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当蒙成王拥着美丽的新王妃共入锦帐时,招待各国使臣居住的西屏馆里,宁静远从一个尺来长的看起来甚是贵重的镂花木盒中取出一物,展开时问身旁的侍卫:“赵空,你看这东西旧不旧?”

“旧。”赵空看着那仿佛尘封了十来年的物件。

宁静远眯眸微笑,如同一只搂鸡在怀的红毛狐狸,“那你看这东西真不真?”

“真。”赵空翻眼望着屋顶。暗想,出自你宁大人之手,自然是假的可以真,真的可以假。

宁静远满意的点头,将那东西重新收入盒中:“人带来了没?”

“带来了。”赵空再答。

于是,那晚的子时,一道人影偷偷摸摸的敲开了纳尔图府的侧门。

元鼎三年五月二十四日。

北海出兵南下,三路进发,直逼大东边境。

二十五日,急报自边城传到了帝都,

帝都里,万事俱备只等此报的东始修振剑而起,召朝臣景辰殿议事。

群臣对于北海来犯,自然分成了主和与主战的两派。

主和的一来认为立国不久,国力尚弱,不宜兴兵;二来认为蒙成与北海新近才结了亲,而在蒙成王大喜不久北海即出兵犯境,显见是宁大人出使蒙成失败了,蒙成必是与北海达成密约,若我朝与北海开战,其必然乘机攻袭我朝,到时两面受敌,我朝险矣。因此,莫若舍些财帛,以求休战。

主战的则认为未战求和,天朝颜面何存,且有一便有二,这等示弱舍财的先例决不可开;况且北海区区弹丸之国竟敢妄图窥视我天朝大国,实在是狼子野心可恨可气,自是应该重兵压境,打他个落花流水,以彰显我天朝神威,叫其不敢再犯。

两派各持己见,东始修不与表态,是以当日未有定论。

二十八日,又有急报传入帝都:蒙成发生内乱,王弟纳尔图举兵谋反。

至于纳尔图举兵的原因,则很简单:王兄夺了本该是他的王位,他有先王的遗诏为证,王位本是要传给他的。

先代蒙成王儿子有七个,只是夭折了两个,成年后莫名其妙的死了三个,最后留下的只此代蒙成王与纳尔图。此代蒙成王为长子,是侧妃生的,纳尔图为第三子,却是王后生的。当年两人为着王位那也是互相较劲了好久的,先代蒙成王在两个儿子中左右为难摇摆不定,到最后死的时候都没说个准数。结果,先代蒙成王刚一闭目,长子便集结了国中多位老臣的支持,又先下手为强的带了一万精兵围住了王宫,于是乎很顺利地登上了宝座。如今,纳尔图忽然从先王的某个老侍臣手中得到遗诏,自然就要夺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按照蒙成王与北海王的秘密约定,五月三十日本是蒙成出兵南下的日子,可此刻蒙成王只能专心平息国内叛乱,哪里还能腾出手脚出兵大东。

那时候,宁静远一行已在归国途中,离帝都还有两日路程。

二十九日,东始修召主和派臣子景辰殿议事,等群臣到齐了,他一把将丰极推了进去,自己拍拍手,很是潇洒的去了凌霄殿。

一个时辰后,丰极率先启门而出,身后群臣相拥,个个满脸敬服。

这世间,有一种力量叫“美”,而这种“美”又兼得了绝伦的才具之时则更为强大,而当这种“美”还拥有了正义与正气之时则是所向披麾。

在元鼎年间,有一句话广为流传:这世上没有人能违背“大东第一人”丰极丰太宰的意愿。

“大东第一人”的称号不是给站在大东最高位置的皇帝东始修,也不是给那个武功盖世无双的“血焰将军”皇逖,而是那个有着“大东第一美男”之称的丰极。

五月三十日,东始修下诏,御驾亲征北海,“凤影将军”风独影随驾,其不在期间,太宰丰极总领朝政,太律皇逖协之。

那日未时,宁静远一行回到帝都。

晚间,兄长弟妹在“柳谢酒坊”为他接风洗尘。

席间,华荆台问他:“三哥,那蒙成的内乱是你搞的鬼吧?”

