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悦笑而不语。

谁知红颜想了半天,忽然道:“也不好,假如世上人人都是美女,就不值钱啦!”

段成悦微笑道:“你的脑筋转得还挺快。”

洞穴是往北而去,行了片刻,西面传来阵阵蹄声,小孙脸色微变,拨转马头,往西行数步,将马勒下。众人纷纷勒马,朝西望去。

劻勷偏僻,又是封地,谁会在此策马奔驰?

段成悦皱起了眉头。

马匹渐渐奔近,只见马上骑士一律身着玄衣,好像也望见了这里的人,放缓了速度。

小孙看清了来者着装,微微松了口气,一拍马,迎了上去。

红颜问道:“他们是谁?”

段成悦道:“是御林军。”

红颜登时面如土色,道:“才刚刚说起,他们就来了?”

段成悦默然。

玄衣骑士到了近处,一齐下马,抢上前来,下拜行礼。领头的那个中年男子道:“小人陈嗣胜,参见王爷!”

段成悦淡淡道:“起来罢。”

十五个玄衣骑士哄的一声,一齐起身。

陈嗣胜道:“王爷,小人奉旨,在劻勷侍卫王爷。”

段成悦微笑道:“陛下没有发脾气?”

陈嗣胜赔笑道:“王爷,陛下只命小人传一道口谕。”

段成悦微微一怔,便下马来,问道:“是什么?”

陈嗣胜道:“陛下吩咐王爷早些回翯城。”

段成悦道:“你说原话罢,让我斟酌斟酌。”

陈嗣胜道:“是。”他挺了挺腰,道:“陛下口谕,‘叫他适可而止,差不多就回南都罢,否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段成悦微微一笑。

陈嗣胜道:“王爷,小人在出城之前,王府的何总管特意找到小人,请小人也给王爷转句话。他请王爷一定要保重身子。”

段成悦道:“知道了。”

陈嗣胜见他回头,急忙跟上去,帮他牵住了缰绳。段成悦扶住缰、鞍,踩在马蹬上,正要跨上马背,突然便在这一用力间,眼前一花,头晕目眩起来。

这正是“春寒”发作前的预兆!

段成悦身子猛地凝住,踩回到地上。

他顺势装作想起一事,抬头对红颜道:“红颜,我有事跟陈大人说,你先回庄园,那洞穴,我们过几天再去。”

红颜睁大眼睛,奇道:“什么事?”

段成悦沉声道:“你先回去罢。小孙,你带姑娘回庄园。”

诸人都不知他的意思,还以为果然有极要紧的事情。红颜道:“好,那我先回去了。”

段成悦点点头。

小孙行了告退礼,带上自己一起的几个下人,上马与红颜离开。几骑人马片刻就消失在眼前。段成悦靠着马背,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

陈嗣胜道:“王爷,您有什么吩咐么?”

段成悦没有作声。他的身体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轻颤。忽然脚下一软,“扑”地摔倒。

陈嗣胜吓得变了脸色,扔开缰绳,跪下去抱住了他的半身,道:“王爷!王爷!”

段成悦脸上露出极痛苦的表情,脸色刹那间一片青白。他的身体仿佛风中落叶,颤抖不止。鼻中鲜红的血倏地涌出,染了一片。

陈嗣胜叫道:“王爷!”

段成悦嘴唇微微嚅动,好像想说些什么,然而挣扎半晌,终究吐不出声音,目光却渐渐变得茫然。

只在片刻,情形就变得十分不好。陈嗣胜背脊上冷汗涔涔,脑中登时一片空白。倘若定安王就薨在他的怀里,他怎么承受这个天大的责任!

段成悦仿佛已然失去知觉,身体却忽地一抽,痛得蜷缩成一团。

陈嗣胜大叫起来:“快找马车!快找马车!”

“春寒”发作时的剧痛宛如万蚁噬骨,遍及五脏。段成悦每每憎恨,先帝为何要用如此惨酷的毒药,他知道皇家秘药甚多,倘若如鹤顶红、番木鳖,沾唇即死,那便省却多少痛苦!

他竟然在这种痛楚下熬过了两年!

段成悦感到一只女人温暖的手抚过了自己的胸膛。“红颜。”他含糊地道。

“王爷,您缓过来了么?奴婢是鬘姬。”

段成悦无力睁开眼睛,也无力思索这件事情,只在喉咙处没有声音地“嗯”了一声。似乎有当当的铁马响,仿佛极近,又仿佛极远。

他服下“春寒”以后,睿帝握住他手,坚定地对他道:“悦之,你再撑一撑。”他已经撑了两年,他还能再撑多久?

