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的脸色却彻底沉了下来,皇后认下此事也就罢了,居然还让蒋奉御去给库狄氏看病!她忍不住道:“陛下,库狄氏不遵皇命,为祸西州,裴行俭目无王法,抗旨在先,怎么说来说去,似乎倒成了陛下与皇后对不住他们夫妇?”

李治的眉头顿时又皱了起来,武后似乎也没想到常乐会这么说,怔了一下才笑道:“大长公主莫不是觉得我在包庇库狄氏?”

常乐只能道:“常乐不敢,只是库狄氏府中那两位宫婢至今未有名分,此事总是千真万确,陛下因此对她小惩大诫,也算不得什么。裴行俭又是抗旨不遵,两位圣人不予追究已是格外开恩,至于让蒋奉御亲自去给库狄氏诊脉,常乐窃以为,这是恩宠太过,赏罚不明了。”

武后摇头道:“大长公主误会了,库狄氏若是德行有亏,日后什么时辰教训不得?裴少伯却是刚刚为朝廷立下大功的,有什么小过倒是不宜追究。何况他身世畸零,又是子嗣艰难,今日举止失措,也是情有可原。眼下诸事未定,还是莫要出什么意外才好。不然传将出去,岂不成了圣人为了两个宫婢重罚身怀六甲的命妇?不但有损陛下英名,也难免让人多心!”

李治心里一动:的确,裴行俭惧内成性,子嗣上又极为艰难,此次库狄氏见了红,他就敢抗旨,若真是出了什么事……他的脸色不由更是阴沉。常乐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却是反驳不得,只能道:“库狄氏惯会装样,上个月还在到处乱逛,今日却坐几步车就会见红,谁知是真是假!”

武后满脸无可奈何:“蒋奉御的脉息大长公主还信不过么?也罢,大长公主若觉得库狄氏不过是在弄鬼,那公主不如也找个信得过的女医或稳婆,让她跟着蒋奉御一道过去查查,不就什么都水落石出了?”

常乐的眼睛一亮:“好,我的府上正好有个精于此道的嬷嬷,我这就让人带她直接去裴府!”

她原是急性子,对李治和武后草草行礼告了声退,便风一般卷了出去。武后也笑道:“陛下放心,裴少伯为官清正,人品高洁,库狄氏也是谨慎之人,西州之事多半是一场误会。我还是先出去吩咐蒋奉御一声,让他尽心看诊,莫让库狄氏有什么意外才好。”

李治心里愈发不自在,又担心她追问先前的事情,忙点头道:“那就有劳媚娘了。”

武后含笑告退,曼步出了蓬莱殿。一直等在外头的玉柳赶紧跟了上去,眼见四周无人,才低声道:“殿下,常乐大长公主多半会让人咬定库狄氏是弄假。蒋奉御那边,要不要知会一声?陛下到底是肯信他一些。”

武后淡淡地一笑:“本来就是弄假,揭穿了又如何!”

玉柳吓了一跳,武后却是看着远处的湖光山色,适才满脸的焦急担心都已化成了风轻云淡的惬意:“说来裴守约还的确有些道行,似乎早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出,所以库狄氏今日才会不早不晚坐车出门就见红,所以他才会不快不慢恰恰赶上这桩事。既然如此,我何不成全了他?”

“告诉蒋奉御,不必去驳大长公主的人,实话实说就好。裴守约不是算无遗策么?我就不劳烦他来圣人面前来分辨这一场了,还是把他高高地抬举起来才好。”

她负手看着远方,一字字说得轻柔无比:“如此,他这一摔,才会再也翻不了身!”

