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得门来,恰好便看见乳母牵着月娘也从这阁楼的正屋里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宫女。

月娘换上了一件杨妃色团花小衫,配着同色的裙子,整个人越发显得粉团团的可爱之极,见了琉璃,小脸上露出了欢快的笑容,“大娘,你是和我住一处的么?”琉璃笑着点头,上去牵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一行人到了武夫人住的后殿西屋时,武夫人刚刚梳洗完毕,换上了一件丁香色散花短襦,系着万字纹绫的杏色长裙,整个人更显白皙柔美,看见琉璃把早上来时穿的绛色联珠纹的短襦换成了素面玉色衫子,皱眉道,“你怎么越穿越清淡了?”

琉璃笑道,“来的时候一路要见人的,自然不能丢了夫人的脸,如今也没有外人了,还穿那么鲜亮做什么?”

武夫人只能摇了摇头不再理她,看见月娘的打扮倒是点了点头,又把她头上戴的两朵小小绢花从前面换到了侧边,低头问了几句,月娘细声细气的一一答了。正说着,有宫女过来道,“昭仪请夫人到前面去。”顿了顿又道,“圣上过来了。”

第42章 天子 多情无情

武夫人眼睛一亮,站了起来,伸手理了理鬓角就要往外走,突然看见小月娘正仰头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忙收住步子,俯身笑道,“阿娘先过去看看,你若饿了,便让乳娘拿些点心给你。”

月娘乖巧的点了点头,武夫人又对琉璃笑道,“你且等着,昭仪原就跟圣上提过你的,或许过一会儿圣上便会召见。”

琉璃忙道,“夫人还是莫要提起琉璃才是,琉璃胆小,只怕会御前失仪,反而不美。”

武夫人笑道,“你怎么到了这里胆子便小了,圣上最是平和怜下的,又赞叹过你的丹青,只怕见了你还会有赏。”

琉璃还要再说,武夫人却摆了摆手便往前而去。

月娘果然有些饿了,宫女便出去端了四碟精细点心进来,月娘取了一个迷你尺寸的芝麻胡饼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没片刻,嘴边还是沾上了一粒芝麻。琉璃看着她的可爱模样,突然想起十几年后,或许就是相似的一个毒饼便会要了她的性命,一颗心不由沉了下去。

历史,到底可不可以更改?总要试上一试才会知道罢!

眼见月娘已经把一个饼吃完,琉璃便向月娘笑着指了指嘴角,月娘摸了摸,看着手指上沾的芝麻,羞涩的笑了起来,转身拈起了一块金黄色糕点,递向琉璃,“你也吃!”琉璃只得笑着道了谢,接在手中,只听阿凌道,“这是鸡子奶糕,味道十分香甜。”

只见这小小的糕点做成了六瓣梅花的形状,花蕊都一根根的清清楚楚,简直让人不忍心下嘴,琉璃看了好几眼,才小心的咬了一口,味道果然不错,她吃了一块下去,刚喝了一口茶,门外便匆匆进来了一名宫女,“库狄大娘,圣上宣你。”

琉璃吓了一跳,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糕点末子,跟着那个宫女快步往正殿走去,那宫女一路把她领到了适才去过的西殿后房,琉璃眼角一瞟,看见武顺娘站在床边,武则天则依然倚靠在床头,身边坐着一个身穿赭黄色衣袍的男子,不敢多看,低头端端正正的福了一个礼,“民女参见陛下。”

“平身。”高宗皇帝的声音听起来年轻而温和,停顿了片刻才问道,“那首《春江花月夜》的诗是你从哪里听来的?”

果然是个有文化眼光的皇帝,琉璃忙恭敬的答道,“是民女几年前在曲江踏青时偶然听人唱的,民女愚钝,只记得这几句了。”

“如此……”高宗似乎有些失望,就听武则天笑道,“那诗我也见过,若是她这般年纪就能写出来,只怕大唐再没有人敢称会写诗,琉璃原是画师,我看若论画牡丹,宫里的画师再没一个及得上她。”

高宗也笑了起来,“说的也是,那屏风诗、字、画可称三绝,字已经赏过裴守约了,诗大约一时也找不出是何人所写,如今这画师就在眼前,媚娘倒说说看,该如何赏她才是?”

武则天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位库狄琉璃生平所愿,乃是周游天下,画遍大唐奇山异水,想来定须不少绢帛才能画下,陛下不如就赏她些素绢?琉璃,你看如何?”

素绢?这年头,绢好像是很好换钱的,甚至可以直接拿来当钱用……琉璃抬头笑道,“但凭昭仪安排。”

高宗也笑了起来,“那就赏她一百匹素绢吧,大约总是够她画了。”

一百匹绢,好几十贯呢,琉璃笑着行了一礼,“多谢陛下赏赐。”刚才一抬头间她已看清楚,这高宗皇帝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一张微长的方脸,五官清秀,神情平和,居然也是一双细长的凤眼,只是脸色似乎有些太过苍白。

武则天又道,“只是还有一件事,还请陛下一并恩准。”

高宗忙问,“什么事?”

武则天轻描淡写的道,“琉璃今日进宫时遇见了淑妃殿下,她头次入宫,不大懂礼数,性子又鲁莽,大约是言语上冲撞了淑妃,淑妃恼了,原要罚她的,听说她是画师才罢,只让她去淑景殿效命。她如今十分后悔,一来就求我去向淑妃殿下求情,我有什么法子?只能替她向陛下讨个恩典,请陛下看着她为陛下效劳过的份上,饶了她鲁莽之罪,就让她在这殿里效力,不必奉其他殿下之召可好?”

高宗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难道萧淑妃爱拿宫女使性的脾气又发作了?眼前这个打扮素净、言语谨慎,几乎一直没有抬起过头来的年轻画师,哪里是性子鲁莽敢冲撞萧淑妃的模样?亏武昭仪还替淑妃遮掩!想到这些日子来萧淑妃有事无事便在自己耳边絮聒武昭仪如何不好,他看向武则天的目光更是柔和了几分,点头道,“好,就依你。”

琉璃暗叫一声精彩,不过念及此后不用再担心萧淑妃来找麻烦,倒也松了口气,忙感激的道:“多谢陛下,多谢昭仪。”

高宗见她这副如释重负却依然小心谨慎的模样,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心里叹了口气,微笑着吩咐道,“你日后便好好在这咸池殿里伺候昭仪,才不枉昭仪替你求情一场。”

琉璃赶紧低头应了,耳听高宗淡淡的道了声“你下去吧”,行礼退了下去,一直走出十几步才抬头轻轻的出了口气,她这也算是为武则天效力了一把吧?不过,如果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只是发挥这种作用还是远远不够的……

