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崇裕心里一动,“是么?我也有事寻他,不如一同过去?”

张怀寂怔了怔,倒是笑了起来,“世子请。”

两日不在西州城里,裴行俭的屋里早已等了四五个官吏,见到麴崇裕和张怀寂,都忙笑着问了好。

裴行俭也放下了手中之笔,看着麴崇裕笑着点了点头,麴崇裕淡淡的一挑眉头,在一旁坐了下来,“你先忙。”

那屋里等着的几个官吏都是有眼力的,忙拣要紧的事回禀了几句,正要离开,张怀寂忙道,“诸位先等等。”说着便把手里的帖子双手送到了裴行俭的手上,“家父生辰,裴长史若是有暇,还请赏光。”

裴行俭接了过来看了一眼,笑着摊手,“明日?参军且看,如今我可是有暇的模样?这几日实在不得闲,容我改日再登门谢罪可好?”

张怀寂也笑道,“不敢当,长史的公务原是耽搁不得,些许小事,何足挂怀?”转身便又将另外几张帖子送到了屋里诸人手中。

这西州府衙的官吏多是几家大姓的子弟亲友,彼此间沾亲带故,此时少不得道上一番恭喜,有人便道,明日定然登门叨扰,有人则叹息,待会儿还要去城外查仓,明日不一定能赶回西州。正热闹间,却听屋外有人道,“苏公子来了。”

屋子里顿时一静,裴行俭的声音从容的响了起来,“请苏公子进来。”

他刚刚绕过案几,门帘一挑,一身戎装的苏南瑾大步走了进来,看见裴行俭,脚步一顿,目光锐利的在裴行俭脸上转了一圈,却是笑着抱了抱手,“守约,多年不见,果然是风采殊胜。”

裴行俭微笑还礼,“不敢当,子玉兄的高谊,行俭已是听闻了,昨日未能远迎,还请子玉恕罪。”又伸手一引,“子玉兄,卢主簿,请坐。”

跟着苏南瑾背后的卢青岩早已打起了精神,只是被裴行俭含笑看了一眼,心头还是一凛,忙作揖笑道,“下官见过裴长史。”

苏南瑾的目光已转到了麴崇裕脸上,笑容更深,“玉郎果然也在这里。”

麴崇裕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子玉不也来得甚快?”

几个西州官员相视一眼,上前见过礼,便忙忙的告退,只有张怀寂拿着几张大红的帖子,略一犹豫,还是上前对卢青岩笑道,“友松兄,明日乃是家父寿辰,苏公子和友松兄若是有暇,还请赏个光。”待苏南瑾和卢青岩都接了帖子,说了两句若是有暇一定打扰之类客套话,这才笑吟吟的告退而去。

卢青岩的目光在裴行俭依然略有尘土的发冠和袍角上转了一转,点头笑道,“裴长史果然勤勉过人,想来此番军粮之筹必然顺遂。”

裴行俭微微一笑,“裴某不过是去几处县城调集义仓之粮,哪里及得上子玉兄和卢主簿星夜奔驰、用心良苦?”

卢青岩不由一顿,刚要打个哈哈,裴行俭已转了话头,“至于这军粮之筹,如今西州原有筹了存粮五万余石,如今征粮令已下,还有五万多石一个月内必入西州官仓,剩下不到三万石,眼下也已有了些许眉目,大约再费几日功夫便能得。子玉也不必太过忧心。倒是大都护征兵之后,西州所剩府兵仅够守城,这运粮时的兵力,却不知子玉会从哪里调遣?”

苏南瑾干巴巴的笑了一声,“守约看来已是颇有把握,有你这句话,苏某自然放心得很!至于运粮的兵力,大都护自有考虑,只是届时还要请守约和玉郎助我一臂之力。”不等裴行俭多问,他又瞅了麴崇裕一眼,“玉郎想必还有事与守约商议,我便不多打扰了。如今我便住在西州城中,守约若是有事,尽管去校场西边的院子找我。”说完竟是不再多话,举手告辞而去。

麴崇裕的目光落在了飘荡不定的帘子上,皱着眉头,良久才道,“这苏南瑾到底是在打着什么主意?”

屋里依然是一片寂静,麴崇裕回头看时,却见裴行俭正低头看着手上的大红帖子出神。他不由有些诧异,“这帖子难不成有何古怪之处?”

裴行俭放下帖子,慢慢的笑了起来,“原本也没发现有什么古怪之处,如今细细一看,竟是越看越觉得有趣。”

第93章 菩萨心肠 外强中干

这帖子越看越有趣?麴崇裕忍不住走到案几前,拿起那张大红的帖子又看了好几眼,皱眉道,“张参军说过,今年原是不准备做寿的,只是家中要借喜气冲一冲,才匆忙定了此事,就算书写略草了一些,不也寻常得很?”

裴行俭笑着接了下去,“自是寻常得很,说来张参军到这屋里来送帖子,恰好遇到了苏子玉和那位看来是旧识的卢主簿,也寻常得很,他随手递了帖子,明日那两人又随意登门去贺了寿,同样也寻常得很……”停了停又笑道,“我只是想知道,这一天半日里,可是有张家子弟去苏子玉那边见过卢主簿了?”

麴崇裕脸色微沉,开口时语气里多少有些不大爽快,“今日一早,高昌县尉张劲的确带了两色礼品去拜见过一回,大概两盏茶的功夫便出来了。听说这位卢主簿曾在西州小住,指点过几位张氏弟子的书法文章……”他想说弟子如此登门拜见老师,不算稀奇,可看着裴行俭笑吟吟的面孔,到底只是“哼”了一声,“你莫忘了,苏子玉如今已是堂堂安西大都护的公子,他与麴家的恩怨知晓的人到底不多。这些西州大姓便算有攀交之心,也不至于有背弃之胆!”

裴行俭上下打量了麴崇裕一眼,只见他的脸上虽然还未露出怒色,整个人却已是寒气逼人,不由笑着摇头,“玉郎既然如此笃定,可要与我赌上一赌?”

麴崇裕冷冷的横了他一眼,与他打赌?这几年自己吃的亏还不够多么?想到裴行俭与人打赌从无落空之时,他心里不由更是一冷,沉吟半晌才道,“守约,我想明日便发出告示,自十月起,将西州米酒的税赋加上三倍!”

裴行俭挑了挑眉,“喔?我也正有此意,只是,我原是打算着要在你收粮之后再发告示,既然如此,也罢,明日我便拟了文书发布出去。”他看着麴崇裕笑了起来,“我今日才发现,玉郎你竟然生了一副菩萨心肠。”

麴崇裕脸色顿时更是有些发僵,冷笑道,“不敢与长史相比!崇裕愚笨,自是不大通晓如何让人自寻死路。”

裴行俭依然笑得风轻云淡,“玉郎过奖,我何尝有如此心肠?只是这些年里那些人日子大约过得太顺,越发贪得无厌起来,居然想伸手管到我裴某人的内宅之中,若不让他们吃些教训,难不成日后还让家人天天为这些龌龊事情烦心?”