第五章 生死一线 祸福难辨

裴府的上房原是修得格外轩朗,虽说依着裴行俭四品官的规格,堂舍不过是五间七架,也并无重栱藻井,但那简洁的线条,舒展的轮廓,却让整栋建筑显得格外古雅,连两边三间两架的厢房看去都比寻常屋舍高华,加上房屋前后错落有致的佳木奇石,整个院子自有一份画卷般的风情。

只是此时此刻,那满院子进进出出的忙乱身影,到处响起的焦急询问和压抑声音,却把这幅画卷破坏得干干净净。尤其是东厢的耳房里,七八个婢女管事将门口围了个严严实实,随着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来,人人都愈发紧张,年纪略小的几个更是脸色惨白,连气都不敢出了。

猛然间,从紧闭的木门里传出了一个惊喜的声音:“出来了,出来了!露出头了!”随即,七嘴八舌的声音都响了起来:“夫人,用力,快些用力!”“娘子快憋住气……”“好了,好了,快拿剪子过来!”

在蓦然响起的婴儿啼哭声中,产婆欢乐的声音显得分外响亮:“是个小郎君!是个小郎君!”

满院子的人顿时都松了口气,好些人笑了两声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就站得有些酸麻了。

耳房的屏风后面,躺在产床上的琉璃也长长地吐了口气,这小家伙,总算没有难缠到家,只是性子也太急了点,自己刚刚到家,还没想好怎么接着演呢,他就假戏真做地赶着出来了!好在家里一切都已准备齐全,他出来得也算顺利……她闭上眼睛刚想歇口气,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产婆尖利的声音——“娘子莫睡,再加把劲,还有一个!娘子肚里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琉璃差点没直接从床上蹦起来!转头瞧见满脸是汗却没露出半分意外的阿燕,再看看这间早就收拾出来的产房和半个月前就候在府里的两个产婆,想到这些日子以来愈发紧张的裴行俭……她猛然间明白过来:自己真的怀上了双胞胎,而且他们都早知道了这件事,就把她一个人蒙在了鼓里!

这叫什么事啊?

她还没来得及表达愤怒,阿燕已上前两步,往她嘴里送了片人参,又轻轻按住了她的手:“娘子莫要害怕,娘子是有福气的人,一定能把两个小郎君都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害怕?自己为什么要害怕?琉璃恼火地冲阿燕翻了个白眼。只是配上她此时汗水淋漓的苍白面孔,那眼神不但没有半点威慑力,看去倒像是立马要昏厥了一般。边上的产婆的声音也突然变了调:“哎呀,哎呀不好了,这一个,这一个的胎位转了!”

阿燕脸色顿时一白,转身拿出几根金针便往琉璃身上扎了下去,也不晓得是扎在什么穴道上,在这当口上居然也能让琉璃疼得一个哆嗦。她的鼓劲声听着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没事的,这第二个胎位有些不顺原是寻常,阿燕这就帮小郎君挪挪,娘子你忍着点……”

阿燕的手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推在琉璃的肚子上,让人只觉得身子最深处有无数把利刃在搅动。琉璃原是颇能忍耐疼痛的,可这一回,却忍不住尖叫出声,意识里再也没有别的念头,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疼痛。

也不知熬了多少时辰,琉璃疼得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隐隐间却听见有人在吸凉气:“夫人生了多久了?胎位还是不对么?这可不大好了。”随即便是阿燕的低声训斥:“你胡说什么?还不出去!”那人忙分辨:“你这女医好生无礼,老身可是奉命而来,再说宫里贵人还有一半是老身亲手接生的,你家娘子分明就是顶不住了,要保她只怕就要舍了小的……”琉璃原本已是有些神智模糊,听到前头这句,胸口更是一紧:保大的还是保小的,自己竟也遇到这样的选择了?惶然中,她一把攥住了身边说话的人:“守约呢?守约回来没有?”她有话要跟他说,有话必须要跟他说!

被她抓住的人“哎呦”了一声,恰好又是一阵剧痛袭来,琉璃下意识地攥得更紧,好一会儿这阵绞痛过去,她才听到身边带着哭腔的声音:“唉,唉,夫人,夫人!”

琉璃忙松开了手,仿佛只是两三个呼吸之间,疼痛又绞了上来。她无声地喘息着,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却是愈发憋闷,连身子都禁不住痉挛起来。

阿燕脸色已是惨白,声音也有些发抖:“娘子,娘子你放松些,一定要放松些!”