她自行回到了武夫人的房间,逗着月娘说笑了几句,不久武夫人也走了回来,神情略有些怅然,待到宫女们将她们三个引到后殿的一间屋里用饭时,琉璃才明白过来:皇帝和昭仪在一起吃饭,却并没让武夫人在一边作陪。

她心里叹息,面上只做不知,不时的向武夫人问这问那。这宫里的用食的规矩原也与外面不同。只见在屋中的那张鎏金包边雕花的高足板案上,七八个饰银牙盘里盛放着一道道造型精美的菜肴。样数虽不夸张,但当琉璃坐下一一品尝时,才发现每一道似乎都有些玄机。正中的牙盘里是一道烤鹅,腹中填了羊肉糯米团子不说,外面鹅肉也有些异香,琉璃一问才知道,原来这鹅竟是放在羊腹中烤至熟透的,而那一盘捏得极精致的肉包子,名字叫“玉尖面”,里面的馅料则是肥美的熊肉和精瘦的鹿肉调和而成。

武夫人原本有些恍惚,但琉璃问得仔细,月娘又吃得欢快,心情慢慢也振作起来,笑道,“我也只知道个大概,有些菜式却也并不清楚。”说着便指向一盘颜色鲜亮的烤肉道,“听说这肉是十几天都不会放坏的,还有一种更好的,能放上月余,却不知尚食坊的奉御是如何做出来的。”

琉璃每样都尝了一些,又吃了小半碗水晶饭才放下碗筷。三人略坐了坐,便各自回屋午休。琉璃没有午休的习惯,好在阿凌告知,咸池殿藏书极多,连这楼里的东屋也有一架书,琉璃忙去看了看,选了一本《汉书》,坐在窗下随手翻看。

不知不觉中,她已看了半卷,正在琢磨武夫人是不是已经醒了,就听窗外传来一阵谈笑之声,从窗口望出去,竟然是高宗携着武则天到了后院的亭子里,两人身边还有个体态丰满的妇人抱着一个不到周岁的婴儿。高宗在亭中坐下后,就从妇人手里抱过了孩子,低头逗弄,武则天在一边看着,不时伸手摸摸孩子的手脸,那婴孩被逗得咯咯的笑了起来。高宗便将他高高的举在手中,孩子蹬着双腿,笑得更是欢快,武则天却似有些紧张,跟着站了起来,不知说了句什么,高宗便把孩子放了下来,又拉着他的手教他走路。

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情形,不由让琉璃看得呆住了。眼前这当今的皇帝和未来的女皇,看上去和世间任何年轻父母都没有区别,此刻在他们眼中如珠如宝的那孩子想必就是他们的长子李弘……过了好一会儿,小李弘大约有些不耐烦了,大声的哭了起来,高宗和武则天紧张的哄了半天未果,只得把他交给乳娘。待乳娘退下后,两人在亭子里又低头谈笑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携手回了殿中。

琉璃看着两人亲密的背影,心里不由有些茫然,只觉得今天所见的一切似乎都和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样。

过了片刻,武夫人倒是来到了阁楼里,又带着月娘和琉璃在这咸池宫里转了一圈,三人混到天黑,吃过饭后,武夫人渐渐有些心不在焉起来,琉璃忙告了退,刚刚洗漱沐浴过,就听见月娘也被乳娘牵了回来。

琉璃看着前殿的灯光,心里忍不住有些嘀咕,按理怀孕的嫔妃是不能伺候皇帝的,武则天如今应该还没有到独房专宠的地步,那么,这位高宗在与武昭仪这样恩爱厮磨了一日后,难道转身就上了别的女人,甚至是大姨子的床?这就是帝王的宠爱之道?

算了,高宗是多情还是无情,都跟她一毛钱关系也没有!琉璃打了个哈欠,只觉得困意上涌,这才发现这一日虽然什么都没做,但过得着实有些辛苦。身边莲花烛台上的红烛正在散发着幽幽的香味,琉璃出了会儿神,吹灭蜡烛,放下罗帐,终于有了一种回到自己小天地里的放松感。

只可惜这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被前院里突然传来的一阵咚咚当当的声音打断了。

第43章 月色撩人 冤家路窄

在宫中的第一个早晨,琉璃是在窗外的鸟鸣声中醒过来的。推开窗户,满院子被清晨露珠洗得透亮的草茵叶丛,让掩映其间的亭台飞檐有了一种仿若图画的不真实感,不知名的小鸟在枝头啾啾欢鸣,宫女三两结伴的在院中翩然行走,人人身披彩帛,打扮与昨日不同。琉璃想了想才恍然记起,今天不正是中秋节么?

她回身打开柜子,找了件应景的缃色云纹滚边的短襦,配宝蓝色窄身高腰裙。刚刚换好,阿凌从外面忙忙的走了进来,抱歉的行了一礼,“奴婢适才到前院领赏了,没想到大娘竟起得这般早。大娘昨夜睡得可好?”

琉璃顿时想起昨夜前院传来的那阵古怪的动静,点头道,“过节宫里都有赏么?我昨夜朦朦胧胧间好像听见有人敲鼓,难道也是宫里的风俗?”

阿凌笑了起来,“宫里的赏也就罢了,是昭仪又赏了厚厚的一份!大娘昨夜听到也不是敲鼓,是敲门。”

琉璃奇道,“半夜三更的怎么会有人敲门?若是我这里都能听见,那敲门声岂不也不比敲鼓小声?”

阿凌笑容变得有些古怪,想了想才道,“好教大娘得知,昨夜原是淑妃殿下的人过来找陛下,说是……”她的声音压低了些,“淑妃在院子里等了陛下半夜,着了凉,头疼难忍。”

琉璃微觉愕然,忍不住也笑了——莫非昨夜里高宗原本该在淑妃宫里睡的?既然没去,那么就是……只是淑妃的这种手段,未免也太老套了一点吧?忍不住追问,“那陛下可过去看淑妃了?”

阿凌眨了眨眼睛,“陛下面都没露,只打发阿胜出去,说是带他们去找尚药局的侍御医给淑妃看诊!”

