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安静之中,裴行俭的呻吟愈发显得清晰沉稳:“你们都是大好儿郎,跋涉万里,所为何来?是建功域外、杨威四海,还是撒泼打滚,怨天尤人?不过是两具同袍的遗骨,难不成就把你们的胆子都吓破了?

看看咱们脚下的这片戈壁,当年侯军?侯大将军平定高昌时曾走过,苏定方苏大将军扫荡叛乱时也曾走过。路有遗骨,正说明咱们没走错方向!他们当年创下赫赫成名,建立不世功业,是何等荣耀。你我同样是身负黄命,同样上有苍天庇佑,下有厚土托承,只要锐意向前,自然也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生为大唐男儿,这才叫不枉来这西疆走一道,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至于迁怒于人,打杀庶民,杀得再多,又算什么本事?”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慷慨响亮,一字字道来,却如木桩般敲进了每个人的心里,几个闹事的侍卫更是满脸通红:“侍郎息怒,我等再也不敢了。”

裴行俭点了点头,语气微缓:“我也知道,你们并非胆怯,只不过是太过忧心,忧心找不到水源,也忧心找不到正道。不过皇天后土在上,先辈英灵未远,只要我等心诚志坚,眼前这点艰难险阻,何足道哉!”

他下马走了几步,站在沙坑之前,沉声喝道:“来人,设香案!”

几个亲兵应诺一声,从行囊里七拼八凑,居然变戏法般真的拼出了一张小小的香案。裴行俭仔仔细细地擦净了十指,亲手点燃香火,闭目默然祝祷。

在荒凉的戈壁中,惨白的尸骸旁,这副景象简直诡异的难以言表,可不知是裴行俭一路上积威太深,还是刚才对鬼风的语言太过惊人,所有的人在愕然之余,也都渐次低下头趣,跟着他默默祈祷起来。

良久之后,裴行俭才睁开双眼,原本沉静的面容更是一片肃然:“井泉不远,大事可成,跟我来!”

他低头捧起沙土撒进坑里,这才翻身上马,毫不犹疑地走向了西南方向。亲兵侍卫们自然也纷纷上前填土铺石。不过片刻,那两具无名的骸骨便再次被深深地掩埋在异乡的黄沙之下。

太阳早已过了中天,鬼风过境后戈壁上一丝风也没有,西斜的阳光直射在众人的脸上,不少人都渐渐头昏眼花起来,瞧什么都仿佛带上了一层雾气。

因此,一刻多钟之后,当众人跟着裴行俭转过一处红柳林,一泓湖水陡然出现眼前时,几乎每个人都揉了好几下眼睛,才嘶吼着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向水边狂奔而去。

苏味道忍不住也跟着跑了过去。湖水十分清澈,带着新鲜净水特有的甘甜,他手里还有半囊一直没舍得喝完的水,并不是十分焦渴,却也左一捧右一捧地喝了十几口才渐渐停了下来。

在人喊马啸的欢腾中,不知是谁叫了声“裴侍郎”,苏味道跟着众人回头看去,只见裴行俭依旧站在山坡高处,他的身形瘦削修长,却只有一种山岳般的沉凝伟岸,就只有静静地站在蔚蓝的天幕下,让人几乎忍不住要膜拜下去。

有人喃喃道:“神人!裴侍郎真真是神人!”

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苏味道缓缓地点了点头。是的,自己曾经熟悉的那个睿智而温雅的吏部选官或许不过是个表象,眼前这个威严肃穆、深不可测的男子,才是真正的裴侍郎。

然而五天之后,当一行人顺利走出贺莫延礋,又马不停蹄地横穿伊州,来到庭州城外时,他却不由再一次迷惑起来----大约因为裴行俭日前成使人知会过庭州守将,此时庭州城外的官道两旁竟聚集了不少人,颇有些夹道相迎的架势。裴行俭并未避开,反而带马迎了上去,脸上更是慢慢露出了一丝奇异的笑意,仿佛是远行的国王,回到了自己的领地。

欢迎的人群瞧见裴行俭,也猛地爆发出一阵欢呼。有老者捧着酒爵带头迎了上来。裴行俭下马接过,二话不说仰头喝了下去,欢呼声顿时更为响亮。不断有人载歌载舞地上来献酒,裴行俭也是来者不拒,脸上的笑容竟比酒香还要醇厚暖人。

包括苏味道在内,使团里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人群中这酒到杯干,如阳光般温暖耀眼的男人,真是他们那个冷静自恃、连水都不会多喝一口的裴侍郎?

