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与娘娘,萱滢处理伤口!”霍子渊急急地吩咐。

天烨冰冷的手指覆上我染血的素指,始终不发一言,只紧紧地握着,却没有血液的温暖,他的神态,我看不到,黑暗里,我知道的,仅是,我的容貌不复昔日,这道伤疤,必是随我这一世吧。

他亦会一直厌我,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

忘记姐姐的含冤离去,家族的重负。我又可以吗?

“皇上——”霍子渊似欲语还休,已被天烨冰冷的打断:

“速连夜启程,务必尽快赶至南苑!”

他轻轻抱我出门,将我安顿在早停于外面的马车内,客栈内寂静无声,连那老板亦不知所踪。

但,我已无神再去关心这些。

第一卷 缘起 第16章 无殇有思玉容碎(下)

随后,萱滢亦上得车来,强忍着疼痛为我悉心上药,那时,我才知道,她以剑为我阻止那旋转驰来的滴血罩时,反冲力,格断她的剑,也一并削去了她左手的四指。

在后来很长时间,我一直没去问她,为什么当时要这么做,对于我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她却以自己的残缺来护全,难道仅是为了天烨的指命吗?

但,在这件事发生后,我已无法继续冷淡对她。不仅因为她此时的残缺,更因为,心底深深的动容……

一路,没有再投歇客栈,随行的马骑亦在百匹以上。

一路的颠扑,伤口的反复感染,让我的身子愈渐娇弱,终日只能依塌而卧。

而天烨,自从那晚后,便再未探望于我,所用所食均是由霍子渊差人准备交与萱滢。

他终是不愿再睹我的陋丑吧?如果说以前,我的容颜能让他稍稍留念,那今时今日,他已可以彻底将我遗忘。纵然,因我的身份,不能将我打入冷宫,但亦若,不存在一般。

到了第十日,稍微能坐起时,黄昏时分,萱滢轻禀,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到南苑了。

南苑,位于京都永定门外永定河中部。周壁四门,内建衙署,设以海户,养育禽兽,种植果蔬,为西周帝王每年秋季节狩猎的场所,严禁平民进入,于我,亦从不得进过。

我让萱滢取来白色面纱,遮住半璧残容。

数日未沐浴,青丝亦觉污浊,萱滢均数盘起,以玉簪固定,稍觉清爽。

整理停当,马车缓缓停下,车外,有男子请安声,嗓音中又带着一点点沙哑,却不同霍子渊的枯涩,是低迥动人的淡定。

“臣楚瑜恭迎圣驾!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瑜,听父亲不止一次下朝归来言谈间提起。

当今天烨身边最红的亲臣,长湛侯楚瑜,手握御林军权,是朝中,除太尉外,兵权的集握者。

“平身!朕离开这月余,朝中可有事发生?”

“摄政王代政,丞相和太尉辅政,地方上奏各事均处理妥稳。”楚瑜顿一顿,转了语锋,道:“南越国主青阳凌苍已送雪魄公主青阳琴离至我朝和亲,并随奉贡品。”

“嗯。”天烨漫不经心应了一声,“稍后,你至朕行殿细禀!”

“臣已为皇上准备晚膳,请皇上先行用膳。”

“好,你安排人先送才人往别苑歇息,晚膳一并送至别苑。”

我低眉冷笑,指尖微微地颤抖,但,却在裙摆的褶纹里,在不为人知的深处颤抖。

马车再次向前驶去,车轮碾过处,飞扬的尘土,渐渐迷了来前的路。

夜幕下的南苑,如蛰伏的暗兽,静静地潜隐着,空气的清新里,淡淡氤湮着兽类野性的腥甜。

第一卷 缘起 第17章 且向花间留舒草(上)

次日清晨,天烨即启程由南苑返回镐京。

回京第二日,便有圣旨传至沁颜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沁颜阁才人安陵氏宸卿,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今于南苑狩猎护驾有功,是以,朕奉皇太后慈懿,册封尔为昭仪,钦此!”

传旨的公公,另嘱咐了天烨的口谕,昭仪不必前往太后,皇后处请安谢恩,静心于沁颜阁疗伤。

默默接下圣旨,深秋的寒迫并未因这道圣旨而有丝毫暖意。

如此,离京月余,容颜被毁,都因这道旨有了最合理的解释,既安后宫,更可慰前庭。

而绯卿则被冠以南苑谋逆弑君的罪名,诛连了九族。

至此,平阳侯一脉土崩瓦解,麾下的将士尽数收归长湛侯。

纵观其手中兵权,已可与太尉分庭抗礼。

如果父亲因此略有介怀,册我为昭仪却又恰似抚慰于他。

昭仪之位,仅次三妃,列九嫔之首,这般的殊荣后面,隐藏着,却是我心如止水的身躯。

因为这些,对我,不论以前,现在,乃至将来,似乎都不是那么重要。

我心里,回宫后一直放不下的,或者说还有牵挂的,是吟芩的生死。

“菱红,吟芩在我离宫月余,境遇如何?”