麴崇裕“哼”了一声,想到后日之事若真如裴行俭所料,心中一时愤怒,一时怅然,一时又觉得解恨,不由久久无语。

……

夕阳刚刚沉入西州城外的山峦背后,洛阳坊里,张府门口的刚刚布置好的两棵灯树便都亮了起来。一丈多高的树上各挂了六十三个寿字灯笼,灯笼上又画了若干精致的山川人物,在渐渐暗下去的暮色里自是显得愈来愈灿烂夺目,引得一大群孩童围着拍手叫好。

守着坊门的几位门卫,早已各自得了赏钱,眼见夜幕渐浓,不但不曾闭门,还帮着张府的奴仆在坊门口挂起了两个硕大的寿字灯笼,老远便能看得一清二楚。待沿着一路灯火走到张府门口,绕过两棵灯树,从敞开的大门看进去,更是处处灯烛辉煌,衣冠风流之士来往不绝,端的是好一副盛世富贵景象。

西州城内的住宅不比长安,大的也不过三进,与张家交好的女眷们午间便已登门,早已陆续的告别而去,此时登门祝贺的,多是衣冠之士。西州都督府和几个县衙名牌上有的人物几乎悉数到齐,便是因身体不适或公务缠身实在来不了的,也都各自遣人送上了寿礼。

麴智湛送的檀木佛像、麴崇裕送的六曲三色夹缬屏风和裴行俭送的大幅寿字,都被放在堂屋最显眼的位置。来客哪个不是知情识趣的,自是先要评点一番这佛像的雕工、夹缬的画意和寿字的笔锋,说上一大篇花样百出的好话,原本便宾客如云的屋子里,愈发显得欢语不绝、人声鼎沸。

后院上房里,小祇氏却是忙忙从里屋挑帘走了出来,坐在外面的祇氏正伸手在面前的果盘里挑出了一颗金黄的杏干,抬头便看见自己妹子换了一身杏黄色绣银丝的衣裳,忍不住笑了起来,“女客不都已送走了么?你穿成这样给谁看?”

小祇氏摆手叹道,“还不是要去阿家的院子,张家几个娘子也都还在那边陪着,你也知晓,我的这位阿家最喜人穿得华丽富态,先前我那身湖色的衣裳虽是长安的新样子,她见了却是不喜的。姊姊要不要随我过去?”

祇氏淡淡的摆手,“罢了,该说的吉利话适才不都已说过了一遍,如今你们一家子团圆欢聚,我去做什么?”

小祇氏笑了笑,“姊姊说的哪里话?谁还会把你当外人?”她心里也清楚,自打麴都督身子不好,不问政事,麴玉郎对祇家又不假颜色之后,自家姊姊在这些西州女眷间的地位便渐渐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看着祇氏淡漠的面容,想着她日后的处境,小祇氏顿时心生不忍,转身吩咐贴身婢子道,“你先去老夫人那边回一声,我这边还有些事,稍后再去。”又给另一个婢子使了个眼色,教她在屋外看着,这才挨着祇氏坐了下来,叹道,“什么欢聚,也不过一场虚热闹。如今这外面看着喜庆,却不知要陪进多少钱帛去,明日算账,且有头疼的时候。”

祇氏诧异的看了她一眼,“不过是顿寿宴,何至于如此?”

小祇氏略带讥讽的笑了起来,“姊姊在都督府里,自然不知晓这外头的情形,不但张家如此,如今这西州高门都差不太多,外头看着热闹富贵,里头却是越发虚了!说起来,托姊姊的福,也就是咱们祇家大约底气还足一些。”

祇氏默然片刻才道,“听自是听得多了,我还道不过是……原先初回西州俸禄那般低时,不都过来了么?如今他们的俸禄都多了一两倍,比朝廷的定额只多不少,这几年里田地铺子的收益也都比先前高了好些,何至于反而会过不下去了?”

小祇氏冷笑了一声,“原先不还有些家底么,都督又说了是要艰难度日的,开销自然也少些。这几年,俸禄加了,田产也丰了,多少人便想着该过好日子了,谁家的人口不是多了一两倍?略不如意时,便是过去如何如何,那些商贾都如何如何,却也不想想,如今可是能与过去相比?过去高昌国都是咱们的,那盐税,酒租,商路所得,不都是咱们几家?如今可还能如此?咱们又拿什么跟那些商贾去比?咱们所占的,也不过是家中多些职田,多些米粮,可这米粮如今又能换几个钱?”

“今日这样一顿寿宴,莫说别的,便是灯烛一项,也要几万钱,收的寿礼却左不过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物件,也不知是能吃了还是能卖了!这顿饥荒还不知指着哪项来填!”小祇氏叹了口气,又冷笑道,“便是这样,参军还嫌我薄待了他的那几个妾室,说是一个个都打扮得跟烧塌了的胡饼似的,真真是好笑了,我手里便算还有几个钱,也是要留着三娘的嫁妆大郎的聘礼,难不成还要拿了咱们祇家的钱去打扮那些狐媚子?”

祇氏看着妹子,半晌才摇头笑了起来,“果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只道自己是个没福的,却原来人人不过是冤孽不同罢了,怪道今日这半天里,尽听人抱怨酒税提了三倍的事情,各个连个规矩气度都不讲了。”

小祇氏点头道,“咱们倒是想讲究些,可如今哪里是讲究的时辰?如今粮价这般低,谁家不是指着酿酒生利?先前说要交军粮,大伙儿还有些欢喜,只道粮价酒价只怕都要大涨了,若是能翻上一两番,能补上多少亏空!这回可好,不但粮价只涨了两三成,世子又用这招逼着大伙儿把余粮都卖给官府,我也真是纳闷了,这西州庶民又不是没有余粮,一声要交军粮,让咱们一道纳粮还不够,竟还要如此逼迫自己人!”

这番抱怨,祇氏这半日里不知听了多少,当下只能叹了口气,“都督也是为难的,如今大都护那边催逼得厉害,他是怕西州粮价暴涨,惹得局势不稳,少不得让大伙儿都担待些,便是卖给官府,好歹也比往年里多了五成收益,若真是闹起来,咱们谁家又能讨得好去?”

小祇氏脸上的忿色犹自难平,又嘟囔了几句,却听门外的婢女道,“阿郎来了!”两人都吃了一惊,小祇氏忙站起来迎了一步,张怀寂已掀帘进来,皱眉道,“什么时辰了,你还在这边!”抬头看见祇氏,忙笑着抱手,“不知阿姊也在,失礼了。”

祇氏微笑着还了一礼,“不敢当,是我拉了六娘陪我说话,不知不觉竟是耽搁了她,夜深了,我也该回去伺候都督用药,这便告辞。”

小祇氏嘴唇一动,正想开口留她,听她说到伺候麴都督用药,到底不好多说,当下与张怀寂一道将祇氏送出了门去,转身正欲往公婆所在的院落去,却被张怀寂拉了回来,低声道,“你过去莫要多呆,寻个借口将敏娘唤出来,我在院外等你们!”