琉璃摇头失笑,想来武顺娘有些日子没进宫,正是小别情热,淑妃若是最得宠的时候,这招大概还是管用,如今却只是讨嫌了。只是,装病也能装得如此气势如虹,这个淑妃实在……

在自己房间里用了早点,琉璃见月娘出门了,才跟了上去,一起到了武夫人屋里,武夫人果然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待到武则天那边有请时,琉璃看着武夫人娇媚的神情心里都有些打鼓,武则天却依然是一副慵懒平和的模样,和武夫人说说笑笑一如昨日,琉璃正觉得心里发寒,却听她道,“看到琉璃倒是想起来了,快把那条月色裙拿出来,今日正应景。”

不多时那条六幅缭绫银丝云纹长裙就被宫女捧了出来,武则天试了一试,众人都是赞叹,琉璃左右端详了几眼,突然有了个主意,笑道,“这月色裙的银丝还是不够亮,昭仪若是放心,我去拿亮银粉描上一些星点,或许能更好。”

武则天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琉璃便拿了裙子回屋,用清水调了一些自己从安家带出来的银粉,细细的在裙裾上描上星形的小光点,此时一幅绢宽约一尺八寸,六幅便足有一丈宽,星点虽然不难画,但这样一条裙子画下来,却也花了琉璃大半天的功夫。

待到她终于画完,已是金乌西坠。她捧着裙子去了正殿,武则天住的西屋正是一片欢声笑语,原来杨老夫人也来了,正在逗弄乳母怀里的李弘,一见琉璃就笑道,“真是个痴儿,我午后就在你的窗口足站了好一会儿,你头都没抬过,我和顺娘都笑得不行,你居然也听不见!快把裙子拿来,老身倒要看看你画的是什么。”

琉璃将裙子举起展开,屋里顿时一片吸气之声,在窗口照进来的斜晖里,这条洁白如月练的长裙上突然多出了无数星光,上疏下密,在裙尾汇成一片繁星闪烁。

杨老夫人叹道,“怪道你画了一天,原来竟将漫天星斗画上了这条裙子!”

武则天也兴致勃勃的站起来换上了裙子,略一走动,裙摆间更显璀璨,连小李弘都依依呀呀的伸手想去够,杨老夫人便笑道,“你看,连弘儿都知道这裙子好看呢!”琉璃心里叹了口气,其实若是用水钻缝上去,效果还要好得多,这也就是取个意思罢了。

琉璃见武则天已经打扮停当,只是身上却穿着件深蓝色的团花锦襦,忍不住道,“昭仪要不要试一件素色短襦?”

武则天立刻从善如流的让宫女们拿来了几件素净的襦衫,琉璃挑了一件藕荷色素面翡翠方胜纹锦滚边的,配翠色的披帛,待武则天换上,杨老夫人和武夫人同时都道了个“好”,武则天也满意的笑了起来,略一思索,回头对琉璃道,“晚上宫中有宴,你也一起过去,看看热闹。”琉璃一怔,忙含笑应了。

眼见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了下来,一行人收拾停当,由宫女拥簇着出了咸池殿,一直往东北而去。没走多远,眼前就是一大片水面,水面东南角已点起了一片灯火,又有丝竹之声隐隐传来。武夫人便跟琉璃道,“这边就是北海,那灯光处是望云亭,正是赏月的好去处。”

待得她们走得近些,却见侧面的路上也浩浩荡荡的来了一大队人,中间拥簇着三顶肩舆,当头的两架都是金色华顶,看去分外显眼,琉璃心里一动,隐隐已经明白了来者何人,目测了一下距离,心里忍不住苦笑一声。

果然,琉璃这群人虽已压住了脚步,但到了望云亭院落入口时,那群人也恰恰走了过来。武则天带头停下了步子,向着过来的金顶凤舆福了一福,众人也跟着行了礼,却见那凤舆里的华服女子竟恍若未见,凤舆一步未停的往里去了。

灯光之下,琉璃只能看见武则天挺直而沉静的背影,但她身边的宫女们脸上分明都已露出了不忿之色。第二架金顶华舆里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经过武则天的身边时却并没有任何行礼的意思,低着头也一径往里去了,这边宫女们的脸色更是难看,被乳母抱着的李弘不知为何哇的哭了起来,武则天回头看了儿子一眼,背着灯光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琉璃此时一颗心已经有些提了起来,过来的第三顶肩舆里,坐的正是她的老熟人魏国夫人。琉璃原想往后挪挪,却见魏国夫人竟然也是头都未转的过去了,正不知是该惊讶还是庆幸,突然感觉到有两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琉璃定睛一看,却是跟在肩舆后面的脂红,她怔了怔,索性对着脂红嫣然一笑。脂红果然立刻变了脸色,眼睛里几乎能飞出刀子。

待这一大队人马都进了望云亭院内,琉璃她们才走了进去,眼前是一个极大的院子,到处彩烛辉煌,欢笑不绝,悠扬的西凉乐飘荡在院子上空,盛装丽服的美人触目皆是,不时有人向武则天含笑施礼,或是赞叹裙子别致华美,武则天也一一微笑还礼,一行人走走停停,半日才走到院西靠着湖水的望云亭前。这望云亭与其说是亭,倒不如说是一座两层的凉殿,起在高高的土台之上,看起来越发秀丽高耸。

一名三十多岁的宦官站在台阶下面,看见武则天便快步迎了过来,满脸都是笑容,“昭仪怎么也没乘舆?陛下适才已经在问昭仪了。”

武则天笑道,“让你久候了,原是在宫里闷了一日,想走上一走。”又回头对杨老夫人一笑,“母亲,女儿待会儿再下来陪您。”

杨老夫人笑呵呵的挥手道,“你好好伺候陛下就行,母亲这里自然有顺娘她们陪着。”

眼见武则天带着贴身的宫女,乳娘抱着李弘一路走了上去,又有宫女过来引了杨老夫人走向一楼靠窗的位置。亭里四面设几,已坐了不少年纪不等的贵妇贵女,琉璃这才明白过来,大概中秋也是嫔妃的女眷可以入宫团聚的日子,不过唯有嫔妃才能到楼上与高宗陛下同乐,而嫔妃亲眷则只能在楼下领宴。

宫女将杨老夫人领到了靠南的窗边,这一片设了两张长条案几,杨老夫人回头看了一眼,携了月娘的手,坐在上首的案几,武夫人便坐在下首,琉璃本想与翠墨都站到后面,杨老夫人却回头道,“琉璃,你也坐。”

琉璃微吃了一惊,微一犹豫,还是上前坐了下来,心里也明白,这一坐,便是定下了是武家亲眷而不仅是画师的身份,不由真心真意的说了一声,“多谢老夫人。”杨老夫人也对她点头一笑。

琉璃坐的地方斜对着柳夫人,她眼角都没有向这边瞟一下,只是脸色分外冷肃,倒是她身后的脂红又瞪了琉璃两眼。没过片刻,院子里演奏的西凉乐变成了欢快的龟兹乐,一盘盘的珍奇的瓜果点心,一壶壶烫得热热的菊花酒,也流水般送了上来。

只听楼梯声响,却是高宗与皇后在宫女宦官的拥簇下走了过来,一路向正西的主位走去,琉璃不由偷眼打量,和今夜大多数后宫美人争奇斗艳的打扮不同,这王皇后穿着的是一身浅黄色钿钗礼服,赤金的十二树花钿沉甸甸的压在一张秀美的小圆脸上,眉目娟雅,神情端庄,那种端严的气场倒是比她身边满脸微笑的高宗要强大上许多。

