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味道提起酒壶笑道:“来,诸位,咱们当为少伯浮一大白! ”

他的话音刚落,隔壁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冷笑:“装神弄鬼,沽名钓誉!也就哄些痴愚之辈罢了!可笑!”

苏味道顿时大怒,把酒壶重重往案上一顿,也是一声冷笑:“以鼠辈肚肠,量英杰心胸,便觉得天下英雄都如尔等鼠辈,还自以为目光过人!可悲!”

隔壁屋子“哗”的一声大响,随即脚步咚咚而近,这边的门扇“咣当”一声被人直接踹开。一个年方弱冠的华服公子站在门口,厉声喝道:“刚才是哪一个贱嘴贱舌,给我滚出来?”

这边几个人听得声音不对,早已起身。见此人打扮不俗,霍标心头就是一凛。苏味道却笑了起来,将手在胸前一抱,顺着鼻梁看了那人一眼,扬声道:“正是,刚才也不知是哪个贱嘴贱舌,居然诋毁裴少伯是装神弄鬼、沽名钓誉!这香案犹在,神灵未远,怎么也不怕日后被拔了舌头! ”

他的声音清脆响亮,整个二楼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轰的一下,门案乱响,各个雅座都有人抢了出来。

那华服公子目光喷火,一挽袖子就要冲进来。苏味道忙拎了壶酒在手里,正准备给他当头一下。谁知那年轻人身后突然有人赶上,一把紧紧地拽住了他:“守道,不许生事! ”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碧色绫袍,中等身材,一看便是富贵中人。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位豪奴,连抱带求地将人拉出了屋子。

苏味道“哈”的怪笑一声,霍标脸色微变,上前一步拦住了他:“莫要鲁莽!”

两边刚刚离得远点,外头却有人大声道:“适才是哪个说裴少伯装神弄鬼?”这楼里原本有不少选人,见了刚才那一幕,正自心情激荡,便是不相干的闲客们,也都颇有些感慨,闻言纷纷附和:“正是,是谁这么浑说?”“莫要藏头缩尾,倒给我们分辨分辨,裴少伯怎么就是装神弄鬼了!”

年长的男子应声回道:“我们兄弟自在雅座说话,哪个说了裴少伯?是这边兄台听岔了,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又回头看着霍标问道:“你们可听我家兄弟说了‘裴少伯’三个字?”他原本生的富贵,这般沉声而问,自有一分气势。

苏味道正要反唇相讥,霍标却抢先一步答道:“原来如此,看来果真是我等话赶话的一时听岔了,如此误会兄台,报歉得很。”

苏味道忙道:“霍兄,这话怎么说?”霍标一眼瞪了过来,低声道:“这是天子脚下,你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若叫他们惦记上了,今年的应选咱们还参加不参加?”苏味道吓了一跳,到底不敢造次,愤愤然冷哼一声,闭上了嘴。

霍标与来人又客套了两句,各自赔了声不是。那人也无心多留,拖着那位叫守道的年轻人下了楼。看客们犹自在嘀咕:“我就说了,什么人敢如此诋毁裴少伯,不是讨打么?”

听得这些议论,莫说守道脸色铁青,年长的那个也是一脸冰霜,走出酒肆老远,才回头看了一眼,咬牙道:“这帮贱民,愚不可及!”

守道也恨恨的骂了好几句,又急道:“阿兄,眼下咱们只怕还要快些找人商议商议,那裴行俭太过刁滑,竟是如此会收买人心,万一真叫他镇住了这凶宅,难不成咱们还要年年跟这些人比什么刀笔功夫,被他们羞辱?”

年长者冷冷的瞪了他一眼:“这还用你说?若不是你沉不住气,咱们又怎会叫那帮小子逼得如此狼狈?我萧守规何时受过这般的腌臜气!”池岸边瞧热闹的人群却突然爆出一阵喧哗。

之间在古池光滑如镜的湖面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身材极为高大的胡僧,脚步砌块,僧袍飘飘,仿佛是在冰上御风滑行,看那方向,似乎正要去裴府!

