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照张口结舌,扶微一霎觉得心都冻住了。丞相不是恶名昭彰吗,居然也有人敢揩他的油?想来是老相好,否则不会有这么快的进展。高地上的风吹得猛烈,脸上刀割似的。她想哭,努力忍住了,举起鞭子朝他们指了指,“还不撒开,丞相很享受这份温情啊!回宫后替我把这个女人挖出来,送进暴室让她染布。那双漂亮的纤纤玉手……我倒要看看,经不经得住那些染料的荼毒。”

她是气疯了,没有立刻过去捉奸,终究是碍于丞相的情面。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爱总显得有些卑微,她害怕撕破了脸皮他会放弃她,毕竟爱情是她纠缠来的,并不是出于他的真心。

上官照却觉得她太过武断了,“还是当面问问丞相吧,不要有什么误会才好。”

她负气道:“我是皇帝,要处置一个女人有何难?”

“上不怕得罪丞相?若是无关紧要的人,便是杀了也没什么。可万一这人和他有渊源,贸然处置,岂不伤了你们之间的情义?”

她开始在风里大声抽泣,“叫我怎么办?我要气死了!”

上官照看着她,束手无策,“臣也没有遇上过这种事,不过我觉得还有转圜,到底不是捉奸在床……”

她转过头来,一双红红的眼,蓦地叫他心上一抽。真是委屈透了,比不得亲政还要委屈,她咬着槽牙,人在马上栗栗颤抖,“捉奸在床,我就当场把他们都杀了,还让他们有命在我跟前现眼?”

她毕竟太年轻,就算执政起来颇有帝王风范,遇见感情上的事,也还像个孩子。他唯有安慰她,“好在丞相把她推开了,你消消气吧。这里太冷,待回了禁中传见丞相,问清了事情原委,你再发火不迟。”

“我要打散这对野鸳鸯。”她的鞭子挥得呼呼作响,“竟敢如此愚弄我!”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遭受背叛更叫人愤恨的?他是了解她的,看见了,满肚子牢骚在他面前抱怨,说明事态没有那么严重。如果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那才是最可怕的,不单那个女人要遭殃,就连丞相也要不妙了。

他劝了又劝,费尽口舌总算让她回了宫。结果政事一概不理,在帐幄里枯坐了半日,将到傍晚时才听见建业通传,说丞相求见。

他看着她慌里慌张把奏疏打开,摊在面前,他识趣地避出来,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有请”。

丞相入内来,仍旧是那身玄端。向上揖手,抽出卷牍交由建业呈敬,一面道:“如今诸侯不安,盖侯之事一出,难保不会有人妄动。外埠不必忧心,有太尉调遣大军,胆敢有异心者,即刻诛之。这是京畿周边兵力分部,步兵、屯骑、越骑均有调动,请陛下过目。”

她的两眼盯着牍上文字,心思却全不在这上头,半晌才道好,“虎符已经发出了,不日便会送至北地。命太尉下令郦继道,镇守朔方与荆国交界,我料一场腥风血雨总难免。”

丞相道是,复又谈起了目前的兵制,侃侃的样子,仿佛没有一点愧疚之心。她也不急,耐下性子听他说完,其实那些都不是最要紧的,她只是想等他亲口把事情告诉她,结果他总不提起,她便有些忍不住了。

“除了这些,相父还有没有旁的话要同我说?”她似笑非笑道,朝外看了一眼,“时候不早了,政务说不完,可留到明日。”

他沉默下来,顿了顿方道:“确实有个题外话,臣想向陛下回禀。”

她心里咚咚急跳起来,坐直身子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面上还要装得云淡风轻,和煦道:“是什么题外话?相父只管说罢。“一面挥了挥手,命殿里侍立的黄门全都退下。

他却说不必,“没有什么可背人的,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臣在十余年前曾经和柴桑翁主有过婚约?”

她浮起了提防的神色,“相父所指的,难道是那句戏言?我的确听说过,但翁主已死,相父现在提及,是何用意?”

他垂着眼,脸上无波无澜,“臣也以为她早就不在了,没想到昨日有人传来口信,说翁主还活着。这两日臣为此事奔忙,愈发觉得千头万绪,疑云重重,以至政务上略有松懈了,还请陛下恕罪。”

扶微早就被他的话震得找不着北了,真如灵均说的那样,借尸还魂了不成?天下竟有这么荒唐的事?

她不由哂笑:“长沙王一支早就断绝了,当初因反事诛尽了男丁,留下年幼的女孙,也是死的死亡的亡,宗正寺的名籍簿上记得清清楚楚。怎么现在又活过来了,还是以翁主的名义,胆子可真不小啊。望相父明辨,别被乱象迷了眼。什么婚约,无媒无聘也可称之为婚约?尽旧日之谊,同情安顿都可以,若超出了可不好,相父知道我在说什么,对么?”