琉璃哪里放松得下来?她只觉得全身颤抖,呼吸越来越困难,眼睛都睁不开了,脑中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自己这次,大概真的熬不过去了,可孩子……正恍惚间,木门“咣”地一响,惊呼声里,她的手突然被人紧紧握住,耳边响起了最熟悉的温润声音:“琉璃,琉璃,我在这里!”

琉璃精神一振,用力睁开了眼睛,裴行俭的面孔近在咫尺。他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神色从容又专注。琉璃心头一热,正想说话,裴行俭却抢先轻声道:“我听见你在唤我,所以进来看看你,还好,你的手劲还是这么大,把大长公主特意请过来的嬷嬷都抓哭了,我也就放心了。”

啊?琉璃要交代的话,一时全堵在了嗓子眼里。

裴行俭伸手捋了捋她鬓角汗湿的碎发,笑容温柔,声音轻快:“琉璃,你快加把劲吧,你不知道,三郎早就盼着能带两个小兄弟出去玩了。”

看着这张轻松的笑脸,琉璃满心里顿时只剩下了悲愤——加把劲,说得倒轻巧,有本事他自己来生一个试试!而且有这么欺负人的吗?连三郎都早就知道是两个弟弟了,就她一个人不知道!她的心头一时万马奔腾,什么恐惧伤感都忘得干干净净,只想仰天长啸一声:大娘我不生了行不行!

不过这种事到底由不得她做主,被裴行俭这么一打岔,她的呼吸倒是顺畅了许多,连阿燕原本已经发软的手也变得稳定起来,疼痛自然愈发剜心刺骨,裴行俭却犹自在她耳边唠叨什么 “莫怕莫怕,精诚所致,金石为开,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何况不过是瓜熟蒂落?”又是什么“养卿千日,用卿一时”,琉璃忍无可忍,阵痛间歇里咬牙回了一句:“买一赠一,你还要怎地!”

裴行俭顿了顿才叹道:“都说满招损,谦受益,我这不是怕你自满么,咱们好容易买了这么大的宅子,如今才填上了三个,你还任重道远!”

琉璃简直无语凝噎,阿燕的手上却松了松,一口气透了出来:“娘子,娘子你可以用劲了!”

裴行俭的手突然微微一颤,不等琉璃看清他的表情,便俯身紧紧揽住了她,轻声道:“琉璃,你听见没有,就快好了,咱们一起加把劲!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也一定,一定要陪着我!”

他的声音多少有些异样,琉璃一时也辨不出其中的悲喜意味,只觉得他怀抱温暖而双唇却是格外冰凉,那低低的鼓励声里带着安慰,带着祈求。她自己早已满嘴都是腥味,却也努力憋住了一口气,按着阿燕的引导用了几次劲,耳边终于听到一声尖叫:“出来了!出来了!”随即便是几声啼哭和一片欢腾:“又添了个小郎君!”裴行俭抬起了头,那微笑的面孔在琉璃眼里却变得有些模糊:“琉璃,咱们的四郎也出来了!你听听,他哭得多有精神!”

四郎?他到底会不会数数啊!琉璃心头一松,脑中只转过这个念头,整个人便陷入了黑沉沉的昏暗。

一片混沌之中,琉璃觉得自己断断续续地做了好些梦,又仿佛是随着一条河流载沉载浮,待得整个人终于浮出水面时,首先竟是听到的几声清脆的鸟鸣。她慢慢睁开双眼,这才发现自己已像平时一样躺在卧室的大床上,窗外似乎已是早晨。裴行俭和衣睡在床榻外面,侧身而卧,一只手环着她的肩头将她揽在胸口。从窗棂里透进来的晨光照在他的背后,看不大清他的脸上的表情,却把他鬓角的几缕灰白映得分外清楚……琉璃心头一紧,正想仔细瞧瞧,裴行俭已蓦然睁开了双眼,对上她的目光,又腾地支起了身子。琉璃这才看清,他不但鬓角添了白发,面孔也明显瘦了一圈,眼里满是血丝,一双眸子却是亮得惊人,此时一眨不眨地盯着琉璃的脸上,仿佛呼吸间她就会蓦然消失。

琉璃一阵心疼,忙哑声道:“守约,我没事。”

裴行俭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突然伸出手来,用手背一遍遍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仿佛终于确认她就在自己眼前,脸上才慢慢露出往日的温和笑容:“没事就好。你现在身上还疼不疼?要不要喝点水?可想吃点什么?”

