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巧的是,我的病,就在挖出霹雳木那日后,渐渐开始好转,待到除夕那夜,已可以由婉绿扶着,在书案上批复后宫各处的呈子。

因身子尚未大安,故一早就已谢辞除夕家宴。

后宫出了如此大的事,各人想的怕都是另外的计较。今晚的家宴,不出席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笔尖蘸满了墨,心绪却飞得很远,直到墨滴溅落至宣纸上,方才回过神来,凝着那一抹黑逐渐的晕散,渐渐,将那处净白玷污,一如,这后宫中的人心,谁都不能保持纯涩到最后。

中宫之祸,事出突然,平索端庄可亲的皇后做出此事,无论她们信与不信,都不会雪中送碳。

收了神思,逐一批复呈子,无非是正月后要采办的物什,还有各宫明年的分例。

萱滢在帘子后禀,皇上赏下几道菜肴于我,我淡淡应了,让她掀帘端进来,却听得殿外哭闹声渐起。

“外面何事?”我依然注目于宣纸上,轻问。

“奴婢不知。”萱滢低首,“奴婢这就出去看看。”

我颔首允许,放下羊毫,今年的除夕,倒比往年都寒凛,纵是放着厚重的帘子,屋内薰着暖暖的银碳,握笔一个时辰,素指冰冷得有些麻木。

婉绿及时递过手炉,我接过雕着芍药蝴蝶的白铜手炉,一点点的暖意才传至指尖,萱滢已掀开帘子进来。

“回禀娘娘,是皇后宫的宫女素锦被宗正寺的人带走,经过咱们宫门时,叫嚷了几句。”

“她嚷了什么?”我眸底一片淡然,只眉尖稍稍扬起,护甲轻轻叩击铜炉的壁上,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偶尔有几下叩进缕空处,空闷的响声,有些不和谐。

“说是娘娘使人诬陷皇后娘娘。”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异样的神色,虽只有短短那么一瞬,却都清晰明白地落入我眼中。

我唇边浮起一丝妩媚的笑意,将手紧紧地贴在手炉壁上:

“是吗?婉绿,是时候该把睿雪接到本宫这来了。”

“娘娘,没有皇上的手谕,怕是不太好吧?”萱滢提醒道。

“那就由你去请这道手谕。”我转身,将手炉交于婉绿,坐在酸枝木的桌前,抬箸用膳。

“奴婢遵旨。”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帘外,我唇边的笑意愈深,嚼着佳肴,眸底潋起的,只有清冷。

萱滢,怕你早想瞅空去昭阳回你真正的主子,与其你再私下寻时机去,不如我送你这个机会。

同时送去的,也是皇后的一道催命符。

但,这都是天烨那晚的应允。

我本无意在这件事上有过多的牵缠,可,并不代表,她人可以再将这污水泼于我身。

素锦一路这般嚷着过去,明日定又成为各宫的谈资,树欲静,风不止,这个词的意味,如今的我,已越来越明晰。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皇后的善妒使她赐了我那碗牡丹茶,今日的巫蛊,是她真面目使然,更是我避无可避的再一次被陷害。

那么,或许,此次,我的态度怎样,将不是一味忍让可以渡过的平静。

犹记起,册封璃妃时所许的话:

那些暗地里陷害我的人,不会笑得太久。

而我,会笑着,看她们每一个人哭。

再不能心软,也无法心软。心软忍让,将把我再次推向不复之地,天烨的恩宠,不过是过眼的云烟,藏云之行,如一根刺,更深地刺进他的心底,稍有不慎,带来的,怕不止我一个人的生死,如若,这次的代价是安陵满族,那么,拼尽最后之力,我也要保得安陵一族周全。