萧氏兄弟在人群后瞧得分明,不由都从马镫上站了起来。

那胡僧脚程极快,转眼间就上了岸,穿过树篱,果然进了裴府东院的花园。那处院落早已被翻修一新,亭台精致,花木却还种的不多,最显眼的就是院子正中的一颗老柳树。

胡僧直奔柳树而去,围着柳树转了一圈,突然间对着树干拳打脚踢,每一掌一脚下去,那柳树都是一颤;如此数十下之后,又上前抱住树干一通狂摇。那颗将近一抱粗的老柳树被晃得柳条乱飞,眼见树根都给他摇松了。

众人不由目瞪口呆:这胡僧的一把蛮力大的不可思议,兼职像是金刚罗汉,只是他对着棵柳树就像见了杀父仇人的架势,又算是行哪门子的功德?

那胡僧弯下了腰去,仿佛想要在树底下掏出个洞来。众人正惊诧莫名,却见柳树一阵剧颤,随即便是一歪,竟是被那胡僧连根倒拔而起!

众人的惊呼声刚刚出口,旧件那树底下闪电般蹿出几个雪白之物,几道白光直奔北墙,眨眼间已消失无踪。

这番变故来的更是突然,众人惊叹声就如被齐齐掐断,张大嘴发不出声音来。

胡僧吧柳树往地下一扔,转身就走,长笑声几乎响彻云霄。那高大的身影在冰封的湖面上走的摇摇晃晃,却似乎比来时更快,眨眼间就过了半个湖面。有人叫了声“只怕是菩萨”,拔腿要去追,那冰上如何容得人快行?没多久便滚地葫芦般倒了一串,胡憎早已去得远了。

有些虔诚的信徒也不顾地下冰凉,对着那背影便拜了下去,旁边的人也不敢息慢,跟着下拜。人群仿佛被横割了一刀,齐刷刷地矮了下去。唯有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悄然退了出来,揺揺头,转身离开 。

裴府的东院里,此时才终于出现了下人们的身影,看着那倒地的柳树, 面面相觑 ,不知所措。

这边的萧氏兄弟也是相视骇然,还是萧守规先回过神来,低声道:“走,此事太过古怪,咱们得赶紧报知姨祖母!”

不到半个时辰,兄弟俩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常乐公主府的书房里。随着他们的回报,常乐英气的剑眉渐渐蹙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半晌才道:“裴行俭果然手段了得! 如此一来,他声势已成,日后只怕再难轻易撼动他。”

兄弟俩相视一眼,公主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裴行俭的障眼法? 可刚才的事是他们亲眼所见,裴行俭的祭天也就罢了 ,不过是以言辞风仪蛊惑人心,那憎人的行止气力,那几道白光,哪里是人力可以布置出来的?

这话他们自然不敢出口 。萧守规等了片刻,才低声道:“姨祖母放心,守道他们几个此次的试判应是问题不大,何况咱们还布置了后手,只是事到如今,寻常的失德无行之名只怕已是无用……”

常乐大长公主目光闪动,神色渐渐变得冷酷,点头道:“你说的是。你找的那个人,不能留了!”

萧守规点头应诺,心里正盘算着如何行事,突然听见常乐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还有,你们帮我査一査,裴氏夫妇哪天暖宅,我要亲自去贺上一贺!”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却自有一种入骨的凉意,萧氏兄弟身上都是一冷,仿佛这间烧着火盆的温暖屋子,瞬间吹进了一阵寒风。 。

蓬莱官含凉殿的书房里,地龙烧得正热,只是此时此刻,气温却仿佛比平日低了好些。

玉柳低着头, 一言不发地站在武后身边 ,只觉得身上一阵阵莫名的发凉。

武后的神色倒是依旧从容:“如此说来,今日之后,那处宅子当真不会再招凶厄?”

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回道:“启禀段下,依微臣之见,那处宅子原本并无不妥,不过是有巫人作祟,其局今日已被那位高僧用蛮力破去,下咒之人必遭反噬,性命都未必能保,更莫说再来害人 。”

说话之人站在书房的阴影里,一身黑色衣袍,正是适才从古池岸边人群中退走的那位中年人。 他的脸色看去比常人苍白,黑衣白面,原是极显眼不过的形貌,但不知为什么,那微微低着的面孔却总给人一种过目即忘的恍惚感 。

武后缓缓点了点头:“那胡憎如此古怪,也不知是裴行俭从哪里请来的,不知尹师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黑袍文士揺了揺头:“臣不敢妄断。 裴少伯今日点燃帛书,用的不过是障眼法,但凡能炼丹画符者,无有不会,只是手段略高明些罢了。 但那胡僧飘忽莫测,似乎已非寻常术士,亦非俗世中人所能驱使 。 所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合于道者,行事有如天助,非外邪能侵,非人力可挡,此乃常有之事。 尹某不过是小小禁咒师,不敢妄加揣测。”