琉璃嗓子发干,身上到处酸疼,可心里到底惦记着刚刚出生的孩子,忙问道:“孩子呢?他们怎么样了?”

裴行俭微微一笑,笑容里竟有些自豪:“他们都好得很。蒋奉御那天也来了,他和韩四细细看过两个孩子,说他们个头虽小了些,身子却都还健壮。这两天他们吃奶都吃得极好,入夜后也不闹腾。眼下天气正暖,只要精心调理,用不了两个月,定然就能变得白白胖胖的!”

琉璃松了口气,随即便觉得有些不对:“这两天?”

裴行俭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言,笑容却依然轻松:“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能睡么?都已经睡了一天两夜了!”

难怪他起来会如此疲惫!琉璃心里更疼,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只觉得他身上仿佛都单薄了好些,裴行俭反手揽住了她,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两人相拥无言,还是琉璃突然想起了一事,低声道:“你早就知道我怀的是双生子了吧?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裴行俭抚摸着她的长发,目光更是温柔:“这种事,遇上了便是遇上了。你安安心心养着身子比什么都强,又何必说出来让你也担心害怕?”

“害怕?”琉璃困惑地抬头望着裴行俭,自己为什么会害怕?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几分意外,略一思量才疑惑道:“你是不是见惯了苏桐苏槿那对双生儿,便觉得此事寻常得很?”

琉璃点了点头,心道,就算没见过他们,我也不会觉得双胞胎有多不寻常啊!

“那你总知道双生不吉这种说法吧?”

琉璃茫然摇头,双生不吉?还有这种说法?虽说她平日不爱跟人议论家长里短,但多子多福还是知道的,一次生俩,为什么会不吉利?

裴行俭伸手撑住额头,失声笑了出来:“琉璃啊琉璃!”好一会儿,他才止住了笑,“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经史上有的正经说辞,只是双生儿到底少见,十有八九会又早产难产,母子平安者着实不多,好些双生子里有一个还会格外孱弱。久而久之,就有了双生者母子兄弟相妨的说法,好些人家生下双生子后会立刻送走一个,平日里也特别忌讳旁人提及此事。也就是恩师那般豁达的,才不会在意这些。”

“我也晓得,你多半不会忌讳,只是你这次本来就怀得辛苦,我实在不想说出来让你费神,没想到……”他笑着摇了摇头,满脸都是如释重负。

琉璃一阵发窘,她自然知道这年头生孩子不容易,十个女人少说有两个会死于生产,却没想到生双胞胎会如此危险,能母子平安的居然是少数!想着这几个月里他默默扛下的压力,那样的日夜担心,却还要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发现,想到他前天在自己面前满脸轻松地插科打诨,转眼间却白了好些头发。琉璃的眼睛不由一热,伸手轻轻摸了摸裴行俭的面颊,手指间的触感分明比当年多了些粗糙,却依然能在她心底带起沙沙的战栗。

裴行俭微微一笑,伸手按住了她的手掌,将她的掌心移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吻了一下,随即便翻身而起,从床边暖着的水壶里倒了杯糖水,自己试了试温度,扶起琉璃,慢慢喂到了她嘴里。

琉璃这才觉得口干舌燥,一口气喝了两杯才好了些。瞧了瞧外面的天色,轻声道:“四郎和五郎也不知道醒了没有。”

裴行俭笑着扬声:“来人!”