宁静远正气凛然的道:“我区区书生哪有如此能耐,自然只有精兵数万的纳尔图王才能担此重任。”

白意马为他斟酒:“三哥,你可真厉害,不费一兵一卒便为我们解除了蒙成之忧。”

“哪里哪里。”宁静远摆出谦虚模样,“我也只不过是顺手推波助澜罢了。”

几个兄弟听了他这话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只是推波助澜?这“推波助澜”里不知藏了多少阴毒的诡计。

而南片月看着兄长那虚伪的模样更是寒毛直竖:“三哥,幸好你不是我的敌人。”

“可不。”连风独影都感慨起来,“若哪一日我们几个对立,那我宁愿与武功第一的二哥开战,也不要与三哥你为敌。”

“说什么傻话呢。”宁静远左手抚了抚妹妹的长发,右手拍了拍弟弟的额头,面上一派兄长的慈爱之色,“你们是我的弟弟妹妹,我疼你们还来不及呢,怎会舍得与你们为敌。若真有那一天,三哥宁愿先砍了自己,也不忍让你们为难啊。”

听了他这话,风独影是斜着眼睛满脸怀疑的瞅着他,南片月则抓着他的手一脸欢喜害羞的模样道:“三哥真好,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弟啊。”

“说起来……”丰极笑容可掬地看着宁静远,“其实我们也可学学那北海嫁位公主过去,到时岂止解了当前之忧,还可不费一兵一卒的就将蒙成纳入掌中。”

“是呢。”宁静远很顺当地点头,“我当时还真想答应了把七妹……”话到这断了,只因身侧目光如刀,令他幡然醒悟,只是为时已晚。

“砰!砰!”

一左一右两个拳头同时送到,力道都是恶狠狠的。

于是乎,第二日早朝时,群臣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近日又为王朝立下大功的宁静远宁大人,见他两个眼眶都乌青的,不由都关怀备至的问候原因。

宁大人摸摸眼眶,然后一脸无怨无悔的道:“唉,此次出使蒙成任重道远,忧思之下不免有些日子难以成眠。这皆小事,多谢诸位大人的关心。”

哦……众臣闻悉,无不心怀敬重地看着他:“宁大人原来是因为日夜忧虑家国大事才至此,真可谓国之忠臣群臣之楷模啊!”

“哪里哪里。”宁静远诚恳又谦逊地向众臣致谢。

远远瞅着的南片月直觉得牙根发酸,对身旁的华荆台道:“三哥真可怕,比大哥、二哥都可怕,完全可媲美七姐和四哥。”

华荆台摸摸下巴道:“嗯,四哥的可怕被他的美色所遮掩世人都不知道,但七妹的可怕北海人很快便会知道了。”

二、云渊攀凤5

六月初一,黄昏时,风府来了一位客人。

杜康禀报风独影时,她犹疑了片刻,才道:“请他过来。”

杜康去了,过得会儿,便领着顾云渊到来。

那时正是黄昏薄暮,绯艳的霞光满天地流泻,将院中的绿树红花衬得格外明媚,于是梧桐树下的那一袭白衣便有了一种触目惊心的皎洁。

听得脚步声近前,风独影并未起身迎客,依旧躺在竹榻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握一卷书搁在腰间,眼眸静静望着天际。

顾云渊到了后也不言语,只是凝眸含笑看着竹榻上的人,就仿佛他是在欣赏一幅名画,而不是面对着一位官阶数倍高于他的大将军。

许久,风独影的视线自天边移回,转头望来,眸中绮霞映染,如琉璃宝石,华光流溢,璀璨慑人,目光对视的刹那顾云渊心头一悸,瞬间脑中空白一片。

“你来何事?”风独影坐起身。眼见杜康已将竹榻上摊着的书归置一旁,她手一抛便将手中的书抛至那垒起的书堆上。

顾云渊收回神思,也不用主人招呼,已自行在竹榻对面的竹椅上坐下,有仆人奉上热茶,然后随杜康静静退下。

“自将军搬出宫,下官还未曾来府上拜访,今日得闲,便来看望将军。”他闲闲笑道。

风独影闻言淡淡睨他一眼,“现在看过了,本将很好,顾大人就请回吧。”

“唉!”顾云渊顿长叹掩面,摆出伤情的模样,“下官才来这么片刻,将军便要赶人,亏得下官这么多年对将军都是情真意厚,却连顿饭都讨不到,将军可真是无情啦。”

风独影眉头跳了跳,扬声道:“杜康,送客!”

“诶,别!”眼见真要遭驱逐了,顾云渊赶忙摆手,“下官是有正事找将军的。”

于是风独影摆手挥退闻声而出的杜康,回眸盯他:“说!”

“咳咳。”顾云渊清了爽子,又端正了仪容,才道:“将军,为何将下官的名字从随军官员名单中划掉了?”