武后的眉头微皱,瞧了他一眼,目光中多少有些疑色,只是想到此人的身份,那点怀疑又慢慢变成了怅然。 她沉默片刻才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黑袍文士默然欠身,倒退几步,也不见动作多快,却是眨眼之间便消失在了门外。 一旁伺候的玉柳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见武后看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殿下恕罪,婢子一见这尹大师就有些不自在 。”

武后摇了摇头,并未置评,皱眉沉吟了半晌,终于长叹了一声:“我还是低估了裴行俭,不过是座凶宅,竟让他翻成了如今的局面!人言可畏,人心可用,这些宗室高门只怕没人能动得了他!此人心智太深,所谓大奸似忠, 大恶似善,不可不防!”

“玉柳,你去打听下,裴府何时暖宅,你代我去送份贺礼给库狄氏,她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看来,咱们也只好走那一步了……”

腊日的阳光带着一点惨淡的暖意,照在长安城上。少了槐柳的绿荫遮掩、水渠的波光荡漾,那一处处坊里愈发显得横平竖直,肃穆齐整,就如一 个巨大的棋盘,静静地横亘在苍天微云之下。

第十八章 举重若轻微言大义

裴府的暖宅宴定在正月初四,正是朝廷元日七天假的最后一日。

这一天已是初三,宴席的各色物件都已准备齐全,到了午后,厨娘们把明日要上的主菜也都做出了样子来,让琉璃最后过目一遍。十六道造型各异的水陆时鲜摆放在堂屋正中那张黑玉镶边壶门大案上,倒也赏心悦目。

那八仙盘是将烤得焦黄的整鹅分成八份,分别雕切成花、叶、鱼、羊等不同图案,造型富贵;光明虾炙则是把虾摆成了灯笼状,灯烛用的是带皮红虾,灯笼轮廓用了雪白的虾仁,颜色鲜亮;此外,那生鱼脍、糟蟹膏、苦泉羊羹,原是长安名菜,自然做得十分地道;至于团圆红、步步高升,则是按琉璃的吩咐做出来的应景菜色,几次试验之后,也已做出了八九分的别致美味。只是琉璃对荤腥之物依然没什么胃口,挑了两样略尝尝便罢。

倒是最后一样小菜端上来时,她不由多看了两眼:小小的六曲白瓷盘 里,是摆放成重瓣海棠状的一片片肉脯,颜色淡红,几近透明,正中的花蕊则用了嫩黄的姜丝和碧绿的葱末,看去几乎有种工笔画般的精致。

小米注意到她的目光,忙将盘子端了过来:“这一道叫海棠肉酢,是咱们自己家厨娘做的!”

琉璃夹了一小块入口,舌尖顿时又是鲜辣又是酸爽,细细咀嚼时,不但有腌肉特有的咸香筋道,还有些许稻米的香气。她忙又尝了一片,只觉得回香愈发浓郁,不由点头:“当真不错!只是肉脯怎么做出这味道来了?”

小米眉飞色舞:“婢子问过厨娘了,说起来还真是要费些工夫。这肉脯选用上好的猪腿精肉,剔骨蒸熟,再晾成肉干,切成薄片,拌上粳米饭、茱萸子和盐,放入坛子里腌制一个月。想吃时用醋、葱、姜、蒜调好味,上锅一蒸,待滋味浸入,撇去调料,就可以装盘了。”

琉璃这才恍然,难怪看着干干净净的肉脯,吃进嘴里却满是茱萸的鲜辣、醋的酸爽和稻米的清香。她突然想一事,忙问道:“这种肉酢家里腌了多少?”