声音刚落,门帘一荡,小米“噌”地蹿了进来。有裴行俭在,她也不敢说话,只是红着眼睛上来帮琉璃换了内衣和褥垫,又用热面巾略擦了擦她的脸孔脖颈,拢了拢头发。自有婢女端上早已准备好的粟米粥、鸡子羹,琉璃每样用了半碗,两个奶娘便抱着孩子走了进来。

小家伙们依然没睁开眼睛,一个睡得正沉,一个却在砸吧着小嘴。在高大丰满的奶娘怀里,那两张红通通的脸孔更是显得只有拳头般一点点大,琉璃心头不由牵得一阵生疼。

裴行俭脸色却甚是愉悦,指着砸吧嘴的那个低声道:“这是四郎,虽然比五郎出来得晚些,倒是比五郎还重了几两,精神头也更大。”

琉璃点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劲:“他是晚出来的,为什么是四郎?”对了,先前他也这么说过……裴行俭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便好笑地摇了摇头,低声解释道:“长幼有序,哪有做兄长的呆在弟弟脚下的道理?四郎虽然出来得晚,在你肚子里却占着尊长的位置,自然是阿兄。”

啊?这样也行?琉璃又是一阵茫然,只觉得经过这个早晨,自己的世界观已经碎成了一地渣滓。

裴行俭瞧着她的模样,终于笑出了声,摸了摸她的头,回身抱过四郎送到琉璃眼前:“你看,他的双眼皮多深,生得真是像你。”

琉璃仔细瞧了瞧这张皱巴巴的小脸,因为生得小,看去的确分外可怜可爱,不过说到像自己,而且是“真是像你”,嗯?难不成裴行俭眼里自己就是这个模样?

她正在胡思乱想,却听他又低声笑道:“你总担心着咱们家没人叫光庭,这下不用愁了,光庭、耀庭随你起!”

光庭!琉璃脑袋里顿时 “嗡”地一下——她早就跟裴行俭说好了,这一胎若是男孩,依然要起名叫光庭,可是,现在,是两个男孩了,她该给哪个起名叫光庭?明明是一样的孩子,难道因为自己的这个选择,一个能留名青史,另一个就注定会默默无闻?她低头看了看四郎,又抬头看了看五郎,心里不由乱成了一团。

裴行俭关切地扶住了她的肩头:“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么?”

琉璃摇了摇头,正想找个借口,外头传来了小婢女的声音:“蒋奉御到了!”

裴行俭忙扶着她躺了下来,轻声道:“这两日奉御早晚都会过来给你诊脉,我去迎一迎他。”琉璃随意“嗯”了一声,目光依然在那两张一模一样的小脸上转来转去,半晌才伸手捂住双眼,默默地叹了口气。

半个时辰之后,蓬莱宫的含凉殿里,武后听完玉柳的回禀,也伸指按住了自己眉心,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的手白皙柔美,比少女的还要娇嫩无瑕,此时那格外修长的食指按在眉心鲜红的花钿上,看去就如一幅色调冷艳的图画。良久之后,她才感慨地吐了口气:“没想到,她还真是有些造化的。”

玉柳心里也有些感慨,可不是!当日那情形,库狄氏若是进宫,在烈日下跪下半个时辰,便是女医那边不动手脚,也定然会出事;而她半路返回,但凡有一丝弄假,夫妇俩更是逃不掉欺君的罪名。可谁能想到,她怀的竟是双胎,而且当天就生下了孩子,自己昏睡两夜后也熬了过来,如此一来,倒当真是让陛下对他们略有内疚,却不至于无颜以对,这不是造化还能是什么?

此刻瞧着武后的脸色,她却不好附和,只能轻声道:“跟过殿下的人,原是有福些,这世上,谁的福运还能比殿下更厚?”

武后慢慢睁开眼睛,转头瞧了瞧窗外,嘴角嘲讽地扬了起来:“福运?这东西可是来去无踪,靠不住得很。你瞧瞧外头,眼见着要下雨了。端午时那样的好天气,谁会想到这续命索竟戴不了三日?”

窗外的天空果然是阴沉沉的,太液池仿佛罩在一层薄雾之中,不断在燕子在湖面上低掠而过。玉柳不由伸手摸了摸臂上的续命索,按宫里的规矩,这五彩丝得在节后第一个雨天剪断丢入水里,方能辟邪得福,从端午系上到此刻,满打满算也不过两日多。她也觉得有些晦气,口中却笑道:“早些剪了,正好早些得福。日子还长着呢,这一时半会儿的晴雨,又算得了什么?”

