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反复复看着,几乎是不敢相信,忍不住喃喃轻念,当最后一个“来”字出口,停止的心跳再次响起,脑中顿纷纷乱乱百转干回。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指尖抚过画上的字,摩挲半晌,他侧首,看着青鸟,略带期待的问道:“谁让你送来的?”

青鸟嘎嘎数声,他心头微微一沉,许久才轻轻叹一声,“果然……她是做不出这等事来的。”一时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痴痴迷迷地看着画上的字,呆立不动。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那日神思动荡下,他写下那句话。

自离开青州王都至此,已有一年,他知道别院里每月都会向王都禀报他的近况,他却从不知王都里她的近况,于是那日香仪说要将画送给风王看时,他不知为何,竟是没有做声。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如今终有“嗣音”,虽非她授意送来,可画中之语出自她手,其心已知,其意已达。

这么多年,他心中的那股痴念,终于得到了回应,可是……又能如何呢?

他立在山坡上,遥望远空,心头一半儿如蜜甜,一半儿如刀绞。

尽管有日骋千里的骏马,可她不会跨马来此。

尽管有展翅万里的神鹰,可他不能驭鹰寻她。

千里万里,千山万水,再怎么遥远,再怎么艰辛,总有一日是能抵达的。可是他与她之间,隔着无边的血海,绕着无数的怨魂,纵是两心无间,亦不可跨越。

只能是“人事多错迁,与君永相望!”

十四章、诸生何辜1

元鼎六年七月初,青州忻城三石村发生了一起举国震惊的惨案。

三石村的村民马大良遭恶霸王腅抢夺妻女霸占家财,向忻城府投状,不想王腅贿赂府尹郭遂,郭遂便以诬告良民、图谋不轨为由治了马大良的罪,当堂杖击一百。

马大良未能救回妻女,反遭毒杖,愤恨癫狂中举刀屠戮村塾里的学童,至十死十二伤,而后自尽。

徐史将此事呈报风独影时,风独影当场拍裂了书案,“愚夫可恨!稚子何辜!”

书案碎裂的巨大声响直震得殿中侍候的内侍们胆颤心惊,一个个低了头,气都不敢喘一声。

“此案已然查明,如何处置还请风王示下。”大殿里,只有徐史冷静依旧。

风独影气息不平,愤怒异常,“这等愚夫……屠戮无辜稚子!简直是卑鄙儒弱至极!他若是提刀斩了那恶霸贪官,本王倒要赏他一个勇士!”

“风王,此话万不可出口!”徐史肃然扬声道。

被徐史这么一唤,风独影醒神,呼一口气,重重在玉座上坐下,努力平息怒火,半晌后,连下数道诏命:“遣王宫太医速往三石村为受伤学童治伤;忻城府尹郭遂、三石村王腅枭首示众;马大良父母、兄弟、妻女全发配边城,三代以内皆充苦役;马大良尸首弃于荒野以饲野狗!”

前两道诏令在情在理,只是听到后两道,徐史眉头一敛,然后进言道:“臣以为马大良父母、兄弟无罪,妻女亦为受害者,即算要受连罪,发配边城已可,这三代苦役却是过于严苛了;而马大良其人已死,弃尸饲狗,过于残忍,有损风王仁德。”

风独影闻言不为所动,只是起身,立于玉座之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殿中的国相,“国相,本王为何如此你难道不清楚?”

徐史垂首默然。

“本王若从轻处之,只怕从今以后多有仿效者,但凡心中有怨,即屠戮弱者以泄愤恨。”风独影玉面含霜,凤目里一片冷峻肃杀,“本王此举就是要诏告天下人,凡敢如此者,亲者连罪,死后尸骨无存,永世做那孤魂野鬼不得超生!”

“臣明白。”徐史躬身,“风王此举自然是能震慑天下,但风王亦将被冠上残忍冷酷之名。臣为国相,职在辅佐,直言不讳乃臣之本份。”

风独影顿了顿,片刻后才道:“国相,本王与你彼此明白,所以勿须多言。去颁下诏命,并为忻城选一位父母官,尽快上任。”

“臣领命。”徐史行礼后便要退出大殿,不想风独影的声音再次响起,“还有……”徐史止步,抬首往玉座上方望去。

风独影沉吟了会儿,道:“三石村那些痛失爱子的村民,必然悲愤难禁,那些被砍伤的学童及家人,此刻定然是惊惶难消。为除隐患,本王亲自前往村中祭奠亡灵。”她是乱世里走出来的,知道人在悲愤绝望下会有些什么样的念头,毕竟当年他们八人为何起兵,她可是记得清楚的。