没有人预料到,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从庭州开始,使团的速度竟越走越慢,一路上不断有各部首领闻风而至。有的是二话不说便端出酒水摆上宴席,有的更是一路跟随、不肯离开,裴行俭居然也听之任之。等到使团穿过天山到达西州时,队伍里已拉拉杂杂地夹带了七八个部落的酋长随从。西州城外更是热闹非凡;山谷中,官道旁到处都是人头掺动,光是设有接风酒宴的帐篷就一个接一个地排出了百余步远。似乎整座西州城,甚至整个安西的豪强贵族都已聚集在西州城外,等候着迎接裴行俭。

在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苏味道张着嘴一时忘了合拢,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裴侍郎当年在这里到底做了些什么?以至于在离开西域整整十二年之后,还会拥有这样的威望……不过此刻虽然没人会来解答他的疑问,别说裴行俭,便是他们这些人也眨眼间便被人群研淹没,各色美酒源源不断地捧了过来。苏味道原本酒量就寻常,喝道后来,已恨不得就地挖个洞躲将进去。

好不容易走完了这段路,最后一个帐篷正是西州魏氏所设,裴行俭的脸上也有了几分酒意,眉宇之间愈显逸兴横飞。他接过魏氏族长的酒杯一饮而尽,抱拳向众人行了一礼,朗声笑道:“多谢诸君盛情!昔日一别,这十二年来,裴某便是梦里醉里也常回西州。当年咱们纵酒欢歌,放马游猎,何等快活!今日重逢,难得诸位还能如此相待,横竖天时正热,裴某也想多歇两日,待得秋凉再行上路,也好重温旧梦,再游猎一回!却不知谁愿同往?”

人群里几乎炸开了锅,“某愿前往!”“我要同去!”的叫嚷声响成一片。

苏味道原本已喝得有些迷糊,此时不由愕然睁大了眼睛---自己没听错吧?裴侍郎居然要说留在西州打猎!居然说要等到天气凉了再出发!那他们这一路顶着烈日疾行数千里,又是为了什么?

他脑中一阵天旋地转,忙伸手抓住了身边的王方翼:“王副使,王副使,裴侍郎到底在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

王方翼手里也端着一杯酒,瞧着兴发如狂的人群,脸上居然笑微微地满是欣慰:“苏参军不曾听错,我总算放心了!”

放心?自己一定是喝太多了,听到的都是胡话……苏味道怔怔的瞪着王方翼那张越来越模糊的笑脸,还想开口,却一头栽了下去。

这一醉甚是彻底。苏味道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居然躺在意见土墙小屋里,屋子里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阳光从高高的天窗里直射进来,在床前洒下了一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不断起舞。

他愣了半响才想起醉前的那些事,心里一阵发急,也顾不得脚软口苦,拿过床头的冷水胡乱喝了两口,推门走了出去。

外头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苏味道一直走出院门,才瞧见使团里一个侍卫,忙叫住了他:“我躺了多久?这是什么地方?咱们的人呢?”

那侍卫刚从外面进来,脸上还是汗津津的,闻言笑道:“参军当真是醉得狠了,您都睡了一天多了!这是西州的军营,大伙儿如今都跟着裴侍郎趣校场了,说是准备去天山打猎呢!”

苏味道脸都白了,裴侍郎居然真的要打猎,如此行事,又将皇命置于何地?

那侍卫犹自说得兴致勃勃:“校场上别提有多热闹了,光西州城里闹着抢着要跟着裴侍郎打猎的就不晓得有多少!裴侍郎说了,既然大伙儿都要去,那就要听他分派,好容易回来一次,总要打出些花样来!我等辛苦了这么一路,总算能好吃好喝、痛痛快快地玩上好几日了,好歹没白来一趟!”

