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她的身体,方才来的时候已经问过了。

那么是问她什么?

说她装病?

还是瞧出了什么端倪?

千头万绪一个也没抓住,她只得很官方地回了句:“谢皇上关心,奴才真的没事。”

“那就好,朕还以为你会怪朕。”

夜离心头一滞。

怪?

她终于明白他问她“没事吧”是什么原因了。

原来是在说这个,说他执意赐婚将霓灵嫁给凤影墨的事。

怪他吗?她问自己。

答应是肯定的,她怪。

她的确怪他,对他一个帝王来说,只不过一句话的事,却生生扼杀了霓灵一生的幸福。

她自问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这两年虽然跟在太后身边,实则一心为他,帮他做了多少事,她不相信他不知道。

在冼州,她偷换河道竣工大典上用来沙画表演的图纸,与其说,她是为了完成太后让她离间凤影墨和沈孟关系的任务,不如说,她就是想要让他发现那条沈孟背着他修建的暗道。

在暗道里,遭遇冷箭,她奋身上前,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那跟臣对君的护驾无关,那一刻,她脑中并无它想,只因那人是他,她惟愿他无恙。

就连上次答应凤影墨破坏轻罗国的和亲,她都一直在想,有什么办法是既可以让对方不提和亲,又能得到对方的玄铁炼造之术呢?因为他想要。

所以最后岳卓凡提出第二夜再见的时候,她答应了下来,除了可以应对翌日有什么变故之外,她还想能帮他将玄铁炼造之术拿到。

而他,又做了什么?

杀死岳卓凡的真凶都没有找到,就想着让霓灵去做这个替罪羔羊。

她知道,身为帝王,他有他的身不由己。

但是,既然凤影墨都站出来替霓灵解围,人证物证都搬了出来,他完全可以顺势而下,将此事作罢。

最终,罢是罢了,却将霓灵推向另一个深渊。

这是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他却就这样轻言。

她去求他。

他说,不愿。

这样的他,让她如何不怪?

可,怪,又能怎样?

他是君,她是臣,他是他,而她是她。

何况事已至此,早已无力挽回。

缓缓垂眸,眸光漾过男人绣着蟠龙的腰间垂坠的梅花和田玉佩,夜离弯了弯唇:“奴才先前已说过,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身为臣子,奴才又有什么资格去怪一个君王的所作所为?”

说完,她将落在玉佩上的目光收回,抬眸看向男人。

“皇上如此说,就不怕折了自己的身份吗?”

陌千羽脸色微微一白,也终究心知肚明,她,是怪他的。p

蹙眉动了动唇,正欲再说,却猛地听到一道男声自身边响起:“皇上,若这后院被改建成房屋,那是不是还得另辟一处做后院?毕竟戒坊里的那些戒.毒者终日被关着,需要有个后院时不时出来放放风,夜大人觉得呢?”

话音未落,声音的主人已经行至跟前,对着陌千羽微微一鞠,又转眸看向夜离。

是凤影墨。

夜离眸光微微一闪,陌千羽不动声色将目光从夜离脸上移开。

“凤大人思虑周全,的确是需要一个后院。”夜离先出声回答。

“嗯,”帝王扫了一眼二人,随后一本正经抖开手中图纸,指了其中一处给凤影墨和夜离看,“这个问题,方岩也早已考虑到了,后院就建在此处。”

“哦,”凤影墨讪讪一笑,“倒是微臣班门弄斧了。”

末了,又陡然想起什么,看向夜离:“对了,夜大人今日没有早朝,还不知皇上已下旨,明日除夕观鲤在我凤府举行吧?”

夜离一震。

又在凤府!

昨日大婚已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唯恐出什么岔子,刚喘下一口气,这怎么又要跑到凤府来观鲤了呢?

到时可是朝堂之上、后庭之中,尽数都要参加,连太后都会出席。

她跟霓灵,一个是朝中大臣,一个是凤府女主人,一个都不能少。

心中不免有些忧虑,连眉心微拢了几分都不自觉。

“印象中,凤府应该没鲤吧?”她问。

凤影墨眉眼一弯:“夜大人还真是有心人,就昨日去了那么一次,就发现我府中无鲤,说来惭愧,我自己起先还不知道呢。”

夜离面色微微一滞,边上帝王出了声:“无鲤,投鲤不就有了。”

声音微沉,眸色轻愠。

夜离跟凤影墨便都噤了声。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帝王瞥了瞥夜离,“看夜坊主的样子,似是不乐意一般,怎么?夜坊主不愿意去凤府,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凤影墨眼波一动。

夜离眸光微敛,弯唇一笑:“皇上说笑了,怎么会呢?奴才的妹妹夜灵嫁在凤府,凤府便是夜灵的家,奴才又岂有不愿去凤府之理?”

帝王同样轻笑:“那也是夜灵的家,而不是夜坊主的家。”

夜离闻言,唇角一僵,瞬间觉得有些无语。

这话还能对下去吗?