今晚,月光掩于浮云之后,不甚清明,但心底,却清明无比。

除夕当晚,天烨独宿昭阳宫,此后一连数日,未曾翻牌,除每日额外赏赐下的膳点,亦未曾来看我。

而太后,正月着宗正寺严加审问皇后之事,除却皇后被幽禁凤仪宫,一众宫人都被押往宗正寺,隔开审问。

紫禁,出奇地平静。

除去德妃、澜充仪、忆晴外,其余各宫都借着探望的缘由来倾霁宫试我口风。

后宫变天,这些嫔妃便先自顾铺路,哪怕琳昭媛亦不例外,与往日的菱红,今日的菱采女,一前一后来至殿外,而我,只吩咐婉绿,一律以娘娘尚在休息回绝各宫的探望。

巫蛊,为后宫大忌,结党营私,背后谋算,亦是后宫的另一大忌。

再加上昔日皇后赐我牡丹茶,与我所饮的药汤相冲,其后我胎儿不保一事,必在天烨心中有了计较。

靖宣五年一月初三,天烨下手谕,睿雪转交我来抚养。

靖宣五年一月初四,皇后近身侍女,紫凌于宗正寺招供,是她奉皇后之令,在我随皇上从藏云回来之际,将霹雳木埋于宫中的地下,故她选在桂树底下,却不料桂树突然枯死,因着正月将近,皇后今年又不能离宫,故由紫凌去清莲寺上爵祈愿,而皇后不知树下的乾坤,命御花司前来迁徙新树,才使这场巫蛊这么快的大白于天下。

一切的招供,合情合理,但,这份巧合构成的合情合理,却让我心底隐隐拂过一丝更深的阴霾。

巧合再加上顺利的拷问,一切的安排似都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所操控。

但,这只手所要的,难道仅仅是皇后被废黜吗?

如果仅是这个目的,那么他已经如愿达到了。

靖宣五年一月初五,天烨亲下废诏,曰:“皇后失序,惑于巫祝,见无将之心,有可讳之恶。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迁居长门宫。”

帝姬依韵则暂居帝姬所。

紫凌在废后诏下的次日,自尽于宗正寺,死前大笑三声,称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凤仪宫其余宫女均遣至浣衣司,内侍则遣至兵仗司。

自此,德妃为后宫最高位后妃,但依然托病不理事务。

我接过婉绿递来的中药,听她诉这巫蛊的判处,轻叹:

“这紫凌临终前说的话,倒是有些意思。”

慢慢饮下,婉绿已奉上蜜饯。

我挥手示意不需,她嘀咕道:

“娘娘最近怎地不嫌中药苦呢?”

“本宫觉得近来的药倒没有之前的苦,漱口就行了,再用蜜饯,反甜得发腻。”我接过望舒递上漱杯,轻轻漱口间,望舒皱着眉问:

“之前的药汤很苦?”

我颔首。

她兀自低语:

“月前,我一直忙着替娘娘审呈子,却是没有细看配的药方,但,不该会有太重的苦味啊,除非——”她突然止了语。

我字字入耳,心下有一个念头闪过,但,不敢再细想,殿外已有孩子的哭声愈大。

“睿雪怎么了?”自她到我宫中不过三日,一直哭闹不休,因我身子未大安,特命萱滢去照料,殊不料,今晚竟更控不住。

婉绿放下蜜饯,掀帘子出去,不过一盏茶功夫,就进来回话:

“帝姬吵着要皇后娘娘唱儿歌,这会子正闹呢。”

“不过五岁的孩子,多哄哄就好了。哭累了自然便睡了。”望舒替我捶着肩,淡淡道。

“那怎么行。”我颦眉,欲站起,外面已有小宫娥急急奔来,道:

“娘娘,不好了!”

“你是哪宫的宫女?怎么连个规矩都没有!还不跪下!”望舒斥道。

“何事如此惊惶?”我眸华瞥向她,她不知是疾跑导致脸通红,还是窘怕,怯怯地道:

“奴婢是伺候鸯婕妤的湘曲,奴婢回娘娘的话,主子今晚亦出席皇上在文奉殿替南越使者饯行的晚宴,原想着,主子见故国之人,一定倍感温馨,但主子席间失态,惹怒了圣上,更是拖拽着圣上的袍裾,请圣上赐死一名舞姬呢。”

“南越使者初来那日,她不是已出席过宴席,怎么好端端,此次偏失了礼数呢?”

