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骜回过头看着我,有些不解,“桀?”

“我不该那样骂你的。”我说,“我真是个笨蛋。”

阿骜半晌才道:“你骂得对。”

我笑了笑,道:“算了,过去的是非对错我们都不管了。以后一起努力吧。”

阿骜看着我,没说话。

我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相互扶持,一起成长,好不好?”

阿骜的眼睛蓦地一亮,握紧了我的手。

我抬头看向尚隆离开的方向,轻轻道:“慢慢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变成尚隆那样成熟又强大的人吧。”

阿骜轻轻笑了笑,重重点下头。“嗯。”

和阿骜一起回内宫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抬眼看着他,问:“你昨天晚上怎么找到我的?”

阿骜抿了一下唇,迟疑着没出声。

“鹰隼宫这么大,那地方那么偏僻,你怎么知道我们在那里的?”我继续问。

“猜的。”阿骜回答。

…这得多小的几率才能猜到啊?

我当然不会信。

但是想想我和尚隆的确没有告诉别人,去那里本来也是临时起意,也根本没人看见。不要说尚隆来我寝宫就很小心,我们去的时候,我还没醉,要避过宫里这些耳目实在太容易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怔了一下。

整个鹰隼宫,或者整个芳国,只有一个人,我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去。

那就是青龙宵蓝。

他是我的式神,他与我之间有特殊的感应,我身上的灵力波动无论在哪里都瞒不过他。我在什么地方他都能找到我。

我用鼻子嗤笑了一声,道:“好嘛,连青龙也有份。”

阿骜唰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扭开头没做声。

我又哼了一声,“青龙也真是的,不知道他到底是谁的式神,这算是吃里扒外么?”

身边明明空旷一片的地方似乎有一声轻咳传过来。

我扭头看过去。

阿骜也轻咳了一声,道:“我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先走一步。”

说完也不等我答应,径自走了。

我继续看着那一片空地,叫了声“青龙?”

没人理我。

哼,这种事情上,他们倒是齐心得很!

如花归来

过了两天,如花和其它的敢死队员们回来了。

我非常高兴,不顾一些官员的阻拦跑出皋门去接他们。

如花看起来虽然风尘仆仆,左手还是用绷带吊在脖子上,但气色还不错,其它人看起来也还都好。

我松了口气,免了他们行礼,问一路上如何。

他们回来的时候,比我们一起去的时候安全得多。自我们分开之后,也只碰上过两次妖魔,而且都是单独行动的,并没有像在振州那样的组织和规模。

如花虽然断了的手臂还没好,却还是一副没打过瘾的样子,听说叛乱早已平息了甚至惋惜地叹了口气,说他至少也想亲手杀几个叛军才甘心。

我不由失笑,道:“要是等你赶回来,我都不知死多少次了。”

如花浓眉一扬,道:“主上要是死了,我就帮你报仇。”

我一怔,莫烨空在旁边哭笑不得地喝叱一声:“儒华。”

“没事!”我笑着摆了摆手,然后拍了拍如花的肩,道,“好兄弟,有义气。但我要是…失道死的呢?”

“主上不会失道的。”如花一点都没犹豫,直接冲口而出。

…他对我倒是有信心。

如花低头看着我,很认真地重复:“主上是个好人,不会失道的。”

我从小到大,不知被人骂了多少次“笨蛋”“白痴”“暴力”“无良”…结果到今天居然被如花这家伙发了好人卡,真是让人心情复杂。

我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嘿嘿笑了声就愣在那里。

莫烨空叹了口气,道:“大家一路奔波了,主上还是让他们先回营休息吧。”

我连忙顺着他的意思点点头,跟着道:“大家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一队人又齐齐行了礼,回营去了。

莫烨空又向我道:“主上也请回宫吧。”

我点了点头,一面转身往回走,一面问他:“你说如花他们回来没碰上什么妖魔,是怎么回事?”

莫烨空跟过来,没有回答,反而问了声:“主上的意思是?”