这两年来,他要时时提防“春寒”,无心做任何事,也无力做任何事,时光便在明净园的院中,便在书房的书里悄然滑过。有一次他梦见呼唤早朝的鞭声,三鞭都像抽在了他的心里,把他从梦中抽醒。

无数个冰凉而寂寞的后夜,他坐在卧室的檀木大椅子中沉思: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他始终没有想出原因,或许人活下去,仅仅是种本能。

鬘姬在手背上试好了药的温度,舀了半勺,将羹勺轻轻触在段成悦的唇上。每次他病得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睛,便只能这样提醒他,在给他喂东西。

段成悦勉强咽了几口,含糊地道:“红颜…”

鬘姬轻声道:“王爷,您回来王府了,奴婢是鬘姬。”

段成悦却没有再说话,只是极慢地又咽了一口汤药。

鬘姬凝视着他苍白憔悴的面容,忽然想起了王妃云姮。云姮每晨都会按时来到明净园探望,她望着定安王的眼神宁静而苦涩。王妃是一个尊贵的女人,这种神光却像极了她的姐姐鬟姬。

或许每个女人的命运都极其相似,她们只能把人生的苦乐交给上天安排给她们的男人。

鬘姬叹了口气,轻声道:“王爷,您再喝一点罢。”

段成悦没有反应,他的呼吸却还平稳,或许又昏睡过去。

段成悦真正清醒过来是在两天之后。

他醒过来以后,便不愿再呆在床上。勉强披衣起床,自然哪里也不能去,只能在书房坐坐。此时才在何藤升嘴里知道是怎样一回事。

陈嗣胜在劻勷的庄园找来马车,知道不能耽搁,一路飞奔,直接赶回翯城。他脑子还算快,遣人飞马先回,将叶而复拉到车上,一路出城接应,两辆马车在路上相遇,直接就在马车上做了急救。

何藤升道:“王爷!那时已经流了很多血!把陈大人的衣裳,染透了一片!”

说的惊险,段成悦却只淡淡一笑。

半晌,段成悦问道:“那么,劻勷那里,知道这件事么?”

何藤升知道他问的是红颜,道:“那位姑娘也回来翯城了,陛下亲自下旨,还是让她住在去时住的地方。”

“哦”段成悦默然片刻,问道,“那么,陛下怎么说?”

何藤升道:“陛下遣了三位公公来探望过,说,倒也没怎么说。就是请王爷好好养病。”

“嗯,”段成悦苦笑道,“我原本还打算在劻勷多住几天,谁知道”

何藤升道:“王爷,您身子不好,到底还是翯城方便。”

段成悦淡淡笑道:“这次回来,就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再去了。”

何藤升心中一紧,忽然“嗵”地跪下,道:“王爷,您千万不能有这个念头,不论是什么病,只要好好休养,必能康复起来的。”

段成悦道:“你起来罢。”语气中,却听不出一点喜怒。良久,低声道:“你封一件礼物,给陈嗣胜送去,就说”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忽然淡淡笑道,“什么也不必说。”

何藤升道:“是。”

何藤升刚要退下,想起来,折回道:“王爷,秦将军送来的消息,说,那位李鸿雁几日前便助御林军杀死了范大公子,想来不用几天就能找到静安王,回南都了。”

段成悦微微一怔,道:“什么?杀了范鹏程?”

何藤升低声道:“是。”

“那可是范家最后一个男丁,”段成悦低声苦笑,喃喃自语,想了很久,方才淡淡哂道,“范临川知道这件事了?”

何藤升道:“小人不清楚,秦将军什么都没有说,范临川那里想来没有转折。”

段成悦轻轻一叹,道:“知道了。”

他步履蹒跚地挪到了窗前,只见明净园的庭院花团锦簇,春日第一批盛开的鲜花已经凋谢,凌乱的残花铺满了绿茸茸的土地,枝头上新生的骨朵随意绽放,争奇斗艳。

前一次他在檐下独坐看花,那时迎春未展。

这一次来看,桃花已然落尽。春天已到末尾。

他总是觉得日长漫漫,无休无止,却原来时如流水,光阴似箭。

段成悦三日后去看红颜。红颜一点也不知道他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满脸不高兴,道:“不是说在劻勷住很久的么?”

段成悦微笑道:“实在是南都有事。”

“别的也算了,”红颜道,“那个泉水没洗到,真正可惜!”