两人来到主位上,帝后都举起酒杯,王皇后说了几句安席之语,又用指甲蘸酒向空中弹了三下,众人在案几后行大礼领宴,这中秋的宫中家宴才算正式开席。

随着帝后离开,《六幺》的柔曼舞乐响起,两队身着长袖舞衣的教坊乐姬翩跹走进亭内,在亭中留出的空地上曼然起舞。柔软的腰肢轻摆,拖地的长袖飞扬,当真是翩若飞鸿,矫若游龙。

不知不觉中,月上中天,歌舞略歇,案几上的瓜果冷菜都已撤下,端上来的却是一道用鸳鸯莲瓣纹银碗盛着的热羹,武夫人笑道,“这是宫里的中秋玩月羹,最是鲜美应景,你不妨多用些。”琉璃点了点头,拿起银羹勺刚刚尝了一口,还没有辨出滋味,一位面生的宫女快步走了过来,走到琉璃面前,面无表情的道,“你可是库狄大娘?皇后殿下宣你上去回话。”

第44章 奢俭之争 攻心之战

望云亭的楼上,几百支高燃的香烛,将从落地窗外斜斜洒进来的月华称得黯然失色。不过,当武昭仪起身向帝后敬酒时,那条犹如雪浪泄地、银河流曳的月色裙却愈显晶莹华艳。不少嫔妃早就注意到了今日武昭仪的打扮,只是此刻皇帝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赞叹之色,依然刺痛了几双眼睛。

淑妃垂眸看着自己今日穿的这条泥金隐花长裙,只觉得心头一片郁火,回头狠狠瞪了一眼淑景殿掌管衣物的尚衣局女官,那女官的脸色早已雪白,被她这一瞪之下更是嘴唇都微微颤抖起来。

“月华星辉裁做裙,爱妃今日足以令中秋明月失色。”高宗笑吟吟的喝下了杯中之酒。

王皇后看着下面武昭仪那张容光焕发的脸,举杯沾了沾唇,淡淡的道,“昭仪果然心思灵慧,只是圣上以俭治国,此等奢华之物,却不能以之为常才好。”

高宗的笑容微僵,顿了顿还是笑道,“皇后所言有理,昭仪一贯节俭,只是今日佳节,便是宫女也换了新衣彩帛,何况各位爱妃?”

王皇后肃然道,“新衣亦有规制,吾等正当为天下表率,岂可不慎?”

高宗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刚想开口,却听武昭仪已轻声答道,“皇后所言极是,圣上所训,臣妾无日或忘,此裙乃是越州前年所贡缭绫所制,缭绫娇贵,不耐久置,臣妾只是不敢暴殄天物而已。”

王皇后脸色一沉,武昭仪以往虽然阳奉阴违,起码面上的礼数还算周到,从不敢当面顶撞自己,如今倒是越来越放肆了!她的声音不由也有些发寒,“缭绫裙宫中原不少见,却哪来的如此异状?此非奢侈,何为节俭?”

武则天抬头微笑道,“皇后错怪了臣妾了,这裙上的点点银光不过是臣妾那里一位新来的画师半日之功而已,何来奢侈之说?”

王皇后一愣,倒是想起母亲提过一句,以前给自己做了几种夹缬的那个画工,如今已投到了武氏门下,又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心头更是怒气上涌,只是此等场合,真要因为一条裙子争执起来,却也有失身份,只得看了萧淑妃一眼,冷冷说了个“原来如此”。

武则天微笑变得有些黯淡,却依旧礼数周到的行了礼,缓缓的走回自己的座位,高宗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忍不住一阵怜惜——皇后真是越发的过了,今日多少嫔妃的裙子上镂金片玉的,昭仪不过穿了条缭绫的裙子,却也要被作上这样一篇文章!

王皇后眼角的余光扫见高宗脸上的神色,胸口更是一闷,忍不住又看了萧淑妃一眼,只见她愣愣的看着高宗,竟没有理会自己。

此刻,在萧淑妃的心里是一片不敢置信,刚想说的话都忘记在了嘴边。昨夜高宗让王伏胜传来的冷漠话语似乎还在耳边回响,转眼间,他却会为别人而怜惜心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无论怎样都再也换不来这样的眼神了?

她几乎想转头就走,突然看见对面武则天已坐了下来,满脸略带隐忍的平静,仿佛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心头又涌上一股强烈之极的厌恨,不知为何脑中突然跳出一张雪白精致的胡女面孔,别人没见过那“新来的画师”,她却是见过的,不过是个伶牙俐齿的狐媚子,也能有这样的本事?她不由冷笑了一声。

下一个该敬酒的刘昭容刚刚站了起来,还未动身,萧淑妃的这声冷笑顿时让她吃了一惊,愣在了当地。

萧淑妃也不管刘昭容,只斜睨着武昭仪笑道,“昭仪所说的那个新画师,莫不是昨日进宫的那个胡婢?”

武则天微笑着点了点头,“正是,只不过这位画师并非婢女,乃是媚娘外祖故交库狄公之后,如今就住在武家,家母见她伶俐,才请她入宫来给我制些衣裳。”

王皇后的脸上立时露出了一丝鄙夷,一句“胡商贱役之人”差点脱口而出,好容易忍住,还是忍不住轻哼了一声,高宗闻声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到她的表情,心里更是不快。

萧淑妃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原来是个有来历的,倒是我看轻了她,只是她小小年纪,就有这等手段,真是闻所未闻,只用了半日就能制成如此的华裙,却又不知用的是何等物什,竟能有这般光华?”

武则天怔了一下,微一思量,还是摇头道,“这个倒没细问。库狄氏就在楼下,淑妃若有兴致,稍后我叫人去问问她?”

萧淑妃已断定她是推脱,笑得越发冷峭,“不如此刻就叫她上来问上一问!”

高宗心中有些不耐起来,如此佳节,不去品论笙歌乐舞,明月美酒,淑妃却在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结不清,简直是笑话!却听身边的王皇后道,“也好。我也想看看是何等才女!”素手一挥,她身边的一个宫女快步走了下去。高宗不由愕然,眉头随即紧紧的皱了起来。

没过片刻,琉璃在宫女的引领下走上楼来,明亮的烛光照着她素净的衣裙和脂粉未施的面孔,自有一种后宫少见的清澈秀朗,王皇后和萧淑妃立刻交换了一个眼神。

琉璃此时颇有些紧张,上百双眼睛的打量让她只觉得身边的空气都有些凝重起来,无声的深吸了一口气,才目不斜视的走到了空地当中,端正的一福,“民女见过陛下,见过皇后殿下。”

王皇后看着她,半响才淡然道,“平身吧,听闻你今日给昭仪制了条裙子?”

