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讹传旨意,担的是欺君之罪,他既知而为,则,背后的原因,恐怕更是此时的我,所不能去触及的。

“各种缘由,奴婢不愿再提。”我恢复常态,不是他陷我于不义,知道这点,就够了。

他缓缓走近我,当我们近到,呼吸都可以缠绕,他却并不拥着我,只静静地望着我,柔声:

“当年,朕真的很想我们的孩子能诞下,可,你还是选择放弃,那一刻,朕其实已经知道,一切都不可能继续,但,朕可以对所有人绝情、负爱,对你,始终忘不了。你用了八年,来忘记恨,朕用了八年,试图忘记你。但,当朕看到白樱的时候,朕知道,哪怕仅是你的影子,朕都愿意去接受。而,在你姐姐离去时,朕并不试图去找她的影子。”

我该笑吗?这样的话,曾经,可以轻易打动安陵宸,因为他是她的夫君,所以她,明知道,家族要的,是虚情假意的承恩,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他。

所以,安陵宸到最后,剩下的仅是心死。

这个曾经美好到不知道深宫险恶的女子,盛开于深宫,也凋零在九重宫阙。

亲手将她折下花枝的人,就是她最爱的夫君,花离开花枝,盛放过后,必定是更快的枯萎腐败。

赏花的人,仅能看到明媚鲜妍,却看不到,花离开枝的噩运。

“请皇上,怜惜眼前可惜之人。”我垂下螓首,声音平和。是的,白樱才是他现在该去珍惜的,而,我和他的路,早就已经不可能再继续。

沉默,此刻的沉默,原来更能让人心痛,当所有声音骤然消失在空气里,这寂冷辉煌的大殿,空旷到每一声的呼吸,都会有轻缓不一的回音,一脉脉地映出彼此,并不沉默的心绪。

“留在朕的身边,这一辈子,这样,就好。”当他的声音打破寂静时,我的呼吸,分明停滞了一下,我抬起眼眸,凝望着,这个男子,以最近,同样是最远的距离,凝望。

他的眸底,没有隐藏,刻满了,深隽的情意。

一切都回不去了,曾经一切的牵绊折磨,终于在,我们发现彼此深爱的时候,都化为无尽的伤害。

“奴婢会一直留到国将不国。”我淡淡而笑,妄图将这瞬间的柔情摧毁,但眼底的情绪还是泄露了我真实的想法。

闭上眼眸,我不要让他看到,在我心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他的身影存在。

闭阖的瞬间,他揽我入怀,我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双手颤抖地同样拥住他,如果这是今生最后一个拥抱,我可不可以不放手,我可不可以自私到忘记杀父灭族的残忍。

但时间,不会静止,我必须要放手,他也必须要松开揽住我的手。

“皇上,该用晚膳了。”佾痕的声音响起。

其后跟着顺公公不悦的声音:

“万岁爷,奴才让佾痕不要进来打扰您,但——”

“朕知道了。”他缓缓启唇,一分一分,松开拥紧我的胳膊,我迅速抽离抱住他的手,转过脸去的瞬间,一颗清泪悄然坠落。

心底,随着这颗泪的坠落,渐渐归于初时的淡漠。

我,终于,能流泪了。

因为他失去眼泪,因为他,又能流泪。

原来,今生,我欠他,要还的,就仅剩眼泪了。

佾痕从黄梨木衣架上拿起龙袍,欲替他更下便袍,却陡然发现龙袍颈部的问题,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指着颈部的修补处:

“你怎么当的差,竟然把皇上的龙袍都损坏了,以为这样修补,别人就看不出吗?”

她厉声指责,却被天烨伸手拿过龙袍,手磨蹭过我修补的地方,唇边,隐隐嚼出一丝笑意,但却,带着一抹悲凉,道:

“佾痕,下去传膳,这里,由她伺候朕即可。”

佾痕回身盯着我的眸光,充斥着冷凌,顺公公则识趣地与她一起退下。

我从他手中取过龙袍,亲手替他穿在便袍外,昔日,我只替他更过衣,今时,我却第一次替他系上龙袍,手,触到龙袍表面的金丝刻线,有微微的碎痛,那明黄,如天涧,横亘在我们之间,再也无法逾越。

晚膳依然是满目的锦绣,他略略动了几箸,便放下象牙箸,我伺立在一边,听到李德海适时的声音响起:

“皇上,今晚翻牌否?”

他的手移在那银色的盘子上,滞了下,依然翻下一块牌子。

“宸贵妃伴驾!”李德海的声音尖利地响起,我的心中,竟然还会品到一阵涩苦,要他怜取眼前人,不是我吗?

口不由心,言不由衷,说的,是此时的我吗?

放下吧,该放下,否则,我只是该被万人唾骂的不孝女儿。忘记家仇,忘记弑父的恨,我不可以!