他越说越是眉飞色舞,苏味道醉里却越来越苦。侍卫们自然是有吃有玩就好,可裴侍郎如此行事简直是破罐子破摔,偏偏还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就算西州和长安隔得远些,又怎么好瞒得住人去?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鼓声。侍卫拍腿笑道:“听见没有,这是侍郎在点兵呢!”说完转身便跑了出去。

苏味道忙跟着出去,待到了校场边,就见场上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少说也聚集了一两千人。远远的点将台上,裴行俭腰佩宝剑,身着软甲,大红的披风衬得人格外精神,手中的鼓槌一点,便有人出列受令,有的奉命探路查看猎场,有的负责筹备美食美酒,有的则是前去邀请各部酋长前来会猎。一眼看去,倒真像是将军在出征前点校着自己的队伍。

苏味道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闭上双眼苦笑起来:若是十年前,他定会想方设法去苦劝裴侍郎一番,可正是当年裴侍郎的所作所为,让他学会了谨慎,学会了三思而行。如今,他已再不是那个冲动的毛头小子,裴侍郎更是变得太过陌生、太过莫测,他已没有了开口的勇气……在他的百感交集之中,裴行俭的行猎队到底还是轰轰烈烈地出发了。之后几日,带着子弟亲兵前来会猎的各部首领也越来越多,一杭人真正到达天山南麓时,随行者居然已超过万人。山林之间,奔驰的骏马随处可见,草原之上,各色帐篷满坑满谷,那星星点点的篝火,此起彼伏的歌声,让人简直不知今夕何夕。

这么多人自然没法窝在一处打猎,裴行俭索性将队伍分成了几支,以猎物多少论高下。他自己则带着两三千西州子弟,一路打猎一路操练,什么分兵包围、星夜奔袭、列队冲锋,几个花样来回穿插,务求不使一只野物漏网。使团侍卫们原是被裴行俭这么操练了一路,如今帮着他操练新人,哪个不时磨拳擦掌?这些西州人又都精于骑射,一通苦训之下,不过七八日功夫,居然也练得有模有样了。

天山的飞禽走兽们哪里敌得过这种架势?没几日便被围猎干净。裴行俭索性带着大伙儿抄小道一路扫荡了过去,眼见着前头便是突厥可汗阿史那都支牙帐所在的轮台,这才带住队伍,一面派了跟都支最熟的米家小郎邀约都支来此同乐,一面就地扎营,变着花样的游乐比斗。众人自是愈发尽兴,每天夜里,烤羊烤鹿的香味,足以传出几里地去。

对于这些精致的胡闹,苏味道自然是冷眼旁观。他也曾鼓足勇气找到王方翼,结果却被轻描淡写地打发了回来,其余人等更是乐在其中。他一肚子生气担忧没地儿发泄,只能每日早早钻进帐篷,眼不见心不烦。

因此,他也没听见篝火便的那些议论:阿史那都支好大的架子,裴侍郎特意去请他,他却只让人送来了酒水过来!突厥人这些年真是越来越张狂了,勾着吐番攻破安西西镇不算,如今更渐渐把主意打到了西州头上,什么时辰能教训他们一顿才好……黑夜慢慢过去,草原的清晨带着露水的清香悄悄来临,当天边刚刚露出一线乳白,这片篝火未息,酒香犹烈的营地里却突然响起了一阵呜呜的号角。

是裴侍郎点兵的急令!苏味道在睡梦中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套上靴子,一面穿衣一面冲了出去。

黯淡的星光中,无数人像他一样从帐篷里冲出,迅速聚集在中军大帐前。

裴行俭早已站在帐前,他穿着红袍软甲,装束得极为利落,见众人到齐,便含笑扬声道:“诸位不愧是西域最出色的猎手,裴某在此只想问大家一句,想、这些日子以来,你们打猎得痛快不痛快?想不想再打得更痛快些?”

众人原是一头雾水,听得这一句,自然是纷纷应和:“想!”

