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天烨出征前,没有立下皇储,等于拥兵权者,即得天下。

玄景年幼,即便芊妃有心要让他继承大统,可她父亲毕竟仅是御史大夫,正一品大臣中另外两名,朝中丞相秦恒为天灏的岳父,太尉南宫煦为天灏恩师,天灏自己又手握从楚瑜处得来的兵权,他此番登基,又有谁能阻得了呢?除非是摄政王,但听他方才所言,摄政王恐怕早在他控制之中!

两国国主皆生死未卜,哪一国先立新君,便得先机,可防南越趁机坐收渔翁之利。

这些都是朝政之事,天烨是这样睿智的君王,他没有立储就匆匆出征,必定,是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能够凯旋归来,不然,他不会犯下如此之大的疏漏,让江山,落到夺权者的手中。

这,其实也是彼时,我安慰自己的唯一理由。

我相信他会活着回来,带来胜利的消息。

但,所有的一切,却被另一个酝酿已久的阴谋所颠覆,这个阴谋的操纵者还是他的同父同母的至亲弟弟!

腹中没有预兆地一阵绞痛,我捂住腹部,额上豆大的汗珠已然滑落,天灏紧张地松开我的手:

“怎么了?快,快传太医!”

殿外,早有太医应声而入,正是李太医,一边宫女忙将绉帕覆在我手腕上,李太医搭脉息间,眉皱得愈发紧。

“皇后到底怎样?”

李太医闻听此话,没有任何惊讶,沉声道:

“回皇上,因之前芊妃娘娘用量过大,所以才导致皇后娘娘至今余毒未解,才有腹部绞痛的症状,恕臣直言,皇后娘娘恐怕——”

“说。”天灏的语气中盛满浓浓的杀意。

而我,却听不懂他们的对话,芊妃对我又如何了?

“皇后娘娘恐怕再不能孕育龙嗣!”

话音方落,天灏已抽出腰部的佩剑,剑指李太医的咽喉:

“如此废物,朕要你何用?!”

“住手!”我拦住他,我不愿意看到有人再死于面前,如果一定要有人死,那,这个人该是我!

天灏因我的话,剑锋略滞一滞,才慢慢收回。

“皇上,芊妃娘娘给皇后娘娘服用番红花煎熬的汤药,剂量实属过大,皇后娘娘被伤及凤体太深,即便华佗再世,亦无力回天!”

芊妃为何要让我服下番红花?我依稀记起昏迷时那灼烫的液体,原来就是番红花的药汤。

“你殿外候着,不许对任何人说,这里的事。”

“臣知道。”

天灏转望向我,眸光恢复柔意:

“宸儿,不怕,我会想办法医治好你!”

他在我面前,没有自称“朕”,但,他再多的柔意,于我,始终是空洞无物。

他复握起我的手,语音缓和:

“我会封无忆为太子,只要你做我的皇后,今后,这江山,还是无忆的,你可满意?”

“你一定要逼我吗?”我眸光投向别处,冷漠地道。

“你可知,我从九岁那年等到今天,用了多少年,才能让你真正属于我?天烨爱你吗?他爱得有我深吗?他给你的只有痛楚!只有让你在后宫中苦苦挣扎,却得不到他一丝的庇护,他看着你哭,看着你绝望,灭你一族,用最残忍的方式!难道,这样的男子,对你会有真正的爱?宸儿,你不要自欺欺人!”

“我不会属于除了天烨以外的任何人!”我的语气淡漠,心若死灰,连一点最余烬都再燃烧不起来。

“好,好!那朕现在,就让无忆给你陪葬!”

随着他语音落下,殿外,传来少年尚带稚气的声音: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殿门开启,我看到,无忆,一身素白的袍子,站在那里,他的脸上,依然是容色不惊,沉稳地如同他的父皇。

他的脸,继承了我和天烨所有的优点,顾盼间,有着天烨的霸气,亦有我的婉柔。

倘若无忆是个女孩,那也必定是倾城的绝色,我的无忆,就这样站在我的面前,可,他却不知道,卧在这榻上的,是他的娘亲。

天灏低声:

“你有两条路,一条路,做朕的无思皇后,无忆就会是你认养的皇子,朕亦会封他为太子!另外一条路,你选择死,朕会命禁军将他凌迟,替你陪葬!”

