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俨一怔,随即大笑,“好好好,这个字好。”

韩子高每次听到她的字都忍不住好笑。和士开也笑出声来,“果然是好字。”

顾欢大大方方地说:“其实是以前爱玩,才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字。爹爹和义父都不知道。”

高俨这才想起她父亲和义父是谁,心里的想法更加炽烈,便和蔼地问:“寻欢今年有二十了吧?”

“嗯。”顾欢点头,“过了中秋就二十一了。”

高俨微笑,“一般女子若是到了十八岁还不出嫁,必会招来非议,多半只能去做继室或偏房。不过,寻欢自然是不同的。只是,年华易逝,也该是考虑终身大事的时候了。”

顾欢红了脸,却道:“爹爹和义父都说了,不会包办微臣的婚姻,让微臣自己挑选如意郎君。”

“哦?不错,你爹和太师都是通情达理之人。”高俨一挑眉,“那寻欢可有意中人?”

“有了。”顾欢点头,“微臣与长恭情投意合,在一起好几年了。”

高俨心里涌起一丝淡淡的失望,然后便微微一笑。他虽然已身为帝王,却毕竟是少年心性,今天看到顾欢的歌舞后顿时惊艳,这才起了将她纳进宫中封为贵妃的念头,然后又从政治上考量,认为这是与段韶和顾显进一步紧密关系的好方法。不过,毕竟对她没有多深的感情,听她已与高长恭鸾凤和鸣,虽然失望了一下,却并不难过,更不会学自己的父兄,无所顾忌地夺人之爱。与赫赫有名的兰陵王交恶,对他的江山社稷一点好处也没有。

他从桌上拈起一块荷香酥,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和士开、韩子高与顾欢都没有吭声,暗暗注意着他的神情。

高俨将香喷喷的小酥饼咽下,又喝了两口茶,这才闲闲地道:“怎么长恭哥还不娶你?这事我要跟他说说。”

旁边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顾欢笑道:“是微臣不肯。长恭与郑氏有婚约,必得迎娶郑妃。臣虽不才,却也是三品大将军,信阳顾氏也算大族,爹爹和义父都不会同意我做偏房的。”

“这倒是,以寻欢的身份家世,无论如何都要做正房夫人。卿是朕的大将军,谁敢委屈你做偏房?”高俨偏头看着她,“那寻欢就这么蹉跎下去吗?大好时光转瞬即逝,应当珍惜。”

“是,臣会与义父和长恭商量,看看怎么办才好。”顾欢轻言细语地道,“多谢陛下关心。”

高俨正要说话,湖边响起了优雅的琴声,正是名曲《高山流水》。他便住了口,坐在那里静静倾听。

韩子高想起了那年顾欢在江上于细雨中抚此一曲,听得自己心潮澎湃,几乎落泪,不由得看向了她。

顾欢也忆起此事,想当年伤心作别,心忧不已,现在却能够与他朝夕相处,自是不胜之喜,忍不住对他微微一笑。

这时,高长恭走进水榭,来到露台。

高俨看到他,摆手阻止他跪下见礼,示意他坐到自己身旁,然后便继续听曲。高长恭仍然谨慎地对他深深一揖,这才坐了下来。

不远处,郑怀英盘膝坐在水边的柳树下,心无旁骛,专注抚琴。有三三两两的小鸟在他身边盘旋飞翔,又有彩蝶翩跹起舞,似被琴声吸引。不久,水中的荷叶下钻出一对鸳鸯,一前一后地向他游去。

高俨抚掌轻叹:“妙啊。”

和士开微笑着说:“如听仙乐。”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久久不散,郑怀英站起身来,对着水榭跪下磕头,便抱起琴走出园子。

高俨失笑,“果然是才子,心高得很嘛。当年长恭哥为他赎身是对的,那是救了他的命啊。像他这样子,根本就不会卑躬屈膝,在那些声色场合哪里过得下去?”

“是。”高长恭温和地说,“臣也是爱他的才,不愿他在那种地方被作践,这才把他赎了出来。”

“嗯,做得好。”高俨微微点头,关切地问他,“你的伤怎么样?”

