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看去,不显,但若是细看,就能看出这两根手指与其他手指的不一样,就好像一尊上好的美玉摆件,突然有了瑕疵。

却让宗钺想起那张墨书,和那本由孙庆华奉上的册子。

皇子虽是天底下顶顶尊贵的身份,但父皇待子严厉,年幼之时少不了勤学苦练,这样的手指只有常年握笔之人,才会有。

一个闺中女子,何以会有一双这样的手?

无他,不外乎为了讨好长辈勤学苦练。

想着此女枯守此处已半月有余,就算是装样子也是下了苦功夫。再想到她可能并不知晓自己抄写的经书,被父亲冠以别的女儿之名,奉给了他。又思及幼年的经历,宗钺难得发了善心。

他啜了口酒,道:“你方才说我对你恶言相加?你父亲前几日奉了一册经书,说是他嫡女如意所抄,你的闺名叫如意?”

凤笙顿时明白了。

不光明白了为何老夫人会借病让她来此抄经,还抄的是佛经,也明白这位那日为何看见她腕上的佛珠,会是那般反应。

估计是眼前这位主儿信佛,所以老太太才会投其所好?

其实之前凤笙就猜出老太太的意思,但是有些关节没想通,如此一来倒是全通畅了。

“……奴婢想姑娘总是要回去的……”

只要能离开!

凤笙轻咬下唇,睫羽微颤:“小女闺名并不叫如意。”

她似乎也听懂宗钺的意思,话音还未落下,就有泪珠迸溅而出,却又怕被人看出,深深地垂下头。

宗钺抬了抬手中的酒杯,她抖颤了一下,上前把酒杯斟满。

宗钺不再说话,只是喝酒吃菜。

明明不算美味佳肴,酒也只是寻常,但衬着这烟雨朦胧的湖景,倒让他心情不错。

瞥了眼站在一侧的女子,宗钺道:“我听孙大人说,他家女儿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无一不专,可会唱曲儿?”

“爷问你会唱曲儿吗?”德旺道。

“你们把我家姑娘当成什么了?!”知春冲出来说。

“会。会一点。”

两个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知春不敢置信地看着凤笙:“姑娘。”

凤笙垂下头。

她今日穿了身荼白色大袖对襟暗蓝盘花的夏衫,腰收得极好,衬得腰肢纤纤,不盈一握。做出这般姿态,更是格外有一种盈盈楚楚之感。

“德旺,去取琵琶来。”

德旺哭丧着脸:“爷,这下雨天,您让小的去哪儿找琵琶……小的这就去找,爷您等着。”

“你倒是挺识趣儿的。”宗钺的目光在她身上盘旋了一圈儿,在那不盈一握处顿了顿。

凤笙又往下垂了垂头,只露了个下巴尖儿。

……

不多时,德旺抱着一把琵琶来了,也不知他是从哪儿找来的。

琵琶交到凤笙手里,她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直到德旺去搬了个墩子来,放在不远处,她才终于找到动作,去了墩子上坐下。

小曲,又称小调、时调、小令等,乃是广泛流传于吴地一带的民间歌谣。早在秦时,宫廷乐坊便有收录民间小曲,《晋书.乐志》曾有云:吴歌杂曲,并出江南。直至到宋明时期,小曲已在江南一地极为盛行,到了不问南北不问男女,都能来两句的地步。

但蓬门小户也就罢,官宦之家历来讲究礼教,官家之女被男人问及是否会唱曲儿,是一件极为侮辱的事情,近乎将之等同于花柳之地的女子视之。

方凤笙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在侮辱自己,却又不诧异,因为孙庆华都主动说家中女儿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对方会这么做,值得奇怪吗?

她心里一面默默地想着,素手落于琴弦,轻轻拨动两声。、

……

榭外,落雨纷纷。

榭内,安静无声。

忽而,叮咚两声,如溪水汩汩。

少顷,一连串优美的旋律便溢了出来,滚淌在屋宇之间。

时而婉转流畅,时而顺滑悠扬,渐渐又转为呜咽声声。与此同时,女子纤细而缠绵的歌喉也盘旋响起。

小曲用的是正宗的吴语软侬,讲究的是软、嗲、糯。

都说江南的女人是水做的,除了江南的水养人,与这吴语软侬的腔调也大有关系。只是时下都讲官话,也就江南小调能把江南女人的妩媚柔情,诠释得淋漓尽致。

宗钺并未觉得此女长得有多国色天香,甚至觉得她眉眼寡淡,丝毫不惹人瞩目。本来就是当个调剂,甚至因孙庆华以及他这几个女儿的行径,有些厌恶的恶意,可此时当她犹抱琵琶半遮面,眉眼半垂地唱着江南小调,他真被惊艳到了。

曲罢,声落。

宗钺长身而起,踱了过来。

花纹繁复的嵌蓝宝戒指,散发着温润光芒的玉色扳指,代表着富贵到极致的象征。

只用两指捻起她的下巴,俯视,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没想到,你还是个宝。”