好在边上凤影墨就像没听到一般,又开口道:“这样的话,夜灵‘三朝回门’也不用回了吧,反正夜大人也要去,你们兄妹二人就在凤府一叙好了,夜大人觉得呢?”

“挺好!”

夜离声音清冷。

90.【090】讨厌一个人,就跟喜欢一个人一样,需要理由吗?

城西,一处静雅别致的小苑。

女子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拾起桌案上的剪刀,放在膝盖上,纤纤玉手转动身下轮椅的双轮,木轮碾压在地板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女子五官姣好,杏目柳眉,一身无暇的白衣,一头乌黑的秀发,未施粉黛,盈盈瘦瘦端坐在轮椅上,就像是脱俗静坐的仙人,清雅出尘。眉目间微笼着一抹愁绪,极淡极淡,却又像怎么也化不开,让其娴静清冷中平添了几分羸弱和我见犹怜。

轮椅停在窗前,窗台上数盆红梅开得正艳,女子执起剪刀,一点一点将那些已经开萎的剪掉籼。

“敏姑娘,三爷的飞鸽传书。”

一个丫鬟装扮的女子疾步入了厢房。

女子拿剪刀的手微微一顿,接着还是不慌不忙地将那枝萎花一点一点剪干净,才停手放下剪刀,接过婢女手中的纸条。

缓缓展开。

白纸黑字。

虽为了让纸张尽可能小,用的是蝇头小楷,可笔者字迹苍劲有力,似是要透纸而出,就连站在边上的婢女,都能从反面依稀看到上面的内容。

端王不久回京,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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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影墨回到府中,老远就看到那个站在温泉池边指挥几个下人摆这摆那的身影。

一身粉裳,披着紫色披风,头上盘着一个松松的发髻,斜插一枚双蝶金钗,简单随意,眉目如画的脸上亦只是略施粉黛,可就是这份毫不精心的随性打扮,却美得惊人。

“在做什么?”

凤影墨淡笑着走过去,口气熟稔得就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丈夫问着在家忙碌的妻子。

夜离微微一怔,循声望去。

见到是凤影墨,便又收了目光,伸手随随一指温泉池,不咸不淡地说道:“听长安说明日皇上要带文武百官前来观鲤,这鱼池荒废了那么久,总得弄一弄吧?”

凤影墨徐徐走近,黑眸凝落在她的脸上,唇角笑意更深,“嗯,不错,有点我凤府女主人的样子。”

夜离眼睫微微一动,冷嗤道:“那是因为我左等右等凤大人还不回来,眼见一日所剩不多,而要做的事要着实不少,便只得先动了起来,我可不想明日皇上一个不满意,降罪凤府所有人,我平白被殃及。”

要说,她说的也是实情,上午在戒坊,陌千羽回宫,众人离开之后,她还在戒坊巡视了一遍,处理完公务才回的凤府,结果,凤影墨竟然还没有回来。

当然,他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了,她并不关心。

她只是不想真的躺在床上睡觉,而且,她也的确不想明日观鲤出什么岔子,又引起什么不必要的纠复。

所以,才想着亲力亲为,明日也不至于被动。

让寒香带着两人去虫鱼市场买上好的锦鲤去了,自己则带着几人先将这荒废的鱼池清洗一遍,另外还安排了人去请木匠过来量一下尺寸做一个龙门。

鲤鱼跃龙门不过就那么一说,世上哪真有此事,每年观鲤,也不过是让锦鲤受鱼食诱.惑,成群结队游过人为做好的龙门而已,观赏者讨个吉祥、求个心里安慰罢了。

“灵儿可是嫌我回来晚了?”

凤影墨已来至跟前,几个下人连忙行礼,被他扬手止了,见夜离就站在池沿子边上,顺手又将她往后拉了一步,动作自然得就像是发自本能。

夜离骤不及防,差点撞在他的怀里,将他的手甩开,冷脸道:“凤大人觉得不晚吗?我一觉睡到自然醒,然后还去了一趟冥街的棺材铺,回来还呆了很久,凤大人竟然一个早朝还没散,以前大哥上朝,我怎么没见那么晚的?”