段成悦微笑道:“那不过是传说,你还真信了?你见过有永葆青春的?”

红颜道:“有!”

段成悦奇道:“谁?”

红颜嘻嘻笑了起来,道:“狐狸精哪。”

段成悦也笑了起来。

红颜道:“你笑,你笑的时候才好看。今天你的脸色不好呀,干什么老有这么多心事?”

段成悦道:“这几天事多,累的。嗳,你师兄就要回来了。”

红颜睁大眼睛,脱口道:“这么快!”

段成悦笑道:“坐牢还嫌快?”

红颜缠了上去,厚颜无耻地,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有一点点舍不得你。”

段成悦笑而不语。

红颜便着急起来,晃着他的肩膀,问道:“你呢?”

“行了,红颜,”段成悦哂道,“你好好回江湖,过你的日子去罢。你原本也不应该是我的女人。假如你师父要你嫁给李鸿雁,你就嫁给他,将来再也别回翯城了。”

红颜长叹一声,默然。

段成悦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道:“跟你在一起,我也觉得很高兴。我从来没见过像你一样的女人。”

红颜的面容忽然有点红,她认真地道:“因为只有一个红颜啊。”

段成悦淡淡一笑。

“红颜,你有什么要收拾的么,收拾一下,李鸿雁或许明天,或许后天,也就回来了。”

红颜认真地道:“只有一样东西要收拾的。”

段成悦问道:“什么?”

红颜道:“我的心啊。我要把你忘记了。”

第七章

红颜百无聊赖地倚在窗前,凝视院中越加葱翠的葡萄架子。她凝视的眼神,好像这个架子底下,正站着那个衣着简单而又华贵的男人。

其实她只认识那个男人短短两月,却已经与他发生了一切。

红颜并不是一个风雅的女人,不知道“邂逅”这两个字,其实就包涵了无数曲折隐晦的暧昧。红颜只知道那个男人将在她一生的记忆中永远占据一个小小的位置。

或许她应该坚定地留下来?

红颜想起四年前梁子山上的那场大雨。一个面容淡定,微含焦虑的青衣男子,第一次挑起了她少女怀春的情意。当时她的心“怦怦”乱撞,紧张得难以在亭中留下。

那种甜蜜而慌乱的感觉是一见钟情。

然而红颜从来没有在段成悦的面前心慌意乱。红颜藏在他怀里的时候只是安心并且稳定。

第一次激情时他的动作直接而温柔,好像他们早就彼此熟稔,他已经做了她数年的丈夫。

他面前红颜不会心跳,却无比真实。

红颜在他面前是真正的红颜。是南国唯一的那个红颜。

红颜蓦地里下定了决心,她要留下来!哪怕不是一生,起码也要先弄清楚,他究竟应不应该是自己的男人?

红颜蹦了起来,露出得意的笑容。

“师妹师妹”

红颜微微一怔,朝外望去,院中并没有人,于是走到院门口,只见李鸿雁从老远地方飞奔过来,一边大声叫道:“师妹师妹”

门口的御林军拦住了他。

李鸿雁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块金黄的令牌,大声道:“秦将军下令,可以把红颜放出来啦!”

红颜呵呵笑道:“师兄,你回来啦!”

李鸿雁一把握住了红颜的手,一句话在喉咙里转了半天,终究不知道说什么,忽然大声道:“师妹!我回来了!”

红颜“扑哧”一笑,拉着他,道:“快去里面坐坐。”

李鸿雁却反将她拉了出去,道:“还进去做什么?快走!”

红颜被他拉着快步踉跄了一下,道:“师兄,去哪里呀?这里面其实不错…”

李鸿雁陡然驻足,回脸朝红颜大声道:“师妹!回梁子山!师父突然病倒,大师兄召大伙儿急速回山!”

红颜脸色登时变了,用力甩开李鸿雁的手,问道:“师父怎么了?”

李鸿雁道:“我在回翯城的时候接到了大师兄的口信,召我们回山。”

红颜问道:“师父呢?”

李鸿雁道:“我一急,就没有多问,快马加鞭往这里赶回来了。”

红颜怔了怔,一跺脚,道:“快走呀!呆着做什么!”

李鸿雁连连答应,道:“外面路边系着两匹快马,是秦将军借我的,咱们这就上路,回梁子山。”

两人一路跑到巷口,却见两匹纯黑的骏马,拉着一辆花纹古朴的车,缓缓行了过来,正好停在他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