徐史只是怔了一下,便躬身道:“风王圣明,臣马上去安排。”

遣太医前往为伤者治疗,村民们心头的愤恨之情必然会消退许多,再有风王亲自前去,挟王威君恩,那余下的一点悲恨亦会烟消云散。

史官记着的是风王的数道诏命,可那些百姓记得的是风王的体恤仁爱。

一位王者,需有仁名,需得人心,如此才可举国一体国泰民安。

七月初三,徐史颁布了处斩郭遂、王腅并严惩马氏一族等四道王诏,同时也宣布了风王将亲往三石村祭莫的决定。一时举国震动,为除贪官恶霸大快人心之余,亦为风王之英明仁爱而欣慰。

七月初四,风独影起驾前往忻城,国相徐史摄政。

她一向我行我素惯了,如今虽则贵为一州之王,可出行时的华盖、仪仗、车驾、侍从等等排场一向为她所厌,所以此次也只带着杜康及五十名侍卫便动身了,随行的还有忻城新任府尹张卓。

这一路上,纵马飞驰,沿途高山城廓飞逝而过,倒让两年来困于宫室的她找着了一些当年领军出征时的恣意痛快。

青州王都离忻城不过四百里路,又快马飞驰,是以初六清早,一行便抵达忻城。

歇息半日用过午膳后,风独影便起程前往三石村。张卓本欲同行,但风独影道郭遂已斩,忻城里正许多事要理,让他做自己的事去。张卓临行前得徐史提点,知道风王行事风格,又一心想做一番事业,于是不再坚持,只派了两名衙役带路。

申时三刻,风独影抵三石村。

尽管先前的诏命已让整个青州的人都知道爱民如子的风王要去拜祭枉死的学童,但在见到人之前,三石村的村民心里大多是半信半疑的。

及至那一天,当风独影白衣白马,领着一众侍卫,英姿飒爽的奔抵三石村时,早于村口等候的全村百姓望着有如天人驾临般的女王,半天不能反应。

许久后,还是村里最年长的朱大子先回神,高呼一声带头拜下,村里的男女老少才是醒悟,然后一头拜倒在地。

风独影下马,扶起最前头的朱夫子,“都平身。”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不冷不热,清清泠泠似早春的微雨,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

朱夫子领着村人们起身。他们抬头看着眼前的女王,白衣如雪,长眉凤目,气度高华,竟是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美丽威严百倍,一时都呆呆看着,忘了言语。

风独影目光扫过,见到朱夫子身后有数十人皆穿素服麻衣,形容哀戚,知定是那些惨遭屠戮的无辜稚子的亲人,于是走至那些人跟前,道:“诸位节哀。”

她这话一出,那些人先是呆了呆,紧接着便都失声痛哭起来,有的更是悲声嚎着:“风王,我儿死得好冤啊!风王,我儿死得好惨啊!”

失子之痛,非是言语可以形容,亦只亲身经历之人才知那恨不能以身相代的痛苦与人死心碎的绝望,是以这些人涕泪纵横,嚎声悲切,直哭得肝肠寸断,闻者心酸,引得许多的村人也陪哭,一时村口只闻恸哭哀泣,便是那位两鬓苍苍的朱夫子亦忍不住抬袖拭泪。

若有千军万马于前,风独影亦可从容应时,可眼前这种场面,却是她最不善长的,一时心头恻然束手无策。而她身后的杜康与众侍卫则更不知如何应付了,只得一个个转过头去,不忍看这些悲伤泣哭的人。

好在那朱夫子哭了会儿便反应过来,转身对那些啼哭的村人道:“风王前来祭奠我们的孩儿,是为着让孩儿们安心上路,下世投个好胎。尔等只顾啼哭,而忘了正事,岂不有负风王恩典。”

他的一番话顿让那些村人们止哭,纷纷又叩谢王恩。

而后朱夫子带头领着风独影前往村中祠堂,死去的十位学童的尸首皆以棺木收殓,寄放于祠堂里,只待选好的日子到了,再一起安菲。

风独影到了祠堂,便见老旧的祠堂里里外外皆挂着白花白幡,步入祠堂,可见堂中并排十口小棺木,同时一股腐臭扑面而来。这等盛夏之日,尸身本易腐烂,更何况十具尸首聚于一屋,其气味之浓,几让人闻之欲呕。

那朱夫子一入堂中,自然是闻得这股臭味,一时心头有些忐忑,转头往风王看去,却见其神情肃穆,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似乎完全没有闻得气味一般。心头顿生敬意,他取过香,燃上,然后恭恭敬敬的递给风独影。

风独影自他手中接过香,举香于头顶,再躬身一揖。

堂中的村民,特别是那些失子的父母,这几日来日夜以泪洗面,一颗心早已痛得麻木,此刻眼见风王郑重行礼,胸膛里终于涌出一股暖暖的感动。

他们生于乱世,都曾历过人命如草芥的日子,那些王侯将相、府差衙役,谁不是高高在上的践踏着他们,而眼前的女子,他们青州之王,却是如此肃穆的真诚的向他们孩儿的亡魂行礼!

