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真是奇怪,来的快,去的更快。雨小了些,天空雨丝飘落,小舟在烟雨蒙蒙的湖面上轻悠荡漾,颇有诗意。

“这就是你想要一睹为快的西湖美景么?”他坐在船头,歪着头看见她细致的侧脸,她的头发凌乱,雨水顺着雪白的脖子流进衣衫里,脸颊红彤彤的,眼睛亮闪闪地发出喜悦的光芒。“美则美矣,可惜美的太过纤弱,太过秀气,太过……伤感!”

“嗯。”她漫不经心,“可是……我喜欢!”

“哦,也许我们该等天放晴时再来,那时的风景又该别有一番情致了!”在他心中,英珞就像初见时,留给他的印象一样,像团火,有着股足以燃烧任何人的热情。这股热情,不应该适合这种太过伤感的东西。

“也许吧!”她满足地吸口气,“喂,我们回去吧!”

“我可不叫‘喂’。”他嘟哝着穿过船舱,到船尾找船桨。英珞一个人不敢在船头久站,早缩回了船舱,她的衣服给雨水淋了个精湿,但她不敢像水霄那样肆无忌惮的把衣服脱了,只好把裙摆什么的稍稍拧干些。虽然湿衣服裹在身上还是那么难受,但也聊胜于无。

水霄拿着桨,才划了两下水,就听见不远处嘟——嘟——嘟,三长两短地吹起尖锐的哨音,他们俩马上警觉地环顾四周。

“怎么回事?”水霄停下划船,望向哨声的发源处,那里是大片朦胧,十丈开外的地方只能看见一脉灰暮色——雨中的能见度太低了。

嘟——嘟——嘟……哨声尖锐,换成了两长三短,好象是回应刚才的那阵哨响。

“喂——”英珞不知什么时候也爬出船舱,探出脑袋,她的发髻已经放下,乌黑浓密的长发如锦缎般散开,“是些什么人啊?”

“不知道!”他回答。实在想不出杭州西湖附近会有什么帮派出没。

“跟去瞧瞧!”

他迅速瞥了眼湿意浓浓的英珞,她一脸的兴奋,泄露太多跃跃欲试的激动。他知道,她不要命的好奇心又冒出来了。

水霄下意识地揉揉发胀的额头,幸好,她的武功还不算太坏。但就是不太坏的结果,使她变的太过自信,简直有恃无恐了!

“喂,愣在那儿干嘛?赶快划呀!”她不耐烦地催促。

他想生气,可目光一接触到她兴致勃勃的眼神,就心软了:“大小姐,麻烦你把我的上衣拿过来,你总不能让我光着膀子去当密探吧!”

她“噗嗤”一笑,螓首缩回船舱。

他无奈地撑起竹篙,用力一点,小舟似离弦箭般冲向那片充满神秘、诡异的暮色中。

水霄撑船的技术相当好,他不用船桨,避免发出太大的响声。只需竹篙子随意一撑,船儿就前进了好远。

救人

这是座达官贵人的私宅,宅院很大,门口的两座石狮子威严地屹立在洪水中——这是座荒弃了的宅邸,主人家想必已经携带家眷逃离了。

这座宅邸,已彻底淹在洪水中。如果不是英珞闹着要来游西湖,如果不是阴差阳错下起了暴雨,如果不是风浪将小船推到了湖中,如果不是听到了那阵哨声……相信不会有人再注意到它的存在,更不会怀疑里面居然还住了人!

的确,这宅子里有人,至少有女人!

水霄将船泊在高墙外,所谓的高墙,现在已有一半沉在水中。英珞侧耳倾听:

“喂,你听,有女人在哭!”

哭得很伤心,是种压抑的,想哭而不敢放声大哭的抽泣。

“而且还不只一个,起码有五六个!”她又补充。

他暗暗赞许,想不到这丫头小小年纪,内力已有如此高的造诣。

“进去看看!”她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拧紧眉。水足有三尺深呢:“英珞,你会游水么?”

她怔怔地望着混浊的洪水,这儿离那声音发出的阁楼至少有三四十丈呢。

看她的表情,他就明白了:“回去吧,小心跌进水里,丢了性命可划不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她一口回绝,语气坚决强硬,“也许她们是被困在洪水中孤儿寡母,我们既然发现了,又怎能见死不救?”

