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消失,直到痕迹全无。

“你吓着我了。”他说,薄唇紧抿,目光深沉,“即使立刻就反应过来那把男声在讲的不是情话而是经济报道——我懂法语,宝贝——即使立刻就意识到是你小小的顽劣的捉弄。”

我心头大恸,怔怔之余不禁又倍感凄酸,他又何曾将心比心?

他解开我腕上的棉布抱我下来,在我唇上渴切地一吻再吻。

“想见我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爱上我真的让你那么恐惧吗?”

“如风——唔——”

这就是我付出“努力”的结果。我何止是一生都忘不了这一次,只怕是生生世世都无法忘记。

☆☆☆ ☆☆☆ ☆☆☆

播音员事件还余波未平,到了八月中旬风波又起。

起因是不知内情的林方两家家长热心地要撮合一对小儿女。方澄征拿到博士学位荣归顾里的当天晚上,方怀良宴请林家阖府,说是既为方澄征洗尘,同时又祝贺林智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如此冠冕的理由再加上如风没有约我,梅平又谨顺地道尽了好话,而且想着到时也还可以和澄映躲在一旁磕悄悄话,我应承了下来,谁知道临到最后才发觉形势摆明是变相的相亲。

我父亲和方怀良探讨着时事政局,方伯母与梅平聊着家常,还不忘时时敦促被刻意安排坐在我身边的方澄征别冷落了我。

澄映坐在方澄征的另一侧,从一进来就闷声偷笑,拿些看耍把戏猴子的眼光瞟我,很有幸灾乐祸的意思,气得我牙齿发痒,却是作声不得。

坐在我左侧的林智俯首在我耳边道,“姐,这位不错,适合作老公。花心情人交来逢场作戏还行,要是动了真格,只怕你以后得日夜以泪洗面,趁早收心吧。”言语间很是不屑与恼愤。

我侧头望向他。“你道听途说了些什么?”

“道听途说?”他冷哼一声,正待开口却忽地不说话了。

梅平正责备地看着他。

他立刻就换了副乖巧的面目,满脸堆笑,“澄征大哥,听说你念的是史丹佛大学,真不简单啊!方伯伯,所谓虎父无犬子,律师楼的业务看来是要大大的扩展啰?”

方伯母笑道,“小滑头糖醋排骨吃多了,阿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恁识事,将来前途无量呢。只可惜我没个年纪小的女儿,否则定招了他作东床快婿。澄征,怎的不给潇潇挟菜?这么大一个人也不懂得照顾照顾女孩子,传出去可不让人说我没家教,你别给我胡招罪名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方澄征的脸上显见一丝尴尬,却也大方地拿起筷子给我挟了块蒸菇,望向我时晴朗沉静的双目隐去了精悍和锐气,隐隐道着抱歉。他事前也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

开门声响,服务生端着菜盘子走进来,趁着四位家长都没注意,我朝方澄征飞快地眯眯右眼,暗示我知道他的秘密并且还挺得意。忽然地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意识还未来得及过滤之前促使大脑做出直接的反应,我在迷惑的那一瞬间抬头。

我所处的位置恰恰可以避过屏风的阻挡而看得见包厢的门口,由此我看见了如风,他双手环胸似笑非笑地倚在门边,接收到我的视线时翩翩地朝我举了举右手的酒杯,我一下子就从座位上跳起来!当我意识到不妥时已碰到了桌上的小碗,汤汁溅到我的裙子。

我在众人惊讶不解的目光下垂头,“对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间。”说完就飞快离席。

只那么几秒门口就没了他的身影,过道里也没有,似乎他刚才根本就没有出现,一切只是我的幻觉,诡异得让人发怵。

好艰难才捱到罢宴。

在酒楼外抛下一句“我还有事”撒腿就跑,我在停车场来回找了三圈,没有看到如风的任何一辆车子。他这就走了吗?

我失望离去,到马路边上叫出租车,谁知道一连驶过来七八辆都是载了客的,我丧气地踢着地上的碎石,讨厌!

一辆车子“嘎”声在我身前停下,吓了我一跳,我低头望进去,如风向我展现一个勾魂的笑,“到这边来。”

那么神出鬼没干什么?我咕哝着钻进车子。

他抱着我就吻。

我推开他,“你做了什么坏事?”