高长恭的左胳膊仍然吊在脖子上,脸色却不错,不像前几天那么苍白。他满不在乎地说:“不碍事,小伤。”

高俨欣慰地笑了,抬眼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淡淡地道:“今儿是休朝的日子,所以朕过来看看你的伤情,顺道也散散心。朕没带旁人,就拉着和相过来了。本来想请段太师一起的,但朕念他上了岁数,刚刚回到家,一路鞍马劳顿,还是多歇息为好,便没有叫他。回头你们跟太师说一声,别让他心里有什么疙瘩。”

“是。”高长恭点头答应,随即为段韶辩白,“太师生性恬淡,绝不会对皇上之举有任何微词。”

“那当然。”见高长恭面露忧色,高俨立刻笑道,“大齐尚未开国,太师便跟在高祖身边南征北战,还救过高祖皇帝的性命。高祖驾崩时,再三叮嘱令尊及诸大臣,凡军国大事,都要与太师商量。后来,太师襄助令尊文襄帝,然后是显祖、废帝、孝昭帝、武成帝、皇太兄。到了朕这儿,太师一共扶保了我大齐八位皇帝,可谓功高盖世,天下无双。太师乃是我齐国第一大功臣,也是第一大忠臣,朕一直都很敬重他,绝无疑他之意。他是太师,就是朕的老师,今儿朕来你府里玩,没叫上他,怕他知道了不悦,这才叫你们去说说,好让他宽心。”

听了他半开玩笑似的说明,高长恭、顾欢、韩子高都放了心,与和士开一起笑了起来。

高俨又打趣了高长恭几句:“你啊,什么都好,就是性情太过严谨。难怪安德王明明与你关系甚好,却每次提起你来都不以为然。”

“臣习惯了。”高长恭微微一笑,“五弟自幼被显祖皇帝带在身边,耳濡目染,养成了慷慨豪迈的性格,臣却是学不来的。”

高俨又喝了几口茶,等丫鬟过来添上滚水,才淡淡地道:“长恭哥,你叫她们下去吧。我们君臣在这里说说话,别让下人们过来打扰。”

“是。”高长恭立刻回头吩咐,“你们都下去,如果没有传唤,谁都不准进来。”

那几个丫鬟躬身道:“是。”便退了出去。

高长恭一听皇帝亲临自己府中,便即刻派现下在府中的兰陵十二骑赶过来,在周围暗中警戒。表面上虽看不出什么来,此时这听风水榭却已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谁也不可能溜进来。

等她们走了以后,顾欢与韩子高立刻起身,里里外外查看一遍,确认已没有闲杂人等在附近逗留,这才重新走回来坐下。

高俨只是轻轻的一句话,他们便心领神会,不但立即执行,而且做得尽善尽美,让他很满意。他轻松地说:“今天不是朝会上奏对,你们也放松一些,就是拉拉家常,聊聊闲天。”

那四人齐声道:“是。”

高俨顺手拿过一块芙蓉糕递给高长恭,亲切地说:“你还没用早膳吧?先吃点心垫垫底,中午朕与和相就在府上叨扰一餐了。”

“那是求之不得。”高长恭便要起身,“我去吩咐一下。”

“不必。”高俨摇了摇头,“朕看你那个老总管是个会办事的人,应该已经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了。”

“是,陛下真是目光如炬,看一眼就知道了。”高长恭接过他手中的点心,笑着说,“他的女儿是臣的乳娘,他是看着臣长大的,臣很信任他。”

“很好,那些事就让他们去做吧,你身上还有伤,就别忙活了。”说着,高俨靠着椅背,略思片刻,便转入正题,“朕登基不到半年,我国与周国大仗小仗打了不少,我们次次都略占上风,这让朕很感欣慰。这些日子以来,朕苦思冥想,便是今后的治国方略,也与和相他们几位大臣商议过。现下你们都回来了,朕想再听听你们的意见。”

“是。”高长恭是他们四人中身份最尊贵的,自然由他最先发言。他想了想,便缓缓地说,“当今之势,仍是敌强我弱。突厥和周国都比我国强大,这毋庸置疑。陈国略弱于我,却有江南富庶之地供应军需,又有长江天险可以依恃,再加上几位名将有勇有谋,一旦与我们打起来,鹿死谁手,也未可逆料。这些年来,周国与陈国订立攻守同盟,又向突厥可汗自居儿辈,三国连成一气,我国面临的形势不容乐观。不过,数年过去,我国仍然屹立不倒,与周国和突厥的交锋还屡占上风,陈国也不敢轻犯,究其原因,关键便在于这三国面和心不和。突厥怕周国强大之后难以控制,同样的,周国也怕陈国壮大,如此一来,势必暗中相互掣肘,反不如我们行动得迅速果断,干净利落。正因为此,我们可以想办法破坏他们的联盟,设法与周国结成同盟,约好两分天下,共享太平。那么,我们两国便可以共同出兵,先平突厥,再定江南。以后的发展视情况而定,但总的来说,我们大齐必会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再不容人轻侮。当然,这只是臣的一点浅见,还请陛下斟酌。”