我回忆着那天在振州州城的战斗,皱了一下眉,道:“我们那天在乌丹并没有歼灭所有的妖魔,至少还有三分之一多退走了。而且关键的那个妖魔领袖应该也是跟着退走了。说起来,它应该对我们恨之入骨才对,你看去的时候,又是埋伏又是攻城,样样针对我们来。但是我们回来的时候,如花他们都带着伤,战力连去时的一半都没有,妖魔要对付他们易如反掌,为何反而会放他们平安回来?以它能设计埋伏我们又能指挥攻城的智力,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吧?”

莫烨空沉吟了一会,道:“其实不光是振州,其它几个荒废的州最近也并没有妖魔的情报。就好像它们一下子全消失了一样。”

“没这么快吧?”我道,“就算说有王在位,妖魔就会越来越少,但也没有这种突然一下子消失的情况吧?就算是躲起来养伤了,为了恢复体力,它们也得出来捕猎吧?”

“但是,妖魔们并非只能以人类和牲畜为食。”莫烨空这么说着,眉头也皱起来。

我跟着也皱了一下眉,“你是说…它们会吃掉受伤的妖魔?”

虽然知道它们只是妖魔,但我潜意识里,已经将它们当成有高等智慧的对手,所以这种推测让我胸中一阵翻涌,有点恶心。

莫烨空点了点头,神色很郑重,“我担心它们会不会潜伏在什么地方养精蓄锐,筹备下一次行动。”

“…下一次行动?它们会怎么样?”我追问。

莫烨空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要是能知道就好了。但是谁又知道妖魔想些什么呢?”

他这么说,我反而愣了一下。心想,也许妖魔的想法其实比人类简单得多也不一定。人类会想要金钱权力美色物欲,而妖魔说不定只是想吃饱。

但也不太对,如果只是想吃饱的话,它们也就不会有针对某一目标进行有组织有预谋的攻击吧?

我叹了口气,放弃了继续猜那些妖魔的想法。

反正不管它们想做什么,我们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晚上莫烨空做东,请了敢死队的人吃饭,也请了我和修篁。

虽然说大多敢死队员跟我还算不上有什么私交,但几番一起出生入死,感情上总是不一样。

所以莫烨空来请,我就很高兴的应下了。

修篁自然也没有推辞。

连阿骜都说要一起去,莫烨空虽然有些意外,但是并没有反对。我当然更乐意阿骜能多接触些人,就当散散心也好。

于是当天晚上就一起去了。

酒席就摆在莫烨空家的院子里,莫烨空知道我不喜欢搞尊卑有别那套,也没有特别为我们准备,随便拣空位坐下了。大家跟我一起混了那么久,何况本来也就说明了只是个私宴,大多也不太拘礼。

敢死队本来二十几个人,去振州的时候死了几个,跟着我回来平叛又死了几个,剩下来的人,加上后来从振州师调过来的人堪堪坐了三四桌。都是行伍之人,食物说不上精细,无非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我看着他们大声说笑,碰杯划拳,不由有些感伤。

莫烨空为我倒了一杯酒,问:“主上怎么了?看起来不太高兴?”

“不,”我笑了笑,“只是想起刚刚成立敢死队的时候,我和大家都互相看不顺眼,现在竟然大半都看不到了。”

莫烨空静了一下,淡然道:“其实没有什么,大家都是军人,早就有这个觉悟。何况主上打出那面旗的时候,大家也就都有准备了。而且,弟兄们都死得其所,没有白死。”

有没有白死,总要等到真的歼灭所有的妖魔之后才知道。

何况不管是不是死得其所,死了就是死了。

这个时候,才能稍稍体会杨提督每次战后看着双方阵亡士兵数字的心情。

心情不免有点沉重,也没再回莫烨空的话,只是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阿骜你力气好像变大了?”