“太多了,你指哪一件?还是我现在正打算要做的。”他做了个十分色情的动作。

“别没正经!”我打他,“你和林智有过节?”否则林智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

他一怔,随即笑了笑,“我们曾在某家俱乐部打过照面。”

我白他一眼,事情当然不止这么简单。

“他看不惯我的朋友。”他哂笑。

“不可能——”忽地明白了,拿话刺他,“你的女朋友又没有张一张色猪的脸碍着他的观瞻,他干嘛看不惯?怕是看不惯你吧?”

“画押。要不要来个大刑伺候?”他强吻我。“唔——不过瘾。几天没见了?”

“三天。”

“我好像越来越离不开你了——怎么办?”

“那就别离开我好了——就这么办?”

他点点头,“Good idea。”说话间黑眸又闪过我所熟悉的妖异光芒。

我的心脏开始收缩,“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他以食指点住我的唇,将我扳转使我面对前方,牵我的手握上方向盘。

“你瞧,我粘你粘到了这种程度,连开车都舍不得离开你。注意控制方向,我要踩油门了。”

“别乱来!”我大惊失色,而话音未落车子已飞驶出去!

我吓掉半条命之余赶忙把紧方向盘,之后才懂得大叫:“别玩了!”

“乖乖注意路况,加油了。”他又踩油门,另一条长腿勾压住我想踩刹车的双腿,一只手贴到我的小腹上,亲吻我颈后,“唔,宝贝好香。”

“如风!”我尖叫!警察都到哪里去了?!就快死人翻车了!

“换道,上高速路。”

“你疯了?!”

“听话,否则我们就要作亡命鸳鸯啰。”他又加油。

“啊!”我猛打方向盘,险险避过没有撞上前面的车子,却是如他所愿转到了接往高速公路的车道上,这——简直是在拿命开玩笑嘛!

车子飞驶上高速公路。油门已踩到了一百一十,疾驰的失重感把我惊吓的连方向盘都把不稳,这还不足矣,如风的手竟然一上一下往我衣服底下探去,老天!他真的是不要命了!

“如风!!”我苦苦哀求的同时死死盯着路面,神经已紧崩到了最高点,只要稍一不慎我和他就会在刹那间粉身碎骨。

“唔?你也要是吗?好的,我知道了。”他吃吃笑着咬我的肩头,漫游的双手开始拨珠弄玉与轻揉慢捻,并且脚底下将速度加到一百三十!

“如风!!!”我魂飞魄散!

“这辆车子的终极时速是二百八十公里,宝贝慢慢开。”

上帝救我!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折磨?!索性让我死掉还好过些!

“如风如风……”我颤抖着唇,避过一辆又一辆车子。

“勇敢的小孩,你的车技和心理承受力都可以打八十分了。”他说着风凉话,双手终于还是抽了出来搭上我的手。“做不了亡命鸳鸯就开个鸳鸯车玩玩也不错。”

过了一千一万个世纪,在快要到达收费出口的几公里外,他终于肯放慢车速让我爬回邻座,炼狱般的酷刑才告结束。摊倒在皮椅上,我气若游丝,觉得自己再世为人。

直到他把车开回到冷家,我仍是抑不住全身微栗轻抖。

他抱我回房倒了杯威士忌给我,“喝一点。”

我绻成一团不想理他,永远都不想。

他哺我酒,眼内尽是戏讽,“宝贝受惊了?没办法,不吸取教训的下场就是这样。”

六月飞霜的冤屈从天而降啊,我哪里知道饭局会变成相亲?

“不是我的错。”我有气无力。

“还敢顶嘴。向书呆子抛媚眼也不是你的错?”

“别口口声声骂别人书呆,人家是斯文有书卷味。”听他把方澄征叫得一文不值的鄙夷杨我就为方澄征叫屈,“没准以后还是一家人呢。”

“一家人?”他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细缝。

又来了!我赶紧道:“是是是,他是书呆,书呆得不能再书呆。我高高在上的未婚夫大人,请你老人家放一百二十万个心,那个书呆子对你的宝贝一点都不感兴趣——当然,你的宝贝对他更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你的宝贝妹妹。”

一个澄映曾对他有情,现今又一个方澄征对雨盈有意,方家上辈子欠了他们冷家的。

“啊哈!”他抬高眉毛,“他好大的书胆子嘛,还算一箭双雕?”