小祇氏惊诧的看了他一眼,明亮的灯光下,看得出张怀寂的脸色微微有些涨红,到底还是皱着眉头解释道,“苏公子过来贺寿了!”

第94章 一语中的 一见钟情

“苏公子?”小只氏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说的应是这两日里大家总提起的那位安西大都护的公子,只是敏娘……她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此事可与她说过?她可愿意?”

张怀寂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耐烦,“她出来后我自会与她说。”又冷冷的“哼”了一声,“只是请她到偏院弹两曲琴而已,你想到哪里去了?再说,旁人不知,你还不知晓,原是她自己口口声声要寻一个强似麴玉郎的人,裴长史那边眼见是不成了罢?眼下这苏公子不是正如了她的意!你快去,前头已在用着晚膳,我回去时才好上酒水。”

小只氏不敢怠慢,忙转身往里去了,不到一盏茶工夫便转了出来,跟在她身后的张敏娘上前敛衽行了一礼,“见过阿兄。”

张怀寂上下打量了一眼,只见她今日穿着一件海棠红衫子,头上压着八宝流苏钗,大约午后饮过酒,脸上还有些红晕,灯光下看去比平日更多了几分娇艳,他不由清了一声嗓子,“你阿嫂可是与你说过了?”

张敏娘脸色平静的点了点头,“贵客临门,能献上一曲,是敏娘的荣幸。”

张怀寂忙摆手笑道,“敏娘此言差矣,你今日不过是偶然兴起,弹与阿婶阿嫂们听听,什么贵客常客的,都也不过是沾个光罢了。这边侧院书房的琴你也弹过,阿兄这便送你过去,回头再让婢子来接你,定不会让人冲撞了你去。”

张敏娘轻轻的应了声“是”。小只氏忙道,“这敢情好,我这便进去打个埋伏,待会儿也好教大伙儿高兴高兴。”抿嘴一笑,转身便进了院子。

张怀寂搓了搓手,“前院人多,咱们从那边的小门过去。”往后走了没几步,却听身后的张敏娘轻声道,“阿兄,这两日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这苏公子今日来得好生蹊跷。”

张怀寂心里一动,自己的这位堂妹人如其名,自小聪颖,比寻常妇人原是要敏锐许多,不过此事眼下还在未敲定,却要不要跟她说清楚?他侧头回看,却见张敏娘也正扬头看向自己,目光竟是比平日明亮了好几分,“他是不是要拉拢咱们,对付麴玉郎和裴长史?”

她的声音极轻,听在张怀寂的耳中却是轰然一响,他脚步一顿,忙四下看了几眼,只见周边除了常年跟着张敏娘的婢子再无旁人,这才松了口气,低声喝斥了一声,“你莫乱猜,此话也是能说的?”

张敏娘定定的看着他,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不紧不慢的欠了欠身,“是敏娘唐突了,阿兄莫怪。”

张怀寂怔了片刻,叹了口气,“你这话的确说得鲁莽!什么对付麴玉郎,咱们家与麴家是什么交情?你莫忘了,你祖母便是姓麴!都督待你又一直亲厚,只是玉郎他太过任性,原先捣鼓工坊什么的,便不容咱们插手,这些年里更是次次都站在裴长史那边跟大伙儿过不去。大伙儿只是想让他看清楚,那些庶民与工匠商贾是靠不住的,这西州到底还是要靠着咱们这些人!”

“至于那苏公子,他身份贵重,性子刚毅,虽然是军中之人,看事情倒是比麴玉郎明白得多,今日过来贺寿,跟大伙儿也谈得极欢。他原是与裴长史夫妇都有些过节,玉郎明知如此,如今却还是跟裴长史混作一处,若是因此吃亏,难不成还能怨别人?”

张敏娘低着头,看不清脸色如何,声音却依然轻柔平静,“敏娘明白了。”

张怀寂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想了想还是低声道,“你今日只管弹琴,旁的事都不用挂心,自有阿兄替你安排。那位苏公子,他的身份、见识,哪一样不强似麴玉郎?生得又极为英武,倒也配听你的曲子……”

张敏娘退后一步,深深的行了一礼,“多谢阿兄,原先是敏娘不懂事,心高气傲,难为了阿兄阿嫂们这些年,日后敏娘的事,但凭阿兄做主。”

张怀寂不由一呆,她的意思是,同意了此事?如此自是再好不过,可她的心思历来是有些古怪……他不由皱起了眉头,“回头再说罢。”敏娘看着柔顺,却是个主意大的,满西州的人只道自家耽误了她,却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大多是她自己的主意,若是自己此时对苏公子夸下口去,回头又不成,那岂不是坏了大事?

张敏娘抬起头来,神色里带着一股沉稳的宁静,“阿兄不必多虑,敏娘虽然鲁莽,何曾言而无信过?如今这紧要关头,又怎会不识大局?”她忽而嫣然一笑,“今日敏娘定然会好好弹琴,旁的事情阿兄看着安排便是。”

张怀寂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咳了两声才笑道,“有劳敏娘了。”

从小门转入夹道,没几步,便到了张怀寂平日招待客人的小书院,此时只有平日伺候笔墨的两个小婢子等在门口,张怀寂笑道,“你先净手调琴,过一炷香的工夫弹上两曲拿手的便好,稍后我自会遣人来接你回去。”

张敏娘默然欠身,眼见张怀寂已出了门,这才打发两个小婢女去端水取香,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婢女左右看了看,忍不住低声道,“娘子,那苏公子到底是何许人也?要不要婢子多去打听一番?”

张敏娘的眼里只剩下一片漠然,“不必了,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要紧,要紧的只是……”她收口不言,眼神蓦然变得深寒,好半晌才淡淡的一笑,“娜娜,你觉得我可还能等到什么更好的机缘?”

娜娜轻轻的叹了口气,眼见一个小婢女已脚步轻快的端了小香炉过来,也不好再开口,默然退后一步,整个人都融入了灯影之中。

一炷香过后,她已焚香净手,端坐在院中的七弦琴前,一双皓雪般的纤纤素手缓缓的按了上去。

只隔了一条夹道的前院里,晚膳佳肴都已被端了下去,又重新上了美酒果品。张怀寂站最前面,正在蘸甲敬酒,话音未落,几声舒缓清扬琴音却蓦然传了进来,幽幽的回荡在夜色灯光之间,几乎有种梦幻般的意境,所有的人一时都听得呆住了。

张怀寂准备的一大篇敬酒辞刚说到一半,听到这琴音,微微一笑便打住了话头,只是将蘸酒的指甲向空中轻弹几下,举杯一饮而尽,退回了座位,在座诸人也都一声儿不敢出,只是默默的饮尽了杯中之酒。

那琴音悠悠扬扬,先是一曲《幽兰》,接下来又是一曲《鹿鸣》,众人正听得入神,却是清音渐歇,再未响起。好些人这才如梦初醒,性急些的便看向张怀寂,“如此绝妙音律!参军可否请那琴师再弹一曲?”

