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群栖鸟忽然自林中惊起,“扑棱棱”拍着翅膀从我头顶一一飞过。

我敛下双眼忍住笑意,轻轻展动身形,掠向那片林子,甫一挨近,便听龙吟之声不绝于耳,阵阵剑气逼人眉睫……我呆了呆,心头传来一份刺痛,他独自在此舞剑发泄抑郁,又是何苦?

再走近些,我便看见了林中的萧左。

剑光闪动不停,树叶片片凋零,他便在那剑光和落叶中间,手执惊鸿剑,刺、撩、点、割、劈、削、攫、扫、斩,一招快过一招,迅若急隼,快若闪电,身法更是精奇跳脱,漫天落叶竟无一片沾上身。

这是什么剑法,端的清丽奇诡!我看的目眩神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他,就像是回答我心底的疑问一般,忽然曼声吟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归去来兮辞?难道,这便是名列武林三大失传绝学榜首的“归去来剑法”?

我愕然睁大双眼,这个萧左,他究竟是什么人?他这个败家子的身上究竟藏着多少惊人的秘密?

“……聊乘化以归尽,乐乎天命复奚疑。”

吟完这最后一句,萧左停剑收势,动作圆转如意,犹如渊停乐峙,清风拂冈。

第六章 心心相许(3)

落叶在他身边飘落,他伫立在原处,没有回头,直到最后一片落叶缓缓落地,他才低压着嗓音说:“第一次相见时,我以为你只是个徒具外表的女子,可见你在展会上的奇思妙想,我知道我错了,若非兰心慧质,又怎能想出那等使人*的出展方式?第二日再相见,你同意出借阏伽瓶,我知道此举非你所愿,但你能抛弃个人喜恶衡量利弊,虽在我意料之中,却仍令人赞赏。再后来,我们结伴上路,你虽江湖阅历不足,却能虚心求教,弃车简行,一改奢华作风,全力配合我,我更是倍感欣慰。你的脾气虽坏,却处处可见真性情,比我所识的那些富家千金强出何止百倍。我本已打定主意耐心等待你成长、成熟,若非龙王之死令我心伤难忍,我怎会……”

认识他这么久,他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我正听的又是感动又是诧异、还有点飘飘然时,他却偏偏住了口。

我当然是意犹未尽,忍不住追问道:“你什么?”

他没有支声,沉默了半晌,突然一转身,大踏步的向我走来,在我身前极近的距离站定了,深深的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喜欢你,我打赌你也喜欢我,所以……”

“所以什么?”我傻傻的仰着脸,痴痴的看着他。

“所以你最好闭上眼睛。”他嘶哑着声音说,骤然欺身上前……

我猜我上辈子一定作了很重的孽,要不然这辈子怎么会做了天下首富的继承人?

既做了天下首富的继承人,老天怎么能让我在一个荒郊野岭,被一个败家子吻了?

既被一个败家子吻了,我又怎么能把人生来就会的、最最基本的一件事--呼吸,给忘了?

最要命的是,那个败家子居然一点也不温柔,居然半句安慰的话都不说,居然还胆敢嘲笑我!

“吸气,你快憋死了。” 萧左摆出一副猫儿偷腥成功的嘴脸,居高临下笑嘻嘻的看着我,得意洋洋的问:“第一次?”

我猛吸一口气,也不管脸是否憋的通红,挑着眉就问:“你不是?”

萧左的双唇微微翕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显出一副十分愧疚、十分对不起我的样子,苦歪歪瞅着我。

我一见,心下也明白了几分,怒火迅速燃烧起来,几乎要把我搓骨扬灰,刚想说话,就听他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想听什么?我什么都不想听!

我好恨!

爹爹曾不止一次的告诫过我:作为一个生意人,什么事都能做,独独不能做那吃亏之事--而我此番无疑是吃了大亏啦!

恨!恨死了!为何能在此刻摆出一副愧疚之态的人不是我!为何不是我让他选择“真话假话”!

难道就因为我是女子?

我狠狠的瞪住萧左,一颗心儿烧的就像座火焰山,张开嘴巴,和前次一样,还没说话,又被他抢先开了口。

“我对不起你,如果早知道会遇见你……”

无聊,少拿这种话来搪塞我!

