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摆摆手,跪在榻前熏被褥的侍御得令,纷纷躬身退了出去。她重又把衣冠逐样脱下来,边脱边想,为了享受片刻的缠绵,她真是太不容易了。

他的嗓音幽幽传过来,“陛下上寝台吧。”

她说不了,“明早人来人往,起晚了以为你我共度春宵,以至君王不早朝。再说你在我身旁,我怎么忍得住不下手呢,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他听后很难堪,便不再坚持,坐起身把垂落的床帐挂在银钩上,这样即便相距几步,也看得见彼此的脸。

扶微躺下,伏在厚厚的锦囊上,他面朝她这里,遥遥相望,也觉得这冬夜温暖如春。

“要盖好被子,别让凉风灌进被窝里。”

她嗯了声,“你今日受累了,快睡吧。”

眼巴巴对望不是办法,她先阖上了眼,他依然还在看着她。有时两下里比较,会发现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爱得比她深,或许她随时可以从困境里挣脱出来,他却不能。

一夜北风紧,他睡得不很沉,中途听见她翻身的动静,一会儿下榻爬上寝台照看他。他有意不睁眼,她摸摸他的额头,替他掖好被角,便又退回去了。

第二天自觉好得差不多了,收拾妥当准备回相府。殿门一开,铺天盖地的白撞进视野,她在他身后,他听见她结结实实倒吸了一口气。

“这么厚!”她悄声说,不能失了帝王威仪,不可大喊大叫在雪地上打滚,于是她装作一脸漠然,背着两手,走到了廊庑下。

她喜欢听鞋履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声响,能真实感觉到冬日的趣味。于是就那样低着头,一步一步走过厚如毡毯的月台,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建业有些着急,举着伞说:“雪还没住呢,陛下小心受凉。”

她抬了抬手,“瑞雪兆丰年,如果不成灾,明年的年景一定很好。”

丞相知道她是高举着忧国忧民的幌子,满足自己那点孩子气的喜好。也不言语,只是对插着袖子纵容地看她。等她把月台上那片走遍了,又想下台阶,他才出声阻止:“陛下保重圣躬,丹陛湿滑,千万下不得。”

她才怅然回头,“相父要回去了吗?”

他点点头,“多谢陛下关怀,臣已大安,还有好些事要办,这就告退了。”

她咬着唇想了想,“小寝里有暖袖,相父随我进去拿。”

他本想说不必的,但她并不看他,径直走进内寝,他没办法,只好跟了进去。

扶微蹲在朱漆的矮柜前翻找,找了半天,掏出个信期绣的绦绢手套来,“里面缝了厚厚的棉絮,是上年太仆从张掖给我带回来的,你戴上,别冻着了。”

她用的都是男人的款式,所以就算赠与他,也不会感觉突兀。

丞相推辞,“上自己留着吧。”

她说:“我还有。”指了指柜中,“朱红菱纹罗的,我喜欢这个颜色。”

终究是女孩子,更中意鲜焕的色彩。她虽然笑着,眼里有隐隐的哀伤,亲自替他戴上,然后挤进他怀里。

“你要走了……”语气万分不舍。

他拢着她的肩背,笑道:“又不是不见了,做什么这样?”

姑娘家有丰沛的感情,多愁善感起来是他不能理解的。她仰面说:“我想一直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恐怕很难,即便是两个男人,也必须避嫌。

他低下头,缠绵地吻她,贴着她的唇角道:“我得了机会便进来看你,好么?”

她又追过来,只是一下接一下地轻轻啄他。他被撩得火起,忽然转身把她压在墙上,那气势汹汹的样子,真像个占山为王的匪首。

榨光她肺里的气,叫她不得不求饶。她呜呜低吟,两手抓住他的袖子摇撼,他才放开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气息自然也不稳,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粗喘了半日,对看一眼,才吃吃地笑起来。

“我的嘴叫你亲肿了,不好相送。”

她的嗓音轻柔,无关穿戴,就是个娇俏的女郎。

他抚抚她的脸颊,“不用你相送,外面太冷,别再出去踩雪了,知道吗?”

她点点头,见他抬手紧了紧颈上暖兜,转身走出了小寝。

这一夜雪厚,所幸城中有人清道,车毂走过没有费什么周折。丞相思量着,已经三天未去幕府了,要不要趁此过去看看。还有盖翁主,少帝下不了决心,他该不该为她做决定……脑子里千头万绪时,軿车已经入闾里了。

算了,回去换身衣裳吧。领褖还留着她寝台上的香气,叫他心绪不宁。下车踏上木阶时,不得不扯了扯玄端的下裳——今日的绫袴,穿得实在不舒坦。

本想回去稍稍休息一下的,没想到刚踏进门槛,一个身影从边上纵身扑过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脖颈,“老友,想我没有?”