琉璃上来时心里本就有些惊疑,王皇后适才的片刻沉默更是加重了这种压力,听了这句话才恍然明白了事情的由头,却依然想不出到底问题出了哪里,只能恭敬的道,“启禀皇后殿下,的确如此。”

王皇后点头不语,萧淑妃却是一声轻笑,“此裙甚佳,不知你用了多久才绘制而成?用的又是何等奇物,竟有这般光亮?”

王皇后也紧紧的盯着琉璃,她记得母亲给自己做的两条披帛上,似乎也有类似的银色光粉,只是效果远不如这般出彩。

琉璃心里更是有些奇怪,想了想,还是决定老老实实的回答,“启禀皇后,启禀淑妃,民女今日用了大约三个多时辰绘制而成,所用之物是一种银光亮粉,调水后就可以直接用以绘制绢帛锦缎。”

萧淑妃问道,“这银光亮粉究竟何物?不知是贵是贱?”

琉璃诧异的抬头看了萧淑妃一眼,对方那热切的眼神顿时让她心头一亮:难不成这位是怀疑自己用了什么宝贝?依稀记得高宗是个节俭的皇帝,武夫人也说过他不爱珍玩游乐……她念头急转,瞬间已拿定主意,便含笑答道,“这银光粉究竟是何物,琉璃也不是十分清楚,是民女的舅父按秘方配制而成,说起来倒是十分昂贵。”

萧淑妃的眉毛顿时挑了起来,王皇后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微笑,萧淑妃忙开口追问,“到底价值几何。”

琉璃毕恭毕敬的道,“启禀淑妃殿下,民女曾听舅父说过,这一两银粉要花一贯多钱,今日绘制一条裙子,便用了足足一两多银粉。”

萧淑妃眼睛一立,怒道,“你胡说什么?”

琉璃脸色有些惶然,“民女不敢妄言,平常的颜料,一贯钱都能买上一两斤,这银粉自然是极贵的!”

高宗再也忍俊不禁,摇头笑了起来,这个画师一看就是小家子出来的,也是,民间平常人家一贯钱也的确不少了……

王皇后此刻心里的怒气和失望不比萧淑妃少,只是见萧淑妃有些失态,忙插言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武则天看着琉璃诚惶诚恐行礼退下的神情和萧淑妃气急败坏的脸色,心里又是好笑又是痛快,却低声叹了口气,脸上的黯然之色更深了些。高宗本是笑着看了她一眼,看到她的这种神情,又看看身边这两个一唱一和的女人,心里一沉,再也笑不出来,不由也叹了口气,问道,“皇后和淑妃可是满意了?”

淑妃心里不甘,只道琉璃不过是胡说,就连这裙子也未必是她制的,忙道,“陛下,臣妾实在喜欢昭仪的这条裙子,臣妾那里也有缭绫,请陛下恩准,让这画师来臣妾宫里帮臣妾也制上一条如何?”

武昭仪心里一动,忙抬起头来,一脸恳求的看向高宗,高宗顿时想起自己曾答应过她,不让这位画师去淑妃的殿里,又想起淑妃适才看着画师时的满脸怒色,不由皱眉道,“吩咐她在咸池殿里绘制就好,何必如此麻烦?”

萧淑妃把武则天和高宗的神情都看在了眼里,心里越发狐疑起来,却也不好当面顶撞皇帝,只好给王皇后使了个眼色,王皇后虽知这位胡女能画,但看着武则天焦急恳切的脸色,心里不由也动了疑,便淡然道,“我看这画师的确年轻聪慧,不知昭仪可否借她给我使一使,我也正想要一条这样的裙子。”

高宗纵然性子温和,此时不由也动了怒,寒声道,“既然如此,倒不如让她到朕甘露殿的御书房里画!朕也想开开眼界!”

第45章 烫手差事 微吐心曲

屏风牙床上紫罗帐放下了一半,整个屋里只点着越窑青瓷烛台上的五支香烛,摇曳的烛光隔着烟雾般的轻纱照在武则天的脸上,只是那低低的笑声却格外悦耳,“我一直以为你是老实人,没想到却是个促狭的!”

琉璃眨了眨眼睛,表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琉璃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武则天又笑了起来,“这屋里又没有旁人,你连我也要瞒着么?”

琉璃心里一凛,低下了头,“请昭仪恕罪。昭仪也知道,若不是您这里的刘内侍拦着,琉璃进宫的时候就要被淑妃殿下教训了去。只是琉璃今日所为却不是为了此事。琉璃自知地位卑微,能得无恙就是万幸,岂敢抱着不敬的妄念?只是琉璃更清楚,自己若不是老夫人的垂怜,昭仪的庇护,早就不知道在哪里挣命,这宫里也只有昭仪护得住我,淑妃今日竟还想在您身上做文章,琉璃这才一时气恼,便想着气她一气,也好教殿下们看清她的用意……”

“你是想让陛下看清她的用意吧?你想气的,难道只有她一人?”武则天的声音里还带着笑意,琉璃却不敢大意,头垂得更低了些,“昭仪目光如炬。”

“琉璃,我一直不解,你的胆子到底是大,还是小?”武则天声音柔和,语气也有些漫不经心。

琉璃不由屏住了呼吸,默然片刻,才抬起头来,“琉璃胆子最小,怕死,怕痛,怕被人欺辱,因此做事从来都会思前想后。自打随夫人进入武府那一日起,琉璃便知,此生荣辱全在昭仪身上,昭仪若得平安富贵,琉璃就能安然偷生,昭仪若是万一有损,琉璃自然也是万劫不复。一想到或会有那一日,胆战心惊之余,别的事情,也就没有什么是不敢做的了。”

武则天慢慢坐了起来,一张脸清楚的露在了纱帐外面,眼睛紧紧的盯着琉璃,琉璃也坦然的看着她。半响之后,武则天叹息了一声,“你要平安,却不容易,今日你也见到了,皇后、太子、淑妃对我都是如何。除了陛下的一点垂怜,我在这宫中再无他物可倚,说来也不比你强上多少。”

琉璃微笑道,“琉璃只知道大唐是陛下的,后宫更是陛下的,后宫之人的生死荣华,全在陛下一念之间,有陛下的垂怜,昭仪就什么都有了。就如琉璃在咸池宫,再无半点根基,再招众人厌恶,只要昭仪垂怜琉璃,琉璃便一无可惧。”

武则天忍不住摇头一笑,“说的虽然也不算错,却哪里有如此简单?你终究不是朝廷之人,不知这里面的险恶。陛下就算是天下之主,却不是能够万事都随心所欲的。”

琉璃沉默片刻,她当然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了解朝堂的局势,突然间却想起了刚看到的几篇传记,正好可以借来一用,索性问道,“琉璃虽然愚钝,昨日也刚看了本史书,譬如前朝宣帝,皇后被权臣之妻毒杀,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待霍家大树凋零之后方能报仇,难道如今朝堂上也有霍家?”

