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万花楼,外面阳光刺眼,凤影墨站在马路上,茫然四顾。

人生第一次,他感到了那种无力的茫然。

天大地大,他要到哪里去找她?

天大地大,又有哪里是她能容身的地方?

“是夜灵让我这样做的,我也同意。因为今日是三月之期的最后一天,你身上的蛊毒几时发作并不知道,随时都有发作的危险,而若是只单纯的蜈蚣毒,我可以用药护住心脉二十四个时辰,毒性不会蔓延,只要她不用内力。”

毒性不会蔓延,只要她不用内力。

难怪。

难怪在戒坊与大理寺御史台的那场比赛中,刚开始可以看得出来,她是没有用内力的,虽然也是拼尽全力,却只是用着正常人的体力。

后来,戒坊越来越被动,越来越处于劣势,她才开始爆发。

特别是最后那决定生死定乾坤的一球,从抢夺到运球到投门,耗费了她多少内力,他清楚得很。

他一直在看台上看着她,一直在,却粗心地没有感觉到这里面的蹊跷。

还有,还有追易敏的时候,若不用内力提轻功,又怎么可能会追得上?

还有跟易敏痴缠打斗的时候…

还有被陌千羽所伤的时候…

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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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吟宫

霍安看着面前一直走来走去,走去走来,走了一天的帝王,终于忍

不住小心翼翼地建议道:“奴才去给皇上倒杯水来。”

“不用!”

帝王看也没看他,一直眉头紧锁,一直脚步不停。

霍安被他转得有些头晕。

“那,皇上午膳也未用,这会儿怕是饿了吧,皇上想吃点什么,奴才让御膳房去准备。”

帝王终于脚步一顿。

霍安心中一喜,连忙迎上前。

却不想,帝王劈头而来的竟是:“你还嫌朕不够烦吗?出去!”

霍安脸色一白,见帝王脸色黑沉、凤眸沉郁,连忙告退仓皇而逃。

陌千羽一屁股坐在龙椅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抬手捏向自己痛得发裂的眉心。

夜离,你到底在哪里?

后山被禁卫整个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

戒坊没有。

棺材铺也没有。

伤成这样,还能去哪里?

印象中,她不是一个会轻言生死的人。

从来不是。

哪怕身处逆境,哪怕在最艰难的时候,她依旧是那样坚韧、那样顽强、那样百折不挠、那样生命力旺盛。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这样一个人悄然离开。

在自己身受重伤、身中剧毒的情况下。

为了确认她的伤势,他让太医检查了她留下的那一泓鲜血。

太医说,从血来看,此人应该内伤严重、身中剧毒。

他当时就震惊了。

内伤他知道。

剧毒从何而来?

也就是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过来,她为何那样不顾一切地想要赢得蹴鞠比赛的胜利,为何那样拼死也要夺回南火草了。

原来,她身中剧毒。

怎样中的毒,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惊痛的同时,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不就是中毒了吗?不就是需要南火草吗?她完全可以跟他说,完全可以找他,他可以跟端王拿。

而她没有。

从几时开始,她对他慢慢失去了最基本的信任和倚靠,变成了今日的这个样子?

是从那日映月楼上他拒绝她那次开始吗?

还是她求他收回夜灵和凤影墨的赐婚,而他不同意那次开始?

又或者是她求他放了巧黛,他没放,逼迫她跟凤影墨和离了才将人放出来那次?

他真的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一次,他们或许再也回不去了。

只知道,对于一个身中剧毒、又身受内伤的人来说,没有拿到解药,这样独自离开,就无异于在求死。

她那样一个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拼命求生的一个人,第一次求死。

可见她心里的伤恸和绝望有多强烈。

其实,今日,他是想跟她解释的。

只是她决绝得不给他这个机会。

那日为救易敏,他推出龙袍,他其实也没想过真的要将她推上风口浪尖。

动机是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引到戒坊坊主私藏这件事上来没错,可他觉得他完全有能力化解。

他甚至都想好了,就说那日在戒坊被赤蛇所咬时候留在戒坊的。

可谁知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出乎意料。

夜离并不知道龙袍。

拿他龙袍的人是夜灵。

夜离一口否认,死也不承认,这件事才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当然,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人,都不知道在哪里?

或者说,人,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死?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陡然坐直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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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似血、日落黄昏。

枯藤、老树,小桥、流水,桥头上静静伫立着一人。

素衣素裙素色披风曳地,盈盈瘦瘦、清丽脱俗,一双略含愁绪的眸子正盯着桥下的流水失神。

小桥僻静,无一行人。

天地万物似乎都没了声音,只有流水潺潺而过。

忽然,空气中一股异流涌动,女子眸光一颤。

紧接着就是衣袂簌簌的声音,由远及近,翩然落于女子的身后。

女子缓缓转身,看向来人,“你来了?”

