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悦道:“那些人是南都御林军。”

红颜叹了口气,道:“自被抓到这里,我就知道闯了祸。”说着露出倔强的表情,道,“不过,说到底,师兄也没有做错什么,御林军行径,非好汉所为。”

段成悦心中惊诧之极,反而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以为这里是梁子山?你以为是什么江湖规矩?你们放走钦犯,别说自己性命难保,就是父母三族,说不定也会没命。”

红颜脸色发白,却冷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

段成悦打断她道:“现在不要讲这些了,陛下那里,我给你担当下来,暂时没有大碍。我却说不定哪天他又想起,问到此事,那时神仙也救不了。”

红颜微微一怔,道:“程公子,你…”

段成悦道:“眼下要赶紧想个法子。”

红颜默想半晌,低声道:“程公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出力救我们?你到底是谁?”

段成悦微微一笑,展开手掌,露出一枚墨黑的物事,道:“这是你们梁子山剑派的信物,改日我行走江湖,倘若遇到麻烦,你说不定还能助我一臂之力。”

红颜微怔,随即笑了起来。

红颜笑了半天,忽然道:“程公子,前几日我觉得我会死在这里,日日夜夜,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段成悦道:“什么?”

红颜笑容倏敛,端正容色,道:“你。”

段成悦不禁愣住,问道:“为什么?”

红颜娇然笑起来,咯咯笑道:“因为我喜欢你呀!你怎么这么傻?”

第四章

秦西河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少女,竟然能够说出如此大胆的话来,不禁有些目瞪口呆,随即紧紧盯住了段成悦,想看他的反应。

段成悦忽地一笑,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红颜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坚定地道:“你想必做官做的很大,我也不是看上你做官,反正我喜欢你就是了。”

段成悦淡淡道:“你最好不要喜欢我。”

红颜道:“你喜不喜欢我是一回事,反正我喜欢你。”

段成悦蓦地一怔,向她看去,她目光真诚,宛若那次赠送梁子山剑派的信物。段成悦很少看到这么清澈而真诚的目光,这种目光有如绿绿春雨,清新而可爱。段成悦微笑,道:“随便你。现在要去见你的师兄。”然后他对秦西河道:“秦将军,把门打开,带她去李鸿雁那里。”

秦西河道:“是。”

镣铐铁链的哗哗声随着红颜的动作不住响起。段成悦却在这个粗陋的响声里想起了王府女人的环佩。

那时鬟姬仍在,年岁尚少。如雾的鬓发插着一支小小步摇。那时他们都没有经历人事,心中所想单纯得令人赞叹。鬟姬望着他的眼神,常常犹如他是一个无双的英雄。有一次他们坐在榻边梳发,然后背诵起千古留传的誓言,鬟姬倒在他的怀里,化成一汪春水。

段成悦后来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英雄。他只不过是南国一个小小的王爷。坚贞的誓言随着时间逐渐消散,鬟姬在他的身边,但是她仅仅是个丫鬟。

他饮下那杯醇美的竹叶青之后,“春寒”立时被酒激起,他颤抖着倒在地上,剧烈的疼痛撕咬着他的五脏。据说那一次他整整昏迷了七天,粒米未进,甚至一度停止了呼吸。当他再一次活转过来,鬟姬已经被睿帝抓进了南都的牢狱。

李鸿雁紧紧抓住栏杆,叫道:“师妹!师妹!”他的语音忽然哽咽起来,叫道,“你没事罢?”

段成悦道:“她没事。”

李鸿雁道:“程兄!多谢你!”

段成悦微微一笑,道:“不用谢我,假如你想救你师妹,还得你自己出力才行。”

李鸿雁一怔,问道:“我怎么样出力?”

段成悦看着他,道:“你得把你放走的钦犯找回来,来换红颜。”

秦西河心中一惊,道:“王爷!”

李鸿雁与红颜相望一眼,一起看向他,露出无比的惊诧。红颜喃喃道:“王爷…”李鸿雁却叫了起来:“你是定安王!”

段成悦淡淡笑道:“不错。”

秦西河道:“王爷,这这怎么向陛下交待?”