我的神情,却还是落进顺公公的眼里,我看到他眉心蹙得那么紧,望着我,他肥白的脑袋,轻轻,不露痕迹,无奈地摇了一下。

当天烨起身,往偏殿书房走去,顺公公并未紧跟,吩咐:

“今晚,萱滢值夜。”

其实,今晚该是我当值,顺公公此举,又一次的助我于无形,身为大内总管的他,我在为妃时都未许过他多少好处,唯一的,便是一罐茶罢了,可,入宫至今为止,他是除了吟芩之外,再一个,对我默默相助的人。

静夜无思,望舒趁着晚上空闲,依然替我制作着茯苓酥,我信步走到宫外,有多久,不曾这样,信步在宫中的甬道上了呢?

转朱墙,低绮户,照无思,不知觉,已走到太液池边,池边,却早站着一人影,听得我脚步声,转身,竟是五王。

他依然着明蓝色镶金丝的锦袍,但眼底,再不似往昔般,蕴了太多复杂的情绪,他是帝太妃之子,论辈份,亦算是我的表哥吧。

八年间,依稀听得,太后在帝太妃出家,为五王指了婚,王妃的出身,不过是朝内一名二品官员的女儿,本来,论资历,是配不得亲王的,但太后此举,是种轻视,也借机让五王成婚后必须离宫迁居亲王府。

小言和亲前的话,依然记得,彼时,她无望地爱着眼前这个男子,也拗不过和亲的圣旨,如今,她所爱的男子,同样,事事都不由己,帝王之家,尊贵如天烨,又何尝都能率性而为呢?

突然又念起天烨,让我莫名觉得自己可悲。

“奴婢参见五王。”避无可避,行礼是首要的。

“起来。”他声音低暗,“本王今日进宫替母妃收拾剩余的衣物,想不到,终于有一天,是要彻底告别这个紫禁了。”

“告别?”我不解他话中的意思。

“皇上今日早朝下了旨,划分陇西为本王的封地,并封本王为陇西王,后日,本王便该启程前往陇西了。”

“焉知非福。”我脱口而出,陇西本是贫瘠之地,按说,亲王,所得封地,虽不富饶,也不在至此,但,天烨此为,或许,也是放过五王吧。

他留于镐京,未必会是好事,远离是非,何尝不是塞翁失马呢。

他轻轻一叹,道:

“自从丞相失事,母妃出家,本王就一直活在忐忑中,如今总算是解脱。索性,替母妃将衣物都带到清莲寺,也免得日后,再差人来取。”

“此去陇西路途遥远,王爷多加珍重!”

“再远,都没有小言去的地方远,至少,本王还是在西周境内。”

他提到小言的神情有一丝落寞,他们,恰是有情,可无份,但,即便能在一起,能相守的时间,或许,还不如俩俩相念,来得更为长远吧。

“不管在何方,都是共这一轮月。”我遥望,挂于苍穹的弯月,他也抬首,凝向苍穹。

这一别,除了无忆,我在镐京最后一个亲人,都不在了,而,五王,直至终老,也再未踏足镐京。

从御池回来,昭阳殿内的烛火已熄,我回到屋内,望舒已将糕点盛在碟内,我却突然不想用,怔怔地看着,心底,不复静好。

她似漫不经心地,轻语:

“摄政王明日带无忆进宫,会经过太液池。”

她的话将我神思拉回,问:

“你刚见过李太医?可说是几时?”

“这几日头疼,去问他开了方子。应该是陪太后用完午膳后。”

“谢谢。”我未去深究她刚眼底浮过一丝的异样,因为又可以见到无忆的欢喜,将我心里填得满满的,这种喜悦,是任何其他所无法比拟的。

当晚,睡得不深,我的睡眠本来就浅,心中念着无忆,更加无法入眠,四更天,望舒还未起,今日该是她当早值,我见她还在沉睡,轻轻起身,梳洗整齐,往寝殿行去。

萱滢见我来了。冷冷地说:

“皇上马上就要起,今日的午膳不必预备,皇上会去永乐宫陪太后用膳。”

他也会去永乐宫?那么,岂非会见到无忆,我的愣神,让她更加不悦:

“听清了吗?”

“是。”

她不再理我,离开殿内,我听到里间天烨的声音的传来:

“都进来吧。”

我击掌,传伺候梳洗的宫女,随后,推开殿门,带着她们鱼贯而入。

他穿着白色的寝衣立在窗前,明黄色的薄纱里,依稀可见,宸贵妃依然甜甜卧睡。

我复低首,故做镇定地走到他面前,从后面宫女的托盘中取出漱杯,递至他面前。

“朕自己来。”

他依次漱口,洁面,然后坐至镜台前,我拿着白玉梳,细细替他梳成髻,他从铜镜中望着我,神色莫辨,见我梳,已转身面向我。

我从一边宫女托盘上,取过冠冕,戴在他的髻上,再用玉笄插在帽卷两边的纽孔使之固定,最后将冕板左右垂下的缨轻轻在他颔下系结,五彩的缫串成十二旒白玉珠遮住他的墨星般的眸,但,遮不住他深深凝望着我的眸光,这种凝望,将我心里一缕缕,填进的,都是更深的绝望。

做完这一切,身后两名宫女已拉开朝服,天烨背身将手伸进宽大的袍袖中,我方上前,取腰带束在朝服之上,将绶带打成回环,并蹲下身子,欲抚平一应褶纹,素指抚过十二章纹时,还是莫名地有丝清冷。