我又好气又好笑,明明是他错怪了人也错惩了我,却偏要强辞夺理。鉴于对他“顺我者昌逆我者王”的作风已十分了解,我不敢再多帮方澄征说话,免得他还未见着雨盈第二面就已被未来大舅一脚踢上了月球。

如风的脸色放缓了,把玩着我的发丝,他忽然道:“我父母快回来了,到时候安排你们见一见?”

我不作声。

他坐下靠在我身边,轻轻亲我,“什么事?”

沉默良久,我问:“如风,你要去见我母亲吗?”

第 10 章

母亲喜欢贵族百合,纯洁、永恒。

我将花摆在地上,在她墓前坐下,望着碑上她的遗照发呆。

如风坐在我身边,习惯性将我抱到怀内,将我坠落额际的发丝撩到耳后。“你已经逃避了这许多年,现在尝试去面对它?把事情经过告诉我并不会困难到什么程度,唔?”

再怎么阻止自己去依靠他又如何?每次都是一样的,在他将我的情绪扰成乱麻时,我面前唯一可依恃的从来只有他,在我需要凭借外来物来平衡过渡倾斜的心境时,不去靠他还可以依靠谁?

我疲乏地将头靠在他的胸膛,放松自己到声音飘浮,“我不知道。”

他以指尖挑高我的脸,轻碰我的唇,“说出一句,奖一个吻。”

往事如潮袭上心头,母亲美丽的脸庞从心底最幽暗的角落飘出,由遥远模糊而到似近在眼前。

“妈咪——”事隔多年再去重提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母亲非常美丽。”他吻我一下,“公平原则,我说了一句。”

“是,她非常美丽——”如风的唇离开我的,我继续往下,“还非常贤惠善良——”

“好了,累计到最后我们再一次吻个够。”

“可是,她身体很差,也不坚强。医生诊断她死于突发性心脏病,其实不是的,她——妈咪——是自杀的。”

我困难地咽了口口水,发觉不行,于是闭上双眼,还是不行,我在刹那间泪流满面。

“父亲在外面有了梅姨,她装作不知道,其实她什么都知道。那时她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贫血得非常厉害。而大约是到她知道梅姨有了孩子,她再无法忍受。”这些都是我的猜测,因为那段时间她反常地总爱抱着我久久地看,看着看着眼泪就留了下来,边流泪边叹着气对我说,如果以后爸爸给我娶了新妈妈,记住要听新妈妈的话,要疼爸爸。

那时候年幼的我对她说的话似懂非懂,然小小的心灵却像是感应到了不幸的临近,见到她流泪便也跟着哭,一大一小四只手相互揩抹对方脸上的泪,却怎么也拭不去属于生离死别那份欲绝的悲伤。

“她暗地里以一大笔钱贿赂一位医生,买到了一种禁药,那种针药限量注射是治病的良药,但是如果遽然间大量注入人体则会导致迅速死亡,其症状就像是猝发的冠状动脉供血不足,由于心肌急剧缺血与缺氧所导致的死亡,要查也查不出来。”

我母亲就这样香消玉殒,梅平是肇因,林智是导火线,而父亲,则是杀人凶手。

如风擦拭我脸上的泪,“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那时你才——不到六岁吧?”

“母亲有一本精美的日记,记得都是些日常生活的琐事,她从不把它当秘密藏起来。我两岁的时候她开始教我认字,方式就是把日记里写的一个字一个字教我念,手把手教我写。”小时候她的日记本是我最心爱的玩具,每晚必得抱着它才能入睡。

“她去世后约半年,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了日记厚硬的封面还有夹层,里面塞着几张薄纸——是她准备自戕的计划书。她的心思细腻异常,便连死前该安排哪些假象都列得清清楚楚。”然百密总有一疏,她忘了毁去那几张纸。

伸手去抚墓碑上她的脸,冰凉和刺痛刹时侵入四肢百骸,我哭倒在如风怀内。

他轻抚我的身子任由我放声痛哭,直至我的哭叫由嘶哑转向低微的长时间的啜泣。用与生俱来的耐心绵密地吻去我的泪,到我完全停止了抽噎,他细致地吻净了我脸上的泪痕。

“想听故事吗?也是关于日记本的。”

我勉强点点头,明白他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

“我委托朋友帮我调查一些事情,结果他却偷溜进别人家里从保险箱内给我带回一本日记本。我打开一看,嘿,你猜怎么着?”

