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五月初五。

南都翯城的街道上有些异常的涌动。

三年前方身为辅正的范临川,将腰斩于午时翯城的街口。

监斩的官员在牢内宣读了他繁杂而冗长的罪名,验明正身,将他提出了牢狱,送上了囚车。残酷的刑法已经彻底毁坏了他的骨骼,他已经无法独自登上高高的囚车,两个狱卒架起他残破的臂膀,把他抬了上去。车轮滚动,带着他第一次离开了暗无天日的黑牢。

他的左眼已经瞎了,右眼还能睁开一条小小的缝隙,他尽力睁着眼睛,注视着前方厚重的大门。

这扇大门一开,就是翯城繁华的街,就是把他送入黄泉的路。然而去路并不可怕,他终于对得起驾崩的先帝,他终于将永远脱离毫无止歇的痛苦。

然后他在门前看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脸色苍白,神情淡漠。

囚车在那人身前停了下来,监斩的官员无比恭谨地上前行礼,称呼那人为王爷。

那人淡淡一笑,道:“李大人,容我半刻的时光。”

范临川用仅剩的目力看向他,看着他用微微颤抖的左手执起酒盏,右手斟满一盏薄酒。他亲手将酒盏递到囚车之内,范临川却没有理会。

刹那的凝滞让两人都记起了十年的时光。

“没想到你来送我。”范临川忽然将头一仰,哈哈大笑,伤痕错节的面颊不住牵动。然后他勉力凑上嘴唇,将酒一饮而尽。

段成悦收回了酒盏,默默看着他几已不成人形的身躯。

“我听说,”范临川冷冷地道,“鹏程已经去了?”

段成悦淡淡哂道:“不错。”

范临川那只剩一条缝隙的眼睛里,忽地射出一道光芒,他用一种不可捉摸的语气,冷笑说道:“很好,很好。”

段成悦默然。

段成悦原本觉得,他们要谈的东西理应会有很多。然而此刻他们无话可说。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

范临川注视着他,陡然阴森森地冷笑道:“当年陛下若依我赶尽杀绝,岂有你兄弟今日!”他右眼刹那间瞪得极大,眼中血丝结成一片鲜红。

“行车!行车!”范临川在车内拍栏而呼,腕上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哗的响声。

狱卒开启了大门。囚车缓缓滚了出去。

街道上的人群仿佛有一阵小小的骚动,却并辨不清人群到底在议论什么。

段成悦心内霎时空洞,思绪重回时却全是从前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那些点点滴滴的记忆就在这片刻之间塞满了他的心胸。

他犹记得先帝登基后王府四周那些森然而立明火执仗的御林军。那时他父王的棺木尚停在厅堂,夜半长明灯幽幽的火光将他兄弟二人苍白的脸色映得阴晴不定。他们便在棺前压抑着心中的恐惧枯守了三天。惊弓之鸟实际上是当时他们的写照,每每仆人走过,风声树动,他们便会在心中不由自主地一沉,所有的动静仿佛都会化成宫中传来的万劫不复的旨意。

如此风声鹤唳三日之久,终于先帝的心腹范临川携旨而来。

圣旨出乎意料,竟下令将他父王厚葬,令他兄长继承爵位。他那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侧过头去,也见他兄长满脸的惊愕。随即他便听见范临川恨恨地道:“王爷接旨罢。”他们接过圣旨,还未等站起,范临川已拂袖扬长而去。

他缓缓地站起来,却见兄长用一只手捂住眼睛,泪水如同走珠般不停掉落。

然后他们相望不语,紧紧握住了彼此的冰凉的手。

段成悦深深吸了口气,走出大门。

囚车已经走的有些远,开路的锣鼓渐渐不再喧哗。段成悦的目光越过围观的行人,往高高囚车里的范临川望去。

侍卫转过头问他:“王爷,您要去刑场么?”

段成悦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不过是手起刀落,不过是挣扎后命归九泉,他想象的到,何必目睹。

侍卫道:“那么,您准备回府?”

段成悦正要回答,猛然一瞥眼间,看见人群中悄然立着一人,双鬓微见斑白,儒巾布衣。段成悦微微一讶,脱口道:“池大人。”

池万里也是闻声扭头,见段成悦在,眼睛里亦有讶色,走过来见礼道:“下官未曾看见王爷,望王爷恕罪。”

段成悦微笑道:“池大人不必多礼。”

池万里很是直白,问道:“王爷怎么…也来送范大人?”

