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新绣的一幅字,也将是我绣的最后一幅字,自此后再不碰绣针。
他们说的没错,我,风纤素,的确不该是个坐着绣花的女人。
“风总管,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大小姐命令即刻动身。”门外传来禀告声。
“知道了。”我转身,很小心的从檀木架上取下一只瓶子,瓶身光洁,在我眼中,它实在比其他瓶子都要可爱,因为这里面装的,是我这十几年来研制出的最厉害也最神奇的一种毒,我还没在任何人面前使用过。但我知道,不久后它就会名动天下。
开心。
它的名字叫开心。
因为它既然能开你的心,当然就能要了你的命。
走将出去,五十名精英铁骑已列队排开,占据了半条长街,声势浩荡。执事钟若正在马车旁相候,我走过去道:“这里一切就交给你了。”
他垂首:“请总管放心。”
这时宫翡翠在侍婢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口,我当即迎上前将她扶上马车,随行的还有金昭和玉粹两个丫头。
第二章 珍展之变(7)
合上车门转身时看见百里晨风和萧左也双双而来,百里晨风见我不与宫翡翠同坐,迟疑了一会,终道:“听闻风总管的身体不太好?”
我笑笑:“虽不太好,但能骑马。”
百里晨风沉默,过了片刻,转身牵了他的那匹追日过来:“你骑这匹。”
呃?我颇觉意外。
“它很稳。”
我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拒绝他的好意,便说了句多谢。谁知刚靠近那匹追日,黑马突然抬蹄长嘶,吓得我连忙后退,苦笑道:“看来它对我昨日施毒一事很介意。”
百里晨风拉住马缰,拍拍追日的背,不知道在它耳边说了些什么,转头对我道:“再来。”
“真的可以吗?”我扬了扬眉,“我可不想被它甩下来,你知道我不懂武。”
“不会的,上马吧。”
看他说的那么肯定,我便再度上前,这次,追日乖乖的站着,没做什么反抗。百里晨风见我坐稳了,才将缰绳递给我:“放心,它很听我的话。”
我拉紧马缰试走几步,果然如履平地,真不愧是千古名驹。
转眸间,看见萧左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忽的心头一颤,某种异样感渐渐浮起。再朝百里晨风看去时,眼中便多了几分探究之意。
然而他没多说什么,戴上斗笠骑了另一匹马,与萧左并肩而行。
兴许是我多虑了,借马给我,只是出于道义,并无其他,甚至谈不上什么殷勤。我淡淡的想着,马车门忽的打开,宫翡翠朝我招手。
“大小姐有何吩咐?”
宫翡翠目不斜视的看着我道:“你去问问那领路的,此去百里城需几天路程?”
领路的?我怔了怔,难道她指的是萧左?顿时失笑。就是因为讨厌萧左,那天在花厅这位大小姐早早的拂袖而去,是以并不知道我们所商定的行程路线,现在却又叫我去问,真真一对冤家对头!
我看向萧左,妙的是,他竟也不去看宫翡翠,把脸对着我道:“此去快则二十日,慢则一个多月。风总管你身子弱,可不比那坐马车贪图安逸的人,一路上千万小心。”
我苦笑着不作声,只见宫翡翠倏的俏脸一扳,道:“哪里要得那么些时日?某人果然改不掉一身坏德行,张口就是谎!”
萧左也不恼,悠哉悠哉的晃着脚蹬子,淡淡道:“晨风,依你之见呢?”
百里晨风道:“只怕要一个半月。”
“什么?”宫翡翠差点跳起来,怔了半天才道,“要走那么些时日,等我们赶到了,你家城主的尸体岂非早……”
百里晨风不待她说完便回答道:“这个请宫大小姐放心,城中有千年寒冰殿,可保尸身不朽。”
宫翡翠“哦”了一声,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径自伸手关上了门。
我与百里晨风对视一眼,看看时辰已差不多了,便扬手命令众人出发。
二十名铁骑开道,其后跟着我、百里晨风和萧左,再后面是宫翡翠的马车,最后三十名铁骑断尾,一干人等,就这样踏上了去往百里城的道路。
回望一眼,朱色大门缓缓合上,门上铜钉在阳光下闪烁着璀璨的金光,与匾额上的题字两相映托,将权势富贵发挥的淋漓尽致。
五岁时,曾有人指着那道门问我:“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好,去吧。你是属于那里的。”那人推我,我踉踉跄跄的走过去,因为太害怕而一头摔倒在地。抬起头时,便看见一人站在我面前,华贵的锦袍,高大的身躯,威严的一张脸。
“你叫什么名字?”