裴行俭的笑容更是亲切:“我也听说过了,这些年来,咱们西州人的日子不比从前好过。突厥人和吐番人动不动就耀武扬威,劫掠州府,来往的客商都被他们闹得少了好些,更别说让咱们到他们的地盘边打猎。大伙儿也难得像今日这般痛快玩乐。我还想问大家一句,不知道大伙儿想不想过从前那样的舒服日子?想不想随时可以再来天山打猎?”

众人的嗓门愈发大了:“想!想!”

裴行俭微微点头,在猎猎的火把照耀下,他的笑容和声音里几乎带着种催眠般的魔力:“那就好!今日裴某要去打一只全西藏最大的猎物,把那位突厥可汗阿史那都支拿来给咱们割肉端酒!我要让他牙帐里的黄金牛羊女奴都换个姓氏!我要突厥人从此听到西州的号角就退避三舍!

你们,敢不敢跟我一道去?”

人群“轰”一声炸开了:“敢!”“我敢!”“咱们这就去捉了都支那厮!”

苏味道险些倒退了一步。他转头看了看,自己身边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分明都写满了激奋与渴望---他们是疯掉了么?还是被这些日子的快活冲昏了头?就他们这临时拼凑的两三千人,居然要去突厥人的腹地活捉他们的十姓可汗?

茫然之中,他突然看见了站在裴行俭身后的王方翼,在那张端正严肃的脸上,分明也满是笑容!

仿佛有闪电从脑海中划过,苏味道心头一阵发麻,这一路上前前后后的事情突然间全部串在了一起---原来如此!原来所谓出使波斯,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是圣人配合着裴侍郎设下的惊世之局,为的就是今天,此刻!

人群的最前方,裴行俭那从容的笑容,分明跟十年前没什么两样,那明亮的目光,分明跟一路上也没什么两样,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变过,就算有什么变化,也是变得更高瞻远瞩,更算无遗策……井泉不远,大事可成!

苏味道的一颗心不由砰砰的越跳越快,在身边一波高过一波的欢呼声中,终于忍不住也高喊了一句:“咱们这就活捉了都支去!”

七月的草原黎明已颇有凉意,骏马奔驰之间,迎面而来的西风更是寒气刺骨。苏味道伏在马背上,却半点也不觉得冷,他只想让马跑得快些,更快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胸口沸腾的热血不至于化为纵情的呼啸。

几十里的路,在快马疾驰之间不过片刻就到。初秋的霞光还未能在天边涂上颜色,阿史那都支的大帐已出现在远方。

阿史那都支本人则离他们更近。在睡梦中猛然收到裴行俭的派人送到的口信,他连皮甲都没世间系好,身后那五六百名亲信子弟大多也和他一样形容仓促,不时身上只带了把刀鞘,就是箭囊里空空如也。唯有以为身穿玄色盔甲的将领装束得十分齐整,带马站在都支的身后,隐隐间竟有种石砥柱般的气度。

阿史那都支转头看了此人一眼,神色总算镇定了许多,带马上前,对着裴行俭按胸行礼:“裴侍郎,好久不见!不知今日如此着急召见都支,所谓何事?”

裴行俭笑微微地欠身还礼:“的确是好久不见,裴某与都督一别数载,一直颇为挂念,前些日子突然听闻都督与李将军约好了,今年中秋要一道练兵,裴某欢喜之下,少不得自告奋勇过来,也好请都督随裴某到长安去好好盘算盘算此事。”

阿史那都支脸色微变,自己的确是跟李遮匐约好了今年中秋正式起兵反唐,这消息裴行俭怎么会知道?他这次过来,自己也是一早就留意了的,只是原想着此人虽然惯会收买人心,到底只是一介书生,此番又是日日纵酒玩乐,才没有多加提防,却没想到他居然就是为了自己而来,而且敢如此行险!