丞相一慌,“你怎么又回来了?”

连峥嬉皮笑脸,“很惊喜对不对?”

惊喜个鬼!丞相满脸嫌弃,“这回又是无诏入京?我发现当真要好好处置你,你才能踏踏实实在天水呆上一年。”

丞相显然不欢迎他,走得脚下生风,不过连峥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他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这次我是回来参加陛下大婚的,没想到路上遇见雨雪耽搁了两日,等我进京,喜事都办完了……嗳,你不问我何时来的?”

最好不要是昨晚,丞相闷闷不乐地想。谁知那损友哈哈大笑,“昨晚。”他顿时眼前一黑。

“结果你昨晚整夜都没有回来,原来留宿禁中了!”

他不想理他,匆匆赶回了卧房。进门发现床上被褥凌乱,他大觉恼火,“连峥,你怎么又不请自来?”

锦衣侯剔了剔牙花,“你我二十多年的朋友,何需相请啊。”指尖又指向了东边的黑漆大柜,“我想问问,那里头装的是什么?带血的被褥和裤子,不会是你的吧?还有那个抱腹……”

丞相忍不住,一脚踹了过去,“你又乱翻我的东西!”

连峥被他踢得龇牙咧嘴,“重色轻友,你对我从来不留秘密的。”

今时不同往日了,以前是两条光棍,当然没什么秘密可言,现在怎么能一样!

他郁郁寡欢,连峥觉得可疑,拿肩顶了他一下,“这一夜是议政啊,还是有别的要事?”

丞相寒着脸并不理会他,转身吩咐外面的婢女,命她们送换洗的衣裳来。连峥斜着眼打量他,“要换裤子么?昨夜艰难吧?”

他脸上一红,斥了声胡诌,“你就不能回自己的府邸,哪怕洗漱一番再来见我也不迟。看看你,邋里邋遢,还睡我的卧房,我真想宰了你,扔到城外填井!”

锦衣侯当然不是被吓大的,丞相出言恐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早就已经练得刀枪不入。婢女送深衣进来,丞相躲到屏风后换衣裳,他拿火筷子捅那兽足温炉里的炭火,慢条斯理道:“我就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早前和你怎么说的?你还死不承认!如今好了,我的话全应验了,你还不谢谢我这个大媒?”

丞相一言不发,不知是在自省,还是在酝酿风暴。连峥盘腿坐在莞席上,尚且怡然自得,不久便见他从里间走出来,开始寒着脸兴师问罪,“柴桑翁主的事,她是怎么知道的?”

连峥噎了一下,自然不敢承认是他泄露给少帝的,别过脸道:“与我什么相干?”

丞相冷笑了一声,“这事只有你知情,绝对同你有关。”

连峥是个不擅长撒谎的人,见他两眼如鹰似的盯着他,他便一阵心虚。没等他逼供,就推开凭几破罐子破摔了,一梗脖子道:“是我告诉少帝的,那又如何,你们不是好好的嘛。你这人的脾气我最知道,若少帝没有死缠烂打,你不知还要惺惺作态到什么时候。燕相如你都块三十了,再矫情下去连孩子都生不出了,就别故作矜持了吧。你看我,我是一心为你考虑的,你不谢我,还来责怪我?”

丞相冷静下来,想想这乌鸦嘴虽然不严,但从来不存坏心,便不同他计较了。

炉上温了一壶酒,他提过来,为他斟了一杯,“你回来得晚,错过了一场好戏。昨日千秋万岁殿里大宴,楚王向我发难,源氏诸王坐山观虎斗,我知道盼着少帝亲政的不在少数。”

连峥放下酒卮哼笑,“我若在,非同那个老乌龟好好理论不可。自己的封邑都管不好,还有这闲心过问朝政!说到底,这事需看少帝的意思,就藩各地的王侯没有立场操心。楚王要做领头羊,狠狠打压就是了,这个你最在行。我想他昨日殿上得意了,今日不知怎么悔断肠子呢。”

他听后笑起来,呷了一口酒道:“说得也是,安逸得太久,便有人蠢蠢欲动。”

“巴结你的人也不少,我一早坐在这里,听说胶东王和夏缨候遣家老送拜帖过来,可惜你还未回府。”

他慢慢舒了口气,有人针对有人拉拢,这才是平衡之道。他知道这些人暂且掀不起浪花来,客套接待一番,可以不必放在心上。偏过头仔细看了连峥两眼,“天水苦寒,这长冬怎么过?我送个人给你吧!”