武则天微微睁大了双眼,震惊的看着琉璃,实在不明白她是太过敏锐聪慧,还是纯粹的无知无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琉璃看着她的表情,心里也是一惊,难道自己的话说得太过直白了?忙道,“琉璃无知,胡说而已,宣帝焉能与陛下相比?望昭仪恕罪。”

武则天突然微笑起来,“无知者无罪,你这话自然是胡说,万万不能让别人听了去,只是在我眼前却也无妨。我倒想问问你,宣帝也算一代明君,为何不能与陛下相比?”

琉璃思量了片刻才道,“宣帝虽然也是龙子龙孙,但祖、父三代都被屠尽了,并无依靠,白服平民被迎为帝王,又无根基,因此才不得不听从权臣摆布。就算觉得芒刺在背也没有法子。当今陛下自然不同,春秋正盛,威望又高,琉璃虽是市井之人,也知晓天子圣明体恤,若也有芒刺在背,自然拔了就是。”

武则天笑道,“若是这刺陛下不肯拔呢?”

琉璃困惑的眨了眨眼睛,突然灵光一现,脆声道,“想来是在背上自己不大好用力?那昭仪帮陛下拔了就是!”

武则天怔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琉璃,你也太敢胡说了。”她的笑声好半响才止住,突然又道,“你可知晓,你今日做的这条月光裙,皇后和淑妃都看上了,争着让你去他们宫里效力一番呢。”

琉璃吓了一跳,看了看武则天含笑的脸色,倒也猜到她定然不会让自己去,不由苦笑道,“昭仪莫吓我,琉璃真的胆小。”

武则天点头道,“我自然是帮你求了情,因此,陛下说,让你去御书房画给他看。”

琉璃的脸顿时就白了——她入宫最怕之事,不是被皇后惦记上,正是被皇帝惦记上,哪怕是疑似被皇帝惦记上!一急之下脱口道,“琉璃不敢,请昭仪成全!”

武则天见过琉璃在高宗面前不敢多说一个字的谨慎模样,倒并不十分意外,只微笑道,“你为何不敢?”

琉璃怔了怔,才道,“琉璃原本就惹恼了皇后与淑妃殿下,若是真去了御书房,只怕更让她们气恼。”

武则天看着她,轻轻的摇头,“你若肯说实话,或许我还能帮你一帮?”

琉璃咬了咬牙,这个问题她是迟早要面对的,答案原本也早已想好,只是真的要说出口时,声音不由依然有些发涩,“不怕昭仪笑话,琉璃心里已有一人,只愿能守得云开月出,便可与他长相厮守,周游天下。”

武则天微微挑起了眉毛,“你们可是已有婚约?你又怎知真能云开月明,何时能云开月明?若是要费上十年,他还肯等你?你又该如何?”

琉璃垂眸叹了口气,“我和他,只是有过一言之约,琉璃也不知他会不会等,他是君子,想来会守诺。世事无常,琉璃也知道这原是难的,但有这念想在心,总是一线希望。因此,琉璃虽然不过是蒲柳之姿,入不了陛下之目,但若去了御书房这等重地,有什么话传出,琉璃这丝念想也要落空,还不如……死了的好。”万一她被高宗惦记上了,就算武则天肯留用她,她也不过是上官婉儿的前辈,要在这变态的宫里勾心斗角、看人脸色过一辈子,那还真还不如早死早投胎。只是,那人和那个约定,按说不过是她给自己找的一条退路,但不知为何,此刻想起,却当真有些惆怅。

武则天看着她决然的眼神,微微有些动容,不由叹了口气,“母亲说你是个痴儿,你还真是痴儿,也罢,此事我便想法帮你回了。”今天在望云亭里,当时皇帝的那句话一出口,皇后和萧淑妃的脸色才真叫一个精彩绝伦,立时都说,一条裙子而已,没有也无关紧要,不必麻烦陛下了。他自然更是生气,却也没说什么,想来只要她过两天说上一句,这御书房之言自然作罢。自己适才这一说,不过是想再看看这位库狄琉璃的心思。虽说她的胡女身份不足为患,但世事难料,当初谁又能想到自己会有今天?自己总不能也做了他人的踏脚石!如今看来,她的确另有心思,只是这心思不但无害,倒是有益!

琉璃忙道,“多谢昭仪成全!”

她脸上货真价实的感激落在武则天的眼中,她笑得倒是更愉悦了些,想了想才道,“琉璃,若我真有能成全你的那日,必让你心愿得偿!”

琉璃一怔,看着武则天意味深长的微笑,明白自己是终于通过了考验,不由也笑了起来,“多谢昭仪!”

武则天微笑不语,又问了几句琉璃家中还有何人。琉璃一五一十都说了,眼见她打了个呵欠,忙道,“今夜实在晚了,琉璃也该告退。”

武则天笑着点了点头,待她退下,依依几个才从外面走了进来,自有司设整理床襦帷帐,武则天想了想却道,“依依,你过上片刻便去给阿凌传一句话。”依依忙走了上来,武则天便低低向她耳边说了一句。

依依本来见昭仪留了琉璃一人在屋里呆了半日,心里正不自在,听得这声吩咐,立时高兴起来,伺候着武昭仪睡下,也不顾夜色已深,便匆匆的去了后门的阁楼。

第二日,待琉璃早饭之后照旧和月娘去了武夫人那里,没多久,阿凌也步履匆匆的到了武昭仪面前。

又过了片刻,高宗身边的阿胜竟是亲自带着十二箱贡品绸缎过来了,什么蜀州的单丝罗,江南道的水波绫,阆州的重莲绫,满满的放了一屋子,而第一箱就是越州缭绫,武则天自然知道这是高宗对昨夜自己所受委屈的补偿,笑吟吟的收了下来,顺手便送了阿胜一个实心的金锁,正想把武夫人和杨老夫人也请过来赏玩一番,门口已响起了“圣人到”的声音。武则天往外走了几步,在西殿门口迎上了高宗。

高宗忙携住了她的手,“早说了如今你不必拘着那些虚礼,怎么又迎出来了?”