古往今来,未从有过帝王向百姓行礼之事,村民顿眼眶发热,胸口酸痛,纷纷跪拜于地,大声嚎哭起来,只是这哭声里却添了一丝欣慰:我的孩儿能得风王拜祭,今生有了这份福气,黄泉路上定然走得顺坦,来生必能投个好胎。如此一想,终是能稍解悲痛。

十四章、诸生何辜2

风独影上完香,正要转身之际,蓦然间脑后生出一股寒意,那是身经百战之躯临危遇险之际的自然反应,她当即身形左闪,一道黑电便从后射过,她心头一紧,迅疾往前飞掠,伸手擒住那抹黑电。

这不过眨眼之间,杜康以迅速掠至她身旁,冷目扫视,凝神戒备。而五十名侍卫则纷纷拔剑瞪视祠堂之外,厉声喝道:“外面什么人?胆敢行刺风王?”

“哈哈哈哈……”祠堂外传来一阵桀桀怪笑,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祠堂里村人们还不知发生何事,眼见侍卫们拔剑,堂外又传来怪笑,一时都惊得忘记了嚎哭,于是祠堂里顿然安静下来,只风独影冷静清澈的声音响起,“没事吧?”

一名村汉呆呆站着,胸前一支黝黑的铁箭,箭尖已触及胸前衣襟,之所以没有再进一分,是因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自后拎住了箭身,然后他便看到女王如拈一根草一般,从容收回了那支铁箭。

然后,那名村汉才回神,顿时汗如雨下,看着女王满怀震荡感激,扑通跪下,“草民谢风王救命!”

风独影看了一眼,见其没事,转身与杜康相视一眼。凭他们的修为,自然已听出堂外来了许多的高手,两人心中都颇为惊异,难道是冲她而来?

“你们都呆在祠堂里不要出来。”风独影目光扫过那些呆愣的村民,然后看着朱夫子,这位老人大约是这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可以领御全村。

朱夫子也是立国乱世兵祸之人,分得清轻重,点头应允。

“你俩守住祠堂。”她再吩咐那两名衙役。这两人功夫平常,出去了不能帮忙,反会添乱。

“是。”两衙役忙应道。

风独影率先跨步走出祠堂,杜康与众侍卫紧步相随,身后两名衙役将祠堂的门紧紧关上。

出了祠堂,便见外面密密数百黑衣人,团团将祠堂围住,手中刀剑出鞘,在暮色里闪着寒光,放目望去,那些面孔陌生而冷漠,而且这些人敢于袒露容颜,只怕是打定了主意不留活口!

杜康心头一凛,紧步立于风独影身后。

风独影看着那些黑衣人,面不改色,只是冷声道:“尔等何人?意欲何为?”

那些黑衣人群里,有一男子排众而出,冲着风独影咧嘴笑开:“风独影,我等了好多年了,终于是等到你来了青州,终于是等到了取你性命的一天!”那人身材枯瘦,面上数道疤痕,配上那阴森的笑容,显得鬼般可怖。

听了此人话语,风独影已然明白,这些人确是冲她而来,至于原因……勿须询问,她也能知道个大概。能招揽这么多高手,必然是当年乱世里那些被他们八人灭亡的霸主之一,潜伏多年。

为的便是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当年灭掉多少霸主,她已记不清了。

如今又有多少仇人,她更不曾去想。

她此刻只想着,看来还真如四哥所说,任何事,有其利必有其弊。宣令天下,虽为她博得好名声,却也同时泄露行踪,令有心之人有机可趁。只不过,这些惦记着寻仇的人,即算今日不来,明日、后日也会来,总会要瞅着一个机会取她的性命。

对面的黑衣人,一目扫去,人数只怕不下两百,从他们的呼吸、神态间可看出,身手都非寻常之辈,而己方算上自己与杜康也不过五十二人,敌众我寡,实力悬殊。可是风独影却一点也不害怕,更没有丝毫担心,她只是静静看着对面的那些黑衣人,想这一次她的剑下又该添多少亡魂?