那天我离席很早。

修篁留在那里继续喝酒聊天,只是阿骜跟着我一起出来。

我其实并没有喝多少,但莫烨空准备的都是军中的烈酒,坐着还好,走动起来,还是有点头晕,上台阶的时候,一没留神就踩空了。

“小心。”阿骜在旁边扶了我一下。

我顺势挽着他的手,道:“陪我走走吧,吹吹风,醒醒酒。”

“嗯。”阿骜应了声,扶着我的肩,任我靠在他身上。

我转上去山顶的路,他也没有反对,扶着我,缓缓向前走去。

算起来春天已过了大半,蒲苏山顶还是很冷,风不算大,但扑面而来却依然带着种凛洌的寒意。

我清醒了一点。随便捡了块石头坐下来。

阿骜就静静坐在我身边。

我靠在他身上,仰面是朗朗星空,低下头,就看到一片茫茫云海。不自觉地,就长长叹了口气。

“心情不好?”阿骜问。

“没有。”我淡淡回答。说到底,自从来这里之后,心情好的时候还真是不多。今天也没有特别差就是了。

阿骜侧过眼来看着我,道:“你以往明明最喜欢那种场合的,今天竟然没有跟着一起闹。还不是心情不好?”

我苦笑了一声,道:“我看着他们,心里内疚得很。”

阿骜怔了一下。

我又叹了口气,道:“虽然说,军人都有战死的觉悟,但这笔帐,总归还是要记在我头上。若不是我的冲动无谋,也就不会有这样无谓的牺牲了。现在人也死了这么多,妖魔能不能剿灭干净,我却一点底也没有。”

阿骜又静了一会才安慰我道:“慢慢会好起来的。他们说只要玉座上有王,慢慢就会天下太平,妖魔也会慢慢消失的。”

我嗤笑了一声,“如果真的只要我坐在这里,妖魔就会慢慢消失,那些将士不更是白白牺牲了么?真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阿骜皱了一下眉,像是想继续劝我,但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我也就没再说话,又转过头去看天上的星星。

阿骜伸手过来握住了我的手,轻轻道:“你不要这样。”

我靠在他身上没动,顺口接道:“不要怎样?”

阿骜顿了一下才道:“…这实在太不像你了。”

我再次嗤笑出来,道:“我应该怎么样?是,以我的个性,我是想直接把对手抓出来暴打一顿。妖魔也好,天帝也好,月溪也好…打到他们听话为止。可是…那也要我能找到人啊。对了,月溪我倒是能找到,但看着他那种拘谨守礼的样子,倒有点下不了手真打。”

阿骜也跟着笑了笑,道:“他还真是不能打。眼下要是没他,朝廷就更是要乱得一塌糊涂了。”

我无奈地一摊手,“所以啊。我能怎么样?天帝这种见鬼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谁知道他在哪里偷笑?至于妖魔…老实说,我还真的就不信只要我乖乖呆在玉座上,那种能领着大队妖魔攻城的家伙自己就会真的消失不见。”

阿骜没说话。

我继续道:“虽然说兵来将挡水来土埯,但是这些妖魔…既不知道它们想要什么,也不知道它们会做什么,它要是明明白白继续毁屋伤人,还好对付,这么悄无声息的一躲起来,我还真有点心里发毛。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不怕贼抢,就怕贼惦记着。’…”

我话没说完,阿骜就笑起来,道:“俗话哪有这种用法?这里的妖魔,跟我们那边说的不太一样吧?怎么你说的就好像它们比人还聪明一样。”

“相信我,它们绝对不比人蠢。”我说,“景麒教过你什么是使令吧?”

阿骜点了点头。

他刚刚回到这边的时候,蓬山的仙人便找了庆国的台甫景麒去教导他有关麒麟的问题。景麒有过一次教泰麒的经验,这次自然更加详尽。

“既然妖魔被麒麟降伏之后,能说话,会按指示行动,甚至能通过一句简单的命令就自己搞出跨国追杀这么大的事来,难道在降伏之前就什么智力都没有?不太可能吧?”

我这么说,阿骜反而怔了一下。他自己没有使令,见到妖魔的时候也屈指可数,我想他可能不太好理解,于是叹了口气,又道:“当然,也不是说全部都有。就像人类也会有天才和白痴之分,但是我相信,越是强大的妖魔,智力也肯定发育得越成熟。”

原本在去征讨妖魔的时候,只是觉得大家通常说妖魔只是强大的野兽可能太片面,不太准确,这么多事下来,加上之后跟尚隆和莫烨空他们的讨论,我愈加相信,也许不限于人妖,各类妖魔都有程度不同的智慧,并不是只有捕杀的本能。更可能它们已经有自己的组织和社会构成,所以才会有听从命令攻击特定对像这种表现。

其它国家的王登基之后,只要上下齐心重建家园就好了。我这里就又是叛乱又是水患,还有一个完全进化出类人智慧的妖魔族群在一边“妖视眈眈”。只怕整个十二国的历史上也没有过我这么倒霉的王吧?