男人幽暗的眸光染上了一层火光,从白皙如玉的脸,滑到纤细的颈子上,明明衣领紧扣,却仿佛能钻进去似的。

“公子。”凤笙半垂眼眸,羞红了脸颊。

宗钺背在身后的左手动了动,德旺一个激灵,忙拽着知春往后避。

知春不走,德旺又是瞪眼睛又是吐舌头吓她。这水榭也不是单独一间,中间另有屏风相隔,两人退到屏风后。

“孙大人养得好女儿。”

一个恍惚,凤笙发现自己已落在对方的怀中。怀里的琵琶不知何时没了,男人环抱着她腰的手臂,结实有力。

她根本没想到这三皇子会如此孟浪,心怦怦直跳。凤笙再没经过男女□□,也知道此人已动情,浑然不在乎此时还在光天化日之下。

“公子,不可。”她伸手抵着对方的胸膛。

“不想在这儿,那你想在哪儿?”男人嗓音沙哑,大掌在她盈盈一握的腰间摩挲了一下。

“公子,真不可。”

“爷不信你不知爷的身份,你在这儿枯守多日,难道就只是为了抄经?跟了爷,爷收你入府。”

语毕,男人就压了下来。

不稳的鼻息,显示着男人的急不可耐,低哑的嗓音,昭告着男人的情动。就在男人的脸庞已近在咫尺之时,一双玉手又挡了过来。

“殿下,请听小女一言。”

凤笙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拦,显然已让宗钺不悦了,他皱起眉,盯着她泛红的眼圈:“说。”

“小女到底出身官宦之家,如此这般作为,无疑是无媒苟合。小女虽心悦殿下,也想服侍殿下,但还请殿下给小女留一丝颜面。若殿下真喜欢小女,就问家中长辈讨了小女,是时小女自然无不是从。可若是这般,小女虽无力反抗,但也会以死保存清白。”

宗钺眯起狭长的眼眸。

“殿下——”

翻腾的目光落在女子白皙的颈子上,淡青色的细管,脆弱的像鲜嫩的花瓣。长指磨蹭着掌下纤细的腰肢,像在抚着一只顽皮的猫。

“罢,爷许你。”

“谢殿下。还请殿下亲自向家中长辈讨要小女。”话音还没落下,凤笙又抖着嗓子道:“小女心知自己出身卑贱,就算跟了殿下,也不太可能有一个正大光明的名分,这样多少也能给小女几分颜面,还请殿下/体谅。”

“可。”

……

凤笙带着知春匆匆走了。

明明已经出了临碧轩,还是能感觉到对方落在自己背后的炙人的目光。

“姑娘。”

“别说话,快走。”走到拐弯时,凤笙抬眼看了榭中的宗钺一眼,复又垂下头。

榭中,宗钺道:“德旺,你去问问此女名讳。”话音还未落,他又道:“罢,孙庆华自己清楚。”

德旺在旁边狗腿地奉承道:“恭喜爷,贺喜爷,得一绝色佳人。圣上总说您寡淡,那是京里的美人儿都入不了爷的法眼,人人都说江南出美人儿,此言不虚。”

美人?

虽然皮相算不得上层,但胜在风情独特。

宗钺磨蹭了下手指,仿佛那馨香馥郁还在掌中。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替宗大猪蹄子解释,这种情况下,很难不误会,而孙庆华急切的想攀附,致使给人一种他家女儿很廉价的感觉,尤其宗钺是这种身份,相差太远的不对等,会当做玩物看待很正常。

唯一让宗钺有点诧异的是,女主不光佛经抄的好,曲儿也唱得好,把他给唱惊艳了,才会动了想收人的心思。反正就是养个人在那里,费不了二两米。

他不知道的是,女主不光会抄佛经,唱小曲,还会别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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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语软侬的古风曲,可以去代入下秦淮八艳和秦淮景。当初这本书一直拖着,就是女主人设立不起来,后来有一次偶然听到秦淮八艳,其实以前听过,觉得还不错,但没有特别的感觉,那次听了,尤其是里面的琵琶伴奏,灵感突然来了。

嗯,文能提笔安天下,放下笔杆子,抱起琵琶,我也是个小清新。(方凤笙→_→)

第12章

榕园

“不知殿下看中的是下官的哪个女儿?”

德旺看了主子一眼,道:“孙大人有几个女儿啊?就是那个写字写得还不错的。怎么,难道孙大人不愿意?”

“下官当然不敢不愿意,不不不,下官乐意之至。”可能是没料到所想之事如愿,孙庆华高兴得话都说不捋顺了。

“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把小女带来。”

看着孙庆华的背影,德旺笑着说:“瞧孙大人这高兴的!不过他家女儿能跟了爷,那是他们孙家的祖坟上烧了高香,白日冒青烟!”

“就你话多!”