“我绝对会洁身自好,对别的女人连看都不看一眼……”

可笑,想看尽管去看好了!

“但我向你保证,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碰别的女人……”

恶心,白痴都不会相信!

我陡然心生不耐,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

“请问,”我一边拿手扇着风,一边抬脸看天,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淡然问,“现在想听假话是不是来不及了?”

“这就是假话。”

呃?我仍在扇风的手骤然一顿,扛着脑袋怔了半天,才慢吞吞把目光下移,慢吞吞的问:“那么,真话呢?”

第六章 心心相许(4)

萧左只是凝眸看着我,微微笑着,却不说话……于是,我明白了。

我以最优雅的方式靠近他,以最甜蜜的姿态依偎到他怀中,以最温柔的微笑面对着他……这一刻,清风柔柔,树叶沙沙,春绿浓浓……这一刻,我的眼里只有他,他的眼里也唯有我一个。

突然,我一脚踢在他腿上。

--满以为他会大吃一惊,孰料,反是我大失所望。

因为,他非但丝毫不感惊讶,还一脸兴味的看着我,淡淡的问:“怎么?是不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至此,我终于明白悲哀一词的含义,那就是--“五行山下定心猿”,孙猴子遇上如来佛,没得说,命有此劫。

俗话说的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立刻甜甜一笑,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既已被你猜中,那我就不跟你拐弯抹角啦。我确是想起一物……”

“可是那镯子?”他反握住我的手,瞧着我笑道,“风姑娘跟你在房里嘀咕了半天,想是告诉你杜三娘的镯子丢了,你听了我和龙王的对话,便怀疑是我拿了那镯子,是么?”

什么拿?分明是偷嘛!

我暗在心中反驳着,面上却笑的更甜,道:“你可真聪明,怎么我的心思全瞒不过你呢?”

“你的心思,只怕谁也瞒不住。”萧左喃喃道了一句,眼神复杂的望了我片刻,忽然紧了紧握着我的手,叹了口气道:“不错,是我拿了那镯子。”

“为什么?”我立刻问。

他沉吟了一会,突然问:“你知不知道龙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龙王便是龙王,他掌管黄河上下……”

“他是个有三只眼、三只手的人。”萧左打断我道,“他比别人多长了一只眼睛,天下万物,拿到他面前,只消一眼,他便能说出其来历产地;他比还别人多长了一只手,无论多么精巧复杂的机关,也难不倒他的巧手。”

我仿佛明白了什么,试探的问:“你怀疑杜三娘的镯子有问题?”

“她在逃跑之前还想着把镯子摘下,丢给铁骑,难道你不觉奇怪么?”萧左笑了笑,道,“那时我便已肯定镯子里面有玄机,也许代表某种联络方式,也许藏着什么信函,只可惜……”

“你打不开?”

“不错。”

“那么,龙王打开了么?”

萧左叹道:“他打开了,可镯子是空的,里面的东西想是已被人拿走,说不定还已销毁了。”

“被谁拿了呢?”我皱起眉头,脑中忽然闪现一缕可怕的念头,顿时失声道:“难道是……”

话说一半,忽又止住,抬眼看向萧左,无声的询问。

只见他目光闪动,嘴角飘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她不会武功,镯子在她身上,既能被我所盗,又怎知无人比我捷足先登?”

我咬着唇道:“无论如何,总不能掉以轻心!我……”

“你若打算回去质问她,”萧左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扫,淡淡的说,“最好先脱下这身衣服。”

我愕然垂头,耀眼的阳光下,浅蓝色的香云纱显得分外刺目,忽想起那日我与风纤素的对话。

--“时间匆促,缝的不够精致,大小姐将就着穿吧。”

--“谢谢纤素姐姐啦。”

正恍惚着,只听萧左轻声劝道:“现在下结论,未免太早。我们虽不能掉以轻心,但也不能错怪了好人,更不能打草惊蛇,是不是?”