“启禀娘娘,吟芩已被指往侍奉帝太妃。”菱红恭敬地随着那道圣旨改口称娘娘。

“帝太妃?”心下稍宽,这三字,似曾相识,难道真是姑姑?前朝被冠以帝字为封号的贵妃,仅有一人。安陵家族亦在那时登鼎了西周除皇帝之外的最高权势。

但,姑姑,从我出世有记忆起,只在父辈口中听及,逢年过节或有赏赐出宫,却并未真真得见。

“萱滢,扶我去帝太妃处请安。”心思一转,吩咐道。

“娘娘,奴婢遵命!”

帝太妃所居为宫闱东面的未央宫,离沁颜阁着实有段距离。萱滢扶着我,慢慢行去。

大概走了半柱香功夫,忽听前面有女子斥责的声音。

“大胆的奴才,今早让你给本公主摘些新鲜的龙爪菊,竟摘了两个时辰,原来在此偷懒,谁许你这么大的狗胆!”声音是年轻地张扬。

“回公主,您说要花瓣白底抓红丝的那种,还要摘满一大篮,奴婢已尽力为您寻找,但还只摘了半篮,是以不能回宫复命!”

“给我拿刑杖来,还敢顶嘴,真当本公主奈何不了你!贱婢!”

“回公主,您就是打死奴婢,奴婢还是实话实说!”自换奴婢的女子声音泠泠,丝毫没有宫里那些宫女的怯懦。

“来人啊,都傻了吗,给我打!今儿个,我就杖毙了这忤逆主子的贱婢!”

第一卷 缘起 第17章 且向花间留舒草(下)

微微颦眉,轻视人命如草芥?不觉已然走近。

“放肆!何人在此喧哗?”萱滢一改柔婉,喝道。

“你是何人,敢打断本公主训斥下人?”年轻女子声音反责。

“见了昭仪娘娘还不请安行礼,你又是哪里的公主?”萱滢声音里有了些许怒意。

“我乃南越国宁安公主青阳琴离!区区一昭仪,怎可受我之礼?”年轻的声音里是自傲的不屑。

“你即是入了西周,就该以西周宫规处事,莫说你现在还无皇上亲封的位份,即便是西周公主,见了昭仪娘娘都该行礼,何况你只是南越的和亲公主!”萱滢冷笑道。

“你——”宁安公主青阳琴离一时语塞,少顷,勉强地请安道:“青阳琴离给昭仪娘娘请安。”语速促快,年少的女子,终是气盛的。

“免礼!”我淡淡道,隔着白纱遮面,吐息间,纱缦微微拂面。

“下人怠慢了公主,便要动辄杖毙?”语锋一转,问道。

“本公主责打自己的宫女,何劳昭仪娘娘忧心!”

“宁安公主,昭仪之位,乃后宫一宫主位娘娘,岂有不能问管之理?”萱滢悠悠点道。

“公主,既是此宫女不合公主意,便交由我为公主调教吧。”顿了一顿,吩咐道:“萱滢,让内务府选年龄稍长的宫女送去公主宫里供其挑选。”

“这——”琴离欲要辩驳。

“奴婢遵旨!”萱滢领命道,“公主还不谢恩?”

“琴离,”她顿了一下,语调愈重,“谢娘娘恩典。”

她怨意骤生地被迫顺从,我知道,宫里,自今日后,又会多一人对我不满。但,这又何妨?我已不愿再见到生死的凄惨绝决。

众生之命,岂是任人可以随意掠去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那泠泠倔强的宫女。

“娘娘可唤奴婢望舒!”她声音里似有隐含的笑意,但稍纵即逝。

“望舒?很别致的名字。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我淡淡笑道,把手递给她,覆上我的,是冰冷沁骨的纤手,不同天烨的冰冷,是沁入骨的凌冽,指尖微微一颤,她似是觉得,低声道:

“奴婢自幼手凉,惊到娘娘了。”

“无妨,这样的温度,却更能让人清醒。”我喟叹道,复对萱滢:

“扶我走吧。”

“是,娘娘!”

继续前行,身后,是琴离愤恨折断树枝掷地声,还有宫女劝慰声。

丝履轻轻踏过来不及清扫的积叶,“咯吱”声声入耳,间或有飘落的叶拂过我的脸畔,伴着瑟瑟的寒风,吹得眸里隐隐刺痛。

我阖上暗然无光的眼眸,同样的黑暗,但却可以缓和那丝刺痛。这月余,我渐忘对复明的渴望,而安然于无尽的黑暗,一如,我的心,已再无波澜,昔日的痛楚竟被麻木所代替,覆上心口,微微的跳动,让我知道,我还是有心的,但,却无力于任何突如其来的变故。

窸窣的裙裾飘扬在深秋的萧茫的后宫,却染不红,那抹惨淡的正午艳阳。

因为,阳光在我心里,再不是似火地暖意……

第一卷 缘起 第18章 菡萏香销故人回(上)

未央宫位于紫禁的东隅,一路行来,心下却愈忐忑。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我的姑姑,在这样的身份下相见,会是怎样的情景。

但无论怎样,为了吟芩,此行,我必是要去的。

萱滢扶着我,已至未央宫正门。

“宸昭仪前来给帝太妃请安,麻烦姐姐通传!”萱滢柔声对门口的宫女道。

“是,请娘娘稍等。”那宫女应声前去禀报。

约摸过了半盏茶光景,我听到急奔而来的零碎步子,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唤起:

“小主,是您!您可回来了!”