段成悦不答,只将话转过去,道:“范临川这样的境况,人人避之不及,也只有池大人,赶来瞧上一眼。”

池万里摇头道:“范大人刚正清廉,在职时吏治严明,政务井然,下官极为佩服的,只可惜”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即便他性情耿直,后面的话也不好再续了。

段成悦淡淡一笑。

池万里躬身道:“王爷,下官尚且有事,先行告辞了。”

段成悦道:“池大人请便。”

回到王府已近未时。

段成悦并没有马上回明净园更衣休息,虽然他已经觉得疲惫。他沿着王府弯曲的廊,在初春寒冷的风下缓慢转了半晌,像全然不经意般,转到了储酒的地窖。

看管地窖的下人是王府的老人名叫阿三,此时正醉醺醺地躲在酒窖的角落打着瞌睡,半梦半醒间看到段成悦还不敢相信,使劲一睁眼睛方才蹦了起来,颤巍巍扑通跪倒,叫道:“王爷!您怎么来了!”

段成悦只是微笑,道:“我记得你,你叫阿三,从前陛下在王府当家的时候,你就管酒,还跟我一起喝过一场。”

阿三的酒醒了大半,脸上露出激动不已的光彩。

段成悦环视着空空荡荡的酒窖,良久,最终将目光落到阿三身旁的粗陶酒坛。

阿三一个激灵,急匆匆地欲要分辩,段成悦已微笑问他道:“这是你喝的酒?”

“是,是,是小人的,”阿三结结巴巴地道,“小人不敢抗旨…”

段成悦弯下腰,一把掀开了酒坛的封盖,浓郁刺鼻的酒味顿时弥漫在地窖之间。段成悦嘿嘿一笑,道:“好一坛老糟烧。”

“王爷的鼻子还是这么灵…”阿三也笑起来,然而一瞥眼间,便只看见他笑容已敛,眉目眼角,仿佛满怀心事。酒窖中的藏酒,阿三也是深有感情的,此时见他这般,自己无端也心酸起来,低声道:“王爷,您向陛下求个人情,还把酒搬回来罢,多少年在这里了。”

段成悦淡淡一笑,并不做声。

这里的酒,他也都熟。西边有三个小缸,盛的是几十年的老汾;东北角挤着足足七坛女儿红;依傍着女儿红的陈年大曲;东南所藏最为珍贵,是他极爱的竹叶青。

那还是他祖父德帝在时,孟秋校场习演,十五岁的少年正像朝阳灿烂,活力蓬勃,祖父见他跃跃欲试,遣他下场试演,初生牛犊无所畏惧,他拈弓搭箭,势如连珠,百步穿杨。一片轰然喝彩中,他也学着武将的气魄,将一碗烈酒一饮而尽。

祖父将他叫到身边,用一种他永不能忘的赞许,赐给他新进御酒,十坛竹叶青。

段成悦至今仿佛记得那时难以言喻的骄傲。

“王爷,”阿三颠三倒四地道,“陛下跟您的交情这么好,现在不比以前,现在陛下做主,想必能应您的请…”

段成悦笑笑,道:“你说的不错,现在不比以前。我要那些酒,其实也没什么用了。”

阿三大着舌头,还要再说,段成悦已转身走了出去。

去年十一月的那个黄昏。那日是他二十七岁的生辰。府中早早便在准备为他庆贺,以他今时的荣宠,外客必定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然而他终究没有发出一张请柬,他在黄昏太阳落下时去到王府内园的池边。

那里的水阁名叫万锦,向来是王府举家欢庆的场所。他还记得幼时母亲便在此处为他庆生,然后顺理成章,他想起了很多人和很多事。祖皇如何驾崩,父王如何猝殁,先帝如何登基又如何被迫退位,最后他想起了兄长睿帝的往事。

他记得自己从前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喜欢追忆的人,但是那日确实思绪翻涌不可遏制,他甚至觉到了淡薄却又无止无休的寂寞。他在池边静思,凝视着月亮的倒影被粼粼水波切碎,直到那一种支离破碎猛地让他毛骨悚然。