瞧着裴行俭身后那气势正盛的数千人马,他心里多少有些发虚,回头给自己的那位心腹大将使了个颜色,才冷笑了一声:“中秋练兵?这是哪里传出来的谣言?真真是荒谬!不过裴侍郎既然到了轮台,若要饮酒行猎,都支自然是奉陪到底;若要练兵赛马,此地好歹是我牙帐所在,不出半日,自会有千军万马前来助阵,倒也未必会输给侍郎!”

裴行俭依旧笑得从容:“都督说的是哪里话,练兵赛马,着实太伤和气,至于千军万马,裴某大约还等起,都督却绝不会有那个工夫了。”

他抬眼看了看都支身后的人马,突然用突厥语扬声道:“诸位,我是大唐裴行俭,这回过来,是因为你们的可汗背信弃义,图谋反叛,我奉大唐天子之命,要请他去长安走一趟。你们也看见了,我身后的精兵人数是你们的五倍,箭支是你们的十倍,在他们后面,还有上万人马!你们呢?你们的刀磨利了么?箭带够了么?

不想送命的,立刻放下弯刀!我裴行俭在此保证,送走你们的可汗之后,我就会放你们回家。你们明日后日,明年后年,照样都能在这片草地上放马牧羊、打猎喝酒,又何必为了别人的野心去拼死拼活,叫你们的父母没了儿子、妻子没了丈夫、儿女没了父亲?”

阿史那都支心里一沉,以裴行俭在族人里的好名声,加上这些煽动人心的话……他再不敢迟疑,厉声喝到:“阿烈!”只要出其不意射死裴行俭,今日这一仗,自己依然有三分赢面!

那意料之中百发百中的神箭却迟迟没有出现,裴行俭静静地看着阿史那都支,眼神里甚至带上了毫不掩饰的笑意。阿史那都支心头一寒,就听身后终于传来了熟悉的浑厚声音:“罪人方烈,愿放下弯刀,听凭裴侍郎 发落!”

阿史那都支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慢慢地回过头去,只见一 身玄甲的方烈巳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丢下手里的弯刀,大大方方地负手站在了马前。

这个动作仿佛有一种难言的传染力,剩下的几百人面面相觑,很快也 有人学着他的样子下马丢刀,垂头站在了那里。sr呛啷啷”声音渐渐密 集,没多久,马背上便再也见不到几个人影。

阿史那都支死死地盯着方烈,眼珠子里几乎能射出毒箭来——难怪自己的计划会泄露,难怪裴行俭敢这么带兵前来,原来自己最信任的心腹,这片草原上最有名的勇士,根本就是裴行俭的人!

方烈的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缓缓转头望向了东方。

那是日出的地方,也是大唐所在的方向。

一轮红日终。于从草甸深处缓缓升起,万丈霞光将草原染得一片金红。 苏味道站在霞光之中,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也融进了这灿烂辉煌的光芒里。他的眼前,使团侍卫有条不紊地收拢俘虏;西州子弟欢呼着冲向不远处的金帐;裴行俭则和方烈并肩站在一起,笑容竟是前所未有的飞扬……作为阿史那都支的牙帐,轮台的这片营寨并不小。待得这支“行猎 队”将营寨全部控制在手、捜索完毕,又休整了一番,日头巳划过中天,沉向远山。裴行俭将队伍分成了两部,一队随王方翼留守轮合——方烈的心腹已拿着阿史那都支的令箭前去通知各部酋长前来议事,他们只用坐等对方 自投罗网便好;裴行俭则带着最精锐的人马继续奔袭李遮匐的老巢。

苏味道便被划在了留守的队列,他听到消息,忙找出门去,好容易才在一处大帐外寻到裴行俭,他却正在劝说方烈:“李遮匐的胆魄你还不知?只要让他晓得都支的下场,说不定都不用咱们劝说他便会束手待擒!你留在这里协助王副使就好,又何必还要跑这一趟?”

方烈却并不买账:“那你又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裴行儉笑道:“自然是要把这功劳把牢了,坐实了,不然若是让姓李的跑了’我这十几年的布置,岂不是白忙了?”