我的唇哆嗦着,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的手指因用力的握紧,关节泛白,再转青,他看着我的举动,悄无声息地笑,将我的手握到他的唇边,烙下炽热的吻。

然后,他朗声对着无忆唤道:

“无忆,过来,参见你的母后。”

无忆望着他,声音清明:

“哪怕您是皇上,也请先放了我父亲,有他之命,我才会遵从您的旨意。忠君固然是在孝道之前,但,倘若孝道不存,忠君恕无忆亦难从命!”

这就是我的孩儿,在摄政王的悉心教导下,没有辜负我这十年的期望。

纵然,他一直是我的软肋,可,既为母,我难道真的能弃舍他不顾吗?

“这有何难,摄政王,朕已命他返回封地养老,明日即将启程。嬴无忆,朕容你回府于你父亲再叙亲情,明日,朕会命人将你接进紫禁,今后,你就是皇后认养的子嗣,她,就是你的母后!你可听明白了?”

“无忆明白。无忆先行告退!”

他的身影消逝在殿后时,我收回眸光,我的表情,都落在天灏的眼中,他勾起我的下颌,道:

“只有做朕的皇后,你才能朝夕见到无忆,这是天烨给不了你的,但朕却可以给你。”

“不要忘了,你的王妃是秦霜滟,她父亲是当朝丞相,你若负她,秦丞相岂会坐视不理?”

我提醒着他,却引来他更深的哂笑:

“当今朝中,握兵权者,方为尊者,那老丞相,朕早在登基第二日,就命他致仕返乡了。如今的丞相,亦是朕之人,又岂会违了朕的心意?至于秦霜滟,朕已封她为霜妃,她也该知足了。”

“你所握的,不过是禁军,太尉手中所掌的才是西周重兵,你如此肆意枉为,即便,你曾是他学生,难道,太尉会——”

“哈哈哈哈。”他大笑着松开我的下颌,将我揽进他的怀中,我却厌恶地避开,“南宫太尉已老,前日,不慎在府中乘鹤西去。”

他的话语中,是浸满着血腥的残忍,我惊愕地发现,这个少年的成长,如同罂粟一般,冶艳阴毒狠。

他再不是当年那个,叫着我神仙姐姐,一脸天真,甚至带着点无知的孩童,他的霸道,占有欲,在昔日清莲寺中就有所体现,此次,在他问鼎帝位时,不过是更加变本加厉地体现。

“让开,哀家要进去,难道你们胆敢拦住哀家不成?”云雅太后的怒斥声在殿外响起,随后,她身着一身缟素地出现在那,面容苍老,再无往日的风韵。

“母后,朕还没有驾崩,你穿成这样,成何体统?”天灏挑了下眉端,不悦地说。

云雅太后嘴唇颤抖,脸色被这句话气到煞白:“孽子!你夺位也罢,还要立这妖女为后,你真要活活气死哀家吗?”

“朕说过,母后您如果不干涉朕之事,您还是西周最尊贵的太后,可以在永乐宫安享终老,但——”他眸光蓦地转寒,“倘母后还要以为朕如天烨一般,对母后唯命是从,那恐怕母后要失望了!”

“难道你还敢杀了哀家不成?”

天灏唇边拂过一抹饥笑:

“您是朕的母后,朕又岂会冒天下之大不违呢?”

“好,既然你也知道哀家是你的母后,那哀家今日命你,将这妖女赐死!她死后,哀家自会遵你的旨意,从此不问世事!”

“哼,母后,朕看您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不至于一次又一次御前失态!”他起身,高傲地昂起头颅,走至太后面前,“您好好地听清楚,朕只说一次,哪怕为了她,要朕杀尽天下之人,朕也会做,更何况,您只是朕的母后……”

“你——你——孽子!”云雅太后一掌往天灏脸上扇去时,已被他牢牢握住手。

“朕是天子,岂是你可以掴得的?”他的话中带着浓浓的怒意,怒意稍敛时,冷冷地吩咐道:“来人,太后年事已高,神智不清,速将太后送往永乐宫,请太医好生诊治!无朕口谕,不得擅出,亦不准任何人探视!”