小米笑着回道:“这肉酢原本就是为宴席准备的,厨娘说,她想着它又酸又辣,最是开胃,娘子说不定会喜欢,因此先前就特意多做了些,够开两次宴席了。娘子要喜欢,婢子这就去让陆十六娘再腌两坛,慢慢吃着。”

琉璃笑道:“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这些菜都还不错,让厨娘们明日就按这个做出来吧,等宴席完了我会好好犒劳大伙儿。对了,你再去找些精致的食盒出来,装上肉酢,按明日来客的名单送过去。”

小米一拍巴掌:“这敢情好,也算是传座了! ”

琉璃笑着点头。长安人过年最爱聚餐,往往家里有什么得意的菜品, 就会用食盒装上少许送给亲朋好友乃至街坊四邻,算是送出了宴客的请柬;而送出的菜肴越是鲜美,吃得意犹未尽前来捧场的亲友就会越多,于主家是再体面不过的事情。裴家往年自然也不例外,今年又是搬家又是准备宴席,忙得人仰马翻,就顾不上这个了,如今也算是补个礼。

不过这一回,他们要请的宾客着实太多,小米带着上房的七八个婢女足足忙了半个多时辰才装好食盒。而琉璃坐在案几边,展开那长长的名单、座次,盘算着宴席的安排,也是越想越头疼:新院子、新奴仆、大场面……这次第,怎一个乱字了得!

他们的新宅子占地近百亩。除去外院、车马院和东边对着古池的花园,还有东、西、中三路三进共九个大院。麴崇裕那廝也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两个多月里,居然把每个院落都修得楼阁精致,庭院秀朗,许多草木山石更是难得一见的精品。论雕饰华美,或许还不及那些权贵府邸,但要比园林清雅、别具匠心,至少她在长安城还没见过更出色的——问题是,自己家如今才三口人,她得生多少个才能填满这些院子?琉璃很焦虑。

至于奴婢,裴行俭前阵子在安小舅那里又买了七八十个,撒进这新宅子里就如水入沙地,再也瞧不出痕迹。可训练他们却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莫说让这些人如高门世仆般进退有度,就算只是胜任差事不出纰漏,不下些水磨功夫,想都别想。

最要命的是,这次如此规模的宴席,琉璃自己也从未经手过。从吏部、 鸿胪寺,到兵部等各衙门的同僚,裴行俭发出了一百来份请柬。她原想着按常理,这年节时分能来一半就算不错了。不曾想,不但几乎无人推脱,好些同僚还主动表示要偕夫人登门,结果光官家女眷就要来八十多人,规模完胜芙蓉宴!

琉璃初听噩耗,险些一头栽倒。好在裴行俭早已备好救兵,如今已是郡公夫人的罗氏拍马赶到,一力担下重任,几日忙碌下来,总算把事情理了个七七八八。但不知怎的,琉璃总有种不大好的预感。这次宴席的时机太不巧,裴行俭正是在风口浪尖之上,只怕宴席的任何一点纰漏都会被有心人无限放大……她拿着那宴客的名单,从上往下看了一遍,又从下往上看了一遍,忍不住揉着额头叹了口气。 门外突然响起了她最熟悉的声音:“怎么又犯上愁了?”

抬头看着挑帘而入的裴行俭,琉璃好不意外:“今日这么早就忙好了?”这些日子,他可是忙得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裴行俭笑着点头:“判卷总算看完了,比原先想的还要好些,郎官们初选出来的这两三干份卷面虽说多少都有些疏漏不足,大体上还算笔迹规整、文理通达。明日到了台阁,我再抽査些没入等的卷面,对一对选人们的甲历,也就晓得他们眼光如何,有没有私心了。”

琉璃听得有些糊涂:“什么甲历?”

裴行俭笑道:“就是记录着选人们出身、资历、考课等事的文书,按张郎官去年定下的规矩,选人们必须依照程式亲笔填写三份,吏部、中书和门下按姓历排序各存一份,有了这三库甲历,有事就可以随时检勘了。”

喔,就是人事档案,居然还是标准化的,还有备份,还建立了可以按姓名索引的档案库……琉璃顿时无语,半晌才问出一句:“那过完年,是不是又该忙了?”

裴行俭点头:“是啊! 到三月底就好了,那时你身子也重了,我正好能多陪陪你 。”说话间,他脱去了身上的大氅和外袍,又在壁炉边转了转,这才在琉璃身边坐下,拿过她手里的单子看了两眼:“这座次安排妥当得很,你还在发什么愁? 其实宴席不过是小事,能大面上过得去就好。”

这可是他上任后第一次宴客,只要过得去就行?琉璃纳闷地瞧着他, 正想问个明白,裴行俭却转了话题:“听说今日的肉脯还合你脾胃,我已赏了厨娘,让她再多做些这样的爽口的菜式出来,你还是要多吃些,不然吃的东西如今都长在那小家伙身上了,你怎么吃得消?”