我下意识的点着头,心中却到底放心不下,当下迫不及待的拉着萧左赶赴回路。

◇何生离隙◇

幕色如烟,彤云似锦。

真不知是慈悲还是残忍,越美的风景,偏偏越接近尾声。

第六章 心心相许(5)

客栈后院有一大片空地,我正对着落日仰起头,金光刺得眼睛生痛,而那只风筝便成了万里晴空中的一点椎心刻骨,在眼前被无限放大,最后填满了整个视线。

轱辘飞快的转着,线顺风绷紧,渐渐觉得自己难以驾驭。

原来放风筝的感觉是这样的--掌控,以及被抗拒,同命运挣扎,风生不息,挣扎不止。

那么好,干脆做了那个善心人,遂你心愿。

我手上用力,将线扯断,嘣的一声后,身后响起金昭的惊讶声。这丫头,什么时候来的?只见她无限可惜的望着越飞越远的风筝,嘟嘴道:“好可惜,断了……”

可惜?我抬眼去看,褐色的八卦风筝,在晚霞的映衬下,就此乘风而去,从此海角天涯,再无牵绊。多好,自由自在了。

一心向往飞翔的东西,硬是拉着不让它飞,很不公平。

“不过听说有习俗说放风筝就是放不幸,让不开心的事都让它随同风筝一起飞走。”金昭冲我甜甜而笑,“大总管也有不开心的事吗?”

未待我答,她又抢下话道:“我知道啦,一定是为了路上屡次遭险的事!唉,为了抢夺宝瓶,那些人真是连命也不要了。”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古往今来皆如此。”人的欲望无止尽。

金昭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我问道:“找我有事?”

“哦,那个,大小姐和萧公子还没回来,婢子想,是不是要出去找找看?这华阳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又遇上伏击,可就糟糕了!”

我面色一变,当即转身往回走。没走几步,感应到某种奇异目光,便直觉的抬头--客栈二楼的一扇窗内,百里晨风正默默的望着我,我的视线与他在空中交集,顷刻瞬间,却恍同千年。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

多有趣的巧合--晨风,风纤素,他风我也风,有风无月。

我冲他微微颔首,自后门走进客栈,刚想上楼,就听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到得客栈门口时霍然而停,一头绑白带之人翻身下马,几个大步冲进来。

客栈小二刚待上前招呼,他已径自朝楼梯处跑去,正逢另一位小二哥端着脸盆臂挎铜壶从楼上走下来,眼见得两人就要相撞,在这白马过隙的刹那,那人左手在抄手栏杆上一按,整个身子已腾空飞起,跃过小二的头顶,落地不停,噔噔噔的上了楼。

好轻功!我眯起眼睛。而大堂里的猜测声已汇集成了一片:

“看那架势,好象是燕子三抄水,莫非此人是飞燕堂的?”

“不对,我看是凌云步,应该是阴山派的门徒吧?”

那人明明只是随意一跃,这帮人硬要给他套个名称出来,倒真可笑了。此人头扎白带,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百里城的弟子……如此行色匆匆,不知所为何事?

我提裙走上二楼,经过百里晨风的房门时脚步虽没停顿,目光却看了过去,这家客栈的隔音效果不好,可以听闻里面模糊的低语声,似乎为某事在争执。

我刚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时,百里晨风打开了门,同先前那人一起走出来。果然不出我所料,此人是百里城的弟子!

百里晨风看我一眼,扭头对那人道:“行了,你把话给我带回去。”

“可是--”那人犹自焦虑不安,看他的样子,莫非百里城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百里晨风打断他,语气不容抗拒:“这事我自会处理,你快回去!”

那人叹道:“就怕即使话带回去了,也是徒劳!总之你自己小心。”说完看我一眼,不再犹豫转身下楼。

第六章 心心相许(6)

他的眼神……我心中一震,不禁踉跄后退,手臂撞在墙上,呼痛声还未喊出,人已被百里晨风扶住:“你怎么了?”

我的声音无可抑制的颤抖:“他,好重的杀气。”

其实,我的话已有所保留,刚才那人看我的一眼,分明是想要杀我!