他向上看,眼里平静无波,“请上放心,臣会彻查,但事情恐有牵连,还要请上暂且按捺。”

她深吸了两口气,心里把那个活过来的源娢骂了个底朝天。逮着机会便往男人怀里钻,可不是欠收拾吗?她想起先前看到的场景,分外感觉生厌。到底示意人出去了,从御案后跑出来,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第59章

她这一口咬得用心,虽没有破皮,也让他倒抽了好几口凉气。

他皱着眉看她,她亮出了白晃晃的牙向他示威,凶狠无比的样子。他揉了揉被她咬过的地方,“你是属狗的吗?”

她哼了声,“我是属兔子的,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你们在春生叶搂搂抱抱我全看见了,你心里可还有我?我在宫里被太傅指责与你有染,你倒好,跑到外面寻花问柳去了。”

他觉得好笑,“与我有染?看来这些臣工是太闲了,才有空嚼舌根。不过话又说回来,陛下确实与我有染,他们说得没错。”

她白了他一眼,“这种事做得说不得,会叫我脸上无光的。”她又比划了下,“要不是斋戒开不得荤,我今日就吃了你。”

后日就要祭天了,不管平时多荒唐,对待天地是必须虔诚的。这两天她得住在承天殿,静下心来焚香念经。要戒荤腥,断淫欲,所以即便打算霸王硬上弓,畏天道,也不敢乱来一气。

丞相的回答很放浪,他说:“臣亦正有此意。”

扶微知道,自上次温室里一通纠缠后,他就已经春心荡漾了。二十多年没碰过女人,丞相其实很可怜。她总吵着闹着要生皇嗣,因为现在处于权力转换的当口不能怀,但是事后想一想,不生孩子不代表不能同房。世上有种药叫避子汤,偶尔喝上一剂,应该没什么大碍的。

做皇帝的人,不兴这么忸忸怩怩上不得台面,她插腰道:“三日之后,温德殿深处,丞相可愿迎战?”

他笑吟吟,拱起了那双玉雕似的手,“臣愿往,只盼陛下不要临阵脱逃,叫臣空欢喜一场。”

扶微脸上红起来,做这种事还要约法三章,果真君臣不走寻常路。可是她又担心,那个活过来的源娢是个巨大的威胁。因为她此来蹊跷,丞相大权独揽的时候为什么她不现身,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我有句话要提醒你。”她指指矮榻请他坐下,倒了杯茶递了过去,“柴桑翁主是长沙王的女儿,长沙王一族灭在你手中,如果这个源娢不是人假冒的,你可要当心些了,说不准人家是来要你命的。”

他捧着茶盏,杯口袅袅的轻烟升起来,他的眉目清醒而冷冽。

“我自然记得,但这两日观察下来,又看不出什么错漏。”

“看不出?”她火冒三丈,“相父在与我说笑吗?长沙国灭,封邑奴隶早就撤了,她能好好活到今日,是谁在供养她?最可恨的是她竟敢用翁主的排场,罪臣之后,凭什么?”

丞相看着她四外冒酸气的模样,不得不告诉她,“因为长沙王太后是文帝养母,文帝感念养育之恩,曾经特封翁主,赐封邑柴桑。因此就算长沙王灭门,翁主也不过是受些牵连,没有夺封号,下了两天狱便放出来了。不过她的死讯传进朝廷后,封邑确实是收回了,我曾问她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她说有阿翁故友救济,日子并不艰难。”

“这个旧友是谁?”她眼睛雪亮,“故人、旧友,这种托辞快被用烂了。我就不信,世上会有那么多的雪中送炭。”

“她不肯说,我也不好强逼。”

“不肯说?那就把人交给我,我有办法让她开口。”可能是她太过凶相毕露了,招他侧目,她不得已收敛了些,问,“她此来是什么目的?要你兑现承诺吗?”

他立刻变得有些难堪,谁让那时候轻狂,随意答应了人家。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还真是不大好推脱。

扶微见状,两手探过来紧紧扣住他,“不行,你是我的,她敢抢,我就让她再死一次。”

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吃起醋来也霸气十足。丞相忙不迭应她,“好好好,是你的,你暂且不要动她,容臣往下挖一挖……”

她啊了声,“你这话说得引人遐思,还要挖一挖,挖什么?”

她的奇思妙想他是领教过的,实战经验几乎没有,纸上谈兵却可以率领千军万马。他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挖她幕后的人啊,上以为什么?”

“倘或没有呢?”她泫然欲泣,“没有你就娶她?”