武后沉默片刻,微微点头:“你说得是,来日方长。这次是我心急了,总想着可以一劳永逸,却没想过事有反常即为妖,裴行俭敢如此拿大,自然有所凭仗。其实如今这结果,与原先想的也没什么不同,顺势而为,未必不能一箭双雕!”

玉柳松了口气,忙笑道:“殿下英明。如今蒋奉御还在殿外等着,圣上那边该如何回禀才是?”

武后语气淡然:“自然还是实话实说。库狄氏这回不但九死一生,身子也是亏得狠了,日后如何还难说,这些事,大长公主都知道,总不好单瞒着圣人。 再者,兼听则明,窦宽也该想法子提醒提醒圣人,这西州的事情,还有谁最是清楚!”

玉柳应诺一声,退出门外。站在含凉殿的台阶上,迎面的风里分明已带上了丝丝凉意。她抬头看了看,蓬莱宫的南面,云层正越压越低,黑沉沉的仿佛隐藏了千军万马。一阵疾风刮过,憋了许久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五月的雨水来去都快,这场雨看着来势汹汹,不过半天却也就云散雨收。第二天太阳一出,反而更添了几分闷气,到了午后,天气更是炎热逼人。离太液池略远的紫宸殿里,就算四角都放上冰盆,也挡不住西边窗口透进来的那股热浪。

李治用手帕捂着嘴咳了两声,突然觉得,此时把这位天山县公和大长公主府的人叫来问话,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站在他面前的麴崇裕身穿紫色团花襕袍,金钩玉带,黑纱笼冠,愈发衬得他身姿挺拔,眉目清逸。只是此刻这张面孔上却是一片冰寒,连那醇厚的声音也仿佛带着尖锐的棱角:“启禀陛下,卢录事所说之事荒谬可笑,极尽造谣中伤之能事,臣不知该从哪里驳起!”

刚刚说完一大篇话的卢录事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张口便想反驳,突然意识到这是御前,麴崇裕再没权势再没威严,也是二品县公,自己这九品录事不好与之相争,只能咬牙行了个礼:“下官不过转述他人话语,若有不实之处,还请县公指教!”

麴崇裕莫说答话,连眼角都没往卢录事身上扫一下,只是讥嘲地“哼”了一声,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李治不由皱了皱眉:“那就先说说粮行的事吧。军粮事大,西州为何会让安氏商贾掌握这样的命脉?”

麴崇裕微微欠身:“陛下明鉴,当年西州几次收粮运粮的确是以商贾为主,却并非只用安氏一族,而是全州行商大户悉数参与,共计十九族八十三户,这份名单兵部存有底档,一查便知。此为其一。

“其二,臣等之所以要用商户运粮,也绝非徇私。西州地广人稀,五县二十四乡,户不过一万出头。显庆年间两次大战,西州都要运送十几万石粮草。若征用民夫,倾全州之力,也不足以供应前线将士,且耗费巨大、耗时极长,民夫徒步运粮,每日行不过十几里,超过千里,路上损耗便要占到粮草一半以上。不得已,臣等才动用了商贾,收粮价格虽高于市价,损耗却全由商户负担,车马运输,脚程更比民夫快了一倍有余,不但省时省力,还减少了两成开支,兵部曾因此明文嘉奖相关人等。此后,伊州、庭州运送军粮亦无不如此。此事但凡曾在西疆为官者无不知晓,陛下一问即知。

“至于说到安氏米行,安氏原是昭武九姓之首,数代以来,不但任着西疆行商的萨宝,也是西州米行、布行、口马行诸业的头领,据微臣所知,在长安西市、洛阳北市,这些行当的社老行首亦是安氏族人代代相承。”他终于转头看向了卢录事,笑容冷诮,“录事既云西州安氏粮号兴旺,乃是麴某等人纵容之故,却不知依录事之见,这长安、洛阳的安氏店铺如此兴旺,又是谁人纵容的?”