段成悦道:“你放心,我去交待。何况,陛下说过这两个人给我了。”他顿顿,道,“秦将军,叫人给他们解开枷锁。”

李鸿雁从牢内迫不及待地抢了出来,用肮脏的手一把拉住了红颜的手,道:“师妹,你放心,我很快来换你出去!”

段成悦哂道:“最好如此。”

红颜没有挣脱,却也没有去看李鸿雁的眼睛,直到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才转过来望着段成悦。段成悦淡淡道:“你跟我来罢。”

这是翯城一间平常的民居。院子里搭着一架葡萄,茎藤已经绿油油地爬满了竹架。屋内桌椅床柜俱备,半新不旧。

段成悦对红颜道:“你师兄没有回来以前,你就住在这里,最好不要出门,因为门口有几个御林军把守。每日的饮食自然有专人给你送来。”

红颜展颜笑道:“嗯,这地方不错。”

段成悦不禁失笑道:“坐牢也分地方错不错的,是么?”

红颜道:“当然是啦。就像南帝在皇宫里面坐牢,其实跟我也差不多,就因为…”她看到段成悦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连忙闭嘴,恍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跟江湖的草莽朋友们说话。

段成悦道:“这里说话,要有分寸。”

红颜吐吐舌头,忽然又笑道:“那你呢,你过不过来陪我?”

段成悦微微一怔,轻哂不答。

红颜问道:“你来不来?”

段成悦道:“再说罢。”

再说,那就是有可能会来,而且是极有可能会来,红颜得意地笑了起来,道:“好罢,我在这里等你。”

段成悦问道:“你师兄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红颜道:“这还有为什么么?没有为什么,就好像我一看到你,就没有为什么,喜欢上你啦。”她说着,脸蛋变得红扑扑起来。

段成悦不禁笑道:“你不怕自己一厢情愿?”

红颜道:“一厢情愿,也是喜欢,难道不是么?”

段成悦打量着她,过了半天,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红颜道:“因为只有一个红颜。”

段成悦诧异地朝她看去。仿佛有一把锤子,在他心里敲击了一下。他曾经体验过这种感觉,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只不过是一个江湖女子,甚至还是一个囚犯。

而他自己是南国一人之下的定安王。不仅如此,他还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寿命将在不远的未来戛然而止。原来一个将要死的人,也有心情去爱。

段成悦不禁苦笑,转身走了出去。红颜在后面叫他,他没有理会。他的脚步忽然之间变得沉重不堪。

夜风阵阵,暴雨大作,这是季春第一场雨,竟如同盛夏雷霆暴雨般猛烈。明净园卧室外的檐下,铁马当当乱响,交汇着无数雨点击打树叶的沙沙声。段成悦在后半夜惊醒之后,坐在卧室的檀木大椅子里,听着这些声音。他想起了鬟姬,想起了许久没有亲近的几个侍妾,甚至想起了王妃云姮。各个女人的容貌最终化成了一句话:只有一个红颜。

实际上南国也只有一个鬟姬,也只有一个云姮,然而她们在这个雨夜,都没有红颜来的惊心动魄和刻骨铭心。

清晨鬘姬进来服侍之时,段成悦忽然问道:“鬘姬,你说我现在,到底有没有老?”

鬘姬笑了起来,道:“王爷,您怎么可能已经老了呢?”

段成悦也笑了起来,他记起自己的岁数,虽然“春寒”毒发以后,他度日如年。

“鬘姬,”段成悦微笑道,“今天我要出门。”

鬘姬露出一丝诧异,道:“王爷,外面的雨下了一夜,现在还是很大。”

段成悦道:“下雨就出不了门了?你把那支大油伞找出来,递给外面的下人。”

红颜驻足窗边,穿透雨帘朝外望去,院子很小,只能看见灰灰的墙壁。门口人声忽然有些喧哗,一个轻袍缓带的男子出现在那里,他身边的侍从给他撑着一枝油伞。落水连绵不断地从伞角溅落,像极了四年前的那个黄昏。

红颜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迟疑。

四年前她不过是个懵懂的丫头,梁子山的山雨也像今天一样如倾如注。一个青衣男子在山腰八角亭里来回踱步,眼神焦虑,容色镇定。他儒雅地微笑着,叫住了路过的红颜:“小姑娘,下山还要走多久?”