丞相扶额,“臣不敢娶别人,将来一个下蚕室,一个下暴室,哪里来那么大无畏的爱做支撑?臣还是很惜命的。”

惜命就好,总算仗着皇帝的身份找到了一点快慰。她和他隔着一张食案对坐着,两手捧脸长吁短叹,“我不喜欢你身边有别的女人。”

丞相垂眼抿了口茶,“可是陛下身边有很多男人,青梅竹马的侍中,还有明媒正娶的皇后。”

他的语气淡然,但扶微从中发现了一点隐约的失落。相比较而言,他好像确实是很吃亏的,好不容易来了个魏女,因为她的妒意泛滥,最后不得不送人了。如今又来一位翁主,多少可以体现一点他作为男人的价值了,然而她不许,他敢动歪脑筋,她就要杀人。

和皇帝相爱是那么容易的事吗?一入此门,终身都别想自由。他早就做好准备了,可惜她还不自知,只管大口吃醋,毫不含糊。

“灵均是你配给我的,这事怪不上我。阿照是我好友,你有连峥我有阿照,很公平。”她极力为自己开脱,希望他不要想太多,她对感情还是十分坚贞的。

他慢慢点头,略顿了会儿道:“朝中近来确实有一些关于你我的传闻,往后还需多留意。我着人查了,纷纷扰扰,找不到源头。如今朝野不太平,恐怕不乏推波助澜之人,我在想,源娢的出现未必是坏事,至少能够为陛下抵挡谣言。”

他说的在理,毕竟比起危及她名声的传闻来,一个似是而非的情敌,根本就不算什么。

“我可以不动她,但是你不能再与她单独相处了。”她涩涩道,“你这人嘴硬心软,我算看出来了。人家一往你怀里钻,你便半推半就接受了。”

他被她气得不轻,“我推开了,你没有看见吗?还有一桩,自今日起,上不能再率性离宫了。这皇城内外自有眼睛在盯着你我,如果不想因小失大,就必须谨慎行事。”

她低着头,无限落寞,“要我不停和你缠斗,别人才觉得正常。”

他说是,“一直斗下去,到死为止。”

可是那天子印玺,他能够掌握一辈子吗?她没有接他的话,想起太后的托付来,闷声道:“太后想和我讨个官位,冒侯曾孙欲入羽林任中郎将,相父觉得如何?”

他放下手里的茶盏,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羽林中郎将率羽林卫,太后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官职吗?宫城禁卫半数在其手,让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任职,这份人情未免送得太大了。”

扶微为难地看他,“我也这样想,但太后既然开口,实在不好回绝。”

他虱多不痒,“全推到臣身上就是了,反正彼此没有交恶,但也从来没有交善过。这样的要职,和随意封赏爵位有什么区别?外戚权重本就是大忌,放在朝堂上众议,结果也是一样。”

这人铁面无情,就算她私心想提拔外戚,有他作梗,实在也难以办到。她说罢了,“一切都随你安排吧。”

他笑了笑,“恶名在外,有时候省了不少事。”一面说,一面起身,揖手道,“臣当出宫了,再晚些恐怕又有流言蜚语,说陛下斋戒期间六根也不得清静。”

她站起身来相送,心里老大的不情愿,走了两步牵他的腰带,“如淳……”长长的尾音,拖得极尽缠绵。

他猛回过身,狠狠吻了她一下。嘴唇移到她耳畔,轻啮她的耳垂,声音温柔得滴出水来,“三日之后,上莫忘了。”

她心头打颤,眼睛明亮,“我知道。”

他轻轻一笑,那么严酷的人,这时候真善解人意得出奇。

他乘着夜风去了,十几个禁卫和黄门掌灯相送,依旧做派煊煌。她站在廊下,心里空空的,好像他出了宫,就不在她控制的范围内了,这次离别,比以往更依依。

上官照待他走了才上前来,低声问:“都谈妥了?”

她嗯了声,“大约都谈妥了。”

他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不确定,“倘或陛下不高兴,臣即刻出宫把事办了。”

扶微听后笑起来,“我知道你的心,有你这样的朋友,我这辈子值了。”在他肩头拍了拍,“上次的赐婚是一场闹剧,我知道你也孤单,物色个合适的姑娘吧,你应当成家了。”

他却笑着婉拒了,“臣暂且没有这份心,以后再说吧。”

她不强求,毕竟琅琅刚过世不久,想必他心里的疙瘩还没有真正解开吧。她拢着袖子眺望宫门,耷拉着嘴角道:“他不让我再出宫找他了,怕有人暗中窥视,那个传闻会愈发沸沸扬扬。”说着自嘲,“太傅指责我好男色,听上去真古怪,可是又没什么错处……”

太后那里讨要的官职,她终究给不了,去回禀的时候,梁太后满脸愤然,“燕相也太过猖狂了些。老身近来听说了他与陛下的传闻,正想问你,他可是对你不敬?我知道你眼下势弱,难免被他拿捏,这个名声对他是无妨的,但对陛下,终究不好听。谣言从何处来?我在想,可是他为了捆绑,有意令人放出去的。昨日听我的少府卿说,那个死了五六年的长沙王翁主又活过来了,到京中来找他,他们之间似有婚约,可是?”

扶微避重就轻,颔首道:“臣命人查过,是有这位翁主,但并未听说她和丞相有婚约,母亲从哪里得知的?”

梁太后眼里露出了奇异的神气,“这宗室里,有多少秘密是瞒得住的?如果人当真不在了,没有谁会追究,可死而复生,原本就是不可思议的事,刨根问底的人自然也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