连峥满脸戒备地审视他,“什么人?你不会打什么坏主意吧?”

他白了他一眼,起身到门前唤家丞,低低吩咐了两句,家丞得令匆匆去了。

女孩子的心,有时候只有芝麻绿豆那么大。少帝心里装得下江山,却容不下那个魏女。既然没打算收房,放在他府上不伦不类,还不如送给连峥,让他带回去安置。

他重又举起酒卮和他碰了碰,“源亨给我送了个魏地美人。”

连峥抬眼,“魏王源亨?他也看不惯你常年以手……”见他凶神恶煞看过来,连忙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打着哈哈说,“他倒有心。”

丞相垂眼道:“我这里不好相留,你把她带回去,也好有人照顾起居。”

连峥点了点头,“我明白,她再留在你府上,只怕活不到下个月。不过我这人,要求很高……”

丞相说还凑合,“不会叫你为难的。”

能从他嘴里说出还凑合来,可见这魏女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连峥心下有数了,听见廊下有脚步声传来,仰后身子看窗外,一看之下大为惊艳,那魏女简直是雪堆成的人儿,魏王出手就是不凡。

他喃喃自语:“少帝不是善男信女,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丞相撇了下唇,“明日开始就不必再来我府上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去吧。”

家丞在门上回禀:“君侯,仆将人领来了。”

丞相示意把她带进来,她赤足到面前,规规矩矩稽首下去,听丞相说把她转赠给锦衣侯,她的前额紧紧抵在手背上,连头都没抬一下,应了声“诺”。

出身低下的歌舞姬被送来送去是家常便饭,谁也不会将此当作一回事。随口交代完了,家丞把人又领出去,他再三叮嘱连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说梦话的毛病,只有一样告诫你,身边不能留女人共宿到天明,记住了?”

心里藏着事,唯恐做梦说漏了嘴,所以睡着的时候枕边不敢留人,“大业当前,至亲亦可杀,”连峥笑了笑,唇角透出凄凉来,“你不说我也知道。其实死于敌人之手,也算死得其所,如果死于至亲好友之手,那便太可悲了。”

千秋霸业,谁主沉浮?每个人都是棋盘上的棋子,推你走向生,你便生;推你走向死,那你便不得不死。

路寝里的少帝听斛律回禀丞相府上的事,半晌一笑,“这个连峥,丞相果真前世欠了他的。”

御前两位侍中都在,斛律自然是无事一身轻,反观上官照,这两日显见憔悴。扶微看了他一眼,字里行间不无敲打他的意思,慢声慢气道:“他们两人,交情已逾二十年。二十年的挚友,还能同心同德,真是难得。人生要经历风浪,方见人心冷暖。丞相何其有幸,连峥与他同是王侯,却曾为他出生入死。这种实打实的友情是刀锋上磨砺出来的,经得起风浪。”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上官照的脸色愈发变得苍白。她心头隐隐作痛起来,其实自己究竟想怎么样,自己也不知道。

曾经这是她最信赖的人,但他识破了她的伪装,明明错不在他,她却恼羞成怒,一面说着相信他,一面又忍不住怀疑和试探他。他的心里究竟怎么想,她猜不透,人为了活下去,往往无所不用其极。因为心虚,所以恐惧。然而天子的恐惧,又是任何人承担不起的。

下首伫立的上官照,被她的敲山震虎弄得极其痛苦,早知道如此,当初还不如死在昭狱里。他要不停地揣度少帝的意思,现在的阿婴,早就不是以前需要他保护的阿婴了。她的心思像海一样深,深到令他不寒而栗,令他惶惶不可终日。

要怎么样才能表明他的忠心呢?其实对他来说,她一直是心里最重要的人。以至于她让他进爵他便进爵,她让他娶亲他便娶亲。甚至他们共同的血亲,他都愿意为她铲除,她还待如何呢?但是她不相信他,她的态度变得含糊,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和他说心里话。他知道彼此都折磨,然而这种折磨无药可解,只要活着,就会持续下去。

路寝里的奏牍源源不断从尚书台运送过来,当然全部经过了丞相官署的检阅,她却每一道都仔细过目,足可见她不是随意就能被情左右的人。他站在阶下侯了很久,殿里只有简牍张合发出的声响。天渐渐暗了,黄门举着灯笼从宫门上进来。他定定看着御道,两掖石筑的灯亭由远及近一座一座变亮,他在入骨的寒冷中颤抖,也不全是因为冷,还有对未来的不可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