武则天笑道,“我不是特来迎陛下,是来向陛下谢恩的,那些绫缎颜色都极好,想是陛下觉得妾身如今体丰,穿不下以前的衣裙了,特意赏的。”

高宗看着她欢欣的笑容,说的话也喜气洋洋,并不提半点昨夜之事,心里一阵轻快,揽了她笑道,“媚娘真是我的忘忧花。”

两人携手到了屋里,说说笑笑了几句,高宗便道,“你莫站着了,还是躺躺的好。”武则天笑着点头,随意倚靠在牙床上,只觉得背靠的软枕下略有异样,才想起软枕下还有一本适才自己顺手塞在里面《汉书》,脑中不由又浮现出书上在《霍光传》后面的折痕……她念头一转,仰头对高宗道,“陛下赏的那一箱子缭绫如何用得完?不如我出缭绫,让画师做两条昨夜那样的月光裙,给皇后与淑妃送去,也好教她们莫再气恼于我,陛下觉得如何?”

高宗又是欢喜,又有些心酸,点头低声道,“自然都依你。”

武则天微笑道,“只是君无戏言,你既然说了让那画师去你的御书房画月光裙,我也只好把她借给陛下两日了。”

第46章 意外相逢 初定盟约

琉璃提起狼毫笔,蘸了蘸调开的银光粉,埋头画下不知道是第几千个星形碎点,一口气按点好的位置画了七八个,待笔上的银粉将将用完,她目光一溜,确信屋里再没有外人,才抬起头来舒了一口气,轻轻的转了转脖子。

一连两天,每天画一条八幅月光裙,这种劳动强度和枯燥程度,饶是琉璃这种任劳任怨的劳动模范也没法不烦——何况还在这种鬼地方!

她现在用以调色的是一个透澈如玉的秘色瓷荷叶碟,用以落笔的是一张紫檀木螺钿云纹的大案几,案旁一个九龙盘柱镂空宝相花纹鎏金香炉,正散发着幽远的异香,案几前立着一架阎立本绘制的古贤人物六扇屏风,更别说屏风外面墙上挂的那几张字画,看上去似乎竟是王羲之、顾恺之等人的亲笔!可惜,这是甘露殿东殿的御书房,就算借给她一个胆子,她也不敢到处溜达着仔细欣赏一下这些她做梦都没有见过的千古珍品。

她身后的阿凌轻声道,“大娘,可要奴婢给您揉一揉肩膀?”

琉璃回头苦笑道,“这是什么地方?只怕被人见了,只道我太轻狂。”

阿凌笑道,“大娘也太谨慎了些,这虽是御书房,却不过是用来搁些文书典籍的后隔间,除了阿胜他们几个,哪里会有人进来?大娘这样低头一画就是半日,奴婢看着都觉得累得紧。”说着便走上一步,轻轻在她肩膀上揉了几下。

她手法娴熟,劲道合适,竟有几分专业按摩师的意思,琉璃忍不住“嘶”了一声,叹道,“你这手是从哪里学来的?”

阿凌笑道,“不过是跟常来咸池殿的女医学了些。”

琉璃点头不语。此时的宫廷里原就有女医,是从掖庭宫的官户婢中选拨,由太医署的博士教授医术,主要是学些安胎、针灸、推拿的本事。武则天因身怀有孕,日日都有女医过来看望。武则天对这些女医甚好,阿凌若是向她们学过几手推拿,倒也不算稀奇。

阿凌又按了几下,就听见外面有了动静,里面依稀还有高宗的声音,阿凌不着痕迹的退后了几步,琉璃也站直了身子,再次蘸了些银粉,又开始画了起来。

琉璃虽然来了御书房两天,却只在昨日午前遇见了高宗一回。当时高宗进来看了两眼,琉璃也只是规规矩矩的行了礼,之后便按照他的吩咐继续画,高宗大概也觉得这种画法看着没什么趣味,立了片刻便走了,让琉璃顿时如释重负。眼见这第二条裙子已经快画好了,这桩任务就算平安完成,她还是不要再瞻仰一次龙颜的好。

就听外面脚步声响,大约五六人走了进来,先是高宗的声音笑道,“前日翻检文书,竟又得了几张双勾的《快雪时晴贴》,正好给几位爱卿把玩。”

一片杂沓的道谢称颂之声后,有一个不太年轻的声音道,“陛下,臣适才收到消息,北平定公的病大约是不易好了,这尚书省右仆射的人选,只怕还需要斟酌一番,做些准备。”

高宗叹了口气,“张公为国操劳,当真是令人扼腕,右仆射位高任重,确需好好商议。不知舅父心中可有人选?”

琉璃心中一动,难道刚开始说话那人就是此时的第一权臣长孙无忌?她一面画,一面却竖起了耳朵。只听先头那个声音道,“臣以为,褚相执掌吏部多年,熟知尚书台事务,最宜此职,同中书门下三品如故,亦名正言顺。”

立时便有另一个声音道,“太尉厚爱,臣何德何能,堪任此重任?”

高宗笑道,“褚相太过自谦了!此事原是顺理成章。”顿了顿又道,“只是吏部亦是重地,褚相若兼管吏部之事,是否太过操劳?朕前几日得知,卫尉卿许敬宗所编《文馆词林》已毕,倒是可调任吏部。”

长孙无忌立刻道,“陛下所言差矣,许敬宗虽有文才,然为人贪鄙,竟因财礼而嫁女于蛮夷,掌管吏部,持身需正,许学士如何能任此职?褚相掌管吏部已久,不如暂且兼任,待日后再慢慢挑选合适之人。”

高宗沉默片刻,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就依舅父。”

之后几人又品论了一番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的笔力,各本双勾的成色,过了片刻长孙无忌等便告了退,高宗却突然道,“守约,你留一下。”

琉璃心里忍不住一跳,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就听高宗长长的出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些疲惫,“上次就想让你帮朕临的那篇《谢生帖》也是前天才找到,双勾虽然最为形似,却不如临写气韵流畅,草书还是以临写为宜。你若无事,待会儿就在那边案几上临好,朕让阿胜侯着你。”

裴行俭的声音依然温润如初,“臣遵命。”

高宗的声音里突然带上了一丝嘲讽,“也就是守约你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挥笔,也不嫌弃朕这里笔墨不精。”

裴行俭语气平静的回了一句,“臣不敢与褚相相比。”

高宗笑了一声,又道,“阿胜,你去烫壶菊花酒,再回来磨墨,等裴舍人临好,你便送到咸池殿来。守约,你喝两杯再写,你的字样样都好,就是略差一分飞扬,这草书原是有些酒意才更峻拔。朕先走了!”

“恭送陛下。”

琉璃听着高宗的脚步声走远,那个叫阿胜的宦官也告了声罪,到门外烫酒去了,前面变得一片安静,她的心情却似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只是,难道自己能现在出去打个招呼,“好久不见!我的信你收到没有?那件事没有问题吧?”想到这里,她不由自嘲的一笑,低头接着画她的星点,心情好歹慢慢平复下来。

大约过了一盏茶多的工夫,琉璃只觉得后面似有点动静,回头一看,却是阿凌一脸的难耐,看见琉璃回头,不好意思的低声道,“大娘,你这里还要多久才好?”