方烈也笑了起来:“那我就更得去了 !不瞒你说,我是想带我家二郎去碰碰运气。”

裴行俭恍然失笑:“原来如此,可怜天下父母心!米大和白三也都说自己不要封赏,只要我带上他家儿郎。你放心,那边若是一切顺利,我就让二 郎和他们去打头阵!你还是莫要去了,王副使是要留下来经略安四的,他 为人端方重义,你且好好辅助于他,日后在这边自能多一层保障。"方烈笑着抱了抱手,也不多说,转身大步离去。

他们说话并未避人,苏味道虽隔得不近,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心里不由愈发翻滚:自己还是猜错了,原来为了今日,裴侍郎竟已布局十几年!这份眼光……见方烈离开,他忙上前一步,对裴行俭抱手行礼:“侍郎,多谢侍郎体谅,属下斗胆,还请侍郎给属下一个机会,让属下追随侍郎,也好亲眼瞧瞧敌酋归降的盛况。”'裴行俭上下瞧了他两眼,点头笑道:“你若不怕辛苦,就随我来吧。”

苏味道兴奋地抬起头来:“多谢侍郎成全!侍郎此番功绩,上可追定远,下可垂青史,他日侍郎出将入相、凌烟留名之时,这万里奔袭、轻取敌酋之事更会是一段千古佳话。味道全凭侍郎提携,方能适逢其会,又岂敢提辛苦二字!”

“出将入相?”裴行俭微微有些出神,到底还是规然一笑,“日后你会有这一日的! ”他拍了拍苏味道的肩头,回身走到早已列队完毕的人马前面, 干净利落地纵身上马,马鞭一挥,带头奔向了草原深处。

早已憋足了劲的西州子弟和使团侍卫“嗷”的一声呼喝,撒马跟了上去,上千匹骏马迅速汇成一个巨大的箭头,势不可挡地直射南方。

苏味道却呆了一下才忙忙催动战马汇入人流,心头犹自惊疑不定:自己没有看错吧?刚才那一刻,裴行俭的笑意虽然依旧从容,却分明没有什么喜悦,反而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

抬头看着那个一骑绝尘的孤独背影,他心头原本消散的迷雾不由变得愈发浓厚:裴侍郎到底在想什么呢?这次万里奔袭,其实他一直都是这样走在最前面吧?永远都是那么沉稳冷静,令人安心,却又永远都是那么遥不可及。

就像,远远的天山上,那轮刚刚升起的月华。

第十四章空穴来风平地生波

八月的午后,阳光有种特别的金黄色调。用姜汁反复烤过的邢窑白瓷碟,侧着光看去,碟底有一层淡黄色的光泽流转不定,仿佛染上了一层阳光,又仿佛是碟心那滩从泥金里沉淀出的金水,透过那层薄薄的雪白瓷胎, 将颜色印在了底盘上。

琉璃小心托稳了碟子,将手中鼠须笔的笔尖斜伸着蘸了一层金汁上浮起的轻胶,再将笔尖裹上碟心的金汁,这才在画卷上细细地描补起来。

她的笔下,一幅六尺的横卷看去已十分精致工丽,无论是那碧绿的垂柳、微青的湖水,还是湖畔盛开的绛色牡丹,柳枝掩映的金碧亭台,都被画得细致入微,整个面画的色调更是浓郁富丽。琉璃在飞檐、坡顶和柳梢上 又补上了一层金色,就像是此时的阳光也洒进了画面里的春日宫廷,为这片浓丽春景添上了最亮丽的一笔华彩。

突然间,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婢女轻声道:“娘子,赵国公夫人、郷国公夫人和侍郎府上的崔娘子登门拜访。”

琉璃随意点了点头,却是直到笔尖的金水将将画完才猛地反应过来。 低头瞧了瞧圆碟里好容易调制妥当的金汁和立马就要完工的画卷,她略一犹豫还是吩咐道:““请她们到堂屋略等一会儿,就说我稍后过去。”

一鼓作气补完最后几笔’她侧头看看画卷并无不妥,这才匆匆赶往上房,心里好不纳闷:今日这三位怎么一起来了?十三娘也就罢了,崔玉娘却是无事不登门的,至于裴如琢的夫人崔静娘,平日为了避嫌,就更不会明着上门了。自己这几个月打着闭门作画的口号,几乎没出去应酬过,有什么事能劳动她们找上门来?