他这话问出,风独影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默了,眼眸亦转向别处。

“将军难道是忘了原因不成?”顾云渊挑眉而笑,才端正了没一会便又故态复萌。

听了这话,风独影倒是转回了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问道:“此次陛下出兵北海,你以为如何?”

倒想不到她会这样问,顾云渊略作沉吟,才垂眸掩了眼中神色,道:“下官乃是大东的臣子,自是赞同的。”

“哦?”风独影凤目里眸光一闪,看着他再问,“理由呢?”

“当日太宰大人于景辰殿里劝说诸位大臣时便曰‘强敌环视,何谈休生养息;征讨北海,则敲山震虎以慑诸国’。”顾云渊顺口出丰极的理由。

“那是四哥的话。”风独影下巴微抬。

顾云渊抬眸,眼中光芒一闪,便又淡化于无。

风独影心中一动,不由看着他,确切的说,看着他的眼睛。人的心里闪过什么心思,他的眼睛都会有所流露。而顾云渊虽然容貌不甚出色,却有一双出奇漂亮的眼睛,眉弓如石岸突出,嵌于其下的双目便显得格外的深邃,如高山幽泉,不染纤尘的清洌。

过得片刻,顾云渊终还是答了,答得言简意赅:“杀虎自不能待其雄壮凶猛时。”

“哦?”听得此句,风独影挑眉,凤目中隐约一抹赞赏。

“下官回答了将军,将军却还未回答下官呢。”顾云渊一瞬间神色便又恢复随性的轻狂。

风独影敛了敛眉,才道:“你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何必要去那刀剑如林的战场。”

顾云渊顿展眉一笑,半真半假的道:“自然是为了相伴将军左右。”

对于他的这些调笑,风独影早已能做到充耳不闻,所以此刻她亦只是凝眸看着顾云渊。这几年来,这人朝上朝下引人侧目,她却一直看不透这人。世人入朝,要么是为国出力为民谋福,要么是贪求富贵嗜好权势,而眼前这个人却全然不是。若是为了富贵权势,他不会数次惹怒皇帝,以至今时今日还只是个八品文曹;若是为了国家百姓,他便更不该言行无忌,以至屡遭贬斥而屈就一身才华;若真是为了她……她摇头屏弃脑中所想。

这个人,他入朝来,难道功名利禄无一所求?

“顾云渊,你有经国济世之才,本是该留名青史之人,他日的太宰之位亦非你莫属,你为何不将一身才华施于家国百姓?”

这一语,实出意料之外,以至顾云渊在闻言的刹那心头巨震,直愣愣的看着风独影。

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已令满朝皆知其心思。有的人嘲笑,有的人赞赏,有的人妒恨,有的人羡慕……而风独影,无论他在她面前说什么做什么,她从来都是漠然无视,仿佛世间并没有一个顾云渊。却不曾想到,她对他还有这样的期待———国之辅宰。

那刻,顾云渊心头升起复杂的感觉,有些欣慰,却又有些心酸。

而风独影自竹榻上站起来,走至庭中一株石榴树下立定,仰首看着满树火红的榴花,许久,才淡淡的隐带叹息道:“顾云渊,这石榴花开得虽艳,可若来一场狂风暴雨,必是满地残红,不但艳光不复,来日更不会有果实。”

这样的双关语,顾云渊自然听得明白,他移眸看着她,石榴树下,红花衬映,霞光镀染,那袭白衣在暮风之下绚烂胜锦。于是,他忍不住长长叹息:“将军与下官这一番话语,是因为关心下官,还是想要为朝庭留一个人才?将军划去下官的名字,是因为书生不宜战场,还是因下官痴缠将军?”

他的话问出了,风独影却没有回应,她只是负手而立,仰望苍穹,那姿态随意却又遥远。

顾云渊看着,眸中忍不住流露出涩苦之情,以至一贯潇洒轻狂的他亦由不得掩目,然后以一种自嘲的语气道:“承蒙将军看得起,认为下官他日有做太宰之能,那下官便更是要随军出征北海了。”

风独影闻言,回首侧目。

“太宰者,帝之辅也,领百官,治天下,济苍生。”顾云渊放开手,面容已复端静,眼神亦悠长深远,“既是要治天下,自是要知天下。北海即将归入我朝,而作为将来要治理它的国之宰辅,又怎能不知它。所以下官才要亲身经历,知其地貌,知其民风,知其文化……更是要看它如何崩溃,才知如何立它。”