去他的孤儿寡母!水霄在心里诅咒,他可不曾忽略了刚才那阵怪异的哨音。

但是,最终,他仍旧妥协了。他翻过墙,将英珞打横抱在怀里,涉水向阁楼走去,水一直没到他的腰部。她羞答答地双手牢牢地吊住他的头颈,生怕他一个不高兴,把她扔下水。

虽已是四月底,但半身浸在洪水里,仍是透着股沁凉。英珞带着歉意的将嘴凑近他耳边:“谢谢你啦……你真好!”

他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猛的一撞,浑身被无穷的喜悦包围住了。

他笑容满面,揶揄地回道:“那待会儿,我脱裤子来晾时,你可不许跑!”

这阁楼应该是这户人家小姐的闺房吧,底下已经淹了水,从镂空的窗口看去,里头木制的桌椅摆设都浮在水面上漂啊漂的,抽咽声正是从楼上传来的。

水霄对怀里的人儿笑了笑,手臂柔劲一托,将她悄无声息地送上了二楼小阁。

英珞身体灵巧地贴在阁沿上,眯眼往窗缝里瞧——不愧是千金小姐的闺房呢,房间的摆设雅致不俗。她快速地溜了一转,敏锐地发现缩在墙角里抽泣的女子。

果然,一数下来竟然有六个之多,个个面容憔悴,手脚被麻绳捆得像团粽子,嘴里还塞了块手帕。

英珞小心翼翼地趴在窗格上,朝房内打量,没再发现其他可疑的地方。她手指悄无声息地在窗格上一拨弄,伸手一推,人就已俏生生地跳进房内。

轻手轻脚地蹑步走近那些被捆绑着的女子。

“唔——唔、晤……”其中一个女的眼尖瞧见了她,非但没害怕,还很大胆地拼命挣扎,很成功的引起她的注意。

“素素?是你,怎么会是你?”英珞突然又惊又喜地瞪着滚到自己脚下的那名女子。

“唔……唔!”那名唤作“素素”的女子在地上努力翻滚着,苍白憔悴的面容掩不住眼中的狂喜,不住点头。

“你怎么会在这儿?”英珞掏出她嘴里的巾帕,跟着解那麻绳。

“唔——唔——唔……”其他无名女子也纷纷激动地挣扎开了。

“英姐姐……”素素满心的委屈,强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身子因过度的激愤而颤抖,“我、我是被他们掳来的……”

“什么?”她瞪大眼睛,顿时火冒三丈。

“那些恶人实在太可恨了……”含在眼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下。

“可恶!”她咬牙恨道,怒火在胸腔中熊熊燃烧。素素的奶奶、三个婶婶,以及几个年幼的弟妹,可以说都是英珞从鬼门关里硬救回来的,她将他们一大家子安顿在杭州附近的乡下。总以为可以从此平安度日了,哪知道,竟还有人敢不要命的动素素的坏脑筋。

“来,起来!我救你们出去!”解开捆住她手脚的绳索,看到素素手腕、脚踝处被麻绳磨破了皮,隐隐渗出血来。“疼吗?”

赶忙从怀里拿出金创药,细细地替她涂上。

“不——疼!”惨白着一张小脸,素素咬紧牙,摇头。

嘟——一声长哨尖锐地在长空划过,窗口人影一晃,水霄伏在窗外焦急地低喊:

“我的姑奶奶,行了没有?有人来啦……”

“哼,来的正好,我还正想找他们算帐呢!”英珞冷着脸,一点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英珞——”真败给她了!天知道他干嘛非趟这浑水,想他堂堂三品官员,武太后跟前第一大红人,竟然放着正事不理,弃武太后懿旨于不顾,心甘情愿地尾随在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身边,任由她呼来喝去。

“我不走,你要走随便你。今天我非要好好教训这帮好色的淫贼不可!”看样子,她还不领情。

水霄无奈地跳进房间:“好啦。既然一齐来的,要走当然也要一齐走才对嘛!”

“哈——你真好!”她快乐地大叫,笑靥醉人,“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狠心丢下我们不管的!”