“风,风……纤……素。”
锦袍人沉吟了一下,转身就要离去,我连忙喊道:“请您收留我!”
他止步,却没回头:“为什么?”
我答:“我是风离的女儿,我会对您有用的。”
他终于惊讶,回头仔细打量我道:“你父亲呢?”
我咬着下唇,哭了出来:“他……他不要我了……请您收留我,我将毕生效忠于您!”
那是记忆里唯一一次哭泣,我的眼泪为我争取到进入宫家这个天下财富名利中心地的机会,十七年里,我更是用自己的能力实现了对宫啸晟的誓言。
而今,再看那扇在我童年时就被定下宿命的朱门,我的父亲没有说错,我是属于这里的。
所以,我会很快回来。很快。
第三章 路遇初险(1)
◇行路难◇
“大小姐,喝点莲子羹吧?”
白生生的小手上托着个蓝田玉碗,递至我面前,是金昭那丫头。
我倚在窗棂边摇了摇头,眼睛瞬都不瞬的盯着外面一掠而过的景物。
马车正行驶在洛阳郊外一望无垠的田野上,蓝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金色的阳光照耀着绿油油的庄稼地,阵阵炊烟在远方冉冉的升起,偶尔一两个稻草人在极近的距离和马车擦肩而过。
我的口中不断发出叹息声,这些寻常人家看腻了的景致,却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新鲜,我不禁由衷的感到,此行就算再多走一个半月也是值得的。
“大小姐第一次出远门,正在兴头上,当然喝不下那莲子羹……”正在身后为我捶肩的眉妩笑道:“要喝,也得喝酒啊!”
我眼睛一亮,转身拧着她的脸道:“鬼灵精,到底还是你跟我的时日久,比她们都了解我!”
这一转身,被我掖着的窗帘子便垂下来,遮住了窗户,车内光线骤然一暗的同时,车厢忽的向右倾斜,差点把我摔在地毯上。
“前方急转弯,马车上的人小心了。”外面传来萧左慢悠悠的声音。
现在才说,这个王八蛋!我恨的牙痒,一掀帘子探出头就道:“你……”
刚说了这一个字,就看见一块嶙峋怪石迎面扑来,“呼”的一下和我擦脸而过,转瞬就被丢在车后,紧跟着又是一节张牙舞爪的树枝……我大惊,将身一拧,脊背“砰”的一声贴上车厢,脸上还是感到了一阵刺痛。
“大小姐!”三个丫头急急上前围住我,吓的嗓音都打着颤,“车、车子走在什么地方呀?好端端的,怎么会……”
我轻轻的推开她们,慢慢的捏紧拳头,厉声喝道:“给我停车!”
“大小姐!你的脸……”甫出车门,匆匆赶来的风纤素一见我便呆住了。
我没说话,目光笔直的投向相隔几步之遥的萧左。
他仍然骑在马上,看见我脸上的擦伤,眉心似乎一拢,喃喃道:“坐在车里还不老实,探出头来做什么?”
声音虽小,我却能听见,冷笑道:“你问我么?我倒还想问你呢!”
“问什么?”
“别跟我装傻了!”我发现自己已开始发抖,就先做了个深呼吸才道,“你是怎么带的路?这--”我指着前方那条夹在两山怪石之间、幽深难测、坑洼不平的小路,道:“这也能算路么?”
“当然算路!”萧左冲我笑了笑,道,“据我所知,这叫山路。”
“哦?”我气极而笑,并希望脸上新添的伤痕能使那笑看上去狰狞些,“据我所知,还有一种路叫大路,萧公子家学渊源,想必有所耳闻。”
萧左笑道:“那种路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大小姐见多识广,一定知道吧?”
我不知道,只好又“哦”了一声。
幸好萧左没再追问下去,自己把答案说了出来:“大路,也是险路!尤其是对那种携带珍贵物品还不肯轻骑上路,非要坐着豪华马车招摇过市的人,更是险上加险。”
我瞪着他,半天才从牙逢里迸出几个字来:“山路便安全了么?”