云雅太后再要说什么时,早被一边的内侍架着拖出凤仪宫。

我看着天灏的背影,森冷酷狠,这样的他,骨肉之情都可以抛,还有什么是不能舍的?

我于他,不过是他没有得到,所以,才这样追逐,因为,他不容许自己失败,而我,正是他从年少时就定下的一个目标罢了。

他改年号为文徽,如今,已是文徽元年四月十一。

没有任何关于雪崩生还的讯息,或许,天灏根本不会派人去营救,而剩余在藏云的守将,必也得到他的旨意,不敢擅动。

我还是成为了他的无思皇后,我的要求,只有两条。

一是封后不需要任何仪式,也不许任何嫔妃参拜。

二是,我不会认养无忆,更不准他立无忆为太子。

他均是应允。

他给予我最多的尊重,甚至没有逼迫我侍寝。

我可以在凤仪宫中自由的行走,也可以去宫中的各处。

只是除了宫中少数人之外,不会知道,文徽帝的无思皇后,就是靖宣帝废贬的璃妃。

望舒,依然陪伴着我,却一日比一日憔悴下去,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或者,更多的安慰都是于事无补,因为我自己的心中,也满满压抑着绝望的哀伤,我又如何去安慰她呢?

我再一次见识到天灏的狠毒是在封后的第三天,那一日,我依旧让望舒陪着到华光门上,当时,天烨出征,我也站在这看着他离开,此时,我依旧站在这,似乎在等着,那人的归来。

即便我知道,这份希望是如此地渺茫,可,我仍然,带着最后的企盼,站在这,每次,都仅有三个时辰,从清晨的第一抹朝阳射过云层,一直到,正午的太阳炽烤,才下城墙,返回凤仪宫。因为,天灏在罢朝处理完政务后,一定会到凤仪宫,看着我,哪怕一句话都不说,但他每日都坚持这样。

而这一天,我从城墙下来时,正看到缓缓前来的秦霜滟,与她只在南苑有过一面之缘,但我还是记住这昔日温婉的女子。

她苍茫地望着我,唇边绽出一抹涩苦的笑意,徐徐参拜: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霜妃是要去往何处?”我见她身后的宫女手中提着食盒,随意地问。

她起身,幽幽看着我,淡淡道:

“去看一个人,皇后,要同去吗?”

未待我答话,她又说:

“这个人,亦是皇后的故人,不如,皇后陪臣妾一道吧。”说罢,她上前来,扶住我的手,我不能推却,只能随着她,往一处静谧的小道走去。

甬道的两边,开着一些姹紫嫣红的宫花,这些花蕊并不因为紫禁或者是江山易主而有丝毫褪色,依然妩媚地绽放,空气中也因着它们,有着旖旎的香味,醉沁入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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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系我一生一世念

甬道蜿蜒地向前延伸,愈渐村荫幽深,尽处,黛瓦的宫墙隐现,竟是长门宫。

霜妃回眸,对我淡淡一笑:

“皇后娘娘.对这该不陌生吧。”

我不解她话中的含义,她笑意愈发娉婷,纤手掠开垂柳的蔓枝,道:

“这故人,就在此处。”

我随她进入日间的长门宫,纵然晴空万里,这里依然阴寒袭骨。

这不是我第一次迈进长门宫,但记忆中,每次进入,都伴随着死别。

我淡薄如清雾笼泻绢纱的长裙逶迤拖曳在长门宫尚未扫拂的径道上,早有守宫门的宫女上前恭敬请安,我从她的眼中读到惊讶,更多的是羡慕。

是啊,今日的我,纵淡扫蛾眉,但衣裙上的风纹却昭示着,我是这座紫禁的女王人,中宫的皇后。

在六宫中,那个神秘到甚至连封后典礼都没有的无思皇后,占尽帝恩的无思皇后。

她们仅会看到,文徵帝登基后,仅有一后一妃,而所有的夜晚,他都歇在凤仪宫。

她们不会知道,在那些夜晚,我们各卧一处,从不同榻而眠。

连表相的盛宠,此时,不会将我推到后宫争斗的残忍边缘。

因为,六宫仅有一妃。

这是天灏浓郁的深情,但,于我,不过是淡若轻烟的浮芈一梦。

神思间,我已随霜妃走到最深处一座殿前,我没有想到,在长门宫,还有这样的殿宇,年久失修,可,依稀还能辨得昔日的盛景。

一边的宫女推开殿门,有霉变的味道和着一些说不出的怪味扑面而来,殿内,阴暗得,似乎与外界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霜妃停住步子,回首,嫣然一笑:

