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毕,我缓缓走下台阶,行至哥哥面前,执起芙萼公主的手,交到他的手中:

“本宫贺芙萼公主、安陵将军琴瑟和鸣,螽斯衍庆。”转向哥哥,叮咛道:“安陵将军,公主乃金枝玉叶,能下嫁相府,自是相府之幸,将军亦该铭记圣上的厚爱恩德!”容色竭力粉饰,以免哥哥读到这淡然安宁后的心碎疼痛。

自幼,哥哥和姐姐,终是最了解我,也是最疼我的人。

可,如今,死者已矣,生者,相见之日也屈指可数。

“末将明白!定不负皇上和娘娘的厚恩!”

他行军礼,英姿飒飒。

眸光掠到腕间的皎洁莹润的玉镯,忆起那晚雨中,冥曜所说的话,唇边泛起更深的笑意,酸楚自品。

遂褪下,轻轻戴到芙萼公主腕间:

“今日你们成婚,本宫也没有什么可以为赠,这镯子,权做心意吧。”

今日种种,无法回头,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既然必相忘,留着这物什,反是徒添困扰。

耀阳的霓光折射过镯身,冶潋的光泽刺进眸底,心下突然一片清明,天烨初次临幸时脱下玉镯,掷扔于地的一幕突然映现。

原来,在那时,他就深深疑心,可,惟独我不自知,还不自量力地去解释。

孰知,那次的解释是否又进得了他的心呢?其后的种种恩爱,不过是陪我演的一场场戏而已。

而我,在戏中,却终是付出了几分的真情,几许的实意。

于他,淡漠的眸后唯一可以嚼出的,是冷笑的意味。

素指微微颤抖,在宽大袍袖的覆盖下,我沧然地离开芙萼公主的手腕。

原来,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傻傻的陷入帝王的深情表相中,他踯躅的那晚,一并掷去的,怕是对我残留的怜惜吧。

脚步踉跄,哥哥见我神色突然异样,忙上前扶住我:

“娘娘!”

凄婉浅笑,轻轻道:

“无碍,本宫站久了,有些晕眩而已。”

不露痕迹地挣开哥哥的搀扶,回身,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别人的莲步下,是步步生花,旖旎不尽的妩媚柔倾,我的步下,却是步步皆殇,一步一步,走过的,皆是情成殇,忆成殇的不堪。

抬起眸华,天烨依然高高矗立在最上方,明黄的龙袍,将那曜日的光辉亦遮去了一半。

凝望着他,他的眼神却越过我,望向更为广袤的远处。

闭阖眼眸,原来,是我读错了他的心,原来,是我赌错自己的情。

身上冗繁的华服,头上沉重的珠钗,一切一切,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脚步虚浮,似踩在云端上,可,我还要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哪怕踩着别人的血,也只能继续向上走去。当站在这个位置,往后俯瞰时,才知道,所有的后路都仅代表着崩塌。

走至台阶最上方,我复睁开水眸,对上他的,第一次,将自己的手递给他,他的眸底闪过一丝疑怔的神情,但还是伸手牵住我的。

依然冰冷相握,如今的冰冷,更添了一份隔阂。可,我们还将继续这样,假意相牵的走下去。

我望着眼前的夫君,西周的至尊帝王,在这一刻,我知道,自己一直是爱着他,深深地,带着绝望的爱。

而今后的一切,爱将被恨湮没。

哥哥大婚后的第五日,便被天烨派往漠北清剿玄巾军的一拨剩余的余孽,芙萼公主依然随军同行。

这一去,再见,已是兄妹反目,当然,谁都不是先知,一切的一切,都按着命运既定的轨迹慢慢地向前推动。

后宫中当然也不会沉寂太久。

宣四年十二月初,忆晴被太医诊出喜脉,六宫皆庆。天烨下旨,晋忆晴为正四品美人。赐居福臻宫月华阁。

我端坐倾霁宫,听院正细细禀报脉相后,遂指命擅长妇科的胡太医为忆晴保胎的太医,另,命内务府调拨三名年长的嬷嬷往忆晴处侍奉。

宫中的滋补品也按着惯例令内务府配予忆晴,唯独燕窝这一例,因妃位以下,均无金丝黄燕的配额,故我从自己的份额中再拨出这一份予她。

逐一吩咐完,生怕遗漏什么,心底却莫名地有些抑郁,彼时,我自己有了孩子,却浑然不知,但,即便知了又能怎样,天烨终是容不得的。

念及此,心底猛一激灵,忆晴,不仅也是安陵为姓,更为罪臣之女,难道他能容得?