我们?他的目光瞄了眼她身后六位佳丽,最后回到她身上,心中哀叹一声。

他目光深邃地盯住英珞姣好的面容,那是张妩媚动人的笑脸。他的心为之震撼,颤动,他对自己说,就是她了,这辈子要找的女子……

嘟——又一声长哨。英珞嗤之以鼻:

“光会吹哨子唬人,却迟迟不敢露面,都是些胆小的鼠辈。”

水霄却神情严峻,不再嬉笑,他已听出屋顶上埋伏了不少人,而且轻功都不弱。

果然……砰地声巨响,房间四周的窗户砸了个稀巴烂,从窗口涌进大批黑衣蒙面人。

“终于出现啦,来得好——”英珞二话没说,挥拳就往其中一个刚跳进来的黑衣蒙面人身上招呼。

那黑衣蒙面人一愣,肚子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吐了两口血,眼一翻昏死过去。其他蒙面人见了,纷纷大喝声,拔剑相向。

水霄心中哀叹叫苦,他哪料到英珞会完全不按江湖规矩行事,说打就打,全凭自己高兴。刚才那个黑衣蒙面人之所以会在一招之内就被她打得吐血,想来也是吃了这个亏。

一时间,无数柄明晃晃的长剑向她刺过来,她仗着轻功了得,身法绝妙,倒也没有处于下风。以一敌十四,当真威猛。

那五个女人在这刀光剑影中吓得直叫唤,哭声震耳欲聋。水霄挥手挡开一名黑衣蒙面人的攻击,回头喝道:“闭嘴!再哭就把你们统统扔出去……”

咣当——一只搪瓷大花瓶砸在一个倒霉的蒙面人头上,顿时头破血流,倒在地上。

水霄看着那个名叫“素素”的瘦弱少女,她的脸颊一丝血色都找不出来,唇色泛青,满眼惊恐。可她的手却快速地抓过桌上针箩里的一把剪刀,紧紧地、颤抖地握在胸前——刚才的大花瓶是正是她砸的!

很奇特,够坚强!

回头再看英珞,却差点吓得心脏停止。她被十来名黑衣蒙面人逼在角落里,由于空间狭小,她施展不了轻功,完全处于挨打的地位。

“英珞——”他心急如焚,大吼,飞身扑上。

“走开!别逼我杀你们!”只听见英珞小小的、娇弱的声音在人缝里传出来。

“英珞——你没事吧?”他边叫边打,三名蒙面人拦住他,他双眼似要喷出火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挡我者死——”

“死的人是你!”其中一个开口道。

那人长剑一抖,挽出朵耀眼的剑花,一招“千变万化”,化作繁星点点,罩住水霄全身。其余二人随即跟上,封住水霄所有退路。

水霄号称“无影剑”,善用的当然也是剑,却偏偏从没有将剑带在身上的习惯。危急中,身子一错,脚下踩“卦”位,用上了轻功绝学“天山踏雪”。

轻易就避过三人的围攻,水霄冷笑声,“雪中送炭”双掌左右一推,蓬蓬两声,将两蒙面人击飞。

“好功夫!”那蒙面人声音低沉沙哑,显然年纪已老,可功夫却是颇为高深。

水霄与他对了几掌,突然说道:“看来阁下应该是他们的首领了!”

那蒙面人一怔,没回答。水霄救人心切,决定擒贼先擒王,先逮住他再说。今天,如果他们让英珞少了一根头发,他决不会善罢甘休。

收掌变招,水霄双手拇指与中指轻拈,状若兰花,似乎软绵绵,无力地挥去。原本十分女性化的招式换成他使出来,少了那份婀娜妖娆,多了份灵秀飘逸。

那蒙面人挥剑格挡,却仍被他指尖拂中,胸口一麻,一口真气滞泄。想再提气时,胸口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蹬蹬蹬倒退了三大步。

这时,素素就恰好站在那蒙面人背后,她惶恐地尖叫一声,举起手中牢握的剪刀,往他背心狠狠戳了下去。

“啊——”蒙面人一声惨叫,响彻整个阁楼,仿佛西湖都被震动了。

“素素——”英珞被他们重重包围,越打越没耐性。霍然听见素素的尖叫,心头更加焦急了,大叫道,“你们这群混蛋,去死吧——”

“啊——”

“啊——”

连番哀号惨叫,当水霄抬头时,却只看见原本挡着英珞的那堵人墙在瞬间坍塌,英珞娇喘着气站在那里,披散的长发有些凌乱。她穿的一袭红衫此刻正湿嗒嗒得滴出鲜红色的液体。

水霄的心抽紧了,他险些晕过去,踉踉跄跄地朝她奔去,声音嘶哑道:“英珞……”

她怎么了,哪里受伤了,伤口在哪里?她竟然流了那么多血——他快要发狂了!

“英珞……”将她深深地、紧紧地拥在怀里,他疯狂地嘶吼,“英珞,英珞,英珞……”

“你做什么——放手啊,我快被你闷死啦!”她闷叫,薄嗔的从他怀里挣脱,大口大口吸气。

“你……没受伤?”他愕然。

“你巴不得我受伤啊?”