她越想越是摸不着头脑,脚下自然也是越走越快,刚刚走进堂屋,坐在上首的崔玉娘便起身笑道:“看来咱们是来得不巧了。”

琉璃为作画方便,身上穿的是一套素面的深色胡服,头发也是紧紧地束在脑后,通身上下并无半点装饰,如此待客殊为不妥。她自己低头一看, 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哪里的话,贵客登门,原是求之不得。适才我是有点事被绊住了 ’又怕几位久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她一面说,一面也打量着三位崔氏,她们都打扮得十二分齐整,十三娘头上更是戴了顶赤金点翠的花冠,配着精致的妆容,显得富丽端庄,与平日的清雅截然不同。琉璃略觉诧异,转念间才想起自己日前曾收到过她的请柬,说是要给女儿办及笄礼,想请自己当赞者,算起来可不正是这两天?

这份邀请,琉璃当时就谢绝了。眼下她实在不想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事。一则自打裴行检当了波斯大使,人人都觉得他比李敬玄还倒霉,那些或幸灾乐祸或好奇怜悯的目光实在让人吃不消;二则她自己心情也不好, 又要提防着那只暗处的翻云覆雨手,这出门应酬,谁知会遇上什么事?因此,虽知十三娘是一片好意,她也只是让人送了份重礼过去,看这样子,难不成……崔十三娘的脸色果然有些凝重,起身见过礼后便道:“阿嫂,今日十三冒昧前来,乃是有一事相询,不知阿嫂这边可曾收到过西疆那边的消息?” 西疆?难道是裴行俭那边出了什么意外?琉璃心头一紧,忙问:“什么 消息?”

崔十三娘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阿嫂莫急,我这消息也不知做不做得准,因今日小女及弃,我请了些歌舞乐伎给宴席助兴,有个胡姬大约听着敝舍也叫裴侍郎府,便跟家中管事说,她兄长一个月前还在西州见到裴侍郎 在校场点兵,要带西州人去天山打猎。这话恰好被一位女客听见,当众问了几句,那胡姬信誓旦旦,说她兄长亲耳听到裴侍郎说了,要带着大伙儿好好游乐,等到秋凉再出发。”

琉璃一 口气顿时松了下来,原来是这件事!裴行俭的障眼法果然耍得漂亮。算起来,如果一个月前他就已经带人去“狩猎” 了,如今阿史那都支和李遮匐应该都成了他的猎物,也许再过两个月他就回来了,也许还不用两个月……她心里默默计算着日子,突然发现屋里静得有些异样,抬头一看,却见对面三个人都在诧异地看着自己。

糟糕,自己的反应未免太“淡定” 了 !琉璃忙笑道:“多谢十三娘相告。 我这些日子心里原是有些不安生,适才真是吓了一跳,幸亏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说起来’外子在西州时的确喜欢出门行猎,这故地重游、盛情难却, 大约也是难免的,不过他的性子历来谨慎,想必不会因私误公,这传言么, 或是有些夸大也未可知。”

崔十三娘呆了一下,欲言又止。崔玉娘却点头叹道正是,裴侍郎人在边陲,这相隔好几千里的’什么话传过来都未必可信。只是人心莫测,今曰那王氏我瞧着多半是成心宣扬,那胡女偏又言之凿凿,好些人只怕都会信了她。回去后她们若是添油加醋地传开,对裴侍郎到底不大好,万一被言官知晓,上朝弹劾,事情就更难收拾了,大娘还是早做准备才是,最好派人去西疆走一遭,也好澄清谣言。”

琉璃怔了一下才道:“多谢玉娘提醒。”心里受到的惊吓简直不比刚才少--崔玉娘是什么人?自打认识第一天起,自己就从没入过她的眼,前些年她顺风顺水时好歹还能摆出副宽容的姿态,自打李敬玄被派往河西、裴行俭接掌礼部之后,哪回瞧着自己不是恨不能连脚底都表现出不屑来?今天却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她这是……怎么了?