苏南瑾正坐在张怀寂的身边,忍不住也道,“正是,苏某到西疆这些年,琵琶早听得厌了,如此清音雅曲,却是难得一闻,府上竟还有此等琴师!”

张怀寂呵呵一笑,摆手道,“罢了罢了,大伙儿不必再问,今日咱们原是沾了家母的光,来,喝酒!”说着挥了挥手,因适才敬酒而停下的女伎们顿时又弹起了欢快的乐曲,此前那清幽时分越发显然有如恍然一梦。

苏南瑾心头纳闷,却见好些人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有人慨叹的仰头喝下了杯中酒,“原来今日我等还有这等造化,正当浮一大白!”

他忍不住去看卢青岩,却见卢青岩正转头与身边的张县尉低声说话,不一会儿转过头来,向自己点了点头,又意味深长瞟了张怀寂一眼,笑容颇有些微妙。

苏南瑾心里顿时一动,张怀寂说是“沾了家母的光”,又有人说是“造化”,显见弹琴的不是琴师,而是西州的高门女眷,还是芳名远播的官家女子……想到卢青岩先前的一番嘱咐,他转头看着张怀寂叹了口气,“南瑾离开长安多年,今日聆得如此雅音,倒是勾起了一片思乡之意,家母年高,拙荆多病,家中只一个小女,身子又弱,都是来不得这边的,平日也罢了,每逢佳节,都是形影相吊,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参军般同享这般的天伦之乐了!”

张怀寂心头一跳,也叹息了一声,“公子不避艰险,跟随在大都护左右,已是最大的孝道,我等在座之人,哪个心里对公子不是佩服得紧……”

两人越说越是投机,不时笑着互敬一杯,没过片刻,已论了序齿,称呼也改成了“张兄”和“子玉”。

坐在另一张食案上的王君孟不动声色站了起来,寻到几个素日相厚的亲友喝了两杯酒,往回走时顺便又拍了拍正在招呼客人喝酒的张家大郎,低声笑道,“你姑姑的琴越发弹得好了!”

大郎撇了撇了嘴,“还不是祖父祖母面子大,上回我和妹妹求她弹琴,她还道是莫要在她面前提琴字,提起她心里就翻腾得难受,没想到今日倒是肯弹了!”

王君孟一怔,突然想起了麴崇裕跟自己说过的那番言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见大郎诧异的看着自己,忙掩饰的举了举杯,“如此,倒是越发难得了,你也该多喝两杯,多喝两杯!”

一片推杯换盏的欢笑声中,转圈罚酒的酒胡,抽签行酒的酒令都被端了上来,院子里越发热闹。王君孟刚刚喝下了一杯罚酒,抬头时却见张怀寂和苏南瑾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席,他笑着向身旁的人摆手,“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一位张氏子弟立时走了过来,“我陪明府过去!”

王君孟暗道一声晦气,只得与他同去了一回,回席时却依然不见张怀寂与苏南瑾的人影。他转头看了看刚才传过琴声的那堵墙,暗自叹了口气。回到案前坐下时,却见那个放在铜盘之中、漆成金发碧眼的胡人木偶好转了几圈,停下时手指恰恰又指着了自己,不由捶案叫道,“今日这酒胡竟是跟某过不去了!”举座顿时轰然笑了起来。

高墙的另一边,一条幽深的夹道仿佛彻底隔开了两方天地,小小的侧院里一片安静,张敏娘端端正正的垂眸跪坐在席褥上,半晌才轻声道,“公子想要的横笛,的确是有的,只是要略等上两日才能得。”

她慢慢抬起眸子,对面的男子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目光不同于麴玉郎满是防备的锐利,也不同于裴长史洞察一切般的平静,而是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与热切。张敏娘的睫毛轻轻一颤,仿佛受惊的蝴蝶敛住了双翅,垂首欠身行了一礼,“公子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奴告退了。”

缓缓起身、退后一步、转身离去,她分明能感觉道,那两道目光依然牢牢的黏在她的背后,直到门帘落下,才隔住了那炙热的注视,娜娜也跟着闪进了房门,拍了拍胸口,低声笑道,“这位苏公子的眼睛仿佛会吃人!”

张敏娘怔怔的站在那里,眼睛里没有一点欢悦,嘴角却慢慢的扬了起来。

第95章 各取所需 一夜巨变

娜娜看着张敏娘的脸色,不由怔了一下,只觉得背后有些发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娘子劳累半日了,要不要喝口水润润?”

张敏娘看了看帘外,缓缓点头,“好。”

西州的秋夜已是颇有凉意,张敏娘慢慢的喝着手中的那杯清水,仿佛是在品着世上最美味的佳酿,没多久,温热的瓷杯便在她冰冷的手指间凉了下去。

门帘终于霍然挑起,张怀寂一步跨了进来,一进房门,脸上便绷不住的露出了笑容,眼睛更是闪闪发亮,低声道,“敏娘!”一时仿佛想不出合适的字眼又顿在了那里。

张敏娘轻轻的放下杯子,站起身来,“阿兄有何吩咐?”

张怀寂搓了搓手,嘿嘿的笑了起来,“苏公子求娶你。”又忙忙的补充道,“他家里原有一房妻室,是个体弱多病的,膝下也只有一个女儿,早便想着要在西疆这边再娶一房妻室,只是他们原先都在伊州,哪有什么像样的大族?因此才拖到了今日。如今是诚心求娶你为平妻。”他原想着怎样也要给敏娘谋一个媵妾的身份,没想到,这位安西大都护的公子一开口竟是平妻!

张敏娘脸上只有讶色一闪而过,随即便皱起了眉头,“平妻?阿兄,此事难道是苏公子自己便能做主的?”

张怀寂点头笑道,“你放心,阿兄自是问了,苏大都护也一直在催着苏公子寻一位名门淑女,也好生个身份贵重些的嫡子,苏公子来西州之前,大都护便说过,若是有合适的人家便可定下来。因战事在即,他虽是不能亲至,但此次随苏公子来西州的卢主簿,乃是范阳卢氏子弟,苏大都护的多年好友,由他主持婚事便可!那卢主簿和咱们家又是有交情的,这才真真是姻缘前定,天作之合!”