卢录事心里早已开始打鼓:堂兄不是跟大长公主说,这位麴县公与裴行俭面和心离,绝不会替他说话吗?如今看来怎么不是这么回事?听得这一问,他更是暗暗叫苦,这些事情他不过是听堂兄说过,偏偏这边圣人相召,堂兄却出了门,公主这才派自己来顶差,说到这些细节之事,他又怎么能知道?

李治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兵部的记录,官员的说辞,粮草的支出,行社的名单,这些都是最容易查的东西,麴崇裕既然敢提,自然有十足的把握。他心头一阵莫名烦乱,语气不由更冷了几分:“那张氏之女又是怎么回事?”

麴崇裕秀长的双眉微微皱了起来,默然片刻才低声回道:“微臣不敢欺瞒陛下,此乃微臣家丑,微臣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李治惊讶地挑起了眉头:“这与县公又有什么干系?”

麴崇裕脸上露出了几分尴尬:“陛下有所不知,张氏与麴家世为婚姻,先父曾有心让这位张氏孤女入麴家为平妻,只是微臣不忍辜负拙荆,又不喜此女性情,便把事情一年年拖了下来。后来也是家父做主,让此女认了裴少伯为义兄,望她日后多个倚靠。谁知此女对微臣怀恨在心,龙朔二年,苏海政苏大都护发兵西州,她便主动与苏氏之子为妾,欲置微臣于死地。因事情累及裴少伯,库狄夫人才当众与张氏翻脸。此后苏氏父子入罪,张氏回归本家,微臣离开西州时,听闻她当月便入了空门,过了两年便正式落发了。”

“总而言之,是微臣当初年少轻狂,有负于张氏,后来又连累了同僚,每每念及,惭愧无地。可此事与裴少伯夫妇并无干系,张氏女出家时,裴少伯夫妇已离开西州两年有余,也不晓得是谁编出了这样一番似是而非的鬼话,把事情都推到了库狄夫人头上!”

李治怔怔地看着麴崇裕,眼前这张俊秀出尘的面孔实在太有说服力,再一瞧卢录事也是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他不由吐了口气,背脊都有些弯了下来:“那白叠作坊呢,难不成也是无中生有?”

麴崇裕脸色顿时变得肃然,深深行了一礼:“启禀陛下,此事的确不假!”

李治顿时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那农妇纺织白叠要向库狄氏交钱,也是真的?”

麴崇裕点了点头:“如今在西州,寻常农妇纺织白叠的确要先交几文钱,此事也的确与库狄夫人有些关系。只是事情说来话长,微臣……”

李治断然道:“你但说无妨!”

麴崇裕欠身行礼:“多谢陛下。陛下既听说过白叠之名,或许已听说过,此物乃西州特产。西州干旱少雨,种植桑麻颇费工夫,白叠却极为耐旱,田间地头均可种活,可惜此物籽多絮短,若是直接用以纺织,费力极大,出布又极粗,所以多年以来,民间少有妇人愿意纺织,惟官坊织机精良,不惜人工,方能织出细软布料。西州归唐之后,官坊毁于战火,十几年间,西州便少见此物了。直到显庆之后,情形方是大为不同。陛下若翻查户部记录便能知晓,之前西州入库赋税都是粟米丝绸,显庆二年后,白叠却是一年多似一年。”

他突然转头看了卢录事一眼:“敢问录事,麴某所言可有虚妄?”

卢录事吓了一跳,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呆了片刻还是咬牙答道:“这白叠之事,下官只是听堂兄说过,来龙去脉并不清楚,县公所说这些,下官倒是不曾听说过。”

麴崇裕冷笑着点了点头:“原来录事不但是道听途说,还没听全!”

卢录事脸上发烧,却反驳不得。麴崇裕再没看他一眼,只是向李治又欠了欠身:“启禀陛下,这白叠纺织的来龙去脉并非小事。十几年来,西州官仓日丰,民众渐富,究其原因,一半是边境升平,商旅频繁,还有一半,就是白叠纺织变得容易,西州人再不必花大力气种植桑麻,花大价钱购买丝绸,随手种些白叠,便有衣帽御寒,有布帛花销。此中功德,堪称无量。”

李治忍不住问道:“那白叠纺织为何会突然间变得容易了?”