婉绿在一边补回道:

“娘娘正在病中,有所不知,那次的宴席,圣上并未叫鸯婕妤参加。”

“本宫知晓了,皇上怎么发落的?”

“回娘娘,皇上令顺公公将主子带下,还未发落,奴婢着急,就来求娘娘替主子求上几句,主子最近思劳过度,故才会逆上。”

“你且下去。”

她呆呆地望着我,似未料到我竟不立刻去求见皇上,我挥了挥衣袖,她只能行礼退下。

“婉绿,替本宫去趟文奉殿,若是宴席散了,就只和顺公公说一声,本宫有事问他,让他得了空来这。”我见她退下,吩咐道。

“是,奴婢遵旨。”

睿雪的哭声渐轻,我站起,颦眉沉吟片刻,复坐下,今年的正月,颇是不宁静。

不过一枉香功夫,顺公公已匆匆而来,肥白的脑袋上在着隆冬愣是挂满了汗水。

“望舒,取绵巾来。”我望着他,淡淡道:“顺公公怎出这么多汗,快用绵巾拭一下。”

“娘娘,奴才是越老越不中用。”他叹口气,边擦边道。

“本宫看,是皇上身边的事太忙了,顺公公能者多劳罢了。”我端起几案上的香茗,“这是南越这次进贡的碧螺春,皇上赏下一些给各宫,本宫今日正好备了今年第一捧初雪化成的水,融去后烹的这茶,故特邀顺公公陪本宫一起品尝。”

一边望舒早端着香茗奉上,他伸手接了,却不喝,恭敬地道:

“奴才多谢娘娘,这茶确是上好的,但,每个人品出的味道,却是不一的。如若再好的茶配给奴才喝,奴才不懂品,便是糟蹋了。”

“顺公公此言差矣,品茶之道,一饮涤昏寐,再饮清我神,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我慢慢啜饮,语意悠然。

“娘娘所言极是,偏有人要自寻那烦恼,奴才等见着,亦是替那人不值。”

“哦?”我黛眉微扬,“倒有人能让顺公公不值?”

“此事奴才也不瞒娘娘,方才宴饮饯行南越使者,万岁爷特请鸯婕妤一同饯行,未曾想,鸯婕妤席上失仪,岂不是婕妤主子自寻烦恼,不求开解?”

“顺公公倒颇懂识眼色,竟断出是鸯婕妤自寻烦恼所至。”我阖上盏盖,将茶盏轻轻放至一边,另拿水绿的丝帕轻拭唇边。

“哪是奴才识得眼色,也是婕妤自己席上说了昔日的事,才被万岁爷命提前退席的。”

“她提了什么?”

“婕妤当着众使者的面,口称姬颜祸国殃氏!啊呀,瞧奴才的嘴,”他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清脆无比,“该称姬太后才是。”

“那确实是鸯婕妤自寻的烦恼,顺公公,说这么多,你也该渴了,何不品下此茶,可合心意。”我眸华微转,淡淡道:“皇上只命婕妤退席,但后宫若知,倒没个礼法约束。”

“娘娘说的是正理,今日这事,多少会传至后宫诸位娘娘耳中,万岁爷宴席罢了,径直回御书房批阅奏折,想是也无心再理婕妤主子的事,如今六宫之事,皆是娘娘代执,此事,又请娘娘费心了。”

“顺公公,你且安心饮茶,本宫自然会一为警示后宫,对此事有个处置,也算为皇上分忧。”

今日唤他来,并未直问,只借着旁物敲出他的话来,由此也可试出,他实是左右逢源之人,但,对我,或许还是敬畏着,该知何当说,何不当说。

由此可见,在天烨面前,他也未见得把我昔日和冥曜相拥的事说与他听,如若不然,我重病那晚,天烨也断断不会来看我。

既是如此,那我便知其中分寸。

他似用心品了一口茶,赞道:“果然是好茶,色绿味甘,茶汤清透。”

“舒,替本宫将剩下的茶取来,给顺公公带回去。”

“娘娘,这使不得,这是皇上赏的,怎可赐给奴才?”