崔玉娘和善地一笑:“大娘何必跟我见外。”

崔十三娘的脸上却满是歉疚,长跪欠身:“都是我御下无方,待客不周,才会让王夫人把人带到堂上去问话。此事阿嫂先盘算盘算,若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千万莫要客气,总要给我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

崔静娘忙道:“此事怪不得十三娘,今日来客那么多,她哪里处处照应得到?当时原是我在那里帮她招呼客人,却没想到会闹这么一出。那王氏言辞锋利,我一时反应不及,竟没能阻止得了她……”

所以她们都觉得是自己惹出了好大的祸事,送走宾客后衣服都没换就赶着过来报信赔礼了?琉璃心里感激,忙欠身还礼:“两位快莫这么说,此事怎么能怨你们?这种事情,若有人诚心说开,就算是我在那里,也未必能阻止得了。”

崔玉娘愤然道:“可不是!那王氏原本就是个爱搅事的,遇到这种事岂有不煽风点火的道理?十三娘今日都恼了,说了她两句,她还阴阳怪气地说什么风水又变了,有些衙门要自求多福。她不就是眼红这吏部的差事么?也不瞧瞧她家夫君的模样,便算这些人都被打发出去了,也轮不到他!

还有那起子见风使舵的小人,你得势时恨不能日日跟在你后头,这眼见着风头有些不对了,不管你有没有错处,先编排上一顿再说,那幸灾乐祸的模样,真真是可恶!不过大娘,不是我说你,这些人再可恶,你这样日日躲在府里也不是办法,她们智慧愈发觉得你软弱可欺,明日我摆上一席,你堂堂正正去赴宴,看谁能欺辱了你去!”

琉璃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今天她如此和善,原来是觉得自己和她同病相怜了,进而可以同仇敌忾,这误会……她也只能一脸感激道:“多谢玉娘盛情,只是我手头这幅要先给天后的话还没收尾,只怕要过几日才得闲。”

崔玉娘诧异道:“都什么时辰了,你还有心思画画?”

琉璃叹道:“越是这时辰,越要用心画好。”开玩笑,她之所以把这幅画又是添色又是描金又是花鸟又是台阁地整这么复杂,不就是为了磨洋工?眼见着留言乱飞,正该好好给画上再罩染些栀黄,再俗都无所谓,总比出门招人眼强。

崔玉娘显然理解成了另外一层意思,沉吟着点了点头:“这倒也是,献给天后的画,原是要用心些,这时辰能让天后高兴些,也是一条路子。横竖我那边是不急的。只是今日十三娘那边客人来得多,消息定然也传得快,寻人去西疆送信打探,已是刻不容缓。再者,我看那胡女也不像寻常的无知妇人,大娘不妨着人去查一查她,谁知她到底是什么居心!你若是不得便,我让人帮你去查就是。”

琉璃哪里敢麻烦她,忙笑着谢绝了:“暂且还不用劳烦玉娘,此事眼下不过是些传言,闹大了反而不美。无论如何,总要先笑的西周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形才好,我还是托人去那边问清楚了再做打算。”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总觉得,拙夫不是能做出这等轻狂事体的人,多半只是一场误会。”

崔玉娘脸上微微带出了几分不屑:“是么?大娘倒当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琉璃唯有苦笑:“其实我是没太用,想忙也不晓得从哪里忙起,只好一动不如一静了。”

崔玉娘不假思索道:“这话也不算错……”

十三娘忙笑道:“阿嫂这是大将风范,谋定而后动。”

崔玉娘嘴角微挑:“正是!”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诚意。

琉璃心里叹气,还未想好怎么答话,门外突然传来了婢女的声音:“启禀娘子,右卫将军夫人的马车已经到门口了。”

琉璃吃了一惊,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这么急着上门!这武三思的夫人又是来做什么的?难道是流言已经传到她那里了?她忙扬声道: “快请! ”回头一看,三位崔氏也是脸色惊疑,崔静娘眉头紧皱,十三娘的眼神更是充满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