吟芩?!

我摸索的手向声音方向伸去,她温暖的手覆上我的,有晶莹的水珠滴落我的手背,灼热地,散去了之前的寒冷。

“芩,你还好?”本想说的话语,到这时,仅化了这一句。

“小主,不对,奴婢失言,该唤娘娘了,芩很好,那日多亏帝太妃的懿旨,准我以带罪之身侍于跟前,娘娘勿忧!”吟芩徐徐述来。

素指触到她的手,却不是彼时的柔滑,些许的茧子糙糙地蹭着我的指尖。

在暴室那段日子,她因我所受的这些苦,我却丝毫未能护她。

心下不禁沧然,沉默间,吟芩已接着言道:

“娘娘,帝太妃请您回宫将养身子,既有皇上口谕,自是不必前来请安。”言语间,她近身,以略低的声音,道:

“如若娘娘因为帝太妃而违了圣意,帝太妃实是不愿见的。”

我瞬时领悟了姑姑的意思,今番单独请安,定是会招人非议,她本避世之人,于中秋家宴亦不愿出席,又怎愿再处是非之间?她定是明我此来,实为吟芩,故才让她出来见我,以了却我的担忧之意。

轻轻握住吟芩双手,字字叮咛:

“芩,好好侍奉帝太妃,你我相识一场,你待我如何,我心里自是明白。”遂褪下腕间的七彩琉璃珠串,放入到吟芩手心,她方要推辞,我稍紧握住,深深道:

“戴着它,这是我从府里戴进宫的,如今你戴了,亦如和我在一起般。”

“娘娘!吟芩谢娘娘赏赐!”她行礼谢恩,已被我扶住。

“娘娘的眼睛还是未好?”她声音里难以掩去真挚的担忧。

“心亦盲了,要眼何用?”我无谓地浅笑。

第一卷 缘起 第18章 菡萏香销故人回(下)

一边有冰冷的手突搭上我左手的腕脉:

“娘娘只是淤血未清于脑,才会导致暂时看不见。”泠然入耳,是望舒的声音。

“望舒,你怎可随意替娘娘诊脉!”萱滢不悦道。

“这位妹妹是?”吟芩似觉脸生,问。

“奴婢唤望舒,本内务府指于雪魄公主,因侍侯主子不当被责,幸得娘娘收容。”

“依妹妹所言,可知如何医好娘娘?”吟芩继续问。

“只需每日几味草药调理,再加针灸,不过月余,定然复明。”望舒似胸有成竹。

“妹妹何以有此把握?太医对娘娘的用药都不见效。”

“那是因为他们只会硬套医书罢了,望舒家人世代行医于民间,这些疑难病症,岂会难倒望舒?”

“那好,请妹妹竭力医好娘娘!”吟芩语气转急,继续道:“妹妹所需草药,可写好方子,每日交于我,我自当为妹妹准备!”

“芩……”我欲语,终是止住。宫女不得擅自配药,太医院如若不是太医亲自开方,亦不会提供草药,吟芩必是托了小太监,从宫外带药进来,此举自然不妥,但,她亦是心系我的眼疾,才如此吧。

“娘娘,不管吟芩身在何处,心里一定是有娘娘的!”她的手温温地覆上我的手,轻轻言道。

“芩,我不值得你待我如此。”眸里一热,话语却是抑制住自己的感情。

“娘娘,芩不能侍奉娘娘左右,就让芩再为娘娘尽点绵余之力吧。”

萱滢轻轻扶住我,道:

“娘娘,时辰不早了,您也该回宫了!”

不经意的提醒,却让我明白,确实在未央宫外驻留时间过长,若被别有用心人瞧去,对吟芩却是不好的。

吟芩自是知道此话的含义,当即松开覆住我的手,行礼道:

“奴婢恭送娘娘回宫!”顿一顿,又对望舒嘱咐:

“娘娘的眼疾就交于妹妹了!”

“望舒定不负姐姐重托,再则,医好娘娘也是望舒之责所在!”

秋风渐起,空气里弥漫开一阵淡然的清莲气息,蓦然心悸,深秋时分,哪会有清莲怒放,那唯一的可能,便是他——摄政皇叔。莫不是,他亦在这附近?

但此刻却不容我再去细想,天际开始飘落丝丝细雨,间或滴在脸上,夹着寒风,是沁骨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