他与顾欢、韩子高在一起相处数年,平时除了一起练武和商议军政要务外,还喜欢一起谈论天下大势以及未来的发展方向。许多想法都已成形,此刻高俨问起,他便胸有成竹,侃侃而谈。

高俨与和士开都很意外。高长恭从小便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长大后也十分谨慎,除了打仗的时候指挥若定,果断坚决,平日里都很和蔼可亲,从不与人争执,对朝廷之事更不发表意见。真没想到,他其实是个胸罗万有之人,说出来的这番话有胆识有谋略,令人刮目相看。

高俨有些兴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笑道:“兰陵王就是兰陵王,识见不凡,快人快语,想别人所不敢想,提别人之不敢提,让朕耳目一新。如果真能如此,那最好不过。只是,突厥的狼子野心从未遮掩过,周国对我们也始终虎视眈眈,就连陈国现在也蠢蠢欲动。三国对我国都不怀好意,我们真能瓦解他们的联盟?”

顾欢欠了欠身,冷静地说:“他们既然相互忌惮,那就表示彼此之间并不信任,颇有嫌隙,那就有很大机会对他们予以分化瓦解。至于说到用何计谋,前人早已为我们做出榜样。无非是三十六计,阴阳燮理,机在其中,只要因势利导,我们便有很大胜算。退一万步讲,即使计不得售,暂时失利,只要事情做得机密,敌国便无从反击,也就不能损伤我国分毫。因此,不论成败与否,均对我国有益无害。”

高俨本极稳重,这时也忍不住眉飞色舞,“好好,长恭哥说得好,寻欢说得对,你们议个详细条陈,直接奏报给朕,咱们再详细计议。”

“是。”高长恭微笑点头,“臣明日便约太师与明月兄商讨,尽快向陛下禀报,请皇上定夺。”

“如此甚好。”高俨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便道,“朕今日心情舒畅,似乎连胃口都大开,现在便觉得有些饿了。和相陪朕用过早膳,你们三位只怕都没吃东西吧?走,咱们去尝尝兰陵王府里厨子的手艺。这点心我吃着便觉着好,再去品一品美味佳肴。”

四人一起笑着,跟着他去到正厅用膳。

之后,高俨便在和士开的陪伴下离开,高长恭派兰陵十二骑护送他们回宫。其实,虽说高俨是微服私访,却仍然有数十名羽林军跟随保护。尽管如此,高长恭仍坚持派自己手下最精锐的随从保护皇上回去。高俨微微一笑,欣然接受他的忠心。

看着御辇离开,三人才转身回府。顾欢细心,见韩子高不怎么说话,便关切地道:“大哥,是不是刚才长恭说平突厥后定江南,让你不高兴了?”

韩子高笑了,“我没生气,更没觉得那番话有什么不对。我其实没什么家国之念,当年拼死为陈国而战,不过因为那是陈茜的江山。现下,陈琐害死了陈茜的儿子,篡夺皇位,我恨他入骨。你们若是真想灭了他的国家,我愿做前锋,打过长江去,拿下建康城,亲手宰了陈琐那个狼心狗肺的混蛋。”

“太好了。”顾欢高兴地说,“大哥,我跟你一起去。”

韩子高宠溺地看了她一眼,笑着点头,“好,到时候,大哥让你第一个进建康城。”

顾欢兴高采烈,乐得直拍手。

高长恭微微摇头,“大哥,你就爱陪着欢儿胡闹,也太宠她了。”

“怎么着?你不服气?”顾欢一仰头,得意地哼了一声,“你那是嫉妒。”

“你这丫头,嚣张。”高长恭拿下搭在韩子高肩头的手,伸过去揪了揪她的鼻尖,“听说你一早在水边载歌载舞,我却没有看到听到,你必须再给我唱一次,跳一遍。”

顾欢笑眯眯地说:“唱歌是可以的,跳舞就免了,现在没那兴致了,以后吧。”

高长恭大为失望,长长地叹了口气。

韩子高微笑着看他们两人含蓄地打情骂俏,然后说:“你们先歇着,我去看看东园。”