“也不安全。”萧左苦笑着说,“带着价值连城的宝物,天下哪还有什么安全的道路。”
“不错!”一直不作声的百里晨风突然接口道,“但是,山路秘密,行踪不易被人发现,且夹在两山之间,两边尽是峭壁,道路又狭窄,敌人一来难以隐蔽,二来无法发动大规模袭击,总强于人多眼杂又易被合围的官道。”
我心一沉,道:“敌人?这么快就引来敌人了么?”
第三章 路遇初险(2)
百里晨风道:“据可靠消息报……”
“可靠消息?”我扬了扬眉。
“就是我在豫南一带的朋友传来的消息。”萧左淡淡的说,“大小姐如若觉得这算不得可靠,可以当个笑话听。”
他的表情说明那绝不会是个可笑的消息,我紧盯着他,清清楚楚对他说道:“我对笑话没兴趣,也不需要它可靠,只要有用就行。”
他也盯了我很久,才缓缓道:“那么,这个消息恐怕不会让你失望。”
“说。”
“作乱南阳、驻马店一带的‘山中一窝鬼’已率众出巢,我们若走官道,难保会在半路与他们迎头撞上。”
山中一窝鬼!我咬牙,我听说过这个名号。他们是河南境内最凶悍的一伙山贼,经常行走于豫南的商旅,只要远远看见他们那面画着骷髅的黑旗,就会吓的站立不住。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出发不过半日就招惹上如此难缠的敌人,但是……“我们总得过黄河的,不是么?”
“所以我才决定走山路。”萧左叹道:“官道虽平坦,却需多绕八十里路,如果我们穿山而行,一出龙门便可直接渡河,幸许可以避开那些恶鬼。”
我不由自主的点点头,道:“这么说,时间是关键。”
“不错,越快越好。”
我想都没想,断然道:“如此,弃车!”
接着,一连声的命金昭、玉粹整理行装,越轻便越好,剩下的东西命眉妩连马车一并带回家。
金昭、玉粹同胎一母,同样的一套剑法由她二人共同使出,却如同四剑合壁,威力无穷。而眉妩除了替我梳头外,再无其他用途。
萧左含笑望着我,待我上了马,突然“喂”了一声,我一抬头,见他从怀着掏出个小瓶子,冲我摇了摇,道:“外敷,很有效,不会留疤。”
说着,一扬手丢了过来,也不管我接不接,提着缰绳就冲到队伍最前,一身邋里邋遢、仿佛是白色的衣衫在风中翻飞着,竟很有点英姿勃发的味道。
我下意识的接下那瓶子,触手一片温热,是他的体温……我浑身都一震,脸上顿时发烫,捏着瓶子的手却无比温柔起来。
那个王……萧左,其实也没那么可恶。
急驰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渐昏暗,人和马都疲累不堪,走到一处有草有水、稍稍开阔些的地方时,萧左翻身下马,道:“休息片刻,等马喝足水就上路。”
他的意思很简单:马是交通工具,一切以它们的承受能力为主。
在心情好的时候,我倒不吝于承认:这家伙说的话虽不好听,却着实有理。
此刻我的心情就不错,但萧左的神情却很奇怪。
他正卧在草丛中,表面看去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可我却注意到,我每在心中数二十下他都会俯首贴地一次,似在倾听什么,还有,他手中抓着一块干粮,却连一口都没吃。
我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战胜不了好奇心,走过去道:“有什么不对劲么?”
萧左抬起头,迷着眼瞅了我半天,突然裂嘴一笑,道:“你用了?疤痕已经淡了很多。”
我下意识的抚脸,很快又放下手,不屑的晒道:“那是因为我涂了祖传秘方!”
他低声笑起来,眨眨眼道:“用金子做的还是珍珠?”
我“噗嗤”一下也笑出声来,随即又瞪起眼,正色道:“都错了,是用南海檀珠!就是展会上那种……”
这时他突然打断了我,道:“那些希奇古怪的展示方法,都是你想出来的?”
“是。”我淡淡的说,“如果你想夸我,麻烦换一个形容词。”
“我看的眼都直了!”他老实交代,“这样满意了?”