他见张敏娘怔怔的只是出神,不由咧嘴笑了起来,“敏娘,你也算是苦尽甘来,得偿所愿了!”却见张敏娘突然轻轻的摇了摇头,张怀寂不由大惊,声音都尖锐了几分,“怎么,你竟是不乐意?苏公子说得清楚,这平妻便是正经的平妻,绝不是个麴家那般只有个名头,虽比结发妻子略低些,却也是要进族谱宗祠的!苏公子又是诚心倾慕,你难不成……”

张敏娘忙欠了欠身,“阿兄误会了,阿敏哪敢贪心不足?只是有些不大明白,苏公子此来是为了何事?为何大都护在他来西州之前便有了这般周全的安排?他是来督粮的还是来娶亲的?”她瞅了张怀寂一眼,声音低了下去,“阿兄怎么安置阿敏都好,只是有些事情,关系重大,咱们只怕是要早做打算的。”

张怀寂不由一呆,他适才一时喜出望外,只顾着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语速,莫让那苏公子瞧轻了去,却没有想到这一出,若是苏大都护在派苏公子来西州前便连他在西州娶亲这种事情都有了安排,这背后的意思……

张敏娘垂下眸子,轻轻的叹了口气,“说到督粮,听说明日便是交粮之期,阿敏虽然不问外事,今日却听见了不少抱怨赌气的话,大伙儿都在看着咱们张家和祇家,阿兄可想过,若是今日应了此事,明日的粮,咱们家又要如何交才妥当?”

她轻柔的声音里仿佛有一种深深的凉意,一阵秋风从帘外吹了进来,张怀寂火热的面孔渐渐被吹得冰冷。

苏南瑾依然坐在院子里,风有点凉,他却松了松衣领,好让发烫的胸口凉得更快些。卢青岩果然是神机妙算,只是他也不会料到吧,这敦煌张氏送上的不是庶女或旁支女儿,而是地地道道的嫡支嫡女,而且还是芳名远播的绝色才女,自己竟是不用为了大计而委曲求全!她的样貌气度,实在是像极了少年时在曲江锦绣幕帘中惊鸿一瞥的那些五姓贵女,只是那时五姓女于他这般寒族将门子弟而言,不过是场春梦,如今……

灯影晃动,脚步声响,苏南瑾忙抬起头,只见张怀寂大步走了过来,脸色竟颇有些沉凝,他心头一跳,竟是有些莫名的紧张起来。

张怀寂在他对面坐下,脸色慢慢放松了下来,微笑道,“今夜到底有些晚了,公子若是有意,不如请卢主簿明日上门与家父一晤。”

成了!苏南瑾松了口气,不由满脸都是笑容,脑子里却突然想起了卢青岩的叮嘱,定了定神,笑着道了谢,又不经意般问道,“我怎么记得明日都督府是要收购各家余粮的,以张氏在西州之尊,大约是头一个要去交的罢?却不知令尊与张兄可抽得出时辰来?”

果然,如此!张怀寂脸上的笑容并没有什么变化,心里却是百般滋味一团糨糊般搅在了一起,敏娘的事父亲早已默许,可交粮么……他笑着站了起来,“子玉若不提醒,我还真是差点忘了,请稍候片刻,容我去请教家父一声。”

苏南瑾满脸笃定的点头微笑,“有劳张兄了。”

随着张怀寂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小院又恢复到一片寂静,秋风吹动帘幕,也带来了远处二更天的钟鼓之声。苏南瑾看着透出烛光的那间屋子,端起了面前的杯盏,将一杯早已变得冰冷的清水慢慢的喝了下去。卢主簿说得对,美人是他的,西州也会是他的,他不必着急,他还有好些棋子不曾亮出来!

二更过后的前院里,依然是一片欢腾的景象,佐酒的女伎已换了一拨,弹唱得越发欢快。有人高声念出酒令,“‘择不处人,焉得智,上下两家各饮五分酒!’好令,果然是好令,你们两个听见没有?快喝快喝!”长案边,顿时笑声响成了一片。

王君孟瞟了一眼那边空了已有半个多时辰的两个位子,心头暗暗有些着急。他身边的一位祇氏子弟已是喝得有些高了,拍着他的肩膀叹道,“大郎,今日喝得痛快,菜好,酒好,场面也好!如今这般讲究的大宴竟是难得了,当年在高昌城里,咱们日日夜夜的不都是这般痛饮狂歌的?金银满席,美人满怀,那才是正经的好日子!”

王君孟顿时很想翻个白眼,高昌城破的时候,他们这些人才几岁,痛饮甜浆狂歌童谣么?还美人满怀!要美人做什么,难不成拿来做奶娘?他怎么不记得自己在长安是什么情形?那才是正经难忘!

这位祇氏子弟犹自喋喋不休的抱怨,什么上回好容易在口马行看见一个绝色美人,竟被胡商高价得了去,“如今这西州城,越发没有规矩了!那些商贾贱流,竟比咱们出手豪阔,还敢跟咱们抢人!”

王君孟正听得十二分不耐烦,眼角一瞟,却见张怀寂与苏南瑾从后院转了出来,若无其事的重新落座,同席之人也若无其事的继续说笑,张怀寂流畅的接上了话头,苏南瑾则一口喝干了杯中之酒,脸上满是轻松惬意的笑容。

王君孟心里微微一沉,有心想过去探个话头,那一席偏偏多是西州各姓的族长宗子,自己父亲也在里头。他不敢造次,犹豫间却见苏南瑾又喝了两杯酒,便起身抱手告辞,众人乱纷纷的留了几句,张怀寂将他一路送了出去。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张怀寂才缓步走了回来,眉宇之间一片沉稳决然,落座后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转眼间满座之人便都挪到他的身边,院里的喧哗将他们的声音全然掩盖了下去,只看得见那些平日便十分沉肃的面孔上,神色都愈发凝重起来,有人面露犹疑,有人咬牙皱眉,议论良久之后,几个人的神情都变得与张怀寂有些相似,随即便纷纷起身告辞。

他们这一走,这院里的人多半也只好跟着放下酒盏,王君孟心不在焉的跟同坐的同僚好友告了别,跟在父亲身后离开张府。刚刚进了家门,还未想好如何打探父亲的口风,王父便沉声道,“大郎,跟我去书房!”

王君孟心里一跳,酒意都醒了七分,忙跟着父亲进了书房,却是半晌之后,才听到父亲有些刻板的声音,“明日交粮,你想法子避出去罢。”

王君孟愕然抬起头来,叫了声“父亲”。王父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今日西州各家已议定,明日每家交的粮米都不许过五百石。你与玉郎情分不同,镜娘又是……可越是如此,咱家越不能冒了这个头,不然日后在西州又该如何立足?”

王君孟回过神来,脸色变得有些发青,“父亲,请恕儿子不大明白,若无都督,咱们家连西州都回不来,又何来立足之说?再者,玉郎是什么性子?若是这般当众扫了他的颜面,只怕不用等日后,转眼间王家就未必能在西州站得住脚跟!”

王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这些为父难道不曾想过,只是今时不比往日,以往西州以麴都督为首,玉郎自有手段整治咱们,可如今,他既是得罪了安西大都护,能否自保尚未可知,西州之事还能由他说了算?”

王君孟瞪大了眼睛,“父亲,您的意思是,西州各家如今要联手起来,与苏氏父子一道对付都督和玉郎?”