“舒,皇上今晚去看晴美人了吗?”

她有些惊讶我的问话:

“我倒未曾留意皇上今晚在哪里。”她这几日一直替我劳心宫中其他的事务巨细,今日方近身伺候,眸光扫过我,突然又道:“娘娘手上的白玉镯子怎地不戴?我今日理妆椟,也未曾见。”

“那日哥哥大婚,赠于芙萼公主了。”我淡淡道,未留意她脸上似乎太过惊愕的表情。

心中有一声轻不可辨的叹息,我从来就不问皇上的行踪,今日唐突地发问当真是傻了。

遂吩咐:“替本宫备辇,往福臻宫。”

夜风有些凉,心底愈发清明,自回到紫禁,忆晴便从未向我请过一次安,表面的疏远,仅是表面吧。再见她伊始,她的眼底就掺杂着太多太多的让我看不懂的情愫。

但,不论怎样,护得她的周全,却是我责无旁贷的,不管是以昔日堂姐的身份,还是以如今璃妃的身份。

辇停福臻宫,云昭容早早迎了出来,恭敬行礼。因那日中秋家宴,她口快之言惹得君王不悦,今晚见我,神色自是些谨慎。

免了她的礼,淡淡道:

“晴美人有劳昭容费心了。”

“福臻宫得此喜讯,亦是嫔妾多年来的夙愿,尽心照料自是应当的。”她声音极轻,眼晴也只叮着地面,生怕再有任何闪失。

我颔首赞许,莲步往月华阁走去。

“娘娘,皇上正在偏殿看望晴美人。”她有些迟疑,还是轻声道。

“本宫也正想探视晴美人,昭容先退下吧,本宫自己过去。”

“是,嫔妾先行告退,若娘娘有吩咐,可再传嫔妾。”她的语音里有如释重负的意味,俯低着身子,仍是不敢望我。

我微微一笑,缓步从她身前走过。

在望舒通报:“璃妃娘娘驾到!”顺公公推开月华阁门的时,我微抬螓首,看到,天烨正端坐在忆晴床榻畔,二人正说笑着什么,见我进来,迎上来的顺公公忙请安:

“奴才参见娘娘!”

我抬袖示意他起来,碎步行至天烨面前,依礼请安,他仅在我进入室内那瞬眸光瞥过我,而后,只淡淡道:

“平身。”

忆晴欲起身,向我请安,却被天烨按住,柔声道:

“晴儿如今有了身子,以后一切请安,皆从简吧。”

“那嫔妾岂不违了宫规?”她巧笑嫣然,水眸若有似无地掠过我。

“宫规也需因人制宜。”他从一边侍立的宫女手中端起一碗汤药,亲自以手背试了温度,舀起一勺至忆晴唇边:“先喝药。”

“皇上,还是臣妾来吧。”我不顾仪范,急走几步,素手才触到他的,却被他眸底的一抹冰冷刺灼到。

“璃妃,朕并未唤你上前,你代执后宫这些时日,倒愈发僭越了!”他的星眸终于凝向我,淡淡一晒,笑容间却是讥诮的意味。

“皇上日理万机,这些事,本应由臣妾分担。”我俯身跪下,依然坚持。

这碗里若是与堕我之胎一样的汤药,我又怎能袖手旁观?同样的伤,同样的痛,我不愿安陵族的女子再去尝试!一次,已足矣!

“哦?璃妃此心,倒真是处处为朕着想?”他眯起眼眸,将药碗往托盘中一放,我的心也随着这一放而终于不再紧绷。

“臣妾铭记女则教诲,自当身体力行。”

“哈哈——”他突然笑出声,第一次,我听到他如此地笑,笑声背后似乎隐着一丝悲凉,他起身,站至我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跪拜于地的我,低声,从无情的薄唇中吐出更为无情的话:

“璃妃的身体力行,朕倒真的见识过!但,一次就够了!”