琉璃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相当明显的小腹,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这一次她的确有点吃不消。四个多月了,胎动还没感觉到,肚子倒是吹起来了,脚也开始浮肿,加上至今还没好转的胃口……她不想多说,只笑了笑:“这两天其实已经好多了。”说着便伸手要拿回单子。

裴行俭抬手把单子远远地放到了一边:“不是头一日就跟你说了么,你的身子要紧,这些事交给阿嫂安排就好! 你怎么到了今日还在忧心这个?”

琉璃无奈地白了他一眼:“你说得轻巧! 这是咱们第一次请这么多同僚,你又是刚刚上任,若是出的纰漏多了,岂不是让人笑话?你又不是不知,咱们家的下人还不大得力,明日说不定就会有哪里照顾不周。我若再是失礼,人也不大认识,名姓也叫不齐全,就更不像样了!”

说到后来,她到底忍不住还是长叹了一声:“我若是能像十三娘那样就好了!”那才是长袖善舞的官家夫人楷模,裴炎那般孤傲耿介的性子,如今名声人缘都是极好,大半功劳只怕都要归她,自己却实在帮不上裴行俭太多……裴行俭愕然失笑:“说什么傻话! 你要像她做什么? 你要真成了那样, 我可如何是好? 再说,能交际应酬有什么稀奇? 你帮我做的那些事,才真真是天底下再没有旁人能做到 。”

琉璃奇道:“我帮你做什么了? 我怎么不晓得?”

“帮我生儿育女,帮我打理家宅,无论我要做什么。,都不抱怨,就算我要搬入这处凶宅,也不犹疑。 你以为换了你,还有谁能做到? 不过,”他伸手拢住了琉璃的肩膀,柔和的目光里多了些笑意,“你若肯少操些心思,多吃些东西,我就再没有不放心的了。”

琉璃原本心头一片温软,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哭笑不得:“不是在说宴客的事情么,你怎么又扯回去了?”

裴行俭揺头:“宴客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咱们刚搬了家,下人又多是新买的,有些疏漏在所难免,最多不过是让人背后嚼嚼舌头罢了。再说,办得滴水不漏又能如何? 你不是想办得让人交口称赞,日后好常开宴席吧?”

琉璃摆手不迭:“自然不想! 只是如今你已是选官,我若是还像从前那样不爱应酬,到底有些……”就像崔玉娘,李敬玄主持吏选后,她只不过是不大肯在寻常宴席上露面了,就有多少人在背后议论她傲慢薄情?

裴行俭笑着打断了她:“你不想不就得了?我是选官又如何,就算我是当朝宰相,也没有逼着你成日去跟人应酬的道理。自古贤臣良将,有哪个不是因为夫人善于应酬而成就功业的?这一次,咱们买了这处宅子,是万不得已。这样的宴席,开过这回便罢,只要不烧了房子,别的都不打紧!横竖你是有身子的人,实在有什么不想应付的场面,推一声‘我不舒服’,谁还能如何?”

见琉璃还要开口,他指了指大门的方向:“你忘了么,我可是对天盟誓过的,绝不会营私弄权。不管旁人觉得你是不善与人交际,还是不爱跟人应酬,只会帮我坐实这不党不群的名声!”

这次自己只要不烧掉房子就行?日后也不用费心去应酬这些人?琉璃看着眼前这暖暖的笑脸,突然间只觉得整个身子都轻了十斤,脑子也变得格外清明。她思量片刻,猛然有了个主意,笑着点头:“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裴行俭目光顿时一凝:“你这是……又想出什么主意来了?,琉璃笑眯眯地道:“放心放心,横竖不会烧房子!”

裴行俭眉头一扬正要说话,琉璃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得更是欢乐:“哎呀,好像有人要问我不想应付的话,我是不是可以开始不舒服了?”

裴行俭又好气又好笑,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瞅着她不语。琉璃笑够了,才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一番,又得意地眨了眨眼睛:“你觉得我这主意如何?”

裴行俭上下看了她好几眼,摇头一声长叹:“我果然是应该放心的!”