王父脸色顿时一沉,“你这叫什么话?咱们怎么会对付都督,只不过想给麴玉郎一个小小的教训罢了!他平日里待那些庶民商贾不是好得很,如今麴家有了难处,以西州的民力,每家多交一两石又有什么,他却回过头来为难咱们!咱们好容易攒了这些粮米,不为自家谋些利,却要帮那些庶民填窟窿,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王君孟不由叹气,“父亲又不是不知,这两个月裴长史购了多少粮米,西州哪里还能有多少余粮?此次的户税又是往年的三倍,若再让每家交一两石粮米,大户人家还好说,那些贫寒些的,当真是口粮都会短了,也就咱们这些有着职田祖产的人家,还有不少酿酒的余粮,可如今米酒重税,价格要翻一倍,西州有的是果酒,米酒还能卖得出去?咱们留着这些粮米好发霉么?”

王父淡淡的着看了他一眼,“正因为如此,这米才卖不得!要知道西州这十三万石粮米,再过一个多月便要交到军中,如今西疆各地都在收粮,断无粮米可购,若派人去外地,没有两三个月如何回得来?咱们不卖粮,麴玉郎便只能在西州再次收粮,那些短了口粮的人家还有白叠,还有银钱,难道不会去买米?从明日起,咱们这些人的米铺便不会售米出去,只要西州粮米一短,粮价涨个一两倍又有何难?如今咱们这些人家哪个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的,这般天赐良机还要错过,真是要去看那些商贾的脸色过日子么?”

王君孟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半晌才道,“你们……父亲,你莫忘了,这样一来米价暴涨,儿子这做县令的,却要如何跟都督交代?”

王父冷冷的一笑,“我知道你是县令,我让你明日避出去,又不是让你真的撒手,咱们家有一处粮仓与麴家原是修在一处,你明日便去把那仓里一千石的粮米都提出来,悄悄的送进麴家粮仓!如此可是交代得过去了?”

王君孟一怔,摇头苦笑起来,“父亲,您这主意只怕不见得顶用。这一千石粮米,麴玉郎只怕一粒都不会收!他平日最看重的便是镜娘,如今咱们连镜娘都弃之不顾,站到苏家父子那边,日后他又焉能饶了咱们?”

王父顿时焦躁起来,怒道,“那你说该如何?那位苏公子汹汹而来,这才两日功夫,便让张家死心塌地跟了他,手段是何等老辣?苏大都护府如今又统管天山南北二十几处州府军镇,说发兵便发兵,说征粮便征粮,权势又是何等显赫?旁的不说,此次便算咱们都交了粮,让都督交了这回差,那下回呢,他只要依葫芦画瓢再征一次,麴都督便只有告病辞官一条路好走,那时咱们又该怎么办?是跟着他回长安,还是再回头乞求苏氏父子高抬贵手?你莫忘了,你是镜娘的夫君,更是王氏的嫡子,你的身后,还有那么多王氏族人!”

“麴玉郎和裴守约若是真有本事,便不用咱们相助也能平了这回的事端!若是连这都做不到,他们凭什么跟大都护斗?咱们又凭什么给他们陪葬!”

王君孟默然良久,深深的叹了口气,“父亲,儿子大胆说一句,就算没有咱们相助,裴长史和玉郎只怕也能平了此事,只是咱们这些人下场如何,却是难说得很……玉郎的心机手段自不必说了,还有那裴长史,当年他初来西州是什么情形,不过一年又是什么情形,父亲若是不曾忘记,此番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王父低着头,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到底还是咬牙立住了脚跟,“你说的这些,为父不是不曾想过,只是俗话说得好,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麴玉郎虽然性子不好,对咱们这些人总有几分香火情,咱们只要不亏待了镜娘,他总不能把咱们赶尽杀绝罢!裴长史更是宽和,当初玉郎那般难为他,如今不照样亲厚?可你看那苏氏父子,上任后第一件事是什么,第一道军令又是什么?如今西州的高门既然都已向着他,若咱家还与玉郎做一头,他们焉能不记恨?若是被这样的人惦记上,那才真真是永无宁日了!”

王君孟闭上眼睛,长长的吐了口气,“父亲既然已拿定了主意,儿子只想再问一句,西州这么些高门,就算与麴家的情谊不如咱家深厚,怎会一夜之间,便都向着了苏氏?”

第96章 痛下决心 君子行径

深秋时节的西州,晨光总是来得分外矜持,五更已过,高墙深巷里依旧是昏黑一片,巡夜的火把与长明的寿字灯笼都已熄灭,更夫与门卫也纷纷缩回了自己的小屋,放眼望去,整个西州城比夜深时似乎更黑暗冷清几分。

长安坊的世子府,外书房内外却已是一片灯火通明,匆匆从后院赶过来的麴崇裕头发是随意束起,身上披风与袍子的颜色也颇有些不搭,此刻怔怔的站在那里,良久才开口,声音带着一点沙哑,“便是这些了?”

站在他对面的王君孟身上穿的还是赴宴时的那身衣裳,眼里满是血丝,担忧的看了麴崇裕一眼才道,“家父听来的便是这些,或许苏子玉私下与张家还有旁的约定也未可知。”

屋里又一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再次开口时,麴崇裕的语气却变得分外平静,“也就是说,给张氏女一个平妻身份,给西州高门几个大都护府的属官名额,外加若干空头承诺,就轻轻松松买到了这么多家族,苏子玉的这笔买卖,果真划算得很。”

王君孟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想了片刻才道,“他们也是久有怨气,眼里又只剩下自家那点粮米钱帛,被苏氏威逼利诱,百般挑唆,才一时迷了心窍。”

麴崇裕淡淡的一笑,“心窍,他们有心么?高昌国一百多年同富贵,长安城二十多年共患难,不过为了些许蝇头小利,一夜之间便与麴氏的仇敌联手,从背后捅了我们父子一刀,但凡有一点心肠的人,如何做得出来?”

他的语气出奇的平缓,不带丝毫火气,听在王君孟的耳朵里,却越发的不是滋味,只能道,“玉郎,如今还是要想想要如何凑足这剩下的两万多石粮米,是征粮还是购粮,都要快些动手才好。不然被苏氏父子抓住这个由头,不知又会安下什么罪名来。”

麴崇裕的笑容有些冷峭,“这个倒是不急,横竖总有法子。倒是你,如今是怎么打算的?”

王君孟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心里也乱得很,家父固执己见,我劝不动他,可你也知道镜娘的性子,她若得知此事,是绝不会在王家再住一日的,也不知她是会回都护府,还是来你这里。横竖……她去哪里,我也去哪里住着便是!”

麴崇裕看了他一眼,淡漠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暖意,“让她来我这边,此事无论如何都要瞒着都督!”

王君孟顿时松了口气,“那敢情好,不然我也不知该如何去跟都督说。”他想了想又道,“玉郎,今日粮仓那边,你还是莫去了,今日各家家主都会躲开,是一些旁支子弟出面,与他们计较,没得失了身份!”