顾欢猛然想起,当时召郑怀英来为高俨抚琴,虽是为势所迫,本质上仍与那些红袖坊的客人没有太大区别,只怕郑怀英的心里会觉得委屈。自郑怀英来兰陵王府后,他们一直以礼相待,那些下人更是将他当成主人来侍候。他本就清高自傲,只是在乐坊的时候没办法,只能隐忍,离开那里之后,这几年来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那种看似清淡实则孤傲的性子便渐渐恢复,他弹琴再不是为生计所迫、为形势所逼,而是由着他自己的心意。刚才,顾欢着人去唤他前来抚琴,虽然是为当今皇上,郑怀英也应招而来,倾情弹奏,礼数周全,但心里未必就舒服。

想着,顾欢立刻说:“我也去。”便要跟着韩子高离开。

高长恭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嗔怪地道:“你等等,我还有事找你。”

顾欢疑惑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什么事?”

高长恭好笑地摇头,“你啊,太粗枝大叶了,一点也不细心。大哥与东园很谈得来,你跟着瞎掺和什么?走走走,给我唱歌去,休要落荒而逃。”

顾欢恍然大悟,顿时满心欢喜,一个劲点头,“哦哦,好,咱们回房吧,我唱给你听。”

高长恭挽着她的手,高高兴兴地沿湖走去,忍不住问道:“你跟东园只学过抚琴,跳舞是跟谁学的?”

“跟梅娘。”顾欢笑嘻嘻地看向他,“就是那个太上皇赏你的姬人。她擅舞,我当初留下她来,就想着或许可以与东园做个伴。后来,我们不在的时候,东园抚琴,她就会跳舞。我看着好看,跟东园学过琴后,也跟她学舞。”

“哦哦,这样啊。”高长恭沉吟道,“那这个梅娘与东园是不是彼此有情啊?”

“没有。”顾欢有些神秘地一笑,“她与高震倒有点一见钟情的意思。”

“真的?”高长恭一怔,随即笑了,“高震那个木头,居然还懂情?”

“嘁,你这块木头不是也懂情吗?”顾欢调侃道,“梅娘是太上皇赏你的,虽然你没要过,可名义上仍然是你的人。他二人情投意合,却怕得不得了,不敢跟你说,更怕被你发现,难得见个面,还要躲躲藏藏,提心吊胆。我最近才知道这事,是东园告诉我的。长恭,你就发个话,把梅娘给了高震,替他们择日把亲事办了吧。”

“行。”高长恭痛快地道,“君子成人之美,何况高震是我得力的兄弟。他跟着我出生入死,这点小事不算什么。梅娘本就不是我的人,我一辈子都不会碰她,又何苦误了女儿家的终身?”

“长恭,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顾欢心花怒放,拉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哼唱起来,“金陵美人横吹笛,迎来燕子衔春泥…”

高长恭听着她清亮婉转的歌声,开心地笑了。

第63章

她这边滔滔不绝地说着,那边的吴谦便感觉到段韶的脉象渐有起色,顿时心中大喜,立刻在童儿的协助下为他施针、灌药。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高长恭一边养伤,一边和段韶、斛律光商议今后的国策与用兵方略。韩子高和顾欢也参与讨论。

郑妃依然住在常山寺,不肯回府。高长恭与顾欢抽空过去看望她,见她容光焕发,心情开朗,并不是郁郁寡欢的模样,便放了心。

郑妃跟他们聊了些家常,又陪着他们去正殿拈香随喜,便婉转地送客。两人也就顺着她的心意,告辞回城。

郑妃送他们出了山门,温和地说:“王爷国事繁忙,顾将军也有军务在身,就不必来回奔波了。妾妃在这里住着,心情舒畅,不必挂怀。”

“就依王妃之言。”高长恭欣慰地道,“需要什么,尽管派人回府去拿。”

“多谢王爷。”郑妃微笑,“妾妃感到很平静,也不需要更多的东西。这儿什么都有,一箪食,一瓢饮,已经足够。”

高长恭略感惊讶,随即赞赏地点头,“王妃生具慧根,可喜可贺。”

顾欢却道:“王妃正当妙龄,切勿看破红尘,若是找到了安宁,便请尽早回家。”

郑妃对两人敛袖为礼,温婉地说:“妾妃并无遁入空门之念,请王爷与顾将军放心。在此处听暮鼓晨钟,观青灯古佛,妾妃只觉平安喜乐,再不会心存怨怼。”

“那样就好。”高长恭柔声道,“王妃请回吧,多多保重。”