第三章 路遇初险(3)
我咬着唇发笑,道:“那么,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拿漆黑的眼瞳瞧着我,我心一跳,连忙别开脸,耳中听他轻轻松松的说:“那天我在晨风耳边说的话是:‘我敢打赌,这位大小姐一定会出借阏伽瓶的,而且,她早晚会追问我今天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我吃惊的偏过头,下一瞬就意识到不打自招了,顿时气的发昏,可还来不及再说话,就见他突然间神色大变,骤然跃起,一把勾住我的脖子,把我整个压到草丛里。
几乎是立刻的,利箭破空声、马儿惨嘶声、纷乱的脚步声一起响了起来,间杂着从我头顶传来的萧左的叹息声:“我一直在留意是否有追兵,你非跑来和我说话……罢了!你呆在这里别动……”
“呆你个头!”我用力一翻身,推开用身体护着我的他,吼道,“什么叫我非跑来和你说话?你以为你是谁!”
话音未落,一根箭“嗖”的飞来,在距离我的脑袋只有几寸的地方没入草地,箭梢犹在不停颤动,发出“呜呜”的声响。
萧左脸色大变,有一种我从未在任何人眼中见过的阴寒之色自他眼底升腾,只见他往腰畔一探,手一甩,“铿”的一声,一把寒光凛利的软剑匹练般顺着这个动作展开……栖息在左右树上的鸟儿,倏的振翅高飞。
这两棵树叶茂枝繁,高耸入云,鸟儿栖息其中,地面上再大的动静也未能扰动它们,不料此刻竟被他的剑气所惊!
电光石火间,那个古老的传说在我脑中闪现:剑师临终呕血铸之,剑成之日,其杀人盛气,惊飞大雁,故曰:惊鸿……惊鸿剑!难道这就是惊鸿剑!
就这么一恍惚间,萧左已拧身欲走。我一急,从草地上一跃而起,嚷道:“别走!给我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我非跑来……”
我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我已被眼前所见的一切惊呆了。
沉沉暮色中,数不清有多少黑衣人手持火把从我们来时的那条路冲来,燃着火的箭不断射出,飞到哪儿就曼延成一片火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死马被烧焦了的臭味。
萧左就在这无比混乱的情形下定住脚步,转过身来,嘴唇翕动,不知对我说了句什么话,便飞身冲向来犯者。
赤色的火焰在他周遭熊熊燃烧,而他身似矫龙,周身漾起一圈水般剑影,一路如过无人之境,那些能把马脑贯穿的火箭,根本没有一只能近的了他的身……这一景象把我看呆了,半天才想起,他刚才对我说的是:“难道你不明白么?一和你说话,我就什么都忘了!”
◇风助◇
当第一支箭破空袭来时,我正在马上。
还未意识到怎么回事,追日便自行调头狂奔,我连忙拉紧缰绳,只听身后马嘶声尖叫声风动声顿时汇集成了一片……
有人偷袭!
难道山中一窝鬼竟来的如此之快?
几支火箭冲我飞来,几乎是贴耳而过,追日忽的抬蹄,将我甩下马背。幸好一双臂膀横空伸出抓住了我,几个翻滚,停在一块岩石后面。
我微微惊诧--百里晨风!他是何时跟上来的?
刚自站稳,一记爆破就在岩石那边炸开,四下碎片乱飞,我与他连忙朝旁闪避。
几片碎石砸在我手上,一个名字顿时从脑海里跳了出来--霹雳堂!
只有霹雳堂,才制作的出如此威力的火药。
风中送来阵阵火药味,此处逆风。
我与百里晨风对视一眼,他已抿唇长啸,追日穿越箭风火雨急驰而至。
“来!”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巨大的力道瞬间袭来,我惊呼声尚未出口,人已在空中。眼前黑幕一闪,是他用披风罩住我,耳侧传来他极低的声音:“很快就能到达上风口,别怕。”
第三章 路遇初险(4)
怕?不,我不怕。我只是觉得有些悸乱--这个男人,只须一眼,便已知道我在想什么,如此心意相通行动默契,何其……悸乱。
追日突然向右闪避,我看见一道刀光,飞快自眼前掠过,拦在前方的两个来袭者顿时倒地。
“走!”百里晨风收刀,令马继续前驰,耳旁风声呼啸,刀光火海在倾刻间变得遥远。
很快到了风口,他并不勒马,抱着我就地滚落,手掌顺势在追日臀上一拍,轻叱一声“跑”,然后扭头冲我低吼道:“快!”
我抛了小瓶子给他:“你先服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