“就是这了。你们先在外面候着,我陪皇后娘娘进去。”

她从宫女手中提过食盒,罗裙婀娜地踏进殿宇,我跟着她走进这座陌生的殿宇,也走进紫禁最残酷的一幕现实中。

殿内很黑,沿着红漆斑驳的柱子处,有长长昏暗的楼梯通向一个地宫。

她缓缓走下楼梯,四周点着一些烛火,劣质的蜡烛噼噼啪啪地暗暗作着声响,愈烘托出这里的寂静,是接近死亡般的廖远。

当走完最后一层阶梯时,赫然跃进眼中的,是一个黑色的酒缸,缸上拖垂下黑色的缕缕丝状物,犹为触目惊心。

我兀自疑惑时,霜妃将食盒放于一边,伸手从壁上取下一盏蜡烛,莲步轻移到酒缸边,语声在这暗黑的地宫,悠悠地传来些许回音:

“皇后娘娘可识得这是何人?”

“人?”我的疑惑更深,这酒缸内竞装的是人?可这酒缸并非诺大,人即便能进去,又岂装得下呢?

霜妃开始笑,素手掠去那缕缕的丝状物,然后,我借着烛光,看到,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惨烈景象。

这是一个女子的脸,可眼内无眼珠,只剩两个血内模糊的窟窿,脖子下的身子还稍能活动,一张嘴张得甚大,却发不出有甚么声音。

“她究竟是何人?”我的声音内充满着恐惧,身子向后退去,倚着墙壁,脑中清晰地拂过‘人彘’二字,这种残绝人道的酷刑,当我亲眼见到时,我的心中,泛起的,除了恶心之外,更多的,是深深的恐惧。

“她,就是昔日的芊妃娘娘,曾经以美色驰名紫禁,前朝隆宠十余年的芊妃娘娘。”霜妃的声音在此时如同鬼魅一般,吃吃地笑着,“因她忌怕娘娘在先帝出征前那晚怀得龙嗣,便在皇后娘娘昏迷时灌下您番红花,所以,皇上断其肢,哑其声,剜其目,熏其耳,以儆效尤。”

天灏,又是天灏,我早该知道,芊妃害我终身不育,他怎会放过她呢?

“其实,皇上应该感谢芊妃才是,倘若不是她,万一皇后今后有孕,遮孩子到底是先帝的,还是皇上的呢?”

天烨在她口中,已是先帝,这两字如月一般剐进我的心里,以至我对她语中含的讽刺之意完全忽视。

“玄景呢?”我启唇,问,毕竟,玄景是天烨留下的,唯一得到承认的皇子,我不希望他再有事!

可,天灏真的会放过他吗?哪怕碍于前朝,暂时容下,能容几时?

“他自然暂时无事,皇上不舍傻到万登基就对先帝的子嗣赶尽杀绝,但先帝的后妃,则——”

“怎样?”

“除了您现在看到的芊妃,以前在云雅太后前捏造是非的菱红早被皇上赐死,夷三族。屡次加害您的渊昭仪还算刚烈,在皇上下旨处置前,自己就撞了柱子,例算落得干净。剩余渚妃亦尽数被发往清莲寺出家。她们想必做梦都没料到,先帝在时,并未对她们多加苛责,但,皇上即位后,反遭至如此下场。”

她将手中撂起的发丝放下,那张凄惨的脸便又掩于黑发之后,她慢慢走近我,吐气若兰:

“不过,臣妾真是想不到,皇后娘娘,竟会从了皇上,而忘记先帝之恩,看来,安陵垂相的家教不过如此,一女侍二夫,当真是十分有趣。”

她温柔的外表下,语言歹毒,但这些,现在,又怎会饰得了我?

我只是神伤地望着芊妃,这个昔日也曾备受隆宠的女子,今日的下场确是这般的残忍,而这份残忍,正是我加渚于她的,因为我,天灏才会不容她,因为我,天烨所留的那些嫔妃才会境遇这般凄凉。

我,果真是祸国的妖孽。

我,活着,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无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