语声之轻,唯我和他能听到,我惊措抬眸,正对上他幽暗深邃的眼眸,那瞬间释放出缕缕决绝的孤桀,轻而易举地吞噬掉我所能触及一切的温暖。

唇微微哆嗦,话语甫出口,却仅是:

“还请皇上让臣妾代为照料晴美人。”

“皇上,嫔妾已由您亲自指的胡太医照拂,璃妃娘娘为后宫琐事操劳,怎能劳烦娘娘再为嫔妾所忧心呢?”忆晴在旁悠然启唇,字字皆是推却之意。

“晴儿不必多说,你本来就是璃妃献于朕的美人,朕怎会不容璃妃这个请求呢?好,很好!”他冷傲地语声似冰柱砸于我心底,一次次,都寒冷到连血液都失去汩汩流动的热度:“小顺子,传朕口谕,即日起,晴美人之胎交璃妃照拂,若有差池,按欺君罪论处!”

“臣妾谢主隆恩,定当尽心竭力保得龙嗣安然!”我行礼叩谢,眸华初抬,却对上忆晴一丝慌乱的神情。

彼时的我,没有细想这代表着什么,待到日后突然明了时,一切都回不去了,注定,有人因此而万劫不复!而卧,只能再一次看生死别离间的苍茫嗜血。

这年的冬天,特别地寒冷,才十二月底,就下了漫天的雪。倾霁宫内笼了内务府送来的上好银碳,依然驱不走严寒的迫冷。

我素是畏冷怕热,入冬后又不慎染了风寒,咳嗽得嗓子已嘶哑,也未见好,痰倒一日比一日淤堵。

这晚,用罢晚膳便早早安置了,被褥中薰着褥炉,炉缸中点的是棋楠香,幽幽的散发缕缕馥香,和着炉壁的暖气,温热我冰冷的四肢。

日间咳得太频,晚上服了药,稍好些,螓首依然隐隐作痛,素手抚额,辗转间,却无法入眠。

这几日,内务府总管早早把过年的采买单呈上,包括各宫应加的额外份例,连续翻阅下来,精力愈加不济,德妃依然称病,阖宫中,也无别人可与我分担,惟有望舒,倒颇精帐务,也算助了一臂之力。

“娘娘。”外间萱滢的声音轻轻唤道。

“何事?”

“李公公身边的小允子求见。”

李德海?他此刻来,却为何事?

支起身子,道:

“传,让他门外回话。”

“奴婢晓得。”

不过一会,门外就传来一内侍的声音:

“娘娘,您快过去看看吧。”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意和哭腔。

“何事这般惊惶?”

“娘娘命暂撤鸯婕妤的牌子,但今日万岁爷偏偏就问起鸯婕妤,李公公本想着鸯婕妤身子这月余下来也该大安了,就奉旨传鸯婕妤侍寝,可,不知怎地,鸯婕妤被抬进昭阳宫不过这会功夫,万岁爷竟动了怒,眼见着殿里,声响愈大,没有旨意,奴才们也不能贸然进殿,李公公才让奴才来请娘娘过去看看。”

“本宫已知。你且回去告诉李公公,本宫立刻就到。”

黛眉微颦,怕是琴离还是惹恼了天烨。

匆匆披衣而起,夜深露重地,才出殿门,冷风一吹,不禁愈重地咳嗽起来,望舒忙将厚锦镶狐肷褶子大氅为我系上:

“这会子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娘娘自己的身子更该保重,这日日,哪些事,不得您来操劳,若您再病了,这后宫,可还有谁可打理呢?”

“本宫若病了,宫中诸事也自有人会管,再者,本宫亦不过是代执,待皇后娘娘凤体康复,或德妃娘娘病愈,自然会交由她们主事。”

言语间,她已帮我系好大氅,笑道:

“娘娘,话虽这么说,如今,不还得事事都劳烦着您嘛,我在宫中替娘娘熬好祛寒的热姜汤等娘娘回宫。”

“也好,萱滢,你随本宫去。”我淡淡道。

自藏云返宫后,随身伺候的,一直是望舒,萱滢和婉绿不过偶尔轮到值夜才近身伺候。听我唤她,略略一愣,旋即福一福身,取了暖炉,递到我手中,便垂首,跟在辇边,一路往昭阳宫而去。