红颜道:“不久啦,一个时辰便到。”青衣男子唔唔点头,却露出愁眉苦脸的神情。红颜向他凝视片刻,心中忽然跳得像乱撞的小鹿。她收起手中油伞,往前一递,道:“呶,给你了。”青衣男子微微发怔,并不接过。红颜将伞往地上一搁,一边道:“借给你啦!”一边蹬蹬地跑了出去,消失在雨雾之中。

那天的雨也有现在这么大,红颜在山的一角偷偷朝下窥望,只见青衣男子顺着山路朝下行去,身边的侍从给他撑着那支她的油伞。红颜在上痴望良久,傻傻发笑。

段成悦的面容与那青衣男子相互重叠,又倏然分开。

段成悦今天的心情仿佛不错,微笑着打招呼道:“红颜。”

红颜脸色红润,甜甜地笑了起来。

段成悦摒退了所有侍从,在屋内闲闲坐下。“嗳,”他道,“我今天来审你。”

红颜笑道:“审我?”

段成悦一本正经地道:“你不要挺无所谓的,由本王亲审,这案子可算很了不得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地招认出来。”

红颜道:“我没什么能招认的呀。”

段成悦忽然“扑哧”笑了出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难道江湖上都是像你们这样的?”

红颜道:“那也不一定,像我们这样的,是最侠义一辈。”

段成悦失笑摇头,他的笑容逐渐淡去,最后叹了口气,道:“最好你师兄早点把人找回来,否则,万一哪天陛下再想起这件事,我也保不了你。”

“喂,”红颜道,“南帝陛下究竟是怎么样的?他对你很厉害么?”

段成悦陡然抬头,看她的眼睛,良久方微微一哂,道:“不,他对我很好。他…是我的哥哥…”

段成悦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哥哥”这个词,简直犹如自语。他生长皇家,最清楚其间的忌讳,实际上两年以前睿帝登基,就再也不是他的哥哥,而是一位南帝。虽然平心而论,睿帝对他极好,但是他不能不处处小心,以免淆乱了君臣礼仪。

年前春节大宴,他与任何一个大臣一样,经历繁琐的朝贺,该站的地方他一刻也不少站,该磕的头他一个也不少磕,以至于群臣落座之时,他头晕眼花简直连腿也弯不下来,还是辅正大人见势不对,搀了他一把,才勉强坐下。深夜回到府中,只觉天旋地转,脏腑发痛,一头就栽倒在床上。

段成悦淡淡笑道:“他虽然对我很好,毕竟是南帝。假如他要杀你,话一出口就是圣旨。”

红颜嗤之以鼻,道:“圣旨好了不起么?”

段成悦笑道:“你觉得不怎么样,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事啊。”

红颜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忽然也叹了口气道:“王爷,你不应该是个王爷。”

段成悦微怔,问道:“为什么?”

红颜道:“你应该跟我一样,在江湖上打滚,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是何等爽快!”

段成悦微笑道:“这辈子不行了,来世争取投这么一个胎。”

红颜道:“这辈子也还早得很哪,不然你跟我一起去江湖走一遭?”

段成悦忍不住笑出声来,道:“红颜,你不得了啊,反而招安起我来了。你知道这句话若被人听去,你有什么罪?”

红颜嘟囔道:“我说说罢了,早知道你也不肯。”

段成悦道:“这不是我肯就行的。”

红颜叹了口气,道:“原来你做王爷,也跟我坐牢差不多。王爷,我们放走的那个人是什么来历?为什么御林军逼问我们跟静安王的关系?”

段成悦道:“你们放走的是静安王的小舅子。实际上,就等于放走了静安王。”

红颜吃了一惊,道:“什么?那么你怎么说是钦犯?”