麴崇裕摇了摇头,“不,这两日我要守在那里,我要看清楚每一家,记清楚每一个人。”他转过身去,负手望着刚刚透入一点清光的高窗,声音越发的轻缓,“如此,日后我才不会再心慈手软!”

王君孟心头一寒,讷讷半晌才道,“玉郎,你……这些人,不值当你气恼,咱们还是想法子筹粮要紧。”看了看窗外又道,“天色也亮了,我先走一步,或许午后便会搬过来。”

麴崇裕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王君孟无声的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麴崇裕沉默片刻,突然扬声道,“来人!”

书房外的随从忙挑帘走了进来,麴崇裕沉声道,“你悄悄跟着王明府,看他去了哪里,立刻回来报给我。”

长随愕然抬起头来,见到麴崇裕冰冷的面孔,不敢多问,忙应声退了出去。

眼见窗外的那抹曙光从微弱渐渐转为明朗,麴崇裕的心头却是越来越沉,好容易帘外才传来了长随声音,“世子……”

他霍然转过身,“报!”

大约是刚刚跑了一路,长随的声音不算太稳,“王明府出了府,在坊门口站了一会儿,便去了曲水坊的裴宅。小的让阿宽寻了个不起眼的地方等着。世子您看,待会儿可还要小的们跟着明府。”

他是去找裴行俭商量了……麴崇裕松了口气,脸色慢慢缓和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站得双腿都有些发僵了,想了想低声道,“不必了,你让阿宽也回来,再叫人把西院立刻收拾出来,物件都要用最好的。”

听着门口的脚步声匆匆的去得远了,他又站了一会儿,突然摇头一笑,脸上的阴霾散去了大半,掀起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一个多时辰之后,初升的阳光已斜照在校场边的西州粮仓之上,只是进入校场的粮车却是稀稀拉拉,每队粮车都不过二三十辆,眼见已到了开仓收粮的时辰,校场上却还有一半地方是空落落的。

仓曹参军张高无精打采的耷拉着头,既不敢看场面惨淡的校场,也不敢看神情冷淡的麴崇裕,瞟了一眼天色,到底还是鼓足勇气喝道,“开仓!”

待安排好了称量搬运记录的人手,他才走到麴崇裕面前,恭恭敬敬的低声道,“启禀世子,粮仓已开,这些事情繁琐得紧,世子先回,这里有属下看着便好。”

麴崇裕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喜怒,“来人!”

张高唬了一跳,下意识的退后一步,惊恐的抬起了头。麴崇裕却面色平静的接着道,“去搬一张胡床,一张案几,再来一壶酒一个杯子……”

张高愕然张大了嘴,实在有些不明所以,麴崇裕的长随脸上也是一片茫然,却还是忙忙的转身下去,不大功夫便把胡床和案几搬了出来,又道,“启禀世子,酒壶酒杯小的已让人回去取了,请世子稍候片刻。”

麴崇裕点了点头,坐了下来,目无表情的看着差役们收粮入仓。他的目光所到之处,人人都觉得有如芒刺在背,正难熬中,却听有人远远的笑道,“玉郎好兴致!”

从校场外大步流星走过来的,不是长史裴行俭是谁?

麴崇裕看了看空荡荡的校场,又看了看裴行俭脸上的笑容,一时简直连话都懒得说。却见裴行俭身后气喘吁吁的跟着自家随从,手里拿着酒壶和银杯,一面将东西放到了案几之上,一面笑道,“长史稍等,小的再去取个杯子。”有人又忙不迭的搬了另一张胡床过来,随即便如释重负的远远退到了一旁。

麴崇裕忍不住“哼”了一声。

裴行俭一撩长袍下摆坐了下来,伸手给麴崇裕面前的杯子里倒满了酒,微笑着拱了拱手,“今日行俭特来恭贺世子。”

麴崇裕的目光依然落在校场之上,冷冷的道,“长史何必如此作态?今日之事,原是我麴崇裕识人不明,心存妄想,让长史见笑了。”

裴行俭呵呵一笑,“行俭绝无此意,昨夜之事,王明府已悉数告知于我,此事来得虽略有些突兀,但细细想来,原也怪不得他们。”

麴崇裕不由转头看了他一眼,皱起了眉头,“你此言何意?”

裴行俭想了想才道,“今日晨间,我还与拙荆提起了此事,拙荆说了一句话,家族之间,犹如邦国,无所谓敌友,有的,不过是一个利字。昔日西州高门与麴家同进退,不过是因为彼此同福同祸,如今既然有人给他们的利远远大于麴氏,自然便是他们与麴家一刀两断之时,你我都是世家子弟,难不成到了今日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

麴崇裕默然片刻,点了点头,“说得好!有的不过是一个利字,是崇裕着相了……喝完这壶酒,我便回去。”说着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裴行俭目光在校场上缓缓扫过,声音低了下来,“的确是该回去,昨夜之事有一两处颇为蹊跷,看来有些事,咱们只怕还要早做打算。”

麴崇裕心头一凛,低头想了片刻,眼神冷了下去,“你说得对,他们如此处心积虑,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裴行俭摇头,“这还难说,只是有备无患,你在大都护府那边应当也有眼线,定要让他们多盯着大都护府的动静,尤其是苏海政的亲兵。”

麴崇裕怔了片刻,眉宇间掠过一丝怒色,“他们敢!”

裴行俭的笑容里带上了嘲色,“屠城掠地都敢,还有什么不敢?”

麴崇裕冷笑了一声,“我倒要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裴行俭笑了起来,“要看得清楚,只怕还是要少喝一些,此事又不靠着酒量来决胜负。再说,教人见了,还道咱们是束手无策、借酒浇愁。”

麴崇裕把酒杯一扔,站了起来,“你不用激我,此事我早间便已想得明白,此事一了,这西州便再不会有职官必出高门之例,我也再不会容他们插手政务财税!”

裴行俭也站了起来,脸上的笑容还是淡淡的,“早该如此。须知万物消长,自有定数,世家之兴,原在于德与才,若如都督这般,不论贤愚,将西州上下官职都留与他们,不论对错,凡事都先想着他们,这才养出了一帮不思进取、唯利是图的小人,若不破了这例,于西州固然不利,于这些高门大姓则为害更多。破而后立,唯有如此,他们或许还能再兴之日。”

麴崇裕的声音冰冷,“他们是兴是衰,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只消让他们记住,负我麴崇裕者,我必加倍还之!”

裴行俭摇头一笑,没有做声,麴崇裕的目光却突然一凝,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苏子玉果然来了!”

裴行俭转头一看,只见苏南瑾正不紧不慢的从校场外走了过来,身上穿着一件深碧色的长袍,腰间束着青玉蹀躞带,与平日的戎装模样甚是不同,却是意气风发,满脸笑容,看见裴行俭与麴崇裕,远远的便抱了抱手,“守约,玉郎,两位好生勤勉!”

