花寻欢手抖了抖…

不用去看琳夫人的眼神,她也知道,这一刻这女人的话,是真的。

没有希望了。

她,或者容楚,都没有希望了。

“族女…”忽然一声细弱惊颤的呼唤,响在门边。

她回首,便看见门槛上背光模糊,站着一个女子,她还牵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两人都用又欢喜又震惊的眼神盯着她。

花寻欢浑身一震,立即将刀向后一扔,袖子匆匆把脸一抹,身子坐直挡住了凄惨可怖的琳夫人,才吸一口气,道:“贵喜。阿略。”

“族女…”那叫贵喜的女子,落下泪来。又慌忙拉那身子孱弱的少年,“少爷,叫姐姐!这是姐姐!”

少年怯怯地看着花寻欢,嘴唇蠕动。

花寻欢怔怔地盯着模糊光影里的苍白少年,那一头熟悉到惊心的红发…

她忽然热泪盈眶,立即昂起头,深吸了一口气,道:“贵喜。这里面不干净,别让少爷进来。你让人送他回去,我有话要和你说。”

贵喜有点不解花寻欢为什么不去见见弟弟,但她昔年就曾是花寻欢最忠诚的侍女,早已习惯听从她的命令,忙命别人将少年带回去。

少年阿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鹿般惊怯的眼神里,有着对花寻欢的陌生和不解——姐姐走的时候,他才三岁,对姐姐印象不深,然后今天她忽然回来了,这样一个满身带血的,狰狞可怕的女子!

花寻欢端坐不动,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没入冬日霜林中不见,才长长吁口气。

贵喜在一边瞧着,忽觉心酸。

花寻欢回头对她看了看,下了床,道:“给她包扎下伤口。”

“这个贱人!”贵喜愤愤不平,“让她流血死了干净!”

“包扎!”

贵喜吓了一跳,赶紧找药给琳夫人包扎,下手却很不轻巧,琳夫人被痛醒,花寻欢冷冷盯着她,道:“《百草经》在哪里?”

琳夫人气若游丝地用眼神瞟了瞟墙后,花寻欢道:“你去开。”琳夫人无奈,只得支撑着,开了屋内的暗室,又给花寻欢指示了位置。

花寻欢步入暗室,发现这里是个全封闭的空间,极其干净和安静,有一座软榻,榻前有铜炉一座,榻上小几有一部书,正是当年爹爹去世后就失踪的族中圣书。

她看看四周,觉得很满意。

她脱鞋,上榻,问贵喜,“你刚才看见了怎么开启暗室?”

“看见了。”

“好。”花寻欢哈哈一笑,道,“你来,我有几句话交代你。”

“是。”

“这几天就不要打扰我和琳夫人了。”花寻欢道,“琳夫人大概也就在这两三日内死亡,她死了,就把她拖出去喂狗。至于我…”

贵喜有点紧张地注视她。

花寻欢拍拍她的肩,“如果我还在,我自然会操持之后的事,如果我不在…嗯,别紧张,我是说,其实我也不是太想回来,你知道我的性子,向来一刻钟三个主意,保不准我看生平大敌死了,没什么心事了,就此离开也未可知。所以如果你看见我不在,也不必寻找,就这样吧。”

“族女怎可不留下来继承族长之位?”贵喜颤声道,“除了您,谁也不行。”

“这么多年这里没有我,不也是好好的?”花寻欢将《百草经》递过去,“拿着,我有两件事交代你。第一,如果我走了,你代我拿着这书,去南齐的大营找太史大帅,把解救疫病的方子交给她。”

“好。”贵喜接了,却又有点疑惑地道,“听说族女之前就在太史大帅麾下,您自己拿去不好吗?再说南齐现在是我们敌人,她会相信我吗?”

“你去。”花寻欢斩下一截红发,递给她,“你告诉她,我说,于定做过的事,花寻欢永不会做。请她相信我最后一次,如有人因我的药而死亡,则花寻欢身死如此发。”

贵喜接过断发,握紧在手中,忽觉心砰砰跳起来,隐约似有不祥预感。

族女这番话,太奇怪了…像是遗言。

她想问,不敢问。

“第二件,是请你将《百草经》交给阿略。”花寻欢脸上漾出欢喜的光彩,“族中现在只有他能继承族长位置,如今又有了圣书,有机会治好他的病,长老们再没什么话说,以后,他们会尽心辅佐他的。”

贵喜满心失望,不明白族女为什么坚持不肯继承族长位,也只得道:“是。”

“将来…他做了族长,你告诉他,中越不要有野心,它属于五越,也属于南齐。你让他记住,永远不要和南齐作战,不要和太史大帅作战。”

“是。”

“你去南齐大营,也帮我带一句话给太史大帅,就说,系魂,或许李家有点办法。但…”花寻欢微微出神,想着如果真的是贵喜去大营,那么,系魂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