“可是……这血……”他摊开手掌,一手的鲜血。

“血是他们的,笨蛋!”她瞪了他一眼,正待继续发飙,素素“啊”的声扳回她全部注意力。

“素素!”她咬牙怒视,只见一个黑衣蒙面人把素素勒在臂腕里,一步步朝门外退,“你快放开她,要不然我让你死的很难看!”

蒙面人眼中闪过一丝害怕惊恐,但他的手反而愈加紧张地用力勒素素的脖子,素素承受不住,已两眼翻白,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

“住手——”水霄大喝声中,身旁已有道红影掠过。

那蒙面人闷哼声,仰天往后倒下,双眼瞪得大大的,至死都不相信在一瞬间喉头已被贯穿,鲜血正潺潺不停地涌出。

“找死!”英珞适时抱住素素瘫软的身躯,满脸肃杀之气。

水霄眨眨眼,此时的英珞仿佛又回到了半月前,在少林寺百般折磨光悟方丈的那个小妖女。

“哼!”她娥眉一挑,纤指拨动,一条细长的透明丝线从那蒙面人喉咙“刺溜”抽动,像活物般有灵性地缩回到她平摊的手掌中。

“英珞……”他走近她,试图抚平她眼底强烈的戾气。

“什么事?”她恶狠狠地回头,模样骇人。

“我……”

“咳……咳……”她怀里的素素恰在此时苏醒过来,“英姐姐……”

“素素……”望着这个面色惨白,惊吓过度,浑身颤抖的女孩,英珞神色渐渐缓和,声音在不知觉中放柔,“没事了,素素!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呜……”那一直缩在桌底下的五名女子这时才敢放声大哭起来。

素素乖巧地点点头。

水霄早已将那批蒙面人的面巾全数揭下,英珞走到他身边,问:

“看出是些什么人了吗?”

“你自己看吧!”他退到一旁,然后,英珞就看清了那一张张脸孔。

那是怎样的脸孔?如果那还能算是一张脸的话!每个面巾后所隐藏的是被划得横七竖八,五官不全的恐怖面容,刀疤很深,几乎是面无完肤。

她倒吸一口冷气。

有的黑衣人面色发青紫色,显然是在失败后就服毒自尽了。

水霄蹲下在一具尸体旁检查了会,然后又换了具。这样一连验了五六具尸体后,他站起身来,长叹:“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他们就像是江湖上的杀手一般,受命于人,在任务失败后,往往会毫不犹豫地吞下事先藏在牙缝里的毒药。但是……他们这么多人,显然是一批有组织、有规模的帮派,我想不出会是哪门哪派。而且……他们培养杀手的手法,太过残忍了点……你看,他们每个人不仅仅是被毁去了容貌,他们的舌头同样都被割掉了……”

“啊——”她已开始后悔下重手打伤,甚至杀死他们了。

连舌头都被残忍的割去了,那他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等一下!”水霄突然跳起来,“刚才和我动手的那个……对,他们的首领……他会讲话!”

“他在那里!”素素虚弱地伸手指向角落。那个黑衣蒙面人正瘫躺在地。

“他死了吗?”英珞叫道,风一般刮过来。

“不,他还活着,我看到他胸口在动,他有呼吸!”素素说。

水霄忍不住又看了眼这个奇特的少女,她明明在害怕,而且是怕得要死,但是,在她身上却仍可感觉到她无比的勇气。

英珞拎起那蒙面人,他受了伤,水霄出手并不重,他的伤致命在背上——素素给了他一剪刀,几乎贯穿了他整个肺叶。

啪、啪,英珞甩手给了他两耳光,力道之猛,竟将他脸上蒙面的黑巾也给打了下来。那是张焦黄的老脸,须眉花白,唇角渗出一缕鲜血。他被英珞打醒,虚弱地睁开眼睑,眼中闪过惊惶,但马上,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说,你们是些什么人?抓那些女孩子做什么?”

他闭目不答,贯穿的肺叶压迫到呼吸,他喘得很厉害,不时猛烈咳嗽,甚至咳出血来。

英珞本来有满腔的怒气,可一看到他伤重的实在可怜,就把他又扔到地上。

水霄走了过来,他语气平和:“你受了伤,我们不会再为难你,你不说也没关系……”

黑衣人睁开眼,有些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