他的手却扶住我的胳膊,拉我起身,低声道:

“朕说过,除了太后之外,无需对任何人俯身。”

我悚讶地望着他,他薄唇轻启:

“上朝。”

我站立在殿内,恍惚间,明黄色的薄纱帐里,柔若无骨的手轻掀幔帐,宸贵妃娇美的脸上,翦眸凝向我,渗出些许哀怨。

服侍完宸贵妃,已是五更天。

我从殿内走出,顺公公正从外进来,见我,道:

“今日皇上午膳会去永乐宫,你一并伺候着。”

我望着他,他已急匆匆往一边而去。

无忆,想不到,第一次,你的父母正式见你,是这样的场合,我嚼到无奈的苦笑,万般都是命,阴差阳错地,才有今日这样的局面。

或许,我不该残忍到,剥夺天烨做父亲的权利,让他不知道世上,他的皇二子,真实的存在着。

但,如果不这么残忍,无忆就必将陷进皇嗣的纷争中。

他的母妃已经是被贬的宫女,丝毫不能护他周全,所以,做摄政王的世子,该是最好的人生安排。

我不该去质疑当时的安排,仅因为一时的柔软不忍,就使无忆的人生从此受到丝毫的颠覆,那样,我将无法坦然,也将再无面目去见安陵的祖辈。

回到屋内,望舒已起身,看着我神不守舍,道:

“放不下过去,就放不过自己的将来。”

“你今早是故意让我去当值?”

“是,我想你更清楚地看到,他现在所宠的后妃是谁,这些,是存在的事实,顺公公以为让你回避就是保护你,但,却实是将你愈加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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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相念相望愿相识

“这些,我都晓得。”我眸光流转,知道,心底放不下,连望舒都瞧出来,又如何欺瞒得了自己呢。

她看着我,回身,将屋门掩上,徐徐上前,眼神中有我不熟悉的东西,直到她开口,我才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对她这么地陌生:

问。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西周。”

“你究竟是谁?”我没有任何意料之外的惊讶,反而,以一种很平静的语气“我是北溟的风使。”

“为什么要帮我?北溟三使相当于西周的一品官职,你竟甘愿屈尊为宫女,陪我长达十年?”在北溟疗伤那月余,偶尔,也听寰柔说起过三使为北溟国之重臣,但也不能擅自出入主峰。但我没有想到的仅是风使竟然会是女儿身,并且冥曜会让这样一个得力的臣子化身宫女潜伏在我身边这么多年。

她浅笑,再启唇,声音里带着一丝忧伤:

“是,北溟土使,冰使,风使位比上卿,如若不是这样的身份,当初国主恐怕也不会派我驻于西周宫内。”

我不语,听她继续说下去:

“从英华殿失火开始,国主就担心,事态的发展会不受他的控制,所以,我就从那时开始,奉命前往西周宫殿,接近你,做你的近身宫女,其意一为保护你一”

“二,是助我专宠于西周后宫,然后实现那十六字天命箴言,红颜祸国,对吗?”

她闻听,脸上流露赞许的神情:

“你果然很聪明。”

“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也活不到今日。你从来不自称奴婢,因为你天性的高傲使然,所以,从那时开始,我就注意到你与众不同。我身边的宫女,除了吟芩,几乎都另存着心,唯独你,我却丝毫没有看出任何的异心。甚至于,你的淡然,更加让我觉得,背后必不是这般简单的表相。”

“所以,今日,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我摇首,道:

“你知道,我不可能离开这。”

“因为无忆?”

“对,因为他,我只有待在这,才能看他成长。”

“如果你现在不走,以后都不可能离开这里,两年后,西周北溟之战避无可避!”

“真到那一天,我也始终会陪着无忆一起,生,或者死。”

她望着我,叹息:

“你其实很幸运,因为,你不光得到西周皇上的心,也得到我们国主的心,我从未看到国主这么在意一个棋子,甚至不惜为了这个棋子,差点颠覆所有的计划。”

冥曜对我,从他给出那个承诺开始,我就知道,他或许,真的和天烨有所不同,一样渴望一统天下的野心,但,却因着,对我的一点点的怜惜,而差点,在藏云,就与西周决裂。

如果,我一开始认识的是他,那么,现在,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但,世上没有如果,十六字天命箴言醒世的那天开始,我就注定,不会随心而活。

西周和北溟的对垒,不论谁输或者赢,我都不会释然。

但,世上的事,又怎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呢?命运轨迹从转动的那天起,不论谁试图逆天改命,但,都顺着十六字箴言开始运行。

蓦然记起,北溟最后那晚,另外八字:

“亲弑所爱,血祭孽缘……”

“你也知道,这另外八字?”她听我低吟,轻问。

“嗯,在北溟,一位老者说的。”

“他,就是鸱奴,也是北溟唯一侍奉上一任北溟国主的梵无,十六字和这后来的八字,均是梵无在升天时的预言。”

“梵无?冥曜?”我有些迟疑,她看出我的不解,淡淡道:

“北溟的历任国主,都并非后妃所育,而是根据前任国主升天时留下的线索,在民间寻得转世灵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