“顺公公连日劳心费力于后宫诸事,这赏赐,也是你该得的。”我顿了一顿,漫不经心却字字清泠道:“鸯婕妤之事,如果皇上再问起,还请顺公公代禀,本宫自会处理。”

“奴才谢谢娘娘赏赐,奴才这就回万岁爷,就说鸯婕妤之事,娘娘怕万岁爷伤神,自会处理得让后宫皆服。”

我略略颔首,他行了礼,便拿着茶叶,安然告退。

只这一事,我该如何处理,可不让鸯婕妤更为悲痛,又平天烨心底的怒,再告慰南越的使者呢?

后妃在使者前失仪,如若他发落,则必是废黜,但碍着南越的关系,他却不能废,所以,从中需要有人给双方的台阶来下,而这人,自然只能是我。

睿雪的哭声又渐渐响起,我眼前的灵光一闪,如若这般,岂不此事就可迎刃而解?

我披上稍厚的披风,蒙上面巾,望舒早替我掀开帘子,径直走到偏殿,睿雪满脸泪痕正摔着东西,萱滢则束手无策地在一边哄劝。

我缓缓走过去,俯下身子,柔声道:

“睿雪,怎么了?她们谁得罪我们的小帝姬?”

她是我姐姐的女儿,但再次相见,竟在此等情况下。

“不要你管!你是坏人!”她哭叫得越发大声。

“睿雪,我是姨姨啊。”我试图握住她推搡的小手。

“你是害我母后的坏人,你是坏人!放开我,放开!”

她挣扎间,指尖划伤了我的手背,留下几条红色的血痕。

“娘娘!”望舒试图去制止睿雪近乎疯狂的举止。

“舒,萱滢,你们都退下。”

她们纵然不情愿,还是只能退到殿外,关上殿门。

我任凭睿雪继续抓疼我的手,依然,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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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睿雪不讨厌父皇。”我温柔地笑,“如果睿雪还想要救母后,那就要好好听话,这样不乖,母妃在天上看到,也会心痛的。”

“哼,母妃?她对雪雪还没有对母后好。讨厌!你这个坏人,你放开我,不然我到父皇面前告你!”

“睿雪如果要见父皇,也要等到明天啊,来,让姨抱睿雪先睡睡。”

“你好烦那,我不要你抱我!你这个迷惑父皇的坏人!离本帝姬远点!”她挣开我的手,乱挥着自己的小手,几下都扇到我的发髻、脸上,我任她挥打,却忘了去抓住她的手。

稚嫩的小手打在脸上,不疼,但心里,却清楚地觉到一丝丝的痛楚。皇后,没有想到,连这么小的孩子,你都不放过灌输仇恨的思想。

素日的端庄亲和,不过是表象吧?

在这后宫,果然,没有一人是拿真心对你。

姐姐唯一的遗孤,如今视我为坏人,姐姐,我该怎么去照顾你的女儿,你教我,教我啊!

我望着她,悲哀的情绪渐渐没过疼痛的意识。

直到殿内,响起另一人的脚步声,一双手将睿雪的手抓住,接着我听到睿雪吃痛的声音才回过神。

定睛看去,来人竟是天烨,他眸光内夹杂着复杂的情愫,而,睿雪在吃痛的叫嚷后,怔怔地看着她的父皇,然后哭着扑进他怀中。

天烨微微愠怒的神情在女儿扑进他怀里时,化做更深的慈爱,在这个冷若冰霜的帝王身上,是的,此时,我仅看到慈爱的光芒。

如果没有那些过往的不堪,现在,我的孩子也该可以下地蹒跚地学走路了吧,也会喊着父皇,扑在他的怀中撒娇。

但,那个可怜的孩子,却终于逝去在宫闱阴谋,和他父皇的不容中。

同样,都是安陵家的孩子,天烨,你为何厚此薄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