“杜侍卫,他们人多势众,请护风王速速离去,这里交给我们。”侍卫首领看清了形势后便对杜康道。他知今日必是凶多吉少,可身为风王侍卫,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让风王安然离开。

杜康听了这话只是紧紧看着风独影。

对面领头人却又是几声怪笑,“风独影,别说你今日逃不了,你若逃了,就以这全村人的性命来替你吧!”

“哼!”风独影一声冷叱,“本王自领兵以来,还不曾做过一回逃兵!今日本王倒要看看,最后谁将性命留下!”然后抬手,凤痕剑遥指那群黑衣人,“众侍卫听令,与本王将这些鼠辈拿下!”

“是!”众侍卫齐声领命。

“好!我们就看看最后谁把命留下!”对面领头人手一挥,“杀!”

刹时,两方短兵相接,刀剑叩鸣。

风独影叩指弹剑,宝剑“叮!”的悠悠长吟,她垂眸扫过有若秋泓之剑身,“久不饮血,已寂多时。”

话音未尽,足尖一点,已飞身杀去。她雪衣银剑,于一群黑衣人中飞纵而过,衣上凤羽蹁跹,手中剑光如虹,便仿佛白凤挟着华光飞掠长空,姿态优美,迅若雷电。杜康在她杨剑的同时便已拔剑相随,不离三步之外。

祠堂前顿时一番血腥激战,刀剑声,喊杀声,于山谷回荡。

风独影于杜康两人武艺绝伦,远远高出那些黑衣人,所到之处,必鲜血淋淋,惨叫连连。

那五十名侍卫却是另一番景况,他们虽都身手了得,但此刻敌众我寡,那些黑衣人个个武功不俗,且招式凶狠,不留余地,围攻之下,侍卫们伤亡惨重。

只是此刻身陷重围,只有奋力拼杀一途,两刻过后,五十侍卫只余十三人,但黑衣人却亦有数十人丧于风独影、杜康剑下。

黑衣人的领头人一直站在圈外冷眼相看,见侍卫们已是强弩之末,于是将黑衣人分成三批,一批继续围杀余下的侍卫,两批分别围攻风独影与杜康,将他们分离开来,以让他们彼此不得照应。

此法颇是见效,再斗得两刻,侍卫们已是尽数倒地,而风独影与杜康也已相隔数丈之远,分别身陷黑衣人的围攻中。

那领头人看得如此情形,颇为自傲的冷笑数声:“风独影,昔日你精兵强将逼得我兵败逃亡,今日也换你来尝尝败亡的滋味了!”

风独影抬臂一挥,一颗头颅滚地,长剑滴血,声若寒冰:“本王一人一剑,便可令尔等鼠辈再尝败绩!”

“好!好!好!”那领头人不恼不怒,只是手一挥,“与我分两批围攻,倒要看看你能支撑到何时!”

那余下的黑衣人还有一百二十人,此刻得令,顿分成两批,每批六十人。第一批又分成三十人一组,分别杀向风独影与杜康,等杀累了便退下,换上下一批,如此反复,是打算要生生将风独影、杜康的功力耗竭,而后是生擒还是斩杀,自然是轻而易举。

此方法若换作常人,自然是有效的,只怕两三轮下来,便已精疲力尽,引进就戳。

但那领头人显然低估了风独影与杜康。

每一批上前,是会消耗他们一些功力,但每一批都会丧失数条性命。

被围攻的两人——

他们脚步一动,必然逼近眼前!

他们身形一转,必然避过刀剑!

他们长剑一划,必然夺命勾魂!

他们是乱世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他们一生经历的战斗多不胜数,比之今日更为凶险更为惨烈的战斗他们都能杀敌活己!

所以,他们的每一招,每一式,力道与速度都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他们目光扫过,长剑相随!

他们剑光划过,血肉横飞!

半个时辰过后,随着黑衣人越倒越多,那一直旁观的领头人心头已是惊骇莫名,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起。

地上尸首一具叠一具,鲜血已流淌成河,地面一片赤色,空气里是浓重的血腥气,耳边响起的是尖锐的刀剑叩击生,是断臂穿胸的惨叫声……森罗恐惧之气溢满天地,祠堂前已化成修罗地狱!

而被黑衣人围困着的两人,面容冷静,眼神冷酷,仿佛鬼神附体,永远都打不倒一般,煞气慑人。

领头人越看越惊,越惊越怕。

“啊!”又一声惨叫响起,一截残肢自半空飞起,然后坠落在领头人脚前,再血光一闪,一颗头颅滚落,满面尘血里,一双兀自恐惧的瞪大着的眼睛。

风独影长剑一甩,地上甩下一道血虹,“谁再来?”