阿骜又静了一会,也叹了口气,道:“要是能找到那个领头的妖魔就好了,也许可以问问看它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扭过头看着他,皱起眉来打断了他的话,“你在说笑吧?和妖魔谈判?”

“如果它们有足够沟通的智慧的话,为什么不能谈判?如果能够和平解决的话,难道不比打打杀杀好吗?”阿骜很平静地反问,并没有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有什么不对。

其实撇开麒麟的身份,他本来也就是习惯用对话解决问题的家伙吧。

我笑了笑道:“那么,台甫大人,你觉得能够怎么个和平解决法?”

阿骜也皱起眉来,半晌才道:“我们以前那边,也有少数民族自治政策啊。”

我直接喷笑出来,道:“拜托你。少数民族是人,这可是妖魔,吃人的妖魔咧。就算我划个区域让它们自治,它们会从事生产吗?想要吃饱还不是一样只会去伤害人畜。”

“既然它们有智力,至少部分有智力,就应该可以自治吧?”阿骜的语气里虽然有点不确定,但却依然与我争辩,“而且你也说它们是因为饥饿才会伤害人畜。如果它们能吃饱的话,不就可以和平共处了么?那些骑兽什么的,本来不也是吃人的妖兽么?骑兽能驯服的话,妖魔为什么不行呢?而且就算国家兴盛的时候没有妖魔,野外还是会有野兽出没吧?人们能接受野兽,为什么不能接受妖魔呢?”

这问题真是问倒我了。

我看着阿骜,怔怔地眨了一下眼,然后又眨了一眼。

阿骜被我看得别开脸,轻轻道:“算了,当我没说。”

“不,”我拖过他的手,笑道,“你让我想起尚隆了。”

阿骜哼了一声,没回话。

我道:“尚隆他曾经遇到过一个被妖魔养大的孩子。经过一些事情之后,他向这个孩子承诺说,会给他一个人们不会害怕妖魔,也不会追杀妖魔,可以和平共处的国家。”

阿骜侧过眼来看我,有点忿忿地问:“他做到了吗?”

我耸耸肩,“不知道。虽然尚隆发布了命令,把妖魔算在骑兽和家畜里。但反正我也没在雁国看到有妖魔大摇大摆走在街上。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和平共处?”

阿骜这才笑出声来,道:“他做不到,未必别人也做不到。”

他声音很轻,但紫色的眸子却有一种比星辰更亮的光彩。

我也笑了笑,道:“嗯,我会支持你的。”

阿骜握紧我的手,正要说话的时候,我突然鼻子一痒,扭开头就打了个喷嚏。

阿骜皱了一下眉,道:“回去吧?别着凉了。”

“嗯。”我应了声,站起来之后,才发现酒劲没过去,才走两三步就又开始晃了。

“你以后还是戒酒吧。”阿骜叹了口气,伸手将我抱起来。

我索性伸手攀住他的脖子,将头靠在他肩上,轻笑道:“我会少喝一点的。”

“真是哪天从山上摔下去跌死都不知道。”阿骜低低地骂,一面抱着我往山下走。

走得比我自己之前稳多了。

步履稳健,双臂有力,我安心靠在他肩头,连路不用看。

说起来前几天喝醉酒那次,也是阿骜抱着我回去的。以前我可不记得阿骜能抱着我走这么远,忍不住皱起眉轻轻道:“阿骜你力气好像变大了?”

阿骜脚步一停,低下头来看着我,目光复杂,末了只是收拢双臂紧紧抱住我,叹息道:“是你瘦了啊,笨蛋!”

“那时你只是我弟弟!”

第二天的朝议上讨论了治理潍河的经费问题。

眼下洪灾虽然已经初步控制,但是雨季还没完,不加固河堤水坝的话,下次也不知会淹到哪里。

受灾的民众也需要安置,跟着又是播种的时令了,还有春祭…总之处处都是要用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