说是这么说,也许别人瞧不出来,德旺还是能看出自家爷心情不错。

*

宋氏到馨兰苑时,孙如画也在。

她把孙如意叫进去说了几句话,就让她准备,自己先离开了。虽然这是大喜事,到底也不太光彩,尤其又有孙如画在这。

等宋氏走后,孙如意喜笑颜开地叫翡翠进来给她打扮。几个丫头又是打水,又是准备衣裳首饰的,惹得坐在次间的孙如画连连侧目。

“你是说三皇子看中你了,打算纳你入府?”

孙如意睨了孙如画一眼:“怎么?别看是纳,我娘说了,皇子府大门不好进,能有封号的无一不是朝中大员勋贵之女,出身名门。只要我能讨得了殿下欢心,就算现在是做小,说不定哪日也能坐上侧妃的位置。”

孙如画笑得勉强:“四妹妹,你可别误会,我就是有点诧异。”

“那你继续诧异吧,我得好好梳妆打扮一下,也好给三皇子留下个好印象。也不知殿下怎么看中我的,还点名儿说向我爹讨我,难道是暗里偷偷瞧中了?说起这个,就要谢谢三姐姐了,要不是你的法子,我也不能得这么大的好处。”

孙如画攥紧帕子,银牙暗咬,笑得心中吐血。

*

孙庆华带着孙如意去榕园。

还是那个堂中,但宗钺已经不在了,是德旺出面见的父女二人。

“这是?”

“德公公,这就是小女。”

“不是这个,不是这个,弄错了。”

“弄错了?”

父女俩不敢置信地面面相觑。

德旺道:“孙大人,你几个女儿不清楚啊?就是那个挺瘦的,写字写得不错的,还会唱小曲的!”

“这……”孙庆华急得满头大汗:“德公公,你这说得我实在对不上号啊。”

孙如意娇俏的脸上满是错愕,还不想放弃:“怎么可能弄错了?皇子殿下看中的就是我啊,会不会是公公你弄错了?”

“弄错?你弄错,我也不会弄错!去去去,还不赶紧把她弄走,搁在这里嚷嚷,小心扰了爷,仔细你们的皮。”

孙庆华也顾不得再问,忙把孙如意连拖带拉弄走了。

回去后,他跟宋氏商量了下,实在想不出到底是谁。

不是孙如意,难道是孙如画不成?可孙如画也不会唱小曲。

“要不老爷,您去问问老太太?”

孙庆华这才想起老太太,如蒙大赦赶至熙梧堂。

他把事情跟老太太说了一遍。

老太太皱眉说:“本来我想莫不是方氏,可那位公公说会唱小曲,咱们家有会唱小曲的姑娘?”

“应该不会弄错,三皇子亲口说的是府上的姑娘。秦姨娘的小曲倒是唱得不错,难道是如芳?”

如芳是孙庆华的庶女,排行为六,系秦姨娘所出,只是素来不得宠,一直少在人前露脸。

“那要不我把如芳带去给看看?娘。”

“不可!”老太太一摆手,沉吟道:“咱家就算再想攀上皇子这层关系,也不能做得太明晃晃,你是个文官,多少得矜持点。就这么挑来挑去,看来看去,以后姑娘们怎么有脸出门,传出去也不好听。这样,你去找那位德公公,让三皇子来我这院里一趟,明面上是见见长者,我再把两个房里适龄的女孩都叫过来,是谁到时隔着屏风一看即知,也免得损了女孩子家的颜面。”

“可若是三皇子不答应?”

“他堂堂一介皇子之尊,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再来,他若是真喜欢那个姑娘,肯定会来。”

“好,娘,我这就去办。”

孙庆华又去趟榕园,把这层意思和德旺说了。

德旺本来连话都懒得给他传,但架不住他死乞白赖,还不停地往怀里塞银子,就进去把事情和宗钺说了。

宗钺虽有些不悦,但还是答应了。

*

孙庆华这一来二去的举动,虽没有明言是为了什么事,但回到馨兰苑后,闹得人仰马翻的孙如意,早就给他泄了底儿。

所以老太太那边来人传了话,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自是更衣打扮不必细说。

熙梧堂中,老太太端坐在首位,孙庆华和宋氏、孙庆斌和黄氏陪在下侧。

孙庆斌和黄氏是不请自来,只是当着面,老太太也不好撵了他们走,只能任他们杵在这儿。

一家人面带微笑,看着从外面鱼贯而入的女孩子。

明面上,老太太招齐了家中的姑娘,是为了她马上即将到来的寿辰。斜侧,放着一架檀木绣四季花卉的屏风,屏风后一坐一站两个人,只是从外面并不能看见。

但似乎都知道屏风后坐了什么人,所以姑娘们从外面进来,都有意无意将自己最好看的一面冲这边展示。

老太太和下面姑娘们说着话,周妈妈已悄悄来到屏风后。

“公公?”

“没有!”

“没有?”

宗钺似乎已经很不耐了,转着大拇指上的扳指,也因此德旺的口气格外不好:“你们到底会不会办事?”

“奴婢这就去告诉主子。”

周妈妈去了老太太身边,附耳跟老太太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