郑妃对他欠了欠身,便回身走进寺中。翠儿一直跟在她身侧,虽然不发一言,眼中却流泻出无限喜悦,似是替自己的主子高兴。

高长恭与顾欢骑上马回城,两人都不再谈论这件事,由着郑妃继续住在常山寺。

五月中旬,齐国派去长安的探子送来密信,宇文护命参军郭荣增援宇文宪,意图解汾州之围。

斛律光立刻向高俨请命,愿率军出征,迎战周军。段韶请求与斛律光同往。高俨准其所请,派两人率大军前往西境。高长恭的伤还没好,只得留在邺城。

齐军迅速到达河东,随即兵分两路,斛律光去加强对宇文宪和韦孝宽的钳制,段韶则率军奔袭,将郭荣的援军迅速击溃,进而包围定阳,打算一举拿下西汾州。

大军云集城下,段韶登山遥望城中形势,便领兵急攻。

七月,定阳外城告破。周国的汾州刺史杨敷却异常顽强,始终坚守住子城,盼能等到宇文宪派援兵前来解围。斛律光则严阵以待,击退了宇文宪的数次突击。

段韶久攻不下,不禁十分忧急,突然在军中病倒,病势沉重,卧床不起。

急报传回邺城,高俨大惊,立刻召来高长恭询问对策。高长恭当即请缨,赴前敌换段韶回来治病。高俨大感安慰,随即下诏,要他即刻出发。

高长恭回来与顾欢一说,她顿时急了,骑马飞奔至松鹤堂。吴谦毫不犹豫,与两名药童收拾了需要用到的药材与针具,便与他们上路了。

顾欢用王府里的轻便马车载他们师徒三人,配上两匹骏马,在路上走得很快。四天后,他们就赶到军中。高长恭接替段韶统领全军,立刻便稳住了日趋涣散的军心。

顾欢带着吴谦匆匆走进军帐,便见段韶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在一旁侍候的两个亲兵满面忧戚,暗自抹泪。顾欢心中惶急,轻声对吴谦说:“先生,我义父就拜托您了。”

吴谦低声道:“顾将军,老夫定会尽心竭力。”说着,他将段韶的手从被子里轻轻拉出,专心替他把脉。

顾欢不敢吭声,挥手示意两个亲兵先出去,别打扰到大夫,然后亲自将帐中的灯火全部移到床边来,一一点燃,这才守在旁边。

灯火通明,吴谦可以清楚地察看段韶的舌苔、面色等病征。用了很长时间,他才结束检查,伸手替段韶盖好棉被,对顾欢使了个眼色,起身走到帐外。

顾欢连忙跟出去,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吴谦面色凝重,轻声说:“太师这是劳累过度,又忧急攻心,便将以前积在身子里的各种病灶一起引发,来势甚猛,颇为凶险。”

顾欢的脸色刷地白了,急忙问道:“可有性命之忧?”

吴谦沉吟片刻,缓缓点头,“若是老夫未能赶到,估计就在这一两日之间,太师便会有不忍言之事。”

“那…那…”顾欢大急,猛地跪到他面前,“先生,您是当世神医,有起死回生之力,请您务必救我义父。”

吴谦一惊,立刻伸手相扶,“顾将军快快请起,老夫虽当不得神医二字,却定会施展平生所学,医治太师。为今之计,药石是一途,让太师宽心则更为重要。不知太师为何事忧急,须得替他分忧解难,方为上策。”

“是是,我明白,我这就去找王爷来。”顾欢转身便飞奔而去。

吴谦立刻进帐为段韶施针,随即潜心斟酌,开了方子,让童儿煎药。

高长恭正在韩子高的协助下调整军队部署,继续围攻定阳。顾欢跑去找到他们,气喘吁吁地将段韶的情况一说,两人都面色大变。

“我们要迅速攻下定阳,方能令太师不再忧急。”韩子高双眉紧皱,“二弟,你先与欢儿去看望太师,这里交给我。”

“好。”高长恭便与顾欢一起出帐,向段韶的军帐奔去。

段韶仍在昏睡,脸上、身上都扎着银针。两人不敢说话,便站在床边等着。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吴谦将针起出,段韶便悠悠醒转。

看到高长恭与顾欢一起出现在眼前,他的精神好了许多,笑道:“长恭,是你来接替我指挥吗?”