琉璃心里一动,瞟了一眼基本已经画好的裙子,压低了声音道,“最多再有半个时辰。”

阿凌的脸色更是为难,“奴婢有些,有些内急。只是外面还有人,这可如何是好?”

琉璃忍不住笑道,“那是外官,你是宫女,你出去他难不成还会拦着你?咱们又不是在这里做见不得人的事,你怕什么?”

阿凌想了想也笑了起来,“大娘稍等片刻,奴婢去去就回。”

琉璃道,“去吧。”声音却略提高了一些。

阿凌匆匆出去,琉璃等她的脚步声走远,放下画笔,咬了咬牙,几步走到门口,挑开了帘子,却见裴行俭就站在不远处的案几之后,身穿双十花绫的深碧色圆领长袍,系着银色腰带,愈发显得面如冠玉,一双清亮的眼睛也正看了过来,慢慢露出一丝笑意,“果然是你。”

琉璃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不知为什么只觉得心里一阵酸涩,脱口就道,“琉璃只是奉武昭仪之命,在这里为皇后作画。”

裴行俭一怔,随即笑了起来,眼里满是明亮的光芒,“原来如此。”

琉璃话一出口,就恨不得给自己一下: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看见他的笑容,更是发窘,忙道,“裴君别来无恙?”立刻惊觉这话更是傻得厉害。

裴行俭的笑容果然更深了些,“大娘莫非是出来与裴某寒暄的?”

琉璃脸上发烧,她自然是有话要问,只是这话却如何好出口?

还没等她鼓足勇气,裴行俭已慢慢敛了笑容,轻声道,“大娘的那封信我已收到,裴某曾说过,大娘但有驱使,无不从命。只是,你所说之事,裴某却有些异议。”

琉璃一惊,忍不住道,“裴君,琉璃自知身份卑微,并无妄想,只是希翼待事情平息,裴君又有外放之日,可借裴君的名头离开长安,脱身之后,绝不会多加纠缠,想来纳妾放妾,于裴君名声并无损害……”

却见裴行俭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大娘误会了。裴某有什么上好的名声可以损害?裴某只是觉得,大娘于我本是有恩,助你脱身义不容辞,只是纳妾放妾,太过委屈你,岂是报恩之道?不如娶妻放妻,于你日后或许更有益些。”

琉璃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她的计划,纳妾不过是桩买卖,她记得裴行俭再过一年多就要去西域那边,而且会一去十余年,那时魏国夫人与皇后败局已定,她正好借着这桩买卖,这个由头,离开这滩浑水,到西域重新开始,做点生意,扎下根基,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这样的话,他们也算两不相欠。可娶妻放妻,那是何等大事!他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裴行俭静静的看着她,脸上绝对没有半点开玩笑的痕迹,琉璃忍不住有些结结巴巴的道,“此事,不大,不大妥当。”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女子为妾,于名声无益,不过,大娘若是惧怕裴某克妻之命,只怕借此脱身也会……”

琉璃看着他自嘲的笑容,心里只觉得一刺,脱口道,“我自然不信那些胡说八道!只是……”

裴行俭垂下眼帘,微笑起来,“那就好,大娘无须多虑,裴某必守此约。你在宫中,一切小心。”说完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竟不再多话,转身便走出门去。

琉璃呆呆的站在那里,只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发梦,半响才放下帘子,走回到案几前面,机械的蘸了点银粉,却不知道应该画在什么地方。

恍惚间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外面阿胜的声音,“裴舍人,您怎么出来了?”

“秋光宜人,故此出来转转。”裴行俭的声音里似乎也带着温暖的笑意。琉璃不由看了看窗外,只见天空阴惨惨的,哪里有半点“宜人”的样子?

到底是她疯了,还是裴行俭疯了?

半个时辰后,当琉璃离开书房之时,裴行俭依然在临帖,阿胜在一边研墨,琉璃只能对他默然行了一礼,抬头看见他含笑的眼睛时,脸腾的又烧了起来。

直到出了甘露殿,迎面吹来的凉爽秋风才让她脸上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她一定是弄错了,他眼睛里的微笑,声音里的关切,还有那个“娶妻”的承诺,不过是因为他本来就是温润如玉的君子,不过是要回报她的恩惠。他是裴行俭啊,怎么可能看上自己这种除了画画一无长处的女子,还是胡女!

“大娘,你知道今日外间那人是谁么?”身边传来了阿凌兴致勃勃的声音,“长得真俊,人也和气,奴婢向他行礼时,他居然向我点头笑,奴婢还从未见过有人笑得那般好看。”

琉璃怔了怔才答道,“那是裴舍人。”心里却忍不住摇头一笑,他本来就是让人如沐春风的人,对阿凌不也是那样微笑的?

阿凌奇道,“大娘认识他?”

琉璃点了点头,“我在宫外做画师时,曾帮裴舍人画过一扇屏风。”此事原本就是瞒不住人的,而且她也迟早会向武则天交代,那个“他”就是裴行俭。可是,还是能拖一时是一时吧……有些事情,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选择。

阿凌兴致更浓,“怎么不见大娘和他寒暄几句?”

琉璃一怔,心思转了几下,还是笑道,“身份所别,不好攀谈。”

阿凌若有所思,半响无语,突然又笑道,“大娘怎么画裙子越画越慢了?今日竟比昨日还多花了些时间。”

琉璃心中有些警惕起来,“昭仪给皇后与淑妃殿下准备的都是八幅的裙子,比昭仪自己的要多两幅,我连画了这两天,今日手腕都快断了,唉,要再画下去,只怕一天都画不完。”

阿凌看着自己手里捧着的裙子,叹了口气,“的确如此,就如奴婢捧着这裙子,走的路程短时也不觉得沉,走得久了,真觉得重若千钧。”

两人都自觉命苦,唉声叹气了一番,倒是又亲近了一些。甘露殿离咸池殿并不算远,但也要走上两刻钟,眼见前面已是咸池殿,后面却传来了阿胜的声音,“库狄画师走得好快!”

琉璃和阿凌忙停下脚步,只见阿胜脸上带笑,快步赶了上来,一面便道,“你们一走,裴舍人便临好了,小的还想着正好能赶上你们顺路过来,没想到却走到这里才看见两位。”

琉璃心里一动,不敢多想,忙收拢念头,对阿胜笑道,“早知如此,咱们适才便在外面候着王内侍了。”她这两日在书房里见的最多的就是这位叫王伏胜的年轻宦官,高宗要找什么文书似乎都是遣他,显见是个识文断字的,难得为人聪敏,说话也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