他的话说完,风独影神色未变,只是眉尖一跳,眸中微露异光。

“再说,下官虽是跟随北伐大军,但并不去前线战场,下官有自知之明,刀剑弓马非我之长。”顾云渊侧首挑眉,又是一派风流之态,“如果将军还是不肯,那只能说将军太过在意下官了,竟是……”说到这他顿了顿,而对面风独影已斜目望来,可他笑笑,颇是不怕死的道,“将军是舍不得下官有一丝危险啊。”

果然,他话一落,风独影凤目里的目光已化成了剑光,利得能将人斩成几段,可顾云渊坦然对之,无惧无畏,一派潇洒从容。

显然风独影也早有了解,所以瞪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穿过榴花,越过院墙,远远的落去。

顾云渊看着她,无言的笑了笑。

院中静默了那么片刻后,风独影才开口道:“既然你有如此理由,那便去吧。”

“多谢将军成全。”顾云渊眉开眼笑,“如此下官可就是与将军出死相随了。”

又来了。风独影无奈抬手按了按眉心,“军中之苦,非你所能想,一切好自为之。”然后招了招,杜康的身影便自远处的树荫下走出。“方才你已听到,去将顾大人的名字添上。”

“是。”杜康领命去了。

风独影转过身,移步竹榻前,依旧一手按在额头,一手端起茶杯。

顾云渊看到了,可他不动,依旧坐在竹椅上。

等了片刻,不闻顾云渊告辞,风独影终于再次移眸看向他,却不想正对上他的眼睛。

“我让你这般头痛吗?”

幽幽低沉的声音,不同前刻的轻狂调笑,清洌的眸子这刻因为蕴着太多太深的东西而如古潭般深不见底,被那样的目光看着,风独影不由心弦一颤,刹那怔然。

“这么些年,难道我只是让你头痛?”顾云渊苦笑着叹息。

风独影听着,冷冽平静的凤目里终是波光一闪,“顾云渊,不要将心思放在本将身上。”

顾云渊闭目。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落入耳中,就仿佛一刀刮在心头。

这是数年来第一次,风独影没有对他的心思漠然视之,亦是数年来第一次回应他的那份心思。只可惜……

“顾云渊,世间好女子多如繁花。”风独影放下茶杯,侧首,目光轻飘飘的望向那一树石榴花,“你只要抬头望去,自然能寻到那一朵最值得你珍视的。”

顾云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静静看着满树火红明艳的榴花,片刻,他才低声道:“当年,我踏入帝都的第一日,便见到了你。”

风独影闻言,只是起身走至石榴花树下,不曾言语,可那纤长的背影自然而然流泻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那日你就如这般……”顾云渊看着她的背影,眸中带出回忆之色,“昂首阔步,目不斜视,直往前去,那姿态高贵如云端凤凰,令道之两旁的所有人……无论是官是民,在见着你的那一刻,都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可我那时却舍不得低头,我望着你,那一瞬间心头生出的念想竟是想与你同行,不是如杜康那样跟随你身后,而是站在你身旁与你并肩同行。”

风独影的背影纹丝不动。

顾云渊亦不在意她是否有回应,自顾低声道来:“与你并肩同行,却不是想与你就那样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那街上有许多的人,许多的店铺,许多的东西……我想拉着你在路旁的茶楼品一杯茶,或是包子铺里买两个包子一人一个边走边吃;想拉你一块儿进街旁的古董铺或是首饰铺里为你挑选一两样喜爱之物;拉你略停片刻看一看路旁的花树,看一看那擦肩而过的人……我就想拉着你,一起走,一起看。想告诉你,不要那样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看,偶尔也转个身回个头,稍稍停留,稍稍歇息。”

听着身后的话语,风独影心头如被什么重重磕了一下。

从未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未有人敢与她这样说话。她回身,目光望入一双坚若磐石净如清泉的眼睛,刹那间心神恍荡。

这个人,在屡遭贬斥屡受委屈之后,在他如今如此卑微之时,却依能如此坦然立于她面前,依旧不亢不卑地表达他的心意,数年如一日。蓦地心头想到另一人,陡然酸楚难禁,当年若那人亦能如此,又何至今日。

想至此,她不由对着顾云渊微微一笑,轻松的轻淡的不带一丝高傲冷漠,如暮色里渐渐隐去的晚霞,璀璨慑目的光芒已褪,淡淡的残艳余韵却更是荡人心魄。

“顾云渊,你的心意我很感谢,只是……我此生已无此荣幸。”她的声音不再似从高空传来般的遥远,而是如耳边的轻轻细语。

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可看着她唇边那朵若初雪般静寒空华的笑容,顾云渊心头如冬夜般冷寂,“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