麴崇裕的长随刚刚喘着粗气拿了一个酒杯过来,看着这架势,摸了摸头,“小的再去拿一个酒杯。”说完撒腿又跑了。

苏南瑾已笑吟吟的走到了两人跟前,目光往案几上一瞟,嘴角咧得更开,“原来两位不但勤勉,还有这般兴致,却不知今日这粮收得如何?”

裴行俭微笑道,“与料想的差不太多,大约总能收上三五千石。”

苏南瑾脸上露出了夸张的诧异之色,“喔,那西州的十三万石粮草便如此收齐了。”

裴行俭面不改色的点头,“自是齐了,只怕还会多出不少,听闻今日市坊里颇有几处粮铺关门,粮价应声而涨,这几千石粮米真真是及时雨,正好拿来平抑粮价。”

苏南瑾有些愕然,万万料不到裴行俭会这样当面胡扯,一时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干笑了两声,“守约果然是守约,不知一个月后,西州可否如期发出军粮?”

裴行俭的语气依然笃定无比,“子玉放心,绝不会耽误大都护之事。”

苏南瑾心里不由冷哼一声,却也知道此事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胸口不由微微有些发闷。想了想又笑道,“南瑾此来,是为了知会两位一声,南瑾在洛阳坊刚刚购得了一处院落,下月初六,便会到张家下函,两位若是有暇,还望光临。”

麴崇裕感兴趣的挑起了眉头,“喔,那倒是要恭喜子玉兄了!只是……张氏女,不知是哪一位张家娘子?”

苏南瑾压了压眉间的得色,“是张参军的堂妹。”

麴崇裕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莫不是那位西州第一美人?苏兄当真是艳福不浅,这位张娘子生得绝色不说,那一手好琴,一手好茶,一手好字,满西州再没有第二个女子能比,她做的箫笛也极好,我手头那两支至今都还不曾有一丝裂缝,说到举止谈吐,更是得体,莫说西州,只怕长安贵女比得上她的也不多……”

苏南瑾先头还含笑听着,越听那笑容便越有些挂不住,好容易等麴崇裕停了嘴,才干笑了两声,“你们西州城,高门之间来往倒是密切。”

麴崇裕一本正经的摇头,“非也!这位张娘子名声虽大,寻常人是轻易见不到的,也就是我和守约运道好些,有幸喝过她的煎的好茶,吹过她做的箫笛,次数却是屈指可数,哪里及得上子玉兄的福气!守约,你说是也不是?”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看我这记性,我怎么忘了,这位张娘子不还认了守约做义兄的么?守约,恭喜恭喜,子玉竟是成了你的妹婿了!”

裴行俭笑了笑没做声,苏子玉的脸彻底的黑了下来,勉强笑了一声,“原来我与守约还有这等缘分,倒是巧了,你们先忙,我也该回营了,告辞。”抱了抱手,转身便走,步子比来时快了何止一倍!

麴崇裕望着苏南瑾的背影,挑着眉头笑了起来,裴行俭轻轻摇头,“玉郎,你此番行径,非君子所为。”

麴崇裕满不在乎的“哼”了一声,“君子?从今往后,我麴崇裕若再做一回君子,便让我变个石龟,一世驮碑!”他冷笑着转头看向裴行俭,“只是你裴守约今日在此可敢说一句,你当初认了这个妹子,不是为了往苏子玉心头埋刺?敢做不敢说,你也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

裴行俭咳了一声,恍若不闻的低头理了理衣襟,“玉郎,我倒是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不知你家的部曲仆从里,精于弓马的有多少人?”

麴崇裕脸色顿时一敛,“你问这个做甚?”

第97章 攻心为上 枉自聪明

为什么要打听麴家精于弓马的部曲人数?

裴行俭只是笑着看了一眼麴崇裕,没有做声。

麴崇裕瞬间醒悟过来,沉默了片刻才道,“有五百余人。”西州战乱频繁,高门大姓都会以部曲为名养些私兵,麴家的五百部曲,却比寻常私兵要精锐凶悍得多,只是由于至今还未曾动用过的,知道的人却是甚少。想到自己曾认真打算过乘着战乱让他们袭杀裴行俭,麴崇裕心头一时不由有些百感交集。

裴行俭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战力如何?”

麴崇裕的眉宇间多了一丝傲意,“足以与……”他想说足以与任何精兵一战,却突然想起了苏定方的那支亲兵,舌头顿时打起结来,顿了顿才道,“足以和大都护府的精兵一战。”

见裴行俭沉吟不语,他忍不住问道,“怎么?你想……”

裴行俭笑着摇了摇头,“眼下还用不上。今日晨间,我已把白三几个派去了昆陵都护府,算起来再过些日子,方烈便会送妻儿来西州,正好去迎上一迎。”

十一月发兵,这还有一个多月,他怎么就派白三去接方烈了?麴崇裕疑惑的看了看裴行俭,见他并没有解释的打算,也知道他的性子,只得暂时按下了心头的疑团,“此次阿烈倒是可以在西州多住些时日,横竖龟兹那边也没什么战功可立,若是苏大都护府再屠两回城,不过是白白惹一身晦气。”

裴行俭笑道,“有兴昔亡可汗在,倒不至于如此。”

此次随军征战的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为人刚毅宽和,在西疆素有威望,麴崇裕自然知道裴行俭所言不虚,却忍不住还是冷笑道,“也不知是谁说过,苏海政有什么不敢的!”

裴行俭呵呵一笑,并不接话,停了片刻才道,“这几日杂事颇多,你我莫在这里耗着,还是回都督府吧。”

麴崇裕见他一脸平和,倒是不好再嘲讽下去,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已有两队粮车交完粮米退了出去,校场上越发空落得可怜。他的目光在这些粮车上缓缓转了一圈,脸上露出了冰冷的笑容,“走!”

两人还未出校场门口,却见去拿酒杯的那位随从又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回来,麴崇裕见了他那满头大汗的模样,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正想喝斥一句,那随从却叫了起来,“世子、世子快回府,都督、都督病倒了!”

麴崇裕脸色顿时一白,撩起袍子便冲了出去。裴行俭忙快步跟上,没走几步,前面的麴崇裕已没了影子。待他到了都督府的后院,只见院内院外已是一片肃静,奴仆们都逼着手站得笔直,只是细看之下,却不难发现好些人头发衣袍不算整洁,有两个脸上还留着大红的掌痕。见了裴行俭,早有人飞奔着进去回报,不一会儿便出来禀道,“世子请长史直接去后院。”

裴行俭心里一沉,脚步又加快了几分,到了后院,麴崇裕挑帘迎了出来,脸色阴沉似水,神情却还镇定,裴行俭不由松了口气,“都督可还好?”

麴崇裕点了点头,“还好,家父有常用的救急药丸,我一早便吩咐过下人当心些,用得还算及时,如今已无大碍了。”

裴行俭点头,“都督是吉人自有天相。”又皱眉问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