刚才听下人说了,那个叫寒香的丫头,是凤影墨的婢女,多年就跟着凤影墨,深得凤影墨的信任,凤影墨从缉台搬到这里,其他人都没带,只带了两个人,一个就是手下随从长安,另一个就是随侍婢女寒香。

夜离知道,她的行踪寒香定然会跟他报告,为显坦荡,还是自己主动说出来好。

似是被她的话愉悦到了,凤影墨竟然“哈哈”一笑,“早朝自是早就散了,只不过我又去了趟宝翠轩,就想着你我二人成亲仓促,定情信物都没有一个,便去买了一副耳坠,可现在见到你才想起,你似是不戴耳坠的,昨日大婚

也未见你戴。”

凤影墨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雕花小匣子。

匣子打开,里面静陈着一对月牙形白玉耳坠。

白璧无暇、色泽圆润,一看就是上好的良玉,而做工也极尽精巧,两颗月牙的弧度一致无二,且打眼处以非常小非常小的一枚梅花覆盖。

夜离眸光微闪,心里却早已“扑通扑通”跳开,不知是因为第一次被男人送礼物,还是因为他说的从未见她带耳坠。

要女扮男装,怎能戴耳坠,为了这个,她曾经还用药将自己的耳洞生上。

从此,她再不戴这些东西。

男人面朝着阳光而站,黑瞳映着七彩,就像是洒满了金色的沙子,波光潋滟,夜离连忙别过眼,伸手抚上自己的耳珠,低声道:“小时候怕疼,不敢穿耳洞,所以就一直…”

“没事,”男人微微笑,阖上木匣,伸手抓过她的腕,径自将木匣放入她的手中,“定情信物一般都是珍藏,本就不需要佩戴,你收着就行。”

末了,还裹了她的手背,带着她五指一收,将小匣子抓握在掌心,动作强势霸道,似乎她不收都不行。

夜离怔了怔,而男人却已经将视线转开,看向温泉池中忙碌的几人,“没想到灵儿竟懂得这观鲤之仪,难道以前也参加过?”

夜离眉心一跳。

除夕观鲤,坊间百姓并没有此举,只是帝王家的专属。

她也是随同太后参加过两次。

心念电转,只一瞬,便笑道:“我哪有那荣幸?只不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书中都写着呢,难道都是骗人的?”

她转眸问向凤影墨,一本正经。

“不,书中写得很对。”凤影墨笑道,凤眸不知望向远处的哪里,从夜离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俊美的侧脸,以及唇角的弧光。

手心木匣磕的触感是那样真实,手背大掌裹住的温度也是那样真实,可夜离却有些恍惚了。

“听大哥说,凤大人以前似乎挺讨厌他的。”

一个对夜离如此嫌恶,如此作对挖苦的人,为何对夜灵的态度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到底有何动机?

凤影墨将落在远处的目光收回,转眸看向她:“现在也并不喜。”

夜离一怔,为他的直白,心中的疑惑也更深了几分,“为何,我大哥哪里得罪了凤大人吗?”

“没有。”男人回得干脆。

“既然没有,为何不喜?”

男人眉尖一挑:“讨厌一个人,就跟喜欢一个人一样,需要理由吗?”

夜离眼帘微微一颤,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又继续问道:“那凤大人既然如此讨厌我大哥,又做什么要娶我,还对我那么好?”

男人就乐了,眉眼笑开,似乎她问了一个好笑的问题。

“你是你,你大哥是你大哥,你们是两个人,我娶你跟你大哥有什么关系?”

“可他毕竟是我大哥,我当然想知道原因。”

夜离不依不饶。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很久,既然以夜离的身份问不出来,今日难得以夜灵的身份开了头,不得到答案她岂会罢休。

“原因嘛,”男人垂眸似是认真地思忖了片刻,才抬起头,薄唇又慵懒闲适地猫了猫,长“嗯~”了一声以后才似终于想到了一般,转眸看向她:“若真要说个原因,可能是因为他是太监,你是女人的缘故吧,因为我不喜欢不男不女的人。”

夜离脸色一白。

对方却又接着眉眼一弯,嬉皮笑脸道:“当然,他是你大哥,为了你,我就忍忍,尽量跟他搞好关系,不让你夹在中间为难。”

不男不女?忍忍?

那一刻,夜离恨不得一掌将他推进面前的鱼池里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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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气晴好。

除夕的气氛很浓,一直听到京师的这里那里传来礼花鞭炮的声音。

可偏生不巧,凤府的女

主人夜灵却病了,说是头痛头晕。

凤影墨让长安去请了个大夫来,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只道是头日吹了冷风,感染了风寒。

而今日又是凤府的大日子,前堂后庭,君王太后,文武百官都要前来观鲤。

凤影墨让夜灵在厢房休息,吩咐寒香伺候着,自己忙着前去招呼客人。

戒坊坊主夜离到了之后,听说妹妹夜灵卧病,心急如焚,直奔其厢房。

入了房中,凭退了下人,兄妹二人说起了体己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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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亭中,太后闲坐软席,目光遥望着院中不断前来的百官,戴着细长指套的手指轻轻敲着手中的镂空雕花手炉。

身侧立着随侍太监,也是接替夜离的内务府总管常喜。

“襄太妃到了吗?”太后忽然开口。

常喜颔首:“回太后娘娘,襄太妃也已经到了,被凤大人迎在了另一处雅亭歇息。”

另一处雅亭?

太后冷冷弯了弯唇,这凤影墨倒是识趣,没将她们两人迎在一起,而且,一个是当今太后,一个是帝王亲母,倒也没有厚此薄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