两人又推敲了一番说辞,琉璃心情愈发愉悦,胃口大开,晚上更是一夜好眠。到了第二日,应邀而来的官眷们,在裴府西路主院的堂屋前,都看到了一张笑意盈盈的面孔,衬着银红色海石榴花纹的缎面斗篷和雪狐大风领,脸色好得就像映着霞光水色盛开的粉花睡莲。

旁人也就罢了,崔十三娘前些日子还见过琉璃,不由讶然笑道:“阿嫂气色好多了!”和她携手而来的崔玉娘也笑得意味深长:“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琉璃笑吟吟地点头:“借两位吉言。”转身引着她们往堂屋里走去。 五间七架的堂屋早已被收拾一新,两边的隔断打通,四处的帘幕高卷,露出雪白的墙壁。堂屋里并无太多装饰,只在主座后设了一架墨书屏风,。字迹秀媚,颇有雅致;屏风边放着一个黑陶大花瓮,里头竟是一棵足有七八尺高的梅树,枝干遒劲,花蕾繁密,花朵虽未悉数盛开,却已是清香满屋;靠着南边窗下则摆了两架兰花,那润绿修长的枝叶,亦是让人心神一爽。

崔玉娘原是掐着点到的,敞亮的大厅里已坐得满滴当当,北面的主位上,于氏正与旁边的司文卿夫人王氏谈笑风生,罗氏在忙里忙外地招呼客人,满屋都是说笑之声。琉璃陪着崔玉娘一边往里走,一边便脱去了外面的斗篷。屋里突然静了静,不少人神色震动,目光都落在了琉璃的裙子上——那条剪裁合体的高腰银鼠皮裙上分明凸起了一个明显的弧度!

崔玉娘也吃了一惊,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看着琉璃一时还不知该如何发问,琉璃已若无其事地微笑道:“已经快五个月了,这阵子一直忙得很,没怎么出过门,也难怪大伙儿都不晓得。”

崔玉娘忙问:“那大娘是何时搬过来的?”

琉璃笑道:“是过了三四日才搬的,倒是躲了个懒。”她也知道,此时之人乔迁特别忌讳冲撞各路神灵,冲撞胎神更是大忌中的大忌,孕妇若是赶上乔迁,少说也要避上半个月,好些人甚至会留在旧宅里直到生产,就怕这一冲撞把子嗣给撞没了。不过裴行俭是不信这个的,琉璃就更不信了。

崔玉娘一时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裴行俭已是胆大包天了,这位库狄氏竟也丝毫不差,带着身子乔迁这么大的事,居然被她轻描淡写地说成了“躲懒”?

琉璃的声音虽然不大,好些人也听了个分明,不少人表情愈发古怪,也有见机得快的妇人立时走上前来,满脸笑容地向琉璃道喜。

琉璃少不得一一应答。崔玉娘转头看了看十三娘,见她脸上半分意外之色也没有,忙把她拉到了一边,低声道:“你早就知道了?怎么也没跟我提一提?”

十三娘脸上露出了一丝讶异,随即便笑了起来:“先前是大娘说胎位未稳,不好说出去,最近我一忙也就混忘了,姊姊可是觉得此事有什么……奇怪之处?”

崔玉娘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裴行俭搬家不但冲撞灶神,还冲撼了胎神,这事还不重要?难怪他会许愿“长星永照”,那长沙星,可不是管着子嗣的?难道说这位裴少伯真是吉星高照,因此才会有罗汉相助……她回头看了看人群中容光焕发的琉璃,眼神不由更复杂了三分。

不多时,客人到齐,琉璃请大家人了席,又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便在于氏下首坐了下来,这安席敬酒的事情都交给了于氏——于氏是长辈,又是一品国公夫人,自然更能压得住场面。

于氏这两年老得极快,气度倒是更加从容,起身蘸甲敬酒时,腰杆笔直,声音沉稳,雪白的头发衬着深紫色的宴服,那一身的气势,将她身后那两个华服丽入都衬得黯然失色。

众人道了恭喜,宾主安坐,略闲话了几句,一道道凉菜便被奴婢们捧送上来。第一道“团圆红”是用饴糖勾芡成胭脂色的襦米藕片,上面洒着细碎的桂花;第二道“步步高升”则是用烤鹿腿蘸芝麻酱,烤得金黄微焦的薄薄肉片装在淡青色的荷叶盘里,不但名字讨喜,颜色也颇为诱人。

只是不少人却注意到,这端上来的菜肴固然精美,上菜的婢子们却算不上举止有度,礼数似乎都略显生疏,动作也多少有些生硬。心细的女眷免不了多打量了几眼。婢女们愈发紧张,有两个步调不一,更是险些撞在了一起。

罗氏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果然出娄子了!今日来客太多,自己虽也带了不少奴婢过来帮忙,用起来还是捉襟见肘。偏偏琉璃把得用的人手都分派去迎送宾客和伺候主院的男宾席面了,这边留的竟是清一色的生手。自己原是劝过她的——主院那边固然要紧,可男人们粗心,婢子就算举止生疏也未必注意得到,可这些清贵衙门的女眷多是出身高门大户,哪个是省油的灯?