段成悦淡淡道:“静安王就是钦犯。”

红颜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段成悦道:“他被禁在静安王府里,不得离府一步,但是他偷偷跑了出去,就是钦犯。”

红颜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段成悦笑笑,道,“他是我堂兄。”

红颜瞪大了眼睛,半晌,摇头道:“南帝陛下太死脑筋了罢,左右是自己亲戚,何必这么认真?就算他有滔天大罪,假装不知道,放他走也是了。难道还有人敢说闲话?南国不是他最大么。”

段成悦笑道:“你想的不错啊。”

红颜道:“那自然。你也不给堂兄求情?”

段成悦摇头苦笑,道:“倘若我给他求情,我也成了钦犯啦。”

红颜道:“有这么厉害么!他究竟犯了什么事?”

段成悦苦笑道:“他也没犯什么事,他是先帝的儿子。”段成悦见红颜又睁圆了眼睛,哂道,“别说这个了,说来可就话长了,我也不能跟你说。”

“唉,这个不能,那个也不能”红颜顿了顿,忽然问道,“你过得开心么?”

段成悦猛地一怔,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他才微微一笑,道:“我也没什么不开心的。这里…毕竟不是你的江湖,倘若事事都没有规矩,那还成什么样子。”

然而他的心在这片刻之间,竟忽然变得很冷。他站了起来,带着一丝颓然,道:“我要走了。”

红颜道:“这么快就走了么…”

段成悦已经拉开了屋门,侍从赶紧迎上,将伞倾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护着他穿过院子。马车就在院门外候着,片刻就启动出发,连车轮的轱辘声都几乎没有。

外面依旧暴雨连天,红颜叹了口气,在门槛后席地而坐,沉思起来。

宝奁楼的琉璃屋顶被雨珠不停砸着,发出“哗哗”的声音,水汇成长长的线,顺着出檐落到地上。云姮坐在屏风的前面,手上一只绿羽鸳鸯已经绣成一半。白绸的底稿上面她只绘了鸳鸯单只,原本属于另一只鸳鸯的地方,她用浓重的墨晕了一朵青莲。

在楚州娘家的闺阁,也许还藏有双宿双飞的旧稿,她记得曾经与密友悄悄谈起,新婚的第二天早晨,夫家会怎样绘出自己秀长的双眉。穷极想象以后,她们一同吃吃地笑了起来。她们在花园里用收集的露水烹茶,一个扮作丈夫,一个举案齐眉。

玉纹是王府最久的侍妾,今晨请安时,云姮分明看见了她眉目中淡淡的忧愁。云姮在她走了以后,飞快地握起一把铜镜,端详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清澈而平静,却不能肯定有没有这种如烟的轻愁。

云姮陡然想起了定安王,他的面容时常含笑,雍容稳定,眼角却也藏着永远了却不掉的心事。

段成悦坐在马车里面,身体随着车轮的运转而微微摇晃,他心中思绪千万,却也没有当真在想一件事情,过了良久,马车停了下来,侍从在外道:“王爷,到府了。”

段成悦回过神,一时却没有挪动。

侍从又提醒一句,忽然想起了什么,万分紧张地掀开车帘,见他好好坐着,方松了口气,道:“王爷恕罪,王府已经到了。”

段成悦想了半天,道:“不回府,再回去那里罢。”

侍从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却只答应了一声。马车再次启动,往来时路上回转。

到的时候红颜正在津津有味地吃午饭,竟然没有站起来迎接他,只大剌剌往嘴里拨着饭,含含糊糊地道:“你怎么又回来啦!”

段成悦心中一动,飘过一个模糊的场景。仿佛农夫扛着锄头出门,半道折回,家中农妇一边吃饭,一边就是用这样的语气道:“你怎么又回来啦!”

段成悦笑道:“回来不好么?”

红颜边吃边问:“你吃过了么?”

段成悦摇头。

红颜道:“我这里没有多余的,你自己吩咐他们给你端饭菜罢。”

“嗬,”段成悦道,“你胃口不错啊。”

红颜道:“那当然,我在梁子山的时候,天天练剑,吃的还要多呢。”

段成悦笑笑,用浅浅的嘲讽语气道:“怕不是在牢里那几天,饿坏了罢。”

红颜道:“你知道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