离开时他脚步稳定心思仓惶,他仿佛被人指引一般,来到空无一人的宴客大厅,那些原本用作待客的美酒一坛一坛堆在角落,他拍开了坛口的泥封,嗅着霎那涌出极醇极香的酒味。动作违逆了理智的操控,他找来酒盏,独自坐在空阔的厅内,缓缓斟起一盏竹叶青,缓缓一饮而尽。

这样他空落忐忑的心绪方才渐渐稳定,那感觉就好像一枝无依无靠的藤忽然缠到了坚实的树干。

半个时辰之后他体内毒发生不如死,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一刻他委实已无法控制。

他极其疲惫,挣扎着回到明净园,一头栽倒在卧床之上。

只在电光火石的瞬间,他忽然觉得,就这样死去其实也未必是一件坏事。他使劲挪动了一下身体,嘴角泛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这天以后,段成悦呕血的次数忽然频繁起来,他的精神急转直下,每日只能在明净园的庭院中闲坐,有时坐着坐着,气力不济,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假如鬘姬不去叫他,他竟能昏睡整整一个下午。

数日后睿帝得知了他的病情,亲书一封,另赐些许珍贵补药,派章公公送来,安慰抚恤。

段成悦笑容平静,谢了睿帝的恩典,说了些“愧不敢当”的客套话。直至将章公公送走,段成悦叫鬘姬将睿帝书信拿了过来,用微微颤抖的手,展开阅读。

那信不过两百来字,殷殷切切,其实也就是叫他安心养病云云。然而段成悦一字一字,看得极其仔细,眼神凌厉,好像要将那字纸看穿,看到写信人最深的心底。足足看了一刻多钟,忽然双手颤抖剧烈,把纸抓得悉悉作响。

随即深深长叹,靠在椅上,闭目不语。

他谢绝了一切探视,决不让一个外人踏入明净园。

这个外人甚至包括王妃云姮。

然而鬘姬自然不知道这一点。那日云姮照例前来问安,段成悦正在窗前榻上昏睡,一睁眼,见到云姮,陡然坐直了身体,浑身颤抖,大发雷霆。

“你来做什么?你也想让我死么?你也想让我死么!”

从没有人见过他如此激动,一时满室寂静,人人错愕难当,手足无措。

直到云姮猛然转身,疾步走了出去。她走到门口,被门槛绊倒,却飞快地站了起来,一个丫鬟本想去搀扶,被她一把推倒。等诸人都反应回来时,云姮已经没了影子。

鬘姬见段成悦仍直直坐着,赶紧上去扶住他,道:“王爷,您别生气,奴婢错了。”

段成悦盯着云姮消失的方向,眼神似乎模糊而深沉,却终于什么都没说,只默然垂首枯坐片刻,然后重新缓缓躺下,这一番激烈的脾气发过,竟然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叶而复次日来给他诊脉时,沉吟良久,将何藤升与鬘姬叫到外面。郑重其事地问道:“两位都是王爷亲信贴身的人,我问一句话,两位可否据实以告?”

何藤升忙道:“叶大人问什么?”

叶而复道:“王爷近来,遇到了什么心灰意冷的事情?”

何藤升与鬘姬面面相觑,日子向来如此,什么都没有变化,何来心灰意冷的事情?

何藤升道:“叶大人此问,是什么意思?”

叶而复向他二人盯了片刻,才缓缓地道:“王爷一向身体不好,然则前时生机勃勃,求生意切;如今却已没有这道力量了。”

何藤升一惊,问道:“叶大人的意思是…?”

叶而复轻叹一声,道:“王爷现在,不求生。”

不求生,便是想死!

两人的脸色一起大变。过了一会,鬘姬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才道:“奴婢斗胆,揣测是否跟那位叫红颜的姑娘有关?”

何藤升惊起,道:“不错,不错,或许果然如此。”然而又一想,问道:“鬘姬,难道王爷起居,常常对她念念不忘?”

鬘姬道:“这似乎也不像。不过,王爷将红颜姑娘送走回来,身边的祥鹤佩,就没有了。”

何藤升惊道:“祥鹤佩!”

叶而复也颇是吃惊,问道:“祥鹤佩?”

鬘姬道:“是。奴婢问起,王爷只说送了人,想来必定送给了那位姑娘。”

叶而复道:“皇家祥鹤佩,自幼携带,习俗从来只赠正妃,王爷将它送给了哪位姑娘?”

于是何藤升将事情略约一说,问道:“叶大人,假若红颜姑娘回来,对王爷的病情,可有好处?”