她目光往下面一扫,果然看见不少女眷脸上都带上几分看好戏的表情,有些已跟身边的人低声议论开来。她正忐忑不安,耳中突然又隐隐听到一句“连奴婢都选不好,还选什么……”

罗氏再也坐不安稳,忍不住转头看了琉璃一眼,却见琉璃依然在殷勤地劝着身边的司文卿夫人王氏与崔玉娘用菜,对堂上涌起的小小暗潮竟然全无察觉!

接下来又上了两道凉菜,大约是熟能生巧,婢予们举止总算流畅了些。罗氏刚刚松了口气,却见她们又端着托盘走上堂来,将一大一小两个瓷盘送到了每人面前的案几上。好些人低头一看,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精彩。

罗氏心知不妙,等送到自己面前,定睛一看,脸上不由腾地热了起来。

大些的瓷碟里装的是光明虾炙,只是上菜的婢子手脚着实不算轻巧,那白色虾仁拼成的椭圆形灯笼已被震得变了形,看去倒像是被谁踩过一脚;至于小盘里装的海棠肉酢,黄色的姜丝和淡红色的肉片早已混在一起,全然是一副被狂风暴雨踩躏过的凄惨模样。

堂屋里诡异地静了下来,好几个人低头咳了几声,才掩住了嘴角的笑意。

崔玉娘的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不管怎样,如今裴行俭与自己的丈夫已是同进退,他太出风头固然是喧宾夺主,但若是连家都管不好,被人笑话了去,岂不是也有损于丈夫的威望?

琉璃仿佛终于醒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看了看面前的盘子,又瞧了一眼 或低头忍笑或沉默不语的官眷们,清了清嗓子笑道:“真真是抱歉,这几日寒舍刚刚乔迁,新买了不少奴婢,家中管事也着实有些疏忽,竞分派了这些手脚粗笨的婢子们来献丑,让诸位见笑了。”

她这样一说,大伙儿心里虽然愈发不以为然,倒是不好再说什么。好几个人便笑着圆场:“库狄夫人客气了,这新家新院的,也是难免。”

“正是,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

琉璃笑道:“多谢各位体谅,这院子大了,不但奴婢要重新去买,管事们人手也是不足,妾身最近精力又实在不济,因此还特意让人荐了几个管事过来,选的都是来历清白,人品忠厚的,我瞧着回话也算头头是道,可今日让他们真正上手做事,却是如此不中用,唉。”

她的话说得真诚之极,众人听得却愈发好笑——这库狄氏果然是小家出身,挑管事哪有这么选的?人品忠厚、来历清白就成吗?别说是外人推荐的,就是从自家世仆里挑选,不历练几场就让他们来做这般要紧的事情,能中用才怪!

罗氏听得暗暗皱眉,当家主母为了圆场面把错处推到管事们身上已是不妥,好在有了身子、精力不济还算说得过去,可有些事却是多说多错,这挑选管事又是从何说起?

崔玉娘心里更是摇头不止,只是不好开口驳琉璃的面子,垂着眼帘没有做声。

琉璃却满脸诚恳地看了过来。“崔夫人,王夫人,琉璃听闻两位府上的管事们都极为能干妥当,却不知夫人们是如何挑选的,可否教一教琉璃?也省得,”她不好意思地瞧了瞧正步调凌乱退出堂舍的婢子们,“我下回再选错人了。”

王氏和崔玉娘都是五姓女,挑选奴婢管事几乎是童子功。王氏年纪到底大些,还略微犹豫了下,崔玉娘已忍不住淡淡地笑道:“不敢当,其实我也没怎么从外头挑选过管事,粗粗说起来,不过是因事而异,量材而取罢了。譬如家里若缺的是分配奴婢的管事,自然要熟悉下情,见识明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这才能胜任。不然来历再是清白,人品再是忠厚,也是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