许是地动埋于地下几日间阴雨霏霏导致风寒入侵,晚冬的风吹着膝盖,如无数颗小石子一粒粒把它们尖尖的棱角刺进骨中,碎碎地发疼。

因着倾霁宫离昭阳路途尚近,不过半盏茶功夫,已到宫门,下辇时,疼痛导致膝盖忽地一麻,幸好萱滢一边忙搀扶住,才没有崴到脚。

远远,便听得女子的哀哭声尖利地传来,急下辇,走进宫门,只见李公公头冒冷汗地匍匐于地,顺公公虽然比他镇静,看我来,也忙迎出来:

“娘娘,您总算来了,鸯婕妤这次可真触怒龙颜。您快进殿看看吧。”

“劳烦公公先替本宫通报。”

他应声,尖声在殿门外禀道:

“万岁爷,璃妃娘娘觐见!”

“传。”天烨愠怒的声音传来,我忙理了理被风吹得稍微有些乱的发髻,在内侍推开殿门后,疾步踏进。

甫进殿门,行礼间,已见琴离赤裸的肩膀裹在明黄的锦被内,泪流粉脸,跪倒在地。

而天烨脸罩寒霜,冷冷地望向我:

“璃妃,敬事房每日呈上的牌子,你都可以干预,后妃如此犯上,倒失心调教!”

胸中似被重任击懵,血气又往上涌,强自压了,未待我启唇回他话,琴离已跪爬着到我脚下,双手牵住我的裙裾,哀声道:

“娘娘,您答应嫔妾会救我父皇的!您快替嫔妾求求皇上!我父皇快死在妖妃手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我俯低身子,替她将锦被拉上,遮住冰冷的肩膀,柔声道:

“琴离,本宫那日说,你父皇已崩,你至今怎么还执迷呢?”

“不,不,你们骗我的,皇上说我疯了,你也这么说我,我哪里有疯,我比你们任何人清醒,父皇必定还活着。”她转而望向天烨:“皇上,求您容我回南越,我是皇太女,那妖妃对我的身份还是有三分的顾忌,既然您不能出兵救我父皇,那,请准了我回南越吧!”说罢,她将秀首叩倒在地,重重的“铿铿”叩首声在寂夜空旷的大殿内听来,分外清晰。

“胡闹!”天烨冷冷地斥责,面容上的霜意更加深重,传道:“小顺子,拟旨,鸯婕妤神智不清,禁足合音殿,除太医外,任何人无朕手谕不得探视。”

“且慢!”我制止的声音脱口而出。

“璃妃,不要一而再地试探朕的底线!”他盯住我,唇边浮起残忍的弧度。

“启禀皇上,南越朝贡使者即将抵达我朝,如若使者未见鸯婕妤,必生不必要的闲言,故,臣妾斗胆,请皇上三思!”

我复望向琴离,继续说道:“依臣妾看,鸯婕妤不过暂时心神恍惚,所以导致忤逆不驯,只需假以时日,由他人从中劝慰,必可恢复如初……”语声未完,一阵咳嗽袭来,我只得停住话语,拿丝帕捂唇,勉强将咳嗽压下去,脸已涨得发红。

他眼神若有似无的望着我,眉心倒蹙了起来。

“臣妾失仪。”素手抚着胸中隐约的喘促,缓缓道。

他收回望向我的眸光,负手而站:

“南越使者十日后就会抵达镐京,鸯婕妤倘若到时神智还是不清,那就不必出席了。”

“我没有神智不清,我没有!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我说的呢?为什么?”她开始嚷嚷,似一个无辜的孩子,被大人指责一般的神态,我强忍住胸口的不适,将她扶起,道:

“琴离,没有人不相信你,但你现在这样,却让所有人都无法去信你所说的。”

喘息越来越重,喉中似哽了什么,我扶着她的手指甲越来越青紫,不知是否用力太过所导致。

“璃妃?”天烨询问的声音响起,而我,呼吸却随着急喘愈渐困难,无力地松开扶住她的手,琴离慌张地反扶住我:

“娘娘!”

然后,他冰冷的手拥住我无力的身子,我却以最后一点余力挣脱,情愿在意识消失前倚伏在琴离的肩膀,也胜过再坠入他的怀中。

因为,那里带给我的,只有万劫不复的残忍无情。

我不知道在我挣脱时他的神情,但,必不会是和煦如春风,所以,不看,不知,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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