他是谁?为什么要杀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百里晨风顿时露出窘迫之色道:“他……他只是担心我。”

担心他和杀我有什么联系?我不明白。

“他认为我之所以迟迟未归而现在又不肯和他一起先走,是因为……你,所以……”他没有再说下去,我却听懂了他的意思。百里城必定出了大事,需要百里晨风赶快回去,但他仍是选择与我们同行,所以那人才会那般焦虑,连带着看我也不顺眼。

我垂下头,不知心中是什么感觉。百里晨风不肯随他回城,难道真是为了我?而百里城,又出了什么大事?这一路行来,我们处处遭际埋伏,损兵折将,但一直不见百里城有派人增援,我还在奇怪呢,却原来是城中另起巨变。

刚自揣摩其中的种种可能性时,就见宫翡翠和萧左两个人肩并肩的走上来,虽然看上去神态无异,但一转眸一挪步间自有种区别他人的亲密,难道他们两个……

百里晨风忽然很严肃的对萧左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萧左扬眉,没做犹豫就进了房间,百里晨风当即跟进去,砰的甩上门。

我和宫翡翠站在门外,彼此对视一眼,她用目光询问我--怎么回事?我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房里突然传出一声暴喝道:“你说什么!”

我和宫翡翠再对视一眼,这回她眼中的迷惑变成了惊愕。其实我也没想到,百里晨风竟会用这种语气跟萧左说话。他这是怎么了?

“……我不同意!我不允许你这么做!”又是一声惊怒。然后便听见萧左的声音也抬高了:“此事我已做决定,无论你允不允许,都不能更改。”

也许是百里晨风太过激动,因此下面的话说得忽高忽低,我自然也听得断断续续:“难道百里城对你来说真的那么……如果你重视我们之间的友情--姑且称为友情的话,那么,就请你……你明知道现在城里的形势,根本已经水火不容,东西南北四大长老意见分歧,再这样下去……”

萧左打断他:“所以,你应该尽快消失才是,有我,够了……”

我微微眯眼,原来是内讧……我当初还真是没有多虑,百里闻名一死,新城主之选就迫在眉捷,几派人马各支持一人,彼此针锋相对势成水火,刚才那人自然是百里晨风这派的,但是--

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油然升起:萧左,他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就在这时,屋里传出一声巨响,木头的断裂声、瓷器的破碎声、硬物落地的声音顿时汇集成一片。

最后,又复死寂。

有其他房客闻声而出,好奇的看看我又看看宫翡翠,我与宫翡翠第三度对视,很有默契的一同转身回房。

轻轻合拢房门,宫翡翠先自在桌边坐下,咬着唇道:“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们两个吵架。”

我淡淡的接口:“似乎与百里城有关。”

“依你看会是什么事?”

我沉默了好久,才回答道:“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情形皆有可能。

此时天已黑透,我点亮桌上的油灯,晕黄的光线扩散开来,照着宫翡翠的眉眼,比往常多了忧虑,也多了温柔。

我柔声道:“大小姐饿不饿?你刚才没吃什么东西就跑出去了,我去吩咐小二送份饭菜上来吧。”

她摇了摇头,忽的又拿眼睛瞟了我两下,目光中似有疑惑似有辨析又似有否决,好生古怪。

“大小姐,怎么了?”

“没……没有。”她不自然的别过头,又盯着自己的衣袖看了半天,才低声道,“你不用顾着我了,有金昭玉粹会伺候我的,回房睡吧,明天一大早还要赶路呢。”

我微微一笑:“好,那我叫金昭玉粹她们过来。”

“嗯。”回答的声音也是软软的充满倦意,古怪,有古怪。

我刚打开门,就看见萧左站在外面,正想伸手敲门,见到我,一愕。

他的身后,没有百里晨风的身影。

那边宫翡翠忽然站起,刚要开口,萧左已走过去一把握住了她的双手,声音一改平常的懒洋洋和不正经:“我来只跟你说一句话。”

他顿了一下,才又道:“别担心。”

宫翡翠仰头看着他,竟然真的不再说什么。

我不禁讶然,如此温顺,真是不像她!再看萧左看她的眼神,温柔、温润、温文。烛光投递在墙上,勾勒出依依的两个剪影,仿佛构筑成一个独属他们的世界,谁都无法介入。

于是之前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着的猜测终于被肯定--她和萧左之间,多半已经彼此表*迹私下定情……私定了终身,这倒是个麻烦!

一念至此,我不动声色的退出门去,廊道幽黯,我的影子被不同房间投射过来的灯光重叠着,拼拼凑凑,却无法完整。

不能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