叶而复道:“应当作用不菲。”

于是事不宜迟,当即将事情禀报给了睿帝。

对于段成悦重病的消息,睿帝已心知肚明。据说段成悦饮食已少,整日昏睡。他知道实际上背后议论纷纷,都说定安王时日无多。

他在两年前就已经知道,中了“春寒”之毒,怎么可能不死?

他常常回忆段成悦坚定的面貌与眼神,他记得段成悦曾对着自己开玩笑,笑道:“皇兄,我还不会这么快死哪。”这句话总能在突然间让他感到五内俱焚。那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

睿帝闭目深思。

这时章公公前来禀报道:“陛下,秦统领觐见。”

睿帝淡淡道:“叫他进来罢。”

秦西河进殿,参拜。

睿帝开门见山地问道:“那个叫红颜的女人,你知不知道她的来历?”

秦西河微微一怔,道:“启禀陛下,她似乎是梁子山人。”

睿帝淡淡道:“好,你即刻带人去梁子山,将她带回翯城,朕赐你一道谕旨,地方官衙,自然会协助与你。”

秦西河答应。

睿帝道:“你的行动须得迅速,朕虽不限你时日,你心里却要有数。”

秦西河忙下拜道:“臣明白了。”

第十章

秋天来的很快。段成悦觉得,他似乎只不过小睡了片刻,醒来时明净园便已落叶纷飞。秋日的明净园仍旧是美的,一棵一棵火红的乌桕开始从落光了叶子的树木后逐渐显露,木樨仍旧绿,缀满了金黄的花,怡人的香让他不愿意回去药味弥漫的卧室。

实际上他十几天前就已喝不下那些腥气苦涩的汤药,然而何藤升依旧命人日日煎煮,恳求他喝下去,再用一种略带灰心的目光看着他将喝下去的东西全部呕吐出来。

他完全明白自己决过不完这个秋天。

他已全身虚软,很多次他明明躺在睡椅中,却觉得自己飘浮在一片无尽的云里。精神好的时候,他回忆很多琐碎的往事,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相同的内容,却从不厌弃。

他微睁着眼,望头顶叶落过半的梧桐,透过纵横交叉的枝干,蓝天白云,无限明朗。当枯黄的梧桐叶子跌落,它们便摇摇晃晃轻飘飘地飞出他的视野。

那时他便很安宁,很平和,在这种十分静谧的环境下死,他的灵魂便会安息。

睿帝走进明净园的时候,便看见梧桐树下一张睡椅。睡椅上的人裹着五彩锦绣的毯子一动不动,椅下许多焦黄的落叶随风颤抖。

睿帝缓缓走了上去。未曾走近,他便看到段成悦的脸如落叶般焦黄,英俊的面容早已看不出当初的神彩,然而眼睛微微睁着,似乎仍旧清醒。

睿帝一时无言。实际上,他是有很多话想说的,然而他在看到段成悦的瞬间,却陡地难以措辞,无数话语全塞在了喉咙里,仿佛可以倾泻而出,却又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开始。他心中蓦然酸痛,手心将那个小小的瓷瓶攥得更紧。从宫中到王府,一路紧握,他已几乎快要将瓶子捏碎。

秋高气爽的天气,他竟觉汗已湿透了重衣。

他有些六神无主地看着眼前的段成悦。

“悦之,悦之。”他终于低声唤道,眼神里露出微微的哀伤。

良久,段成悦仿佛反应过来,缓慢地将头一侧,他很显然地露出了一丝惊诧的表情。“陛…陛下。”他嘴唇间吐出这样两个字。

睿帝眼神心痛,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朕早就应来看你了。”

段成悦却只淡淡一笑。

二人一时相视无语。

隔了片刻,睿帝低声道:“悦之,你放心,朕已找到了那个叫红颜的女子。”

段成悦仿佛微微一怔,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向睿帝。

睿帝道:“前两个月就在找了,朕怕你挂心,因此没有跟你说,你好好养病,约摸再有三四天,秦西河就能带她回翯城。”

“为什么要去找她?”段成悦仿佛极是惊讶,竟将身子一抬,用嘶哑得几乎难以出声的嗓音,问道。

睿帝微微一笑,却没回答他的话,只哂道:“你怎么竟把祥鹤佩给她,你可知祥鹤佩不能随意给人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