“是。”高长恭在床边坐下,恭敬地说,“还请太师指点。”

段韶的声音微弱,却很清晰,“杨敷如此顽强,倒是让人意想不到。不过,我们包围定阳近两个月,他们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肯定守不下去了。定阳城的三面都有深涧险阻,无路可走,只有东南的一个地方可以通行,这也是我们久攻不下的原因。如果对方要突围,必然会从东南方出去,你只要派遣精兵埋伏在那里,然后赶羊群入陷阱,便可手到擒来。如今之计,便是要想办法诱使他们弃城而出。”

“好。”高长恭立刻点头,“太师此计甚妙,我即刻便去布置。”

段韶看着他,微笑着说:“有你在,我就放心了。长恭,如果我不行了,别的都没什么,就是放不下欢儿。她对你全心全意,你要好好待她。”

顾欢一听,顿时热泪盈眶。

高长恭诚恳地道:“太师,我远远比不上你。有你在,我才能放心大胆地去做事。皇上需要你,齐国百姓需要你,军队需要你,我与欢儿更是离不开你。你正当盛年,一定要撑下去,万万不可放弃。”

“对。”顾欢握住段韶的手,泪流满面,“义父,你不要说那样的话。你一定行的,只要你坚持,就是阎罗王也奈何不了你。我还没出嫁,你要亲眼看着我上花轿。如果长恭欺负我,我还要来找你为我出头的。”

段韶被她的话逗笑了,温柔地说:“好,义父答应你,一定会努力撑住,与阎罗王好好打一仗。以后,义父要看着你出嫁,替你出头,还要等着抱外孙。”

顾欢使劲点头,“义父,你答应了我的,一定要做到啊。”

“好。”段韶笑着看向高长恭,“你们不用守在这里了,国事要紧,都去忙吧。”

顾欢看到吴谦的童子捧着药碗进来,便服侍段韶喝了药,这才说:“那我和长恭就去做事了。义父,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听着她再三叮嘱,段韶不由得微笑,“好,我等着你们凯旋。”

顾欢与高长恭同时坚定地说:“一定。”便转身出帐,迅速展开行动。

高长恭从苍头、犀角、大力等营的勇士中挑选了一千余人,在定阳城的东南涧口埋伏,然后命所有攻城部队偃旗息鼓,装作军心涣散的模样,早早埋锅造饭,吃完后便进军帐歇息。外面只留下几个哨兵,却也在懒洋洋地打瞌睡。

杨敷此时已得到消息,齐军主帅段韶在军中病重,使得人心惶惶,群龙无首,便觉得机不可失。定阳被围两个月,城中存粮已然告罄,若不趁机突围,待齐国再派大将来接替段韶指挥,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下令全城将士戌时晚膳,子时突围。

周军被围了两个多月,援军始终杳无踪影,一座外城已失的孤城又能够守多久?城中气氛低迷,人人气馁沮丧,都觉得这么下去是没有希望的。一接到夜里突围的命令,所有官兵都是精神一振,重新有了勇气,准备在午夜冲杀出去,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现在是月底,没有月亮,黑暗的天空中只有寥寥几颗小星星,黯淡无光。杨敷仰头看了看,轻声道:“天助我也。”便下令打开城门,全军突围。

因出涧之路狭窄,城中两千余人只能鱼贯而出。他们人衔枚,马缚口,都绷紧了精神。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向外疾行。

在北齐的伏兵中,除了壮勇之士外,还有大部分军中将官。他们均知段韶病危,如果今夜大胜,当可使太师宽心,或能撑过生死关,因而人人奋勇,个个当先,缠着高长恭要求参战。高长恭指派两个副将率队做后援,便允许其他武官一齐上阵。他与顾欢、韩子高自然当仁不让,也在其中。

子夜时分,有探子来报,定阳城门大开,周军正往这边快速前进。

高长恭冷笑,“果然不出太师所料,这下,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顾欢握紧了手中的鸳鸯双刀,随时准备出击。韩子高也一声不吭,掌中银枪已蓄势待发。高长恭的左臂伤势未愈,不能太过用力,只右手拿了一柄惯用的大刀,却是气势如虹。

周军一路未遇阻拦,都认为只要走出涧口,便可逃出生天,渐渐你追我赶,都想抢先出去,顿时次序大乱。杨敷无法出声喝止,反而身不由己,被卷入乱军之中。

很快,他们便接近涧口。高长恭目光如电,影影绰绰地便看到周军队伍,立刻对身旁的传令兵说:“发令。”

那人早就准备好了流星火炮,此时便用火折子飞快点燃。只听一声尖啸,天空中炸出了数点火花。

高长恭猛地起身,大喝一声:“杀。”

千余将士齐声响应:“杀。”

伴随着响彻云霄的喊杀声,埋伏在涧口两边的齐军一起跳出,向前直冲进周军的队伍,砍瓜切菜般斩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