当男人眉目如画的容颜映入眼帘,原本萦着愁绪的眸子就好似遇到了一股拂面清风,一点一点将那抹愁雾驱散。

“我来拿南火草。”凤影墨直接开门见山。

女子微微一愣,“你要南火草做什么?”

“那你又要南火草做什么?”凤影墨不答反问。

女子眸光闪了闪,略略别开眼,“我自然有我的用处。”

“我也一样,也有我的用处。”顿了顿,凤影墨又补了一句,“我中毒了,需要它来解毒。”

女子一震,愕然看向他。

“你中毒了?什么毒?”一边急急而问,一边瘸脚上前两步,作势就想要探他的脉搏。

却被凤影墨不动声色避开,“你不信我?”

“不是,”女子摇头,幽幽道:“我只是想帮你看看,要不要紧。”

“给我南火草,自然就不要紧了。”

女子有些为难:“可是我…算了,今日在皇宫后山,若不是你,别说南火草了,怕是我也逃不了。”

女子一边说,一边自素衣的水袖中掏出一枚有着细长叶子的红草,递给凤影墨。

“谢了!”

凤影墨伸手接过,转身便走。

女子见状,秀眉微微一蹙,对着他的背影道:“这么长时间没见,你难道就没有其他的什么要说的吗?”

凤影墨脚步未停,头也未回,只再次扬了扬了手中的南火草,低醇的嗓音被暮风送过来。

“多谢!”

女子垂眸弯了弯唇。

谢了,多谢!

茕茕立于风中,她徐徐抬眸,看向男人大步离开、渐行渐远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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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离捂着胸口,强忍着胃里不断朝上翻涌的腥甜,闭眼甩了甩头,再睁开眼继续跌跌撞撞往前走着。

麻木的、机械地往前走着。

也不知道是天色越来越暗了,还是她的视线越来越弱了,眼前的景物渐渐开始变得模糊。

钟霓裳,坚持住。

不能睡,也不能倒下去。

一睡可能就再也醒不来了,一倒下去肯定就再也起不来了。

她要找解药。

她要活下去。

她还有很多的事要去做,钟家的冤情还没有昭雪,父母大哥的仇都没有报,她还有霓灵要照顾,她不能死。

不能就这样死去。

想起霓灵,她似乎又恢复了一丝精神。

霓灵此刻应该已经躲起来了吧?

她一从皇宫后山下来,就给了点银子一个路人,让那人给她送了信给霓灵。

说出了点状况,让她出去躲避一段时日,不要呆在棺材铺,也不要去戒坊,她会跟她联系的。

之所以这样,她有她的顾虑。

因为在凤影墨这边,她是夜灵的身份,今日参加戒坊的比赛,也不过是代替哥哥夜离所为,若见霓灵还在,岂不是一切都穿帮了?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在陌千羽这边

,她失踪了,难保这个男人不会再用霓灵来逼迫她出来。因为他深知,霓灵就是她的软肋,比她的命还重要。

所以,她不能给他们胁迫自己的机会,她跟霓灵同时失踪,才最安全。

只是,解药在哪里呢?

她摇摇晃晃走着,借着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黑时而亮的视线,四下看着。

她记得就是这座山。

以前她母亲就是到这座山上来采各种草药。

虽然,她知道,遇到像南火草这种千年奇药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是,她还是要来找一找。

而且,她也可以找点对内伤有益的药。

凭着仅有的一点对医书上关于内伤药描述的记忆,她扯了一棵似乎是对内伤有益的草,只在衣服上揩了揩上面的泥巴,就塞进嘴里咀嚼。

又苦又涩,腥臭无比,她强迫自己吞咽了下去,又开始跌跌撞撞继续找。

可是,光线真的越来越暗,视线越来越不清明。

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沉,就好似有千斤重,每走一步,她都得咬牙拼尽全力。

在又不知走了几步之后,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整个人栽扑在地上。

想爬起,却再也没有爬起来。

嘴角又有腥甜涌出,她倒在那里,身子微微抽搐着。

眼前是大地和绿草,泥土的气息扑鼻而来,却也渐渐被血腥替代,她眼睫轻颤,无力地张阖。

意识越来越混沌,越来越淡薄。

看来,今日她是要死在这里了。

霓灵…

一团婆娑光影中,她似乎看到了父亲,看到了母亲,还看到了她大哥。

他们对着她慈爱地笑,“霓裳,我们来接你了。”

不。

爹,娘,大哥,我还不能死。

我还不能死啊。

你们的大仇还未报,还有霓灵一个人以后要怎么办?

若你们在天有灵,就请赐予女儿活下去的力量。

女儿要活下去。

“既然要活下去,做什么还那么多废话?就不知道保存点体力吗?闭嘴!”

骤然一道男声响在头顶。

夜离一震,强自让自己恢复了一点神识。

那声音,好冷,就像是淬了冰。

可那声音,却又是如此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