我被他所设的悬念吸引住,“往下说呀?”

“我忽然不想告诉你了。”他眨呀眨着桃花眼。

“别那么可恶。”好奇一旦被钓了出来想收也收不住。

“你真的要知道?”他含笑的嘴角似有些迟疑,神色深奥难懂。

难得见他如此慎重,我的兴趣更浓了,“真的要,快别卖关子了。”

“那本日记其实是一位妻子写给她丈夫的一封长信。她患了败血症,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她给丈夫写下遗书,并且交由律师在她去世后转交。她爱丈夫至深,字里行间感人肺腑,她还有个女儿——”

我猛地挣开他的搂抱,顾不得跌痛了腰椎,手脚并用撑着地面往后退,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处于惊恐万分的戒备状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认识面前的这个人。强烈的预感使得我极端抗拒知道却又极端渴望知道——

“说——重点!”

“重点就是你父亲和她的现任妻子曾是旧识,但却和他的儿子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母亲去世之前他不曾做过任何一件违逆她心意的事情,更遑论出轨,而你母亲之所以会自杀,我估计是因为她不能忍受自己死得太难看。我手上有她生前主诊医生的病理报告,她自杀时已经开始感染发病,就算用药物能延迟一段日子,她的生命也已不可更改地临近了终点,而败血症从并发到死亡期间,她身体的一些部位例如口腔,会一天天脓肿、出血、溃烂,她可能觉得那样死去太失尊严,更重要的,尤其是在你父亲的亲眼目睹之下——面对她的逝去他分毫也无能为力,她不希望他承受那种巨痛——”

“你够了没有!”眼泪再度如山洪暴发,“你为什么?!你凭什么?!你又想改变什么?!”

他好狠!等着我把伤口揭开立刻就给我一贴猛药,也不管我是否承受得住。我发狂地捶打他。“我恨你!恨你!你怎么可以!”

“既然都是痛,长痛倒不如短痛,天天闷着慢慢痛也倒不如一次性连根拔起。”他叹气,一径由我打,由我的泪浸染他的衬衣,眸光无比温柔。

“如风,如风!”我打他,也紧紧搂住他,哭喊到力竭声嘶。

十几年来我将林家闹得鸡犬不宁人心戚戚,到头来却有人告诉我从一开始我就错了!十几年的离谱与荒唐,教我如何能够接受这样罪孽深重的事实!

“带我回去!如风,我要回去!”

我还有什么面目对着我的母亲?!口口声声说爱她,却分分秒秒都在伤害她爱着的人!她泉下若有知,这十几年来定当不曾瞑目。

如风扶我站起来,又叹了口气,“我们这就回去,乖,别哭了——”

“不要你管!”我甩开他,力道之猛差点把自己摔倒。

他不再吭声,抱起我下山。

☆☆☆ ☆☆☆ ☆☆☆

车子才刚在林宅外停下我已开门冲了下来,像失控的列车闯进大门,狂奔过阔长的车道,大步跨越台阶双手一振,屋门篷声打开。

父亲、梅平和林智在看见我时全部从沙发上弹跳而起。

“潇潇你怎么了?”

听不清楚是谁在叫我,三张脸孔仿佛三重屏障,我的腿像被灌了铅,沉重得无法提起往前挪进一小步,我无颜面对的何止我母亲而已!

无止尽的泪不间断往下掉,我一步一步往后退。

那几张震愕的面孔向我冲来,我立刻转身狂跑,捂住双耳直扑大门外如风尚未驶走的车子,将惶急的叫唤全部抛在身后,一如十几年内冷漠、残忍地背弃他们的关怀和爱护!

以最快的速度钻进入如风的怀内,往他敞开的外套里躲,我绝望且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