麴崇裕缓声道:“是因为库狄夫人来了西州。”

李治不由大吃一惊:“这话从何说起?”

麴崇裕神色愈发凝重:“其实微臣也不清楚库狄夫人是何时注意到白叠的。记得大约是显庆元年二三月间,她找到微臣,说是想从官坊借些匠人,看能不能做些物件出来,好重新纺出细软堪用的白叠布。微臣当时只觉此事异想天开,只因却不过情面,才借了她人手。谁知不到半年,库狄夫人当真先后制出了去籽的轧机、去尘松朵的弹机和更宜于白叠拉线的纺机。用这些机子处理过白叠后,便能织出不逊于粗绸细麻的白叠来!

“不过这些机子构造精巧,又要成套使用,寻常人家到底难以负担。库狄夫人便让微臣造了一百多套机子出来,免费送给西州各乡各村,由村正们统一安置。期间她还走遍西州各村,亲自教给农妇们纺织新法。这位录事说得不错,如今西州村妇要纺织白叠布,的确要先交几文钱,却不是给库狄夫人,而是给当地村正,好让村正安排人手帮她们处理白叠,之后才能上机纺布。“其实库狄夫人原是打算让村民随意使用这些机子的,还是微臣觉得不妥,一则免费之物无人爱惜,二则西州地处四夷来往之地,若教那些化外蛮夷获知白叠织纺关窍,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因此微臣才定下了这个规矩。至于库狄夫人,她不但未曾从中获利,反而操劳成疾,当年冬天便缠绵病榻长达数月之久,几乎断送了性命。”

卢录事听得又是心惊,又是不服,别的也就算了,这白叠纺织的事情他可是问过好几个人的,忙反驳道:“县公说得的确动听,可西州商户们都说,县公与库狄夫人修了座白叠工坊,独霸此业,日进斗金,县公怎么却是一字不提?”

麴崇裕冷冷地瞧了他一眼:“白叠工坊,的确是麴某所建,不然麴某又如何造得出几百架机子来?只是麴某虽不似库狄夫人般心怀慈悲,却也晓得什么是功成身退,凡事妥当之后,这工坊便交给了旁人。至于什么独霸此业,适才录事也说过,西州农妇人人都会纺织白叠,如今又说白叠工坊独霸了此业,录事不觉得这话可笑?敢问录事是从哪里找的西州商贾,将西州人尽皆知的事情歪曲成了这番模样,也不知他们到底是信口雌黄,还是别有用心!”

卢录事正想反驳,突然想起一事:堂兄借住自家没多久,就打听过和公主府相熟的西州商户,当时自己随口说了,后来查证此事找的恰恰也是他们,难不成堂兄真的是别有用心,所以事发后才会溜之大吉?

他站在那里冷汗直冒,这边李治的脸上也是阴沉如水:“依麴爱卿所见,那库狄氏不但未曾与民争利,反而是鞠躬尽瘁、造福一方了?”

麴崇裕毫不犹豫地点头:“诚然如此。先父主政西州十年,历来爱惜庶民,微臣协助库狄夫人推广白叠种植纺织,正是奉先父之命。说库狄夫人与民争利,横行西州,岂不是说先父庸碌无能,纵容下属?崇裕再是不孝,也不敢听任他人如此诋毁先父,令麴氏声名蒙尘!陛下明鉴,西州历年入库的各色布帛数目和人户黄册,朝廷均有簿录,此事又涉及西州四万民众,微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君罔上。所谓库狄夫人借白叠盘剥民众,不知是何人造谣,臣愿召集西州所有在京的官吏僧侣商户,与此人当面对质,求陛下成全!”

卢主事听到“对质”二字,心里更是一阵发虚,嘴里只能道:“麴县